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全身覆盖着冰甲的矮胖身影,从寒冰丛林深处悄然靠近。
每一个都举着狼牙棒,脚下无声,屏住了呼吸。
矮胖身影离低头捡糖的李昼越来越近,步伐放得极轻,生怕被李昼发现。
“这怪物吃了那么多驱魔珠,为什么毫无反应?”
“她只有两条胳膊,没有触角,没有翅膀,也没有尾针,多么吓人。”
“好在她很迟钝,没有发现我们。”
神识间的交流无声进行,矮胖身影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向着“怪物”的后脑勺挥下了狼牙棒。
“昼儿小心!”
了尘师太的声音远远传来,低头吃糖的李昼下意识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挥下狼牙棒的身影却俱是一僵,扭头望去。
它们看到一前一后跑过来的了尘师太和靳明达,惊恐地退了几步,这近似人形,却又不是人的怪物,成年后居然能长到这么大,天啊,难怪陛下不许它们出门,地上不会全是这种畸形的生物吧。
了尘师太明知道李昼不可能被几只蜂妖伤到,看到李昼蹲在地上的小小背影,旁边高举狼牙棒的恐怖蜂妖,还是忍不住揪心。
她大喊着李昼名字,恨不得立刻飞到李昼身旁,乖徒儿却像被蒙蔽了耳朵,等她靠近到两三丈处,才听到似的转过头。
李昼踩着虎头鞋,穿过一只只黄黑相间、布满绒毛的足,跑到了尘师太面前,高高举起手心的奶糖:“老师,吃糖。”
了尘师太看着面前这颗花纹扭曲、散发着森然寒气的珠子,沉默一瞬:“哪来的糖?”
李昼:“捡的。”
她见了尘师太的神情不对,连忙说:“我已经吃了几个了,没有肚子疼,不脏的。”
了尘师太看她还在咽口水:“昼儿自己吃吧,我不喜欢吃糖。”
“真的吗?”
了尘师太刚要点头,就见李昼已经迫不及待把“糖”塞进了嘴里。
了尘师太:“……”
再一次看到“驱魔珠”被当糖嚼的“蜂妖”们:“……”
靳明达拖着流星锤,缓步上前,望着眼前这些双腿直立,却又有着黄黑绒毛,面孔与人脸无异,却又伸出两对胳膊,背后更有两对翅膀的“蜂妖”。
“你们就是偷袭老师的邪祟吗?”她面色平静地问道。
“蜂妖”露出迷惑之色,并不能听懂她的话。
她却也没准备听对方的回答,“蜂妖”身上的冰甲与脸上的警惕神情,已经证明它们就是这片冰原的主人。
她挥起流星锤,向着“蜂妖”挥去,铁链锵啷,延伸出三四丈长,锤头划出一道圆弧,以横扫之势掠过“蜂妖”头颅。
“蜂妖”却也反应灵敏,一个接一个抬起狼牙棒,挥向锤头,一时间,狼牙棒与锤头铛铛撞击声不断,火花四溅。
了尘师太看得皱眉,这些“蜂妖”行动间颇有章法,脚下踏着罡步,暗合道家正统的降魔阵,若不是外形实在不类人形,她都要以为对方是正经的修士了。
不过,妖物模仿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尘师太把李昼一推,推得她滑离了战场,自己欺身而上,加入了战斗。
就在她颈上璎珞珠子一粒粒脱出,飞向“蜂妖”,盘旋着打落它们的狼牙棒时,一道腔调怪异的呼喊叫住了她:“师太且慢,想必有什么误会!”
竟是大周官话。
了尘师太一顿,转头望向声音主人,几名穿着更为华丽的冰甲、戴着冰帽的“蜂妖”,从寒冰丛林中飞出,为首之妖,神色焦急,口吐人言,举止不像妖怪,反倒像朝廷官员。
靳明达却是仿若未闻,继续挥动流星锤,向着“蜂妖”重重砸去。
戴帽的“蜂妖”一手挥出一道冰棱,截住了流星锤,一手抛出一张文书,口中喊道:“八百年前,大周在地上立国之时,我大燕也在这地下立了国,你们大周的护国仙人,与我们陛下签订了这份互不侵犯的契约。”
了尘师太一把接过文书,翻了几页,竟与戴帽“蜂妖”所说别无两样。
文书末尾,签字画押处,写着三个字:
靳明达被冰棱压制住流星锤,额头青筋狂跳,眼中竟生出猩红戾气。
她刚要暴起,被了尘师太点住眉心,一缕清凉之意渗入她的灵台,令她蓦然一怔。
“先搞清楚,这份文书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尘师太将文书递给靳明达,“我知道你要为老师报仇,但在这之前,至少得知道,你的老师是为什么而死的。”
靳明达低下头,攥紧文书,沉默地收回了流星锤。
滑回来的李昼捧着新捡的糖果,抬头看了看这姑娘,试探道:“你要吃糖吗?”
靳明达无声摇了摇头。
李昼嘴巴一张,把一捧糖果一股脑塞进了嘴里。
正在命令士兵收起武器的戴帽“蜂妖”一顿,拿着狼牙棒的“蜂妖”们用大燕官话小声嚷嚷起来:“这下您看到了吧,那是多么恐怖的邪祟,已经把我们布下的驱魔法阵吃了一半了。”
戴帽“蜂妖”摇头说:“不可对贵客无礼。”
了尘师太虽然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却敏感地察觉到内容与乖徒儿有关。
呵。
定是些没见识的庸人庸语。
了尘师太把李昼的虎头斗篷紧了紧,牵起她的手,对戴帽“蜂妖”说:“我们要见你们的皇帝。”
她冷冷地说:“八百年前的契约决定不了今天的事,大周一位正道修士为了封印你们渗透的冰寒气息,身陨道消了,我们要替她讨个说法。”
戴帽“蜂妖”神情一肃,颔首说:“请几位仙长随我去见陛下,我们大燕,也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李昼被了尘师太牵着,跟着戴帽“蜂妖”,走进了一座水晶般的宫殿,地砖宫墙,门窗家具,全都由冰做成,丝丝缕缕的寒气不断冒出。
靳明达不再被仇恨主宰身心,死战的斗志一消,身体后知后觉地感知到四周的冰寒气息,被冻得嘴唇发紫,牙齿打战。
了尘师太把外衣脱下来递给她,她摇了摇头,伸手去推,手刚碰到衣袍,便被它从头到脚裹住。
她连了尘师太的衣服都打不过。
越发灰心的靳明达再次垂下头去,手心提着的流星锤一晃一晃,仿佛因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洋洋得意。
要不是它把师太引过来,光凭她们,怎么可能报得了仇。
了尘师太走着走着,心中忽然生起疑心,地下哪来这么大一块地方,容纳这样一座冰雪王国,八百年来都没人发现。
她重新看了眼文书后的“薛静真”三个字,隐约觉得这三个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这人是谁。
李昼走在她身旁,余光瞥到了文书,眨了眨眼,没想到这个大燕皇帝的朋友,和她的朋友名字一样。
终于,众人走到了一处重兵把守的宫殿前,戴帽“蜂妖”停下了脚步。
“大周使臣到了。”
戴帽“蜂妖”对门口的侍卫说。
侍卫点了点头,转身正要进殿通禀,却见一道身着玄色皇袍的身影,已经从殿内跌跌撞撞走出。
它吃了一惊,连忙下跪:“陛下!”
一众戴帽“蜂妖”亦是大惊,纷纷下拜:“见过陛下!”
大燕的官员侍卫,心里都在震惊,皇帝竟然亲自出门迎接大周使臣。
却不知,它们的皇帝瞄了眼李昼,悄悄擦了擦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刚才大燕王气一阵动荡,仿佛以“使者”礼节对待这位,就要立刻亡国了一样。
它定了定神,将李昼、了尘师太与靳明达迎进殿内,甫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说:“可是薛真人让你们来的?我们的世界已经修复好了吗?什么时候送我们回去?”
了尘师太正有些莫名,耳边忽然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人的表情,见众人都没有反应,意识到这段话只是跟她一个人说的。
声音来源是握在她手中的文书。
“大燕所在的世界已经随着天神降世而毁灭了,幸存者靠着先祖留下的飞舟,破碎虚空来到了这里,我已有心无力,只能用一纸契约将它们圈在此地。”
“后世的有缘人,听一听它们的故事吧,天神入侵不是一个世界的事,凡人想要求一立足之地,只能联合起来,置之死地而后生。”
“薛静真留。”
第118章
叮地一亮
了尘师太攥着文书的手无意识收紧,
片刻后才松开。
大燕皇帝观察着她的神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皮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下。
殿内安静下来,
只时不时响起李昼咀嚼食物的声音。
当李昼吃完了宫人奉上的桃子蜜饯、梅子蜜饯、梨子蜜饯,准备喝点蜜酒时,
看似没在关注她的了尘师太默默拿走了蜜酒。
李昼呆住,满脸震惊。
了尘师太对大燕皇帝说:“薛真人可曾留下什么东西?”
皇帝没精打采地“嗯”了声:“只有些私人物品罢了,你们若是来寻宝的,那就找错地方了。”
了尘师太只是想找个由头,多了解些大燕与薛静真的往事,
合掌念了声佛:“不过是为了缅怀先人罢了。”
皇帝说了声“原来如此”,
喊来一名侍从官,让它带着贵客们,去瞧一瞧薛真人留下的物件。
了尘师太牵起李昼,带着靳明达,跟着侍从官,起身而去。
路上一番旁敲侧击,总算知道薛真人是怎么遇到这些大燕人的了。
原来,大燕的幸存者乘坐着飞舟来到这个世界,
降落之时压垮了妖王建造的登天梯。
当时正是五百年乱世的尾声,大周开国皇帝横扫中原,人族势力再次占据上风,
妖王便想以登天梯飞升,
获得统治世界的强大力量。
大燕人坏了妖王的好事,
一下船就被群妖追杀,
正赶上前来绝地天通的薛静真。
得知双方矛盾因何而起后,薛真人逼退了群妖,
向大燕皇帝表达了感谢,多亏了这条飞舟,及时阻止了妖王登天,否则,妖族恐怕都要被天神的气息污染。
侍从官说起此事,虽对“逼退群妖”四字轻描淡写,眼中却划过一阵战栗与恐惧,说起“真人感念吾国毁梯之功德”时,眼里又有一丝心有余悸。
显然,当时的情景并不像它描述得那样友好,双方在遇到异世界的人时,都生出了杀心。
只是,一方是丧家之犬,一方是双拳难敌四手,彼此都拿对方没办法,只好粉饰太平。
了尘师太回想起薛真人留言中的“有心无力”四字,从中察觉到一丝冷冽之意。
若是有心有力,恐怕这些异界之人,也没法在地下建国了。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存储真人遗物的宫殿。
侍从官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一股夹着冰屑的寒风从殿内飞旋而出,漆黑的殿内亮起一盏幽绿的冰灯。
似乎是大燕的某种法术。
侍从官咳嗽了几声,挥了挥面前的尘屑,又点起几盏冰灯,回过头,正要给客人们介绍下殿内遗物都是什么,却见老中小三人已经各自走到了遗物前,低头望着,不知在想什么。
它怔了怔,似乎想到了什么,走到一旁坐下,安静地等着她们看完。
了尘师太一眼就被这套笔墨吸引了。
毛笔上凝结着早已经干了的墨迹,毫毛已经秃了,墨锭用了大半,通体焦黑,暗沉无光,显然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以薛真人的道行,日常生活竟然如此简朴。
了尘师太拿起毛笔转了一圈,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忽然眼前虚影一晃,恍惚间仿佛置身一处陋室之中。
她见多识广,立刻意识到,这是毛笔主人长年累月地用它书写,留下了一点灵性。
若是薛静真还在,继续使用这支笔,等这笔吸足了灵性,说不定还能生出灵智,化为精怪。
了尘师太并不放下笔,而是屏住呼吸,凝神望去。
……夜色深重,执笔人借着冷月清光,沾了沾清水,在地面一遍遍画下符箓。
……一声鸡鸣,学堂里传出诵念经文的声音,毛笔主人握着一本旧书,飞快在空白处填入注脚,忽然脚步声响起,一股大力把她推到了地上,冷冷地呵斥:“哪来的小贼,竟敢偷学我秀乐门的道法。”
……寒冬腊月,踩着草鞋的脚蹬着墙,爬上围墙,边看亭子里的世家子如何吐息纳气,边在袖口飞快记录,忽然一声狗叫,门房带着条大黑狗骂骂咧咧跑过来,毛笔主人身子一翻,熟练地滚下墙头,桃之夭夭。
……梆子声响,走到无人的巷口,一探头,看到两只正在埋头吃人的妖,握笔手腕飞快虚空作画,在妖怪回头时,已经作出一张狰狞面具,戴于面上,与妖无异,遂与两妖谈笑风生,从容离去。
……结炉炼丹,火越烧越旺,忽然冒出一股黑烟,手忙脚乱地灭火开炉,只见一炉焦炭,不见丹药,叹了口气,取来纸笔,记下第九十九次失败心得。
……
一段段经历飞速掠过,毛笔主人的过去,足以窥见一斑。
以一人之力,阻绝异界来客的薛真人,竟是一名无门无派,无家无业的散修。
了尘师太心中震动,脑中灵光一闪,被无形力量影响的大脑终于想起,薛静真这个名字在哪里见过。
这个名字,在如今的修行界十分响亮。
人们提起她,都不敢直呼其名,而是称她——
靳明达正在看薛真人的修炼心得。
她会拿起这本书,是因为书上有一缕残留的炁。
她觉得十分亲切,便不由自主走了过来。
这本心得用词十分日常,与其说是心得,不如说是日记。
……
靳明达起初还在想,薛真人日记里的形象,和侍从官印象里的好不一样。
她就这么把日记留在这里,也不担心被大燕人发现,有损她的威严吗?
看着看着,靳明达知道了原因。
靳明达继续往后翻,却发现是空白一片。
薛真人最终的选择是什么?她飞升了吗?
靳明达心跳变得很快。
……
李昼拿起一把梳子,梳齿上缠绕了一根头发,她一拿起,发丝就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是她用过的梳子。
她无意识地取下头发,疑惑地举起梳子,不知道自己的梳子怎么成了薛真人的遗物。
她和了尘师太一样,被梳子的灵性带着,看到了过去的幻影。
但和了尘师太不一样的是,她也是过去的主角之一。
“……静真?”
李昼恍然大悟地看向面前握着梳子的绛衣人,原来和大燕人认识的薛静真,就是她的好朋友静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