他忍痛道:“放生。”
钓鱼没有让姜悟感觉到善意,反而让他觉得残忍。赵澄阴郁地在他身后来回走动,思来想去:“孤策马带你去林中跑几圈儿如何。”
姜悟:“颠。”
“你如今做了皇帝,只怕是很久没有策马了。”赵澄想起什么,一把将他从椅子上夹起来,直接扶上了马,眼看他开始往旁边歪,便直接翻身坐在他身后,他偏头看了一眼依然有些湿漉漉的悬崖,料定夏人定会来解救他们的陛下,又转脸来看身前的人,道:“记得以前你很喜欢去郊外策马,你我还赛过几次,今日孤难得高兴,便带你再体味一番追风的趣味。”
长鞭扬起,姜悟被迫前进,林中树木飞速后退。
他整个人被赵澄环着,在上头左摇右晃。赵澄本来还挺高兴,一看他直接往前趴,脸色便逐渐黑了下来。
马儿吁着气停下,姜悟直接从上面往一侧滚,赵澄急忙把他扶住,翻身下了马,直接把人丢在地上,暴躁道:“你到底怎么回事,姜悟,你如今当真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感觉了么?当年你不知我身份,赛马之时分明还能觉得畅快,这才几年,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姜悟一动不动。
他要被颠吐了。
赵澄忍着怒意,忽然又把他抓起来,直接靠在一侧的巨树上,再次捧起他洁白的脸,恶声道:“你这是什么样子,你有什么资格求死。你有位高权重的父亲,还有慈爱的母亲日日伴在身边,自幼便众星拱月受尽宠爱,又有赵国与母亲联手助你上位,如今更是荣登大宝,九五之尊,手握天下之权,你这样的人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姜悟:“。”
赵澄直接掐住他的脸:“你说!”
姜悟的嘴被掐的撅起来,丧丧地道,“晃颗。”
赵澄收手。
姜悟没想到在赵澄眼里原身是这样幸福的一个人,从他寥寥几句来看,当年他潜入关京,原身应当还与他有过情谊,只是后来身份败露,两人才关系破裂。
他看着赵澄,缓了缓,才道:“你不会,舍不得杀我吧。”
“我不杀你,是因为要拿你换回母亲,你以为我在乎你吗?”
“那你,何必又非要治好我。”
赵澄喉结滚动。
他想起与姜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时候父亲还没有登基,赵国的帝王依旧是赵靖,那个辱过他母亲的禽兽。他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得到那禽兽的信赖,被派来夏国负责暗哨工作,也是在来的前一日,赵靖才告诉他,他的母亲如今也在夏国。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母亲竟是在受辱之后被刻意投放到了夏国,成为了一个可能连她自己在不知道的赵国暗线。
见到姜悟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他刻意接近对方,想要利用他,可他很快发现,姜悟不愧有小圣人之名,他对每一个人都掏心掏肺,不顾性命。
其他人这样做可能会让人觉得是在刻意讨好,可因为姜悟太完美了。赵澄时常在想,是怎样优渥的土壤,才能养出那样完美无瑕的人。当这样完美的人对人好的时候,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在图谋什么,只会觉得受宠若惊,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配,继而很快沦陷。
那个时候,母亲告诉他,她要带姜悟一起回赵国。
因为姜悟足够优秀,父皇便也答应了。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任姚姬予取予求的赵英,他是赵国天子,所以答应姜悟回国的条件是姚姬加入暗哨行动,配合吞噬夏国,于是他们设计了一个计划,开始徐徐图谋,而姜悟就是那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赵澄尽量对他好,希望有一天两人坦诚相见之日,他可以放下夏国的一切,跟他和母亲一起回家。
但姜悟发现了他的身份。
赵澄与他交手,两败俱伤。
被齐王带走的时候,遍体鳞伤的赵澄看着遍体鳞伤的姜悟,他略带讥讽地说:“你真的很完美。”
完美的朋友,完美的弟弟,完美的敌人。
从一个极端的立场转换到另一个极端的立场,对他来说好像极为简单,根本没有半分纠结。
姜悟并不知道他是自己在赵国的兄长,他一样奄奄一息,静静躺在那里。听出赵澄的言外之意,他淡淡回复:“你的身份是假的。”
身份是假的,所以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所以他就不再是那个与他谈笑风生郊外赛马之人。
赵澄在狱中受尽苦楚,如何能不恨他。
他此次卷土重来就是准备狠狠报复姜悟。既然姜悟可以完美切换立场,他倒是想知道,如果他知道自己其实是赵国人呢?如果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认贼作父呢?
于是,姚姬欺骗了姜悟,说他是赵英之子。
这么久的时间以来,姜悟一直不吭不响,这件事被瞒得相当好。赵澄着实有了报复的快感,他揣摩过很多次姜悟在想什么,他是准备一直呆在夏国,与赵国继续为敌,公然跟自己的‘亲生父亲’抗争,还是决定放弃夏国,任其灭亡,与母亲一起重返赵国?
他听说姜悟一直很听母亲的话,心里其实更倾向于后者,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姜悟在沉寂了半年之后,直接把母亲供了出去。
而且,还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死物。
的确,其实只是要交换母亲的话,他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可赵澄偏偏就是想看到他露出情绪,他想知道,姜悟在发现他曾经与自己的哥哥生死搏斗,之时,在想什么。
他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因为我想让你怕我。”
姜悟:“好怕。”
赵澄:“……”
在他快忍不住要把姜悟掐死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忽然传来:“殿下,殷无执来了。”
瘫在树下的丧批被人夹在咯吱窝里带了回去。
殷无执是一个人来的。
阳光新出,将崖壁上湿漉漉的水汽蒸发之后,他便独自下了山崖。
没有带人下来是因为此处低洼,若是下方设有射伏,可能会引起很多死伤。
尤其那个大岩洞,更是易守难攻之地。
姜悟被提溜回来,赵澄直接把他往地上一扔,他懒懒抬头,就发现殷无执正在跟人打架,与他交手的人手拿长剑,而殷无执没有武器,正被逼的步步紧退,身上已经被划破了几道。
他内伤未愈,这样下去定会伤上加伤,姜悟道:“住手。”
赵澄意外:“看来你很在乎这个小男宠。”
“让他住手。”
赵澄环胸,挑眉道:“殷无执,当年在南疆就有玉面阎王之称,上回在齐地没来得及仔细看,如今这么瞧着,果然是姿色无双……”
他腰间忽然被扯了一下,赵澄低头,便发现缠在腰带上的小白蛇被他揪住了尾巴。
他立刻来拍姜悟的手:“它有剧毒!嘶――”
小白蛇张嘴来咬,因为他一挡,正好咬在他手上。
赵澄:“……”
他支棱着冒血的手指,阴鸷地盯紧姜悟。
姜悟道:“朕咬舌自尽,看你怎么换母亲。”
赵澄含住手指,吮去指头血迹,才开口道:“贺凡,住手。”
原来是贺威之子,难怪一见到殷无执就跟疯狗似的。
贺凡收剑,捏着剑柄的手还因为恨意而微微发抖,殷无执旋身站定,扯了一下被划破的袖口,道:“贺小将军比起令尊来,还是过于年少轻狂了些。”
“殷无执。”姜悟开口:“过来。”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竟敢这样有恃无恐。
殷无执看了他一眼,姜悟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情不好。但很快,殷无执便移开了视线,抬步上前,对赵澄道:“参见赵太子。”
“看来殷少将是带着懿旨来的。”
“正是。”殷无执道:“殿下所图不过是为了姚太后,既如此,我们便挑个地点,趁早交换。”
“殷戍啊殷戍。”赵澄上前几步,上下打量他,道:“你在南疆杀了我赵国那么多同胞,如今还敢孤身涉险,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贺凡忽然从后方重重一鞭子抽在他身上,殷无执不躲不避,头上发冠顿时被抽掉,长发披落下来,背部一阵剧痛。
贺凡道:“你好大的威风,以为我们不敢动你们陛下,连你也不敢动不成。”
赵澄道:“轻一些,这可是夏皇的小情人,若是打坏了,他是要生气的。”
贺凡得到默许,又一次举起鞭子,却闻姜悟道:“别碰他。”
赵澄恍然:“原来,你怕的是殷无执受伤。”
殷无执看向姜悟。
贺凡顿时来了兴趣,“竟是如此,原来殷少将在前线流血,回来还得在天子枕上留汗,还真是可歌可泣啊――”
又一鞭子狠狠抽在殷无执身上,他哈哈笑了起来。
赵澄跟着轻笑,周围也响起了不善的笑声。
“小将军稍后要不要也陪陪我们?看你们陛下这个样子,只怕是难以满足你吧?”
“小将军今晚便留下来,我们这些兄弟,不嫌弃你。”
赵澄摸了摸下巴,伸手拨开了殷无执的长发,道:“若是叫我赵国将士们知道你竟然钻进了天子的床帐子,你这玉面阎罗的称号,怕是要变成玉面娇娘了。”
他偏头,眼角余光留意着姜悟的反应。
殷无执也在看姜悟,贺凡越来越放肆,他豁然一脚踢在殷无执膝盖上,后者一瞬间跪在姜悟面前,贺凡道:“怎么,方才还滑的跟鱼似的,这会儿见到你们陛下,竟是腿软的连站都站不稳了?”
姜悟保持着被丢下的姿势跌坐在地上,剔透双目缓缓上移,落在贺凡的脸上。
他看着对方蠕动的嘴唇,狞笑的嘴角,还有因为得意而鼓起来的腮帮子。
杀父仇人跪在自己脚下,贺凡已经完全兴奋了起来,赵澄也完全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他笑吟吟地后退,任由贺凡羞辱着敌国少将。
贺凡伸手抓起了殷无执的头发,道:“你当时是不是就是这样,举着我父亲的头,呈给你们先帝的。”
他一拳砸在殷无执脸上,对方嘴角顿时溢出血迹。
姜悟的手指豁然收紧,瞳孔微微收缩。
地面的泥土被抠出狂乱的曲线,指甲缝里皆是污泥。
赵澄转脸看他,笑意微微收敛,道:“贺凡,住手。”
“殷无执,你就是凭着这张脸勾引的夏皇对吧?你说,要是这张脸没了,他还会在意你吗?你看你们皇帝那副死样子,他连吃饭都得我们殿下……”
他转脸,对上了一双无机的眸子。
对方长发笔直地披散在脑后,发乌唇朱,分明是副绝色的长相,偏偏透出几分湿漉漉的渗人鬼气。
他的脖子被卡住,接着,整个人像纸张一样被抓起,再重重按在了地上。
肺腑震动,嘴唇溢出缕缕血沫。
张大眼睛看着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大夏天子。
姜悟的手上移,直接卸了他的下巴。
“朕说了,别碰他。”姜悟偏头,无机眼珠溢出阴森死气:“听不懂啊。”
第77章昨天答应的加更
崖底一片寂静。
贺凡身边,衣摆曳地。
姜悟的动作很快,从起身到动手,没有露出半分可以探查到的杀机。
哪怕是现在,他看着也是丧丧的,无害的。
他双手朝两侧滑去,犹如鬼魂在窃窃私语:“为何逼朕动手,坏人,拆你肩骨,拆你手骨,拆你腕骨,拆你……”
贺凡惨叫了一声:“殿下――!”
赵澄豁然回神,刚上前来,殷无执便伸手把丧批夹了起来。
丧批揪着贺凡衣角不放,丧丧地说:“拆你。”
殷无执直接把姜悟的手抓回来,蓦地脚尖一点,施展轻功奔向了林中。
身后传来赵澄暴怒的声音:“来人!!把贺少将抬回去,速寻大医医治。”
“其他人给我追!!”
赵澄快气疯了。
姜悟居然当着他的面儿,把赵国少将给拆了。这个家伙简直比以前还要可怕,此前至少可以从他转变的气息里分出动向,但这一次,他前一秒分明还是人畜无害,任人搓扁揉圆的模样,下一秒……
下一秒,还是人畜无害,任人搓扁揉圆的模样。
但偏偏下手的时候,又快又狠。
行动与气质的严重不符,让人感到无端的毛骨悚然。
他豁然想到了什么,道:“苦言呢?他不是说姜悟患了木偶困困症吗?!把他给我抓过来!!”
姜悟被提着一路狂奔,身体在空中像破布一样随风晃荡,殷无执显然在野外有着十分丰富的生存经验,半日之后,姜悟在一个巨大的树洞里被放了下来。
殷无执捂着他的嘴,屏息听了一阵,才缓缓放手,轻咳了两声。
他眼角和嘴角都破了皮,??丽的脸庞在此刻看来有些可怜,姜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脑子里还有赵国士兵的那些污言秽语。
殷无执垂目与他对视。
“殷无执。”
“嗯。”
姜悟发现自己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一时之间,竟不知要从哪里说起。
又过了一段时间,林中越来越暗,窄小的树洞里,殷无执问他:“为何要打人。”
“他打殷无执。”
“我以为你不在乎。”
姜悟道:“生气。”
“我此次来是带着太皇太后的懿旨,准备答应赵澄拿你交换姚太后的条件,可你这样动了手,赵澄只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我。”
“嗯。”
殷无执又沉默了一阵,道:“我们的人正在寻找其他进崖之路,但你我被困与此,只怕拖不了太久。”
“朕不怕。”
殷无执说:“赵澄自然不会伤你。”
“朕没有杀他。”姜悟说:“赵澄也不敢杀你。”
如果姜悟今日下了杀手,无论出于怎样,赵澄都势必要拿一条命来抵消,但他没有杀贺凡,赵澄便是真的抓到他们,也会留殷无执一条命。
他道:“朕会保护你。”
殷无执喉结滚动,哑声道:“为何。”
为何。丧批也不知道,他只是听着那些人羞辱殷无执,便觉得不高兴,想要教训他们。
他道:“朕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日后,是要登基的。”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殷无执的预料,他道:“什么。”
“朕来自很多年后,从史书中知道,殷无执推翻了昏君姜悟,成为了千古一帝,然后,朕便成为了姜悟。”
殷无执:“所以,你之前那样作弄我,是为了……”像史书中那样,把他变成杀死昏君的千古一帝。
他轻笑,道:“姜悟,你不是昏姜悟不是昏君,朕已经明白,甚至史书上说你亲手杀了他,只怕也都是假的,历史并不是真的,也许被人篡改过,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姜悟说:“可是殷无执,你登基成为皇帝,应该是真的。”
“你又要拿游魂那一套来糊弄我。我问你这个问题不是让你告诉我这些的,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我没有糊弄……”
“你爱不爱我。”
风过树梢,姜悟呐呐道:“殷无执。”
“你爱不爱我。”
阴暗的树洞里,姜悟又一次开口:“殷无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