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掉了那两个暗卫。
甘黎临走前问他,要不要抽几个人秘密保护他。
云清辞拒绝了。
他认为,两个暗卫死后,李瀛很快就会来见他,但他不知道,第二日,李瀛要去皇陵,他根本来不及知道暗卫被杀。
而太后和其他的人,也是等到李瀛去皇陵之后,才敢对他下手。
种种阴差阳错,各种巧合叠加在一起,造成了他后来那几日,在冷宫的惨剧。
云清辞很难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
他想也许他的死是报应,他生平第一次,对无辜之人起了杀心,而后很快,他失去了一切。
挨饿受冻,近身之人惨死,到头来被逼的不得不择地自戕。
这一定是报应。
那么李瀛的报应在哪里呢?他难道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么?难道他的死,便是对李瀛的报应了么?
这可真是太可笑了。
“金欢是谁杀的?”云清辞开口,道:“他被塞在箱子里,酷刑而死,你查清楚了么?”
“是宁柔,但背后,是教唆的那些宫妃。”
“你怎么处置了她们?”
“杀了。”
云清辞愣了一下。
云清辞死后,所有人都觉得他好像疯了,所有碎嘴的宫奴皆被杖毙,宫妃皆处以绞刑,就连养育了他那么多年的张太后,也被活活剥皮而死。
他登基那么多年以来,给众人留下的宽厚仁德的印象,彻底被颠覆。
他成了说一不二,无人胆敢置喙的暴云清辞活着的很多年里,他好像一直在妥协,一直在退让,但他的退让,却压榨了云清辞的生活空间,最终将他逼入死路。
直到云清辞死去。
什么江山,什么百姓,什么群臣,什么世家……江山倾覆又如何,帝位丢失又如何,金银珠宝,云清辞再也看不到,绫罗绸缎,云清辞再也穿不了,山河盛世……再也没有云清辞相陪。
云清辞总说,李瀛对他来说很重要。
但李瀛很少告诉他,他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刚登基的时候,是云清辞陪着他,安慰他,告诉他你一定没问题。
山洞里的时候,是云清辞陪着他,从暴雨等到雨停,然后两个人一起回了江山殿。
夜里批折子的时候,也是云清辞在他身边呼呼大睡,他才能彻底静下心,去完成自己身为天子的职责。
云清辞说,李瀛是母亲走后唯一对他好的人。
可其实,他也是父皇走后,唯一一个对李瀛好的人。
只是有太多太多的事,让他们都变了模样。
云清辞觉得他变得虚伪,他觉得云清辞变得极端。
“张石雪呢?”云清辞道:“你把她怎么样了?”
“剥皮,抽筋,岂能轻饶。”
“你母亲的事情,你搞明白了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怀疑她的死因?”
“……”李瀛呼吸沉了沉,道:“明白了。”
云清辞:“?”
张石雪究竟做了什么,才能瞒天过海,把李瀛偷偷换走。
“这件事做的十分隐蔽,张石雪孕后流产,之后一直保留假腹,她利用一个死胎,将我换走……当年,父皇赶到的时候,母后已经死去,那死胎的脐带未剪,躺在她的腿间,因为那根脐带,所以父皇相信了,母后之死,确属难产。”
“脐带?”云清辞道:“然后呢?”
“事实上,真正的脐带已经剪了,有人从她腹中,掏出余下的脐带,与死胎重新系在了一处,再把结藏了回去,当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没有人会去想,还连着脐带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假的。”
云清辞倏地转了过来。
他瞪着李瀛,一脸不敢置信。
还能这样?!
云清辞到底在宫中过的跋扈,他没有太多与其他人斗法的经验,宁柔太蠢,有时候云清辞看到她都觉得可笑。
他从未想过,宫中会有这等腌臜之事。
“她将你换走之后呢?”云清辞说:“我记得你怕她,她对你是不是很差?”
“她与我生母有仇,因为,我母亲,处处都比她高了一头,不管是父皇的宠爱,还是针法刺绣,知书达理……”李瀛看了他一会儿,道:“可以不说么?”
“不可以。”云清辞毫不留情道:“你说什么都告诉我的,而且这不是你的好机会嘛,你尽量编,编的惨一些,若哄得我高兴了,说不定我就不和离了。”
“干嘛这样看我,我在你心中不是一直恶毒跋扈没有同理心嘛,你不就喜欢这样的我嘛?”
李瀛的手从被子里来拉他的,低声道:“可以拉着手么?”
云清辞的手与他贴在一起,又蓦然松开,他拧眉道:“你手上怎么也这么多汗?”
他看向李瀛的胸前,白色单衣领口已经变得湿漉漉,他神色迟疑,道:“你的头,还在疼么?要不要喊太医来?”
“不疼。”李瀛说:“可能地龙太暖,我去换件衣服。”
他拉开被子又重新掩盖上,若无其事地下了床。
云清辞的手在他躺过的地方摸了摸,被子上也是一片湿润的水汽。
奇怪,李瀛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
有这么热么?
云清辞在床上翻了个身,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只能归结于,他火力太旺。
习武之人嘛,总要比他身体暖的。
第43章
李瀛换好衣服回来的时候云清辞已经睡着了。
于他来说,云清辞今日答应留下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他没有去打扰对方。
这天晚上,云清辞没有做梦。
今日无朝,云清辞躺在床上,却没有听到练剑的声音,他坐起身,看到李瀛正在桌前练字,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拿笔的时候一直十分从容悠然。
但今日,却显得有些吃力。
云清辞走了过去,道:“屋里就这么热?”
那支笔猝然擦过纸张,仿佛长刀擦过粗粝的石面,留下很长的痕迹。
李瀛脱力般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云清辞后知后觉,扑哧笑了:“干嘛,我吓到你了?练个字而已,你前世没练够啊,这么专心?”
他的心情看上去很好,说罢也不等对方回应,便直接命人准备了水来洗漱。
坐在桌前用膳,也未等李瀛,瞧他走来,还道:“慢吞吞的干什么?小老头啊?”
李瀛加快脚步,在他面前坐下,道:“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今日我可以陪你。”
“你陪我?”云清辞道:“坏我心情吗?”
李瀛点点头,没有再答话。
“希望陛下明白,我答应暂时不和离,并不代表一定不和离,我答应留宿,也并不是原谅了你,我接受你的所有解释,没错,都说的过去,但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情。”
他顿了一下,随口问:“青司你还要么?”
李瀛昨日的话让他觉得青司很多余,对他来说,青司仿佛只是一个明面上的齐人卫,不过是那群奇人的幌子。
“青司做的事,齐人卫没有做。”李瀛缓缓地说:“一开始,是我担心你在宫中委屈,加之与父亲不合,也该有信得过的手下,故而鼓励你创建青司,而青司做情报收集,你会看到外面更多事情。”
“知道了,哄我玩的。”云清辞笑吟吟的,李瀛只能道:“不,青司后来确实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
“是嘛,不然你也不能从我手里把它骗走。”
“……我没有骗你。”
解释随你解释,反正云清辞一个字都不在乎,他舀了口山药粥放进嘴里,道:“我还是想回家住。”
他怀疑那个奇怪的梦是不是只有回家才能继续,不然怎么在江山殿睡那么久,什么都没梦到。
他有一种诡异的直觉,那个大盒子里可能装着很重要的东西。
下次一定要爬上去看个清楚。
“只要不和离,我都依你。”
“是么?那我可以在相府养面首么?”
“……”李瀛没有说话,但他抿紧的唇瓣微微下拗,是一个很难过的弧线。
云清辞的心情顿时更好了。
“对了,你之前说,派去保护我的那两个暗卫……现在还在你手下么?”
“在。”李瀛问:“你要的话给你。”
“不,不用。”云清辞说:“你善待一下他们。”
李瀛看他。
云清辞:“……我是说到底是给你执行任务而牺牲的,你不该善待一下人家吗?”
李瀛的眸中飞速擦过一抹什么,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
“嗯,那我吃完饭就回去了,年后打春,我想去母亲别院住住。”
他每年都会去那边,从桃枝抽芽住到桃花谢尽,虽说如今桃枝抽芽还要些日子,但他主要还是不想与李瀛呆在一处。
“好。”
李瀛答应,云清辞又道:“还有我们之间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
“不。”
“你考虑完了再跟我说。”
“……”李瀛不再说话。
临走之前,李瀛问他:“你要去看看阮怜么?”
“不了。”云清辞道:“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那日他说从灵州过来,我才想起后来,是你走之后的事,我亲自带兵征伐北宸,从一个俘虏那里,确定了你大哥的身份泄露,是一个自称来自灵州的探子,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早就混入了宫里。”
云清辞回忆了片刻,望着他道:“你会遵守承诺的吧?”
他指的是大哥会活着回来。
李瀛对他颌首,眼神深邃而坚定:“我会。”
云清辞离开禁城,李瀛则去了地牢,审问刚刚结束一轮,阮怜浑身是血,长发散乱,昔日俊俏容颜也被血色覆盖。
“君后,君后……”他意识不清地呢喃,立刻有人上前对他的脸泼了一盆水。
阮怜豁然惊醒,抬眼对上李瀛,神色溢出出了熟悉的讥讽:“陛下如此善妒,借用权势污蔑阮某,又不惜自降身份亲自逼供,您这般卑鄙无耻,君后若是知道……”
“你不必试图激怒朕。”
李瀛在椅子上坐下来,神情看上去有些懒散:“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中清清楚楚,你欲要害他长兄,还妄想他会来救你,痴人说梦。”
阮怜虚弱道:“我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我不知道……”
“裴月。”李瀛开口,道:“北宸三皇子,爹不疼娘不爱到这种地步,居然要亲自深入敌营了么?”
“陛下,在说什么,阮某听不懂。”
李瀛翻看着手中的卷宗,道:“快马送来的消息,朕已经知道,去年六月,北宸前太子大丧,他一死,你父皇就要重新立储,北宸皇室风起云涌,你的兄弟们都想夺储,而你,你的母妃不过是一个奴婢,早早身死,你无家族傍身,为了避风头,请愿直入险境,查探消息,但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避风头。”
“你很清楚,只要揪出靖国埋在北宸的暗线,你就会得到重用,这是你从贱婢之子头衔下解脱的唯一方法。”李瀛说:“毕竟你父皇喜欢说,英雄不问出处。”
阮怜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眸子变得漆黑而阴鸷,衬着那张清风明月的脸也变得可怕了起来。
李瀛与他对视,嘴角微扬,豁然起身,淡淡道:“不必再审,给他备些吃的喝的。”
“你怎么会知道,怎么可能,你为什么……”
李瀛行出地牢,把手中卷宗丢给了柳自如,上方一个字都没有。
他前世的确逮到了一个俘虏,那个时候北宸已经重新立了太子,定的便是裴月。俘虏说的不是奸细深入上阳,而是北宸太子曾孤身潜入上阳。
李瀛当时问的详细,但那俘虏最终也只是吐露出了他假扮时用的籍贯,并没有说当时他是直接深入了靖国皇宫。
前世的李瀛,在宫里没有留意过这个乐师。此次重生也一直在顺着张家排查灵州人员,竟未料到他有胆子进宫。
如果不是云清辞一眼看中,李瀛大约都不会注意他。
此前他只听说裴月生的清风明月,迷的北宸女子晕头转向,却从未与他打过照面。
这个男人很阴险,这是李瀛当初与他作战的感觉。
云清辞走了之后,他重新整理了前世的回忆,仔细反推,对裴月说话的时候慎之又慎,竟当真诈出了他的身份。
裴月很在乎自己是婢女生的这一点,也正因如此,他总是端着最好的,高贵的仪态,这让他在北国人中鹤立鸡群,于一干粗犷的兄弟之间更是显眼至极。
此前云清辞夸他仪态上佳,李瀛便觉得诡异,一个乐师罢了,端出这副模样给谁看呢。
真想让云清辞看看他那张阴沉可怖的脸,瞧瞧他眼中冰清玉洁的人真正是什么样子。
可惜云清辞不在乎他。
云清辞……不在乎他。
疼痛无时不在,李瀛的眸子却倏地温和了起来。
云清辞回相府的第一个晚上,便又梦到了地宫。
这一次他有备而来,当下毫不犹豫地就爬上了高台,手指扒住盒子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
盒子里躺着一个人,一个,云清辞无比熟悉,但如果某一天两个人打个照面,云清辞能起一身鸡皮疙瘩的人。
这人一身银色长袍,那袍子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在穹顶夜明珠的照耀下银河一般泛着流光,他衣上缀着无数明珠,部分地方镶着金线,这一身雍容而庄重,却又亮丽夺人。
云清辞伸手去碰触对方的脸,掌心从上方穿了过去。
这是他的脸。
他再次抬头看向穹顶,恍惚明白了,这个地宫,可能是他的陵墓。
这是一个双人石棺,很大,他只躺了一边,棺盖半掩。照理应当会落灰,但他周身很干净,像是有人时常过来清理。
为什么,我没有腐烂?
云清辞爬了进去,从头把自己观察到脚,闻不到气味,也不知道有没有臭掉。很难分辨自己这个样子究竟是死了多久,虽然看着像是刚死的。
他趴在自己身上一会儿,又钻出去看这个地宫。规模不小,还有好几个耳室,就是石门关着,他现在出不去,不然还可以再看看其他地方的布置。
忽有声音传来,云清辞立刻跑过去看,有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灯,走了进来。
“李瀛。”云清辞愣了一下。
是李瀛,又好像不是李瀛,他头发灰白,若非脸还是那张脸,云清辞几乎要以为他已经年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