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距离他们还有段距离,万栗抱着外套跑到车后几步,试图引起车上人的注意。
林惟溪随着声音看去,后面的人似乎注意到她们了,一辆黑色牧马人在她们后面三十米的位置缓缓减速,最后停下。
万栗跑过去,林惟溪目光跟着,那辆车看起来是改装过的,比她之前见过的越野都要帅一点,除了轮胎上的沙粒车身崭新的黑,在这种风沙飘摇的地方异常显眼。
车顶黑色行李架上像是帐篷,她猜车主挺喜欢户外的,至少装备不错。林惟溪眯了下眼,车内什么也看不清。
倒是万栗很快地说明情况,朝林惟溪比划了一个OK。
牧马人跟在万栗身后控着油门,比林惟溪设想的还好说话。距离渐近,视野中的模糊也变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林惟溪眼皮忽然跳了下。
万栗回到她身边,悄悄地勾了勾她手指,脸上是止不住的兴奋:“他们说能帮。”
林惟溪没来得及反应,耳边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这么巧?我没看错吧,前几天晚上我们在药店见过,谢忱则,你还钱给人家那个,缘分啊。”
药店、缘分、谢忱则。
声音混在一起又好像千丝万缕地包裹着耳膜,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爆竹在风里炸开。
林惟溪见过很多重名的人,也听过很多类似他的发音。
可没有一张脸和梦中重合。
然而在下个瞬间,在陌生的城市,在意外的傍晚,林惟溪猝不及防地看清了车内的人。
他有一双深邃漆黑的眼,让人看了就难以忘记,气质却像是雪天的雾,冷冽模糊却容易沉溺其中。
他身上总是不着调的懒散,看人是淡漠的,林惟溪第一面就讨厌他,因为他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谁都入不了他眼。
好像都是注定的,这么多年,他依旧没怎么变,只是少年骨骼更为坚硬宽阔,成了现在内敛的矜傲和吸引力。
可她还是一眼就就认出了他。
风开始大,她站在原地,双闪刺眼地亮着,挡风玻璃将世界分割成两半。
他在里,她在外。
对视的似乎陌生人。
如果能再来一次,林惟溪今天一定要画个漂亮的妆。
而不是在他经过时红着眼,问:“谢忱则,你故意的。”
故意装作认不出她。
胸腔的氧气混沌,万栗和周裕在交流,他走向后备箱找拖绳。
声音可能是太小了,所以没人能听清。
男人回头,眉心微皱,持续变暗的光线将他的轮廓笼得半明半昧,他声音低低散散,看她的眼神也淡:“什么?”
他侧头看了眼旁边的情况,又随便看回来:“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站在离她只有两步远的位置,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温度,他鼻梁的弧度,他的眉眼和喉结,他的声音与情绪。
包括他现在身上的冷松味是她最不喜欢。
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拽着她沉沉往下坠,麻木的钝感,林惟溪忽的笑了:“没什么,抱歉,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
她觉得好假的谎言他也不拆穿。
“无所谓。”
万栗刚看过去就看到那个男人也跟着笑了下,肩膀稍微耸动,像她十七八岁最喜欢的那种叛逆坏学生,随便的几个动作也让人移不开眼。
在白色月亮悄悄升起的无人区荒漠公路下。
“认错而已。”他浑不在意的和她对视。
不知第几秒。
谢忱则先移开视线,他拿过后驾的外套,平静地递给林惟溪。像是可以给任何一个人的礼貌与分寸,像是他们从不认识,问。
“天要黑了,穿么。”
你我
再回忆那天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有些混乱了。
她似乎是接过了那件外套。
车窗全部开的,总觉得很不真切,连吹起来的风也分不清是真是假。她坐的位置不是主驾的正后,而是斜对的位置,她稍微抬眼就能看见他。
这个角度林惟溪之前看过很多遍。
车内没放音乐,四个人,原本宽敞的空间也显得狭小了。她收回视线,只是扫了一眼,可还是将他的全部细节记清楚了。
他头发比之前短了,肩膀宽了,穿的是一件什么图案也没有的黑色冲锋衣,布料看着挺薄的,微硬,他动作会有声响,手腕没带表,却有一截白色的绷带。
为什么要缠绷带,他怎么了。
林惟溪侧过头看向窗外,觉得她不应该去想,可这个答案又无解。
过去的一年又一年,即使分开,她和谢忱则这个名字也是无解。
万栗跟周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手却悄悄地握住了她。
好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车内过分安静,然后谁放了音乐。万栗就趁着这个时间问了几句话,周裕说得什么她也没听进去,问到她名字时还是万栗捏了捏她手指林惟溪才回神。
“林惟溪,双木林,竖心旁的惟一的惟,溪水的溪。”
“这名字还挺特别的。”周裕笑着说,“好听。”
林惟溪没说什么,笑了笑,她心思不在这。
后面没多久车就停了。
星星点点的营灯亮着,一片通明。几米撑着一个帐篷包,时不时闪过人影,再往后面就是篝火区。
谢忱则把车停进位置,把要用的东西都搬了下来。周裕把林惟溪她们的东西放在空地,“用不用先帮你们搭起来。”
林惟溪拒绝了,“你们自己也没弄好,我们自己就可以。”
周裕说行:“有事来找,你也帮过我。”
他说的是药店那会儿,林惟溪朝他笑了笑,没客气:“会的。”
周裕发现林惟溪笑起来是真好看,唇角有一个很浅的酒窝,但她五官又很立体,很惹眼,不是非常张扬那挂,但就是说不上来的气质。
像是夏天六月海边极为饱和的那种清新色彩,很奇怪的比喻,但他脑子里就是这个印象。
“周裕。”
一道冷淡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是林惟溪曾经最熟悉的。
她们几个人一起回头,谢忱则只是站在停好的车子旁,他周围的一切就自动沦为陪衬,一身黑,指尖点了半根烟,借着暗淡的、不知哪来的光,他点了点烟灰,猩红色的火光靠衣摆很近,他目光沉沉地看过来,但没看她。
他只说了那一句,周裕理解成了催促。
这人今天似乎对他格外没耐心,周裕嚷嚷了句来了,不忘跟林惟溪和万栗解释:“他这人就这样,没别的意思,你们别误会啊。”
谢忱则走了,林惟溪余光看到了,她点点头,“不至于。”
“那行,晚上一起去篝火那块烧烤?”
莫名其妙的,林惟溪答应了。
周裕走之后,之前将自己存在感拉低的万栗终于开口:“小惟,你是认识谢忱则吧。”
林惟溪目光一顿。
接着,万栗勾住她的胳膊,叹了口气。
“你骗不过我。”
他们在一起的磁场太明显了。
即使只同框了短短一会儿。
今晚的星很亮,天气预报终于说对了一次。
林惟溪没否认。
“我只是在想,七年很长吗。”
长到足以让他认不出她吗。
长到再也不会去想十几岁时喜欢的人吗。
她梦见过他好多次,零零散散的能拼成所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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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暑假前的炎夏,电风扇在狭窄的后厨呼啦呼啦转,面前是白气缭绕的蒸汽,不大的一块地方,温度比太阳底下还要燥,闷的人喘不上气。
昨夜刚下过雨,路面的坑洼不平,桃木色的老式装修很不显眼,在杂乱小巷口的树荫里立着块干净招牌。
林惟溪从外面回来时,刚好听到男人催促。
“老板,面好了没,怎么还没上,二十分钟了。”
宋千芸的声音地从后厨慢半拍的模糊传出:“来了来了,马上就好。”
这家面馆是宋千芸开的,平时客流量一般,只有假期会好些,因为靠近车站。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人最多。林惟溪把头发绑成高马尾,绕过桌椅掀开后厨的帘子,进去端起已经做好的面:“小姨,我回来了,我来上。”
“回来了了啊。”宋千芸忙得晕头转向,听见声音连忙点头:“行行行,这个是三号桌的,右面两碗是七号,馄饨是八号的,别弄混了啊。”
“知道啦。”
林惟溪轻车熟路的把面送上去,顺便安抚好客人,最后再送上一份小菜当补偿。
做这种事她已经很熟练,基本也没人跟她们这么个小面馆计较。
里面是锅碗叮当,外面是闲谈说笑,偶而再掺杂远处的几声车鸣,时间就在声音中悄悄溜走。
忙完已经接近两点,宋千芸把最后一碗牛肉面端给林惟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水讲:“小惟你先吃,我把厨房收拾了再过来。”
林惟溪点点头,揉了揉发酸的脖子,先把牛肉咬掉一半。今天上午学校找了外地名师来讲座,结束后林惟溪就赶了过来,所以有点匆忙。
“周末人就是多。”店里客人都走完了宋千芸才收拾完,累着了胃口也没多少,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林惟溪咬着面弯起眼卖乖:“但放假我也就帮小姨了。”
宋千芸被逗笑,摸了摸她头发说:“有小惟真好。但下午你就别过来了,你妈妈刚跟我发消息说她今天晚上回嘉南,你去见见她。”
“今天店里还挺忙的,我就不过去了。”
“我妈要回来了?”林惟溪愣住。
宋千芸嗯了声,帮林惟溪把额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应该是有事儿,我想着可能是房子的问题。”宋千芸拿过手机看了两眼。
“房子?”林惟溪还是没听懂,抬头干净的眼底闪过疑惑,“什么房子。”
宋千芸顿了下:“你妈没跟你说?她打算把你家那套房子租出去,空着也是空着,还能补贴你的生活费。”
租出去?
少女下意识问:“那我妈以后回来住哪儿。”
宋千芸看林惟溪一眼,抿了抿唇,似乎也是没想到姐姐什么都没告诉这个女儿,眼底闪过不舍,犹豫几秒,她轻声说:“她打算去北京了,一时半会可能不回来了。”
“北京?”
“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啊。”少女脸上的情绪出现空白。
“你妈也不容易,咱们这地儿还是太小了,挣不到钱,她也想着给你谋个好未来。反正你一直也都是跟着我,逢年过节咱们三个就挤挤住一起,照样过。”
热气腾腾的面冷下来,宋千芸安慰林惟溪,跟之前一样,都不会变的。
林惟溪眨眨眼,喉咙突然像是被酸石榴籽卡住一样哽塞。
不会变吗。
林惟溪不知道,但夏天的天总是变得很快。
三点的时候又落了太阳雨,小雨毛毛的往领子里飘,她没拿伞,头发上站了一个又一个的小雨珠,潮乎乎的,林惟溪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她们的店和住的地方有十分钟的路。
其实宋千岚和宋千芸的房子也就十分钟的路,宋千岚离婚之后就去了市里干活,林惟溪那时候还小,没法跟着宋千岚颠簸,就跟着一直没结婚的宋千芸了,宋千芸的眼睛有些小问题,林惟溪平时也能照顾。
一年又一年,日子不断翻篇,宋千芸会在某个不忙的周末回来,那是林惟溪最开心的时候。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家庭不健全的孩子,她有小姨也有妈妈,她们都很爱她,但她从来没想过宋千岚会去北京。
合欢树的味道香得腻人,在雨里倒是清新了不少,油绿的叶子缀着几抹很浅的粉色,合欢花掉了一地,在路面上被踩出很多印子。
初夏的嘉南就像是一幅清新的没完成的彩画,没有很耀眼的霓虹大厦,但每个小巷都是烟火味的充实。
蝉鸣被细雨绵绵的冲刷着减弱,林惟溪无暇顾及脚下溅起来的水花,一鼓作气跑回家。
夏天穿的衣服薄,没湿透潮气也贴着皮肤,林惟溪换下衣服后走进浴室拿毛巾擦头,她心不在焉地想着,直到抬眼才发现镜子里的人眼睛红了一圈,带着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失焦。
下午四点,林惟溪受到宋千岚的电话,让她等一个小时再过去。
林惟溪没多问,嗯了声,但隐约听见搬东西的声音。
房间内静悄悄的,采光也不好,林惟溪在手机上搜北京的车票。
好贵啊。
她第一次觉得北京那么远。
“滴滴。”
直到手机消息再次提醒。
时雨双发来两条消息:
林惟溪抿着唇,调动不起情绪回复:
时雨双:
林惟溪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发了一个:
她从衣柜里找出宋千岚生日送给她的那条裙子,挺贵的,梳好头发往外走。
下过雨的地面泥泞,她踩上人行道的台阶,闻见泥土和树叶的味道,蝉把壳蜕在树下,鸣声像海浪。
已经过了夏至,昼变长,五点的天还很亮,只不过没有刺眼的太阳。
就算是要短暂分别,她也得让宋千岚看见最漂亮的她吧。
十字路口上的红灯还有三十秒,林惟溪站在斑马钱前。
耳边忽然响起刺耳的鸣笛,转向灯过于亮眼,她下意识看过去。
一辆她认不出的牌子的黑色suv出现在视野,车牌连着的几个8十分狂傲,所以即使不认识林惟溪的第一印象也是这个车很贵。
和她没什么关系,林惟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脑子里想的全是宋千岚要走了。
树叶簌簌地响,403号平稳驶过的公交车在下一秒成为对照组。
黑车带着不符合这个小镇的气势飞速驶过,崭新的轮胎碾过水洼,猝不及防地溅起脏水。
林惟溪呼吸微窒,本能后撤,但还是晚了。
淡蓝色的裙摆变成了泥水的背景,像烟花炸出的难看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