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嘴唇泛白,额头都是冷汗,头发一缕缕粘在脸上,哪还有平日的鲜活。她费力说道:“李大夫,又麻烦您跑一趟了。”
李大成道:“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您先别说话,我先给您把把脉。”
李大成把手搭在陈夫人的腕上,把完脉后又去看了一番陈夫人的呕吐物。
而后皱眉思索片刻,问春芽拿来纸笔,写下来一个方子,吩咐春芽拿这个方子去抓药。
春芽被吓到了,生怕陈夫人真的染上了时疫,“李大夫,夫人是生了什么病?”
李大成道:“看样子和时疫有点像,我不敢妄下结论,先喝一次药看能不能止住。”
东生一直候在屋外,春芽把方子给他,让他去外面抓药。
李大成出了屋子后解下“口罩”,又用清水洗了洗手。
他对春芽道:“我去看看你家老爷,药买好后先煎着,我等下就回来。”
来了石家几次,李大成已经熟路了。
夜晚凉风习习,月光洒在花园,朦朦胧胧,却又不至于看不清路。李大成穿过花园来到前面的书房。
石贵自受伤后一直在前面书房休息,因着陈夫人的缘故,现在书房的灯还亮着。
李大成敲了敲门,一个老仆给他开了门。
“李大夫,我家老爷正等着你呢。”
李大成径直走到石贵的床榻前,石贵睁开眼,歉意道:“大半夜的又麻烦您了。”
李大成笑道:“陈夫人已经说过同样的话了,这话你就不必再说了,更何况我家也受了你们诸多的恩惠,咱们两家之间就不必再说这些客套话了。”
石贵又问道:“李大夫,我夫人这是生了什么病?”
李大成叹口气,他在春芽和东生面前不敢乱说,怕他们大惊小怪撑不住,可石贵是一家之主,有什么事是一定要给他说清楚的。
“我估摸着,很可能是时疫。”
石贵睁大眼睛,喃喃道:“时疫?怎么会……”
他突然想到城外的那些灾民,症状和陈夫人一模一样,“难道是我经常出城把时疫传染给了夫人?”
李大成摇摇头,“我看未必,你到现在为止都是好好的,没有什么症状,恐怕陈夫人是在府城内染的病。”
石贵焦急地说:“府城外都是和夫人症状一样的人,这么说来,城外岂不都是病人?还有城内,夫人既然在城内染的病,那城内岂不是也不安全?”
李大成沉默了,石贵的话正是他心里想说的,城内城外都是病人,整个偌大的府城漏的像个筛子,处处透着不祥之兆。
石贵道:“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不知道什么是时疫,上头的大人们早就该察觉了,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李大成心想,兴许这些大人早就察觉了,闭城就是他们的缓兵之计,然而闭城只能算开始,后面还有诸多难题,时疫必需严防死守,哪一点出问题了都不行。
而大燕朝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官府哪有能力去管这些事,索性做了个缩头乌龟,只闭城不管后面的事了。反正到最后苦的是百姓,苦不到他们头上。
李大成想明白后,深觉无力,一股难言的疲惫涌上心头。
他对石贵道:“这样吧,我留在这里给陈夫人治病,先麻烦石小兄弟派人把我的家人都送出城去。”
时疫一旦爆发,城内人多且密,只会比城外更加可怖,他又不能不管陈夫人,为今之计只有他留在这里,剩下的人赶快出城。
56.
动乱
李大成话音刚落,还没等石贵回答……
李大成话音刚落,
还没等石贵回答,东生领着另外一个人进来了。
此人神色匆匆,进来后还没来得及歇歇就对石贵道:“大哥,
不好了!城外乱起来了!”
原来此人正是和石贵一起偷运灾民入城的人。
石贵吩咐老仆给他上碗茶,“你先喝口茶暖暖身子,慢点说不急。”
他喝了一口热茶后,只觉一股暖意从内而外传遍全身,
慢慢镇定了下来,说道:“昨夜你和张山都受了伤,
上面的大人说今夜先把差事停停,
我们哥几个没事干,
就在侧门胡乱谈天说地,还喝了几口酒。
天黑后没多久,我听到城外有人拍门,
还很纳闷,明明今晚也没人要进城,怎么会有敲门声。我们几个提了心,正准备去看看什么情况,守正门的士兵匆匆跑过来,说有灾民在正门外闹事,
他奉命来看看几个侧门情况如何。
我们这才知道门外是闹事的灾民。没多久守城的将军就派军队去侧门镇守,我们几个就没事干了,小五说不如上城门看看什么情况,我寻思着他说的有道理,于是上了城墙。
从城墙上往外看,火把照的城墙通亮,一个个士兵都穿着铠甲,
手握□□,外面灾民乌压压的,不怕死疯了一般往城门口撞,城门被撞得咣咣响,吓得我赶紧下来了,我想这事必需告诉大哥一声,于是下了城门就往你家赶了。”
石贵听完后,看向李大成:“李大夫,看来今夜是不能出城了。”
李大成道:“都是天意,那这样,麻烦石小兄弟派个人去我家说一声,陈夫人患的时疫,以免万一,我就不回去了,舔着脸在你家住上几天。”
石贵想了想,“等东生回来我让他再跑一趟,只有东生去过你家,他对你们家最熟,熟人传话才能让人信服。”
李大成点点头,在这个非常时期,若是一个陌生人突然告诉你,你家人有事回不来了,是个人都不会放心,只会更加担心家人的安危。
城门外,灾民前赴后继,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根圆木,正抱着圆木使劲往城门上撞。
“兄弟们,再加把劲,城门马上开了!”
几十个人抱着圆木,一起往城门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城内士兵用力抵住门,不让灾民进来。
守城的将军站在城墙上,吩咐身边的士兵,“一定不要让灾民进来,不然上面责备下来,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夜兵荒马乱,士兵和灾民在城门僵持了一个夜晚,直到天亮了,灾民见城门撞不开,才渐渐散去。
城墙上,一个士兵鬼鬼祟祟的,一步三回头,生怕后面有尾巴跟着他,确定没人在意后,才走到了角落里,解开裤子撒了泡尿。
一只手突然重重拍了他一下,“赵六,你小子真能找地方,在这里撒尿躲着谁呢?”
赵六一哆嗦,尿洒在了鞋上,他一下子火了,“谁让你动我的?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这是个娃娃脸的士兵,被赵六突然的发飙震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至于一惊一乍的吗?”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远远离了赵六。
一个满嘴黄牙脸上有疤的士兵凑到娃娃脸士兵身边,对他挤眉弄眼,“别跟赵六一般见识,他这人—”
满嘴黄牙的士兵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问题,离他越远越好,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我和赵六在一个军营里待了快一年,他小子心不正,你要是惹了他,指不定哪天就会在背后捅你一刀,看见我脸上的疤没有,这就是赵六给我弄的。”
一道长疤从黄牙的眼角划到嘴角,再往里偏一点,就碰到眼睛了。
娃娃脸士兵不敢置信,“不会吧?我看赵六平日里人还挺和善的。”
黄牙摇摇头,“你别不信,赵六这人心狠手辣,你知道我这道疤是怎么来的吗?当初我和赵六在一个军营效力,有次论功行赏,我的功劳比他大,他心里不忿,后来平定动乱时,趁我不备把我推到了沟了,要不是我命大,就不止是一道疤这么简单了。”
黄牙拍拍娃娃脸士兵,“你自己琢磨去吧,信不信由你。”
城下的灾民或蹲或躺,歪歪斜斜,在城墙脚下。
昨夜为了渡河,不少灾民命丧在护城河里,现在尸体还飘在护城河上,没人管也没人问。
领头的人坐在河岸边,身边围着一群人,“兄弟们,朝廷不给咱们活路,咱们就自己闯出一条路,等进城后,杀死那群狗官,咱们成了城里的主人,要什么没有?想种多少地就种多少地,想吃多少杂面饼就吃多少杂面饼,你们说行不行?”
下面的人起哄,“进城杀狗官!分地分粮食!”
“好!我都听到大家的士气了!咱们一起使劲,一定可以冲破城门,取狗官的项上人头。接下来我再说一遍咱们晚上如何行动……”
城外的灾民摩拳擦掌,城内的百姓愁眉苦脸。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腹泻高热的症状,有的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倒地再也起不来了。
医馆里挤满了灾民,很多医馆为了自救,干脆闭门不干了。
家家户户门前都贴了镇邪符,一夜之间算命先生成了最炙手可热的人。
刘氏生怕时疫蔓延到他们身上,夜里听了东生带的话,吓得觉也不睡了,连夜拿起生石灰又沿着墙角撒了一遍,还烧了艾草熏屋子。
等到鱼娘醒来,屋内屋外到处都是艾草味。
还没等她洗漱好,陈氏端了一碗药就要让她喝下去。
鱼娘问道:“娘,不是说半夜要离城吗?咱们怎么还在这?”
陈氏道:“你先把药喝了。”
鱼娘接过碗,屏住呼吸一饮而尽,“好了,我喝完了。”
陈氏把空碗接过来,三两下给鱼娘解释清楚,“外面灾民闹起来了,咱们走不了了,陈夫人染上了时疫,你爷爷留在石家要给陈夫人看病。”
鱼娘震惊不已,连嘴里的苦涩味都忘记了,“灾民怎么会突然闹起来了?娘,城内有时疫,城外是不是也有?
陈氏道:“当然有,我听说这时疫最开始就是从城外传进来的,你大伯去外面看了一下,街上商铺都关了门,都没多少人在外面走动了。”
鱼娘不明白一夜之间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好像所有事情都撞到了一起。
她推门出去,二丫和三牛正在喝药,而王氏从板车上把砂锅拿下来,又开始熬中药了。
人人脸上都带着肃穆之情,院子里再也不见往日的欢乐。
刘氏在厅堂摆了个简陋的祭坛,上面供奉着干肉、鸡蛋和红薯干,这是他们最好的食物。
刘氏和刘大舅母刘二舅母虔诚地跪在祭坛前,嘴里喃喃道:“老天爷保佑,保佑我们家平平安安的,等到南方后我再给您老人家割一头大肥猪。”
而后又拿出符纸用火折子烧成灰,小心地拢到一起放在碗里。
李伯山从井水里提出一桶清水,“娘,这么多水够了吧?”
刘氏点点头,“够了够了。”
她用手盖住碗口,生怕风一吹香灰都跑了。
刘氏一人碗中放一小撮香灰,刘大舅母跟在她后面倒上清水,把香灰化开。
“都快喝了,这可是我吩咐伯山一大早买回来的驱疫符,五十文一张,可贵了。”
鱼娘看着碗里黑乎乎的符水,怎么都喝不下去,又怕被刘氏骂,只能端起碗抿了一小口。
刘氏在这方面格外固执,生怕有人不听话不喝符水,每个人喝完后她还要仔细检查一番。
刘大舅母和刘二舅母和刘氏的想法出奇的一致,有根有财耍心眼,想偷偷倒掉,被她们俩盯住后只能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喝完了。
喝完后刘大舅母脸上才露出个笑,“这才对嘛,乖乖喝完符水,时疫才不会找到身上。”
鱼娘躲在陈氏和李仲海后面,悄悄退到井边,趁人不注意把符水倒进了井里面。
符水里只有纸灰和清水,倒进井里面也不会污染井水。
她一转身,发现李子晏在看着她。
鱼娘对李子晏使个眼色,大哥,你可千万别拆我的台。
李子晏挪到鱼娘旁边,也把自己的符水倒进了井里,他小声道:“放心吧,这下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刘氏走到他们俩身边,鱼娘和李子晏乖乖把碗伸出来给她看。
刘氏满意地点点头,夸赞道:“还是大牛最乖,不枉我平日里最疼你。”
刘氏走后,鱼娘对李子晏做了个鬼脸,叹气道:“哥,奶奶这么疼你,你怎么能骗她呢?”
李子晏伸手胡乱揉了揉鱼娘的头,笑道:“奶奶不疼你你就不骗她了?”
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这种事还是继续骗下去为好。
57.
驱疫
“叮—”
“叮——”
“叮……
“叮—”
“叮——”
“叮———”
清脆悠远的铃铛声自远而近,
一个道士身穿道袍,手中一下又一下摇晃着铃铛,一个青面獠牙的泥塑像在他身后被四个壮汉稳稳抬着,
一群人在后面跟着,随道士自城北走到城南的庙宇。
等到了地方,塑像被端放在地上,面前供奉着一头去毛的大肥猪。道士郑重地给塑像敬了香,
而后摇晃铃铛,开始手舞足蹈,
嘴里念念有词道:“邪神瘟疫快退散,
邪神瘟疫快退散……”
在他的后面,
跪了一地的百姓,虔诚地真心祈祷,祈祷时疫赶紧过去。
刘氏和刘大舅母刘二舅母也在其中,
她们三人用一块布围住口鼻,旁边的篮子里放着供奉给神灵的祭品。
等到仪式最后,道士又点燃几道黄符,往天空一撒,黄符“呼啦啦”燃尽,风一吹,
落下一地灰烬。
跪在后面的百姓不躲不避,任由灰烬落在他们身上,对他们来说,这都是上天的恩赐。
终于,道士跳累了,对着百姓庄重喊道:“时疫一事老道我已禀明上天,相信过不了多久,
疫神就会被赶走,到时府城就会安全,大家也就无需担心了。”
百姓一个个感恩涕零,磕头如捣蒜,“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道士捋了一把胡子,眼睛微眯冒出精光,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而对百姓来说,在官府不管不顾的情况下,求神拜佛是他们手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刘氏和刘大舅母三个老太太在神鬼之事上最为虔诚,听闻今日有一场赶疫神的法事,无论如何都要来参加。
其余人坳不过她们,无奈只能同意。刘氏还想带上全家一起去,用她的话说,“老天爷降下时疫,都怪我们做子民的不虔诚,这次是对上天的供奉,不去他老人家是会怪罪的,到时候发火了咱们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李伯山只随李大成认过字,于医术上并不精通,但他最听李大成的话,李大成让东生带话,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一定不要出院子,所以李伯山不愿意让刘氏去外面凑热闹,更别提全家都要去了。
刘氏平日里大事小事都很听李大成,但是在神鬼之事上格外固执,不然也不会花上百文钱买什么一点用都没有的驱疫符。
要知道以她平日里的作风,能扣一文钱是一文钱,一下子花上百文钱跟要她的命差不多。
刘大舅和刘二舅虽听李大成的话,但不妨碍他们也敬畏鬼神,听闻有场法事,也是蠢蠢欲动。
刘大舅搓着手,面露期待之色:“伯山,我看要不我和你娘一起去,你们留在家里怎么样?”
李伯山道:“大舅,外面患时疫的人这么多,你们出去万一染上了时疫怎么办?”
刘大舅面露为难之色,他既想去参加法事,又怕出门有危险。妹夫的话一向是对的,万一出了院子真有个好歹就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