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有几分真心?”他的语调哀哀,像在质疑,又像在乞求。
春瑶远远的看到走来几个园丁,忙向着香漪招手:“小姐,快走,有人来了。”
香漪没有回答他,她是爱他的,这三年间的恩爱不是装出来的,但她不肯说,说出来就像起了誓,既是对过往的承认,也是对未来的束缚。她无力掌控未来,甚至连现在都没办法把握,她不配说真心,也不配谈爱。
临走之前,她没忘记告诉他:“你的青鸾刚才去过春草闲房,若想知道细节,你去问她就是。”
钟景让果然在其中横加阻拦,先是找来杜显的家人闹了一场,后来又找了道士和尚在家里做法驱鬼,显然是想把水搅浑,以便混淆视听。又逢着大老爷的忌日,他与族中众人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成天在商议着什么。大夫人冷眼看着他作怪,既不阻拦也不过问,任他折腾,只是心里把他的嫌疑又加重几分,几乎已经确定这些事就是他做下的。
香漪在梧桐院里闷着,听春瑶跟她说种种打探的消息,期间温夫人又来了两次,大夫人许她,等平息了流言,就准许香漪回去。
萧孟园看起来没有动作,其实暗中早就锁定了嫌犯,当夜巡夜的几人咬死了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怎么可能呢?于是他从巡夜的几人入手,很快从他们的说辞中发现破绽。
蕙芳与杜显之间一直有着异与别人的情愫,不过因为杜显的家里早就为他定了亲事,他们终归有缘无分。但平日里相处起来,这份情愫如溪水绕石,缠绵悠长,日常的琐碎中总有些不经意的默契。这也是蕙芳二十五岁还不提婚嫁的原因。如今杜显一死,蕙芳心里的哀痛不比他的家人少,除了哭泣,她也在暗中调查,因着是大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下人,行事又稳重,她在下人们眼中很有威望,是以她的进展甚至比萧孟园要快一些。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首先是厨房那边的消息,当夜的饭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个房的捧盒不同,其他几人,诸如大夫人、六夫人、二少爷的都正常,只有萧公子的捧盒被人掀开看过,掀捧盒的正是园丁陈武,他是到厨房送晒干桂花的,临走之前非要伸出手来瞧瞧客人的饭菜。厨子老袁虽然没说什么,但在心里还是将这个不懂规矩的陈武骂了一顿,事后他也将这件事告知了二少爷钟景让,但钟景让却没有说什么。
之后是跟杜显关系最好的小厮吉庆,他哭着告诉蕙芳,杜显在出事那天晚上被陈武、张彦等几个人灌了酒,吉庆本来想劝他们不要灌的那么凶,却被杜显赶走了。吉庆还说,感觉杜显似乎很忌惮陈武几人似的。
蕙芳将这些零零散散的消息一一告诉了大夫人,大夫人叫她直接去找萧孟园,萧孟园将嫌疑人的名单对照一遍,发现张彦和汪平正是那天晚上的巡夜人,而这名叫陈武的,似乎一直在利用园丁的身份,暗中监视着自己。所有线索一一汇聚,萧孟园知道是到了解谜的时刻了。但单靠这几个下人,显然无法编织一张精密的走私网,他们身后一定有一个身份显赫的人在操控一切,而这个人的名字几乎呼之欲出了。
萧孟园的行动更加小心,他知道钟景让是个极为危险而狡猾的对手,若是不能有十足的证据,极有可能会被他反咬一口。
为引蛇出洞,萧孟园郑重其事的向大夫人和钟景让宣布自己要去拜访蒙师方书临,今晚明晚都不回来歇息,并大张旗鼓的带着文竹出了钟家。他这么一走,春草闲房中热闹起来,深更半夜里,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出现,不敢点灯,摸黑扛着锄头在院子里挖了起来。
第0018章
真凶
陈武率先发现不对劲儿,虽说前些天下过雨,但眼前的土壤过分松软,挖掘起来毫不费劲儿,就好似被人新近挖出来又重新填进去一般。想到这里,陈武的心咚咚乱跳,他低声问身边的张彦,是否也感觉到了不寻常。张彦不屑一顾的嘲笑他:“怎么,胆子这么小了?杀人的时候数你最利落,怎么这会儿又矫情起来了?”
一阵秋风席卷着落叶衰草,混合着砂砾,刮蹭着三人的脸颊。围墙外竹影婆娑,随着风的节奏摇摆不定,在黯淡的星光下,宛如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物。
“都怪那个姓萧的,要不是他在这里住下来不走,咱们怎么会这么担惊受怕的?”汪平埋怨着。
张彦冷哼一声:“谁能想到,他连死人都不怕呢?”
“别说了,快加把劲儿吧。幸亏那小子在外头住两晚,不然肯定是运不完的。”
陈武心情烦乱,但手脚不停,汪平从怀里摸出一瓶烧酒,猛地灌下去一大口,随即交给陈武,陈武无声无息的喝了一气,转手又递给张彦。张彦只是浅浅的抿了一口。三人都不再说话,闷着头挖出私盐来,将一袋袋白花花的私盐扛到推车上,准备趁着夜色将这些要命的东西运到别处。
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开门声突兀地响起,将三人吓了一个激灵,他们不由自主地靠近彼此,眼睛徒劳无功的看向隐在黑暗中的木门。
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灯笼火把骤然亮起,门外如潮水般涌进十多个身穿官服的衙差,个个佩刀,领头的正是县尉杨望。杨望身边站立的赫然就是出门了的萧孟园,就连大夫人都不避嫌的跟在他们身后。
陈武的脸色变得煞白,红通通的火光照在脸上都显不出颜色。张彦的眼睛四处乱转,妄图找机会出逃。汪平则将锄头放在胸前,看样子居然想要背水一战。
杨望刷的一下抽出腰间的佩刀,冷芒直愰眼睛,直指着想要抵抗的汪平,在气势上狠狠的压制住他。汪平泄了气,手里的锄头滑落到脚边。
“抓起来。”杨望一声令下,衙差们将三人死死的绑住,他也就将佩刀插回刀鞘,束一束腰带,“贩卖自盐,可是死罪。你们还弄了这么多,看来咱们烟霞县又出大案了!”
大夫人冷冷的审视着三人,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杨县尉,这三人虽是钟家的下人,但他们的行为我一概不知。请县尉公事公办,严加惩处,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杨望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虽是个粗人,却也瞧得出钟家嫡母与庶子的矛盾,瞧瞧今晚,大夫人身边的婢女都来了,可独独看不到一向无处不在的钟景让。大夫人的行为和言语无一不在提醒他,幕后操纵三名下人的就是钟景让无疑。
“带走。”他简短的下令,“这些私盐暂时寄存在这里,待天明之后再着人拉回县衙。”
大夫人目送众人离去,未曾察觉钟景让什么时候来到身畔。
“母亲,今晚唱得一出好戏啊。”他慵懒的伸个懒腰,本就修长的身影在昏黄灯笼的映照下,被拉得更加细长,“自从萧教谕住进来,咱们家一天比一天热闹。”
大夫人不理他,扶着惠芳准备回房。
钟景让并不觉得尴尬,反而笑道:“时候不早了,母亲早些安歇,儿子也得去睡下了。明天保不准还得上堂候审呢。”
萧孟园跟在杨望身后,一起来见县令大人。金县令不大愿意大晚上审案,但一听说涉及到几百斤私盐,便也顾不上第五房小妾那千娇百媚的温柔乡了,急急忙忙穿上官服,端坐在正堂,要夜审三名重犯。
金县令审案简单有效,先上堂来打一顿杀威棒,一般人承受不住这几十棍,有的当场昏倒,有的屁滚尿流,有的胡言乱语。但钟家这三名下人的骨头都硬,竟然挺了过来。金县令见状,便叫人端来一碗浓浓的参茶,一口气灌下去,打起精神来,跟他们硬磕。
惊堂木一响,不仅堂下跪着的犯人,就连旁边端坐的县丞陆成、县尉杨望、教谕萧孟园都不免震颤了一下。
“犯人陈武——”金县令的声调拉得长长的,“快将罪行一一招来!”
陈武身上被打的皮开肉绽,心早就灰了,何况现在所有罪状都在,不由得他不说实话,但不如痛痛快快招认,也免得再遭皮肉之苦,便垂着脑袋趴在地上,道:“是的,私盐是我们合伙贩卖的,杜显也是我们合伙杀的。”
金县令满意地点头:“除你们之外,还得有人参与,本官劝你将同伙儿都指认出来,不然,哼哼……”
陈武既然说了,便不再有任何隐瞒。
“这些私盐是我们七个人共同贩卖,除了我们三个之外,还有为药铺运货的伙计,他们将私盐藏在药材中,从边境运进来,再由我们将这些私盐藏进春草闲房,之后慢慢的销出去。因为这些日子官府查得紧,这一批货物就在手里押的时间久了些……”
“七个人?其余四个人的名字你一一道来。”
“药铺的大伙计张尺、王二、林长寿,还有——”
看他迟疑,金县令立即就叫人上脊杖,陈武便将后面的话说了:“还有杜显。”
陆成、杨望和萧孟园三双眼睛六只眼珠儿不住的对望。陆成忍不住插了一嘴:“大人,杜显已经被他们杀了,莫不是胡乱攀扯?”
“胆敢胡乱咬人!上夹棍!”
“大人,小人没有胡乱攀咬,不信您可以提审别人,看他们怎么说!杜显本是钟家的大管事,但我们家大老爷死后,就是二少爷当家,二少爷一上来就把杜显给架空了,他一下子就从大管事变成了闲人一个,不仅没有什么油水,就连平日积攒的威信都没了,那些平日对他毕恭毕敬的人都换了一副面孔,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有人甚至还躲着他。”
“杜显面上显得毫不在乎,私下却跟我们几个交好的没少抱怨,他喝酒喝得很凶,日子一久,就生了别的心思,贩卖私盐这件事是他挑的头。他说,在钟家干了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居然处处遭人白眼。大夫人越来越老,二少爷在这个家越来越嚣张,再过几年,大夫人过世后,他和我们这些大夫人手下曾经最得力的人一定会被二少爷清出去,不如趁着大夫人还活着,我们还在钟家,多搞些钱,就算有朝一日被赶出去也不至于日子太难过。所以,我们才……”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杀了杜显?”金县令捻着胡须问道,“莫不是分赃不匀?”
陈武颓然摇头:“不是,我们不至于为了银子杀人。是杜显他生了退意,这些日子大夫人突然清醒过来,认清楚了二少爷的真面目,重新开始掌家,并差遣杜显做事,眼看得他的管事之位重新坐稳,杜显便决定停了这桩买卖,还决定将这一批货永远的埋在春草闲房的地底下。可是,可是这盐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我们几人凑钱买来的,若是不卖出去,我们就蚀本了呀,家里都用钱,特别是汪平,他新近翻盖了房子,还欠着钱呢,这么赚钱的买卖谁都不舍得扔了。但杜显这回却很硬气,逼着我们同意他的这个决定,还愿意拿出钱来补给我们。”
“也正是因为他做了这个决定,他才没有把春草闲房会住进一个客人的事情说给我们。”说到这里,陈武抬眼看看萧孟园。
怪不得他们没有及时的将“这批货”带出去。等到萧孟园住进去之后,他们更没有机会了。
金县令指指陈武,示意他继续说。
“等到姓萧的住进去,我们几个还在想办法,想要趁着夜深人静把东西挖出来,可是这位萧公子却睡得很晚,起得又早,根本来不及。又听说他是官府的人,我们就更加担心起来。没法子,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都在杜显的身上,他现在又成了大夫人的得力干将,我们只能指望着他。”
“那天晚上,我先在萧公子的饭菜里下了蒙汗药。之后,我和汪平、张彦带了些酒菜来找杜显,希望他能帮我们带出那批货来,杜显不肯,我们便威胁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是拒绝,我们便将这件事告诉大夫人,到时候咱们一块遭殃,他这管事之位便保不住了。”
“杜显自然很紧张,反过来恳求我们不要意气用事。但是他又不肯帮我们,我们几个将他灌醉,之后一商量,不如干脆把他杀了,一来是表明我们的决心,二来嘛,就利用他的尸体吓一吓住在春草闲房的萧公子。”
萧孟园轻叹一声,没想到杜显竟是这样死的。
“酒里下了毒药,是我下的。本是从药铺里讨来毒花园中那些老鼠、刺猬和大蝙蝠的,恰好就用在杜显的身上。他喝下掺了毒药的酒,不一会儿就口鼻流血,我拿了一块热毛巾给他擦干净。”
第0019章
失踪的尖刀
说到这里,他的身体止不住的发颤,毕竟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还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人。但他很快又说下去,像是一种解脱,只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是汪平,他看着杜显的尸身,说人反正死了,倒不如将他的尸体放到春草闲房去,吓一吓萧公子,说不准他一害怕,就再也不敢在那里住了,到时候我们找准机会将那批货带出来就好。进了春草闲房,果然发现萧公子和他的书童都睡得昏沉,我们便上了楼,将杜显的尸体放下。但是张彦却觉得这样太过简单,也会暴露我们,倒不如让远道而来的萧公子做一回替罪羊。当时我们都喝得七荤八素,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太妙了。汪平当下就从后腰取下一柄尖刀,割开了杜显的喉咙,那些血慢慢的流淌出来,在杜显的脖颈下汇集成一滩,我突然觉得恶心,便率先跑了出去。张彦和汪平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出来,张彦告诉我,他把那柄尖刀塞进了萧公子的手里,等萧公子醒过来之后,自己都会以为杜显是他杀的。这一石二鸟之计,绝对能嫁祸给萧公子。”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抬眼看着萧孟园,金知县和陆成、杨望也忍不住看向萧孟园。
“萧教谕,那柄尖刀,你放到哪里去了?”金知县有些不满,这岂不是知情不报?
“大人,下官并没有见到尖刀。”萧孟园非常肯定的回答,“当时下官醒来之时,身边没有任何异样,直到书童发现屋顶上漏下的红色液体并上楼查看才发现命案。”
“那就是你小子说谎!”金县令留着长长指甲的食指指着陈武,“来人呐,上刑!”
“小的句句属实!”陈武挺直腰板,据理力争,“老爷若是不信,大可以问一问张彦和汪平,后来官府来人,他们俩还跟我议论,怎么县尉和衙差一个字不提那柄刀?”
金县令便叫人将陈武暂时押下去,分别提审了张彦和汪平。张彦并没有亲手参与杀人,所以比汪平要平静一些。
两人的供词与陈武的相差无几,问到杀人凶器时,张彦看着萧孟园道:“我确实将那柄刀放到了萧公子的手里,当时萧公子穿一身月色的中衣,头朝北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本书,我将书拿开,将刀柄放进萧公子的手里,毫不费劲。”
萧孟园吃了一惊,他那天确实穿了一身月色的中衣,也确实读书入睡,张彦的话着实无假,可那柄尖刀去哪里了呢?文竹拿走的可能性为零,他本就胆子小,加上那天他醒的比自己还要晚。可是,春草闲房再没有别人了呀。
“你什么时候进的我的睡房?”萧孟园盯着张彦问。
张彦想一想,道:“天快亮的时候。”
萧孟园决定回去好好问问文竹,看他有没有什么隐瞒。
“还有,”萧孟园记起第二天晚上彦礼出现在春草闲房二楼的身影,“是不是你们假扮你家六老爷来吓我?”
张彦摇头:“我们并没有那样做。或许……”他紧张的舔一舔嘴唇,“或许那真的是六老爷的鬼魂?”
“罢了,既然他们已然招供,便不需要再寻找什么匕首尖刀,说什么鬼魂幽灵。”金县令对这场审讯非常满意,觉得这一夜并没有白熬,这破案速度赶得上神断了,“将这三人收监,叫人立即抓捕其余三名同犯。另外,那些私盐要尽快押回县衙封存,天亮之后立即将这起案件上报州府衙门,等候府衙回文,再做论断。”
县丞陆成、县尉杨望忙领命。
金县令打了大大的呵欠,揉揉泛起泪光、略显红肿的眼睛,暼一眼还未上任就惹下一堆麻烦的萧孟园。“萧教谕,你也回去歇息吧。这案子就此结案了,本官已经还你清白。”
萧孟园忙下座来到案前,深深一躬,表达对金县令的谢意。金县令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扭身回到后院补觉去了。
案子虽结,但萧孟园还是满腹的疑虑。他反复推敲,那柄尖刀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消失,钟彦礼也不可能回魂。难道,在这七人之外,还有一个无处不在的、操控一切的人?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他们不肯招认出这个人呢?还是说,他们还有把柄握在他的手里?可是想来想去终归不对,钟景让与大夫人可谓水火不容,杜显是大夫人的心腹,就连陈武等人都受大夫人重用,他们深受钟景让的打压才决定铤而走险,又怎么会受他的指使和差遣?况且私盐贩卖一事重大,想必州府衙门和刑狱司会重新查一遍,如果钟景让参与了这起案子,就算他隐藏的再深也会被挖出来。
难道,钟景让真的置身事外?
可是,那拿走尖刀的人是谁?在春草闲房二楼看到的彦礼又是怎么回事?
抓起了杀害杜显的凶手,为钟家挖出一颗巨大的毒瘤,但萦绕在心头的疑云却没有像预想的那样消散。大夫人则更加心焦,被抓起来的这六人都是大夫人曾经的左膀右臂,死去的杜显则是大夫人最信任的管事,这一战,不仅没有扳倒钟景让,反而让大夫人失去了帮手,她不得不怀疑这又是钟景让的一起阴谋。
香漪闲坐在窗前,看着外头光秃秃的梧桐树,算来算去,这场闹剧应当收场了吧。
“小姐,是陈武他们几个杀了杜显。”春瑶提着一篮子裂开嘴的石榴进门来,“大家都聚在厨房里,说得热火朝天,都赶上茶馆戏园子了。”
香漪似乎并不意外,拿起一个石榴,灵活的手指插入裂口,随着轻微的剥落声,一颗颗红玛瑙似的石榴籽落进她洁白的手掌中,淡红的汁水像一滩稀释的血,顺着手掌的纹路蔓延开来。
“陈武是大夫人的人,杜显也是大夫人的人。”她拣了一颗石榴籽放进嘴里,“大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夫人又被二少爷算计了?”春瑶压低声音问。
香漪嘴角浮现一个苦涩的笑:“钟景让掌握着这个家的所有秘密,他早就知道杜显他们在贩卖私盐,不仅没有制止揭发,反而暗中纵容掩护,甚至推波助澜,而萧孟园不过是一味药引子,为的就是让浙一味毒药发作的更快一些。”
“那么,我们……”春瑶担忧的皱起眉头,既然二少爷才是钟家的当家人,那么她和香漪怕是不能跳出这个牢笼了。
香漪揽住她的肩膀,笑道:“怕什么?大夫人终归是大夫人,她可不会被轻易打倒。若不是她投鼠忌器,时时刻刻顾及到钟家的脸面和体面,钟景让压根不是她的对手。”
春瑶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仙家争斗,人间蒙难,咱们夹在中间为难的很。”
香漪嘻嘻笑着:“春瑶什么时候做了姑子了?这套仪式标准的很呐。”
春瑶回嘴道:“您是我的菩萨娘娘,我是小姐身边侍香的童女儿,那可不就是姑子吗?”
两人正在这里嬉闹,门外直直的闯进一个人来,幸亏两个婆子拦着。香漪和春瑶就站在廊前看,却见是个红衣女子。春瑶收敛了笑意,不耐烦的说:“又是那个叫做青鸾的,难道又来这里找他的阿客!”
青鸾是个洒脱不羁、烂漫如风的个性,像田野间自由飞翔的鸟儿,与这个宅院格格不入,阖府上下却都认为她不懂礼数、不守规矩,瞧不起她。钟景让真是造孽啊,将她关进这笼子里。青鸾早就觉察到钟家人对她不善的态度,上到大夫人,下到婢女小厮,都对她有几分淡淡的轻视。就算她穿上阿客新为她置办的绸缎衣裳,戴上金银首饰,却还无法真正成为这个家的主人。
香漪看不惯婆子鄙视的眼神,更受不了她们像拨弄一只猫儿狗儿似的推搡着青鸾,触一触春瑶的手臂,示意她去将青鸾解救过来。
春瑶不情不愿的走过来,从婆子手里拉回青鸾,说六夫人有请。
婆子忙道:“姑娘,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瞧这位青鸾姑娘是喝过酒的,一身的酒气和醉意,咱们六夫人最是文静,若是被她发酒疯打了撞了可怎么好呢?”
青鸾红着脸争辩:“我可没有喝醉,这一点儿酒怎么可能会醉呢?”可手里小巧玲珑的白瓷酒壶却是个响当当的证据。
春瑶叹口气,无奈的说:“罢了,我会在一旁盯着的。就叫她进去吧,省的再闹。”
青鸾脚步如飞,香漪站在门前迎接,两人进了屋子。春瑶忙跟进去。
“香漪,我知道你叫香漪。”青鸾果然“不懂规矩”,“这名字可比什么六夫人好听多了。”
香漪并不以为忤,请她坐到椅子上,笑道:“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多好,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青鸾却苦恼的抓一抓头发,鬓间的金步摇跟着一晃一晃,细链细细碎碎的响,如她的烦恼。
好一出大戏
第0020章
侍香女使
“我现在被关着这里,哪里都去不成啦!这宅子虽然大,但却很拥挤,连风刮不起来似的,阿客又那么忙,她们都不喜欢跟我说话,我快要变成哑巴了。”
青鸾有一张精致到堪称完美的狐狸般的脸庞,柔媚的眼睛兜着一汪清水,但眼神却很真诚,令她在美艳之外又增添一层天真。莫说钟景让,就连香漪都忍不住喜欢她。
“钟景让他一直都很忙的。”香漪尽量安慰她,“你若是闷了,来这里走动走动说说话。”
青鸾不见外的拿起桌子上剥开的石榴,也不择干净内皮,一股脑的塞进嘴巴,石榴籽在嘴里跳跃,她像换了一口红色的牙。
春瑶嫌弃的看她一眼,香漪却很喜欢她这份率性。
“香漪,她们说,钟景让欺负你,是真的吗?”青鸾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什么都不掩饰。
香漪无奈,只好回答:“大宅院里的恩怨,说了你也不明白。”
青鸾却摇摇头:“阿客他从来不欺负女孩子。从小就是。我觉得你们之间八成有什么误会。”
“你从小就认识钟景让吗?”香漪好奇的打听,她知道钟景让有一个灰暗的童年,但他从不提那些细节。
“我们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她笑,自然地伸展开一双修长的美腿,“他总是不快乐,喜欢皱着眉头,他娘待他很严厉,但对我和陈醉却很和善,我很喜欢阿客的娘,她长得很美,但是也像阿客一样不喜欢笑。阿客总是说让我多跟大夫人亲近,可是大夫人不是阿客的亲娘,总是高高在上,我跟她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这人啊,不怕吵嘴打架,就怕人家冷脸冷面的。”
香漪继续追问:“钟景让自小就过得不好么?”
青鸾点点头,像只贪腥的猫儿打开酒壶盖子,抿了一口醇香的酒水。“阿客的娘对他可真凶啊,只要阿客犯了错,就不叫他吃饭也不叫他回家,阿客经常睡在屋后的青石板上,是我和陈醉给他送吃的、送棉被,有时候还偷偷带他回家。”
“陈醉?”香漪发现青鸾说话的方式就如她的性格一样,天马行空,不遵章法,“他也是你们的朋友吗?”
青鸾踮起酒壶递给香漪:“你闻一闻这酒,香不香?”
香漪便凑上鼻子,一阵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她不禁赞道:“好酒!”
青鸾自豪的笑一笑:“陈醉酿的酒就是这个味道。他是我们那里最好的酒匠,我们三个合伙儿开了一家小酒馆,叫醉梦轩。阿客做掌柜,陈醉酿酒,我当跑堂,我们的生意别提多红火了。只可惜,阿客来了烟霞县,不久陈醉也出门了,我们的醉梦轩只能关门大吉,我也喝不上这么好的酒了。”
香漪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叫春瑶端来一碗醒酒茶,试探着问她:“你和钟景让什么时候订的亲事?是他娘为你们操办的吗?”
青鸾摇摇头,吃吃的笑,眉眼笑得弯成月牙:“是我们两个私定终身。阿客是保护我的英雄,他在我们九岁那年就告诉我他会娶我,这是我们的约定,一辈子都不更改。”
香漪看着简单纯粹的青鸾,她的纯净恰好能冲淡钟景让的复杂,或者他们才是一对绝配的佳偶。而自己和钟景让,都太过沉重,不可能走到一起。
“青鸾,不要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你是个美丽又可爱的女孩,将来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香漪诚心诚意的跟她说,“在自己的房里,怎么样都可以,但在大夫人那里,该装的样子还是要装一下的。”
青鸾果真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只跟着香漪学了一个时辰,坐立行止就很有模样。她抱住香漪的腰,亲亲热热的与她脸对着脸,说:“香漪,你真好!我喜欢你,你跟她们都不一样!”
她身上温热的气息肆意向她的侵染而来,香漪不太习惯跟她这般亲密,却也不好将她推开,春瑶便站出来解围,不漏痕迹的将青鸾拉到一旁,指指外头的天色,道:“说话间就是晌午了,不知道二少爷有没有等你吃饭?”
一句话提醒了青鸾,她心里记挂着她的阿客,忙向香漪告辞。
“去大夫人那里用午饭吧。”香漪起身换了件衣裳,整理鬓角,“她一向待我很好,现在正需要人陪伴,在临走之前为她多做些事也好。”
春瑶在一旁打下手,叹道:“蕙芳这些天强打着精神,为了杜显的死费尽了心力,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
两人缓缓的来到大夫人的院子,恰好等到厨房送来午饭,大夫人食不甘味,香漪陪在身边,劝她放开心胸,略微用些饭菜。
大夫人勉强喝了一口红杞乌鸡汤,看着身边乖顺的香漪,道:“我答应你母亲,等杜显的案子过去,就送你回家去。如今……虽然是这么个结局,但终归是个结果。你回去收拾收拾,我叫人给你娘家送信,明天就回去吧。”
香漪低垂着头没说话。大夫人对她算得上仁至义尽,她虽有一个亲生的母亲宿夫人,还有一个名义上的母亲温夫人,但她却在钟大夫人身上获取了最多的母爱。平日相处时并未感觉到什么,如今离别在即,她竟然万般不舍,眼里泛起点点泪花,怕被人瞧见,努力眨巴着眼睛。
大夫人心里也酸酸的,她嘱咐香漪:“你的性子太软,往后要硬气一些,咱们做女人的本就处处吃亏,若不能为自己打算、替自己做主,不知要被他们欺负成什么样子。不管再嫁的是什么人,若过得好,便罢了。若不顺心,便回来,只要我活着一天,钟家的梧桐院子都给你留着。”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香漪的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下,她不敢抬头,只是微微的点头,一哽一哽,肩膀不住的抖着。
大夫人扶着她的肩头以示安慰,自己也撑不住落了泪。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钟景让笑吟吟挑开帘子进门来,“谁惹您不痛快了,告诉儿子,儿子去教训他!”
大夫人忙抓起帕子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让嗓音恢复平静。“哪里不痛快了?是提起你婶母回娘家的事来了。她三年孝期已满,我做主叫她回娘家再嫁,这件事已经知会族中,族长并未提出异议。想起这三年来,我和香漪也算是相依为命,虽然名为妯娌,实际上形同母女,她能摆脱孀妇的身份,我心里很是高兴。”
“是吗?”钟景让撩起袍子,坐到香漪对面的椅子上,眼睛像钩子似的伸过来,“婶母,恭喜你了。”
香漪别过脸去,并未搭言。
“母亲,婶母何时回去?儿子好备车备马,送婶母一程啊。”
大夫人道:“明天。”
钟景让一惊一乍的拍手大叫:“那可不好!”
大夫人脸色一变,两道寒光逼视着他,不怒自威。
钟景让笑着解释:“母亲,并不是儿子顽皮,或者从中阻挠,您忘了,下个月就是咱们族中的大事,祭胡娘娘,咱们家今年坐社,有得忙呢。”
大夫人冷道:“就算坐社,也不关香漪什么事。”
“母亲,儿子的话还没有说完,”钟景让很有耐心的笑着,不时飞出眼波瞄一瞄香漪,“今年咱们族中推选了两位侍香女使,其中一位就是咱们家冰清玉洁的六夫人温香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