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贺云策还是在继续说。
“就因为我往院子里送了几次赔礼,兄长就生气了?兄长不爱她,又不让她出门,不让她见任何人,这合理吗?”
贺云策说到这里的时候,想起了前世的一切,心尖都在发颤:“她渴望自由,她不能忍受始终被禁足在院子里的生活。”
“若是你不放我进去,我就在这里等,等到兄长回来,等到她要出来见我。”
几个小厮看着贺云策这副坚决的模样,一时间都有些犯了难,让他进去也不是,不让他进也不是。
三七听见门口的动静,又是进屋把贺云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的禀报了宋熹之。
宋熹之听见这话,想起了前世的事情,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眸:“既然他想要见我,那就让他进来吧。”
三七听见宋熹之的话,只是悄然看了她一眼,紧接着又是猛地垂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自家夫人此刻没有什么表情,可浑身的气场却叫他浑身一颤,背后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他赶忙称是,又是急急出门通报。
站在门口的贺云策,听见宋熹之松口愿意见自己,心中终于大喜过望,也是完全的松了一口气。
果然,就是因为兄长的阻挠,所以他的赔罪根本没有呈到她的面前。
所以等洗墨轩的下人为他让开了一个位置之后,他便急不可耐的挤进了院子。
贺云策迈着大步往前走着,觉得自己的每一步路都像是踩在了云端上,就连前世他摆脱了废物的名号,第一次去上朝的时候,都没有过这样的喜悦。
激动、急不可耐。
他似乎是含着满腔的热泪,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去见到那个女人。
那个为了一只猫咪,就毫不犹豫跳下冰冷的湖水中,那个为了夫君,殚精竭虑,那个喜欢糖葫芦、喜欢驴打滚、喜欢大肉包子的女人……
贺云策心里想着,缓缓捏紧了手里的食盒,又是吱呀的一声,推开了那扇半关的门。
屋子里安静极了。
他咽了咽口水,看着屋内熟悉又陌生的装饰,一瞬间就像是回到了前世,两人刚刚成婚的时候。
直到软榻上的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对着他缓缓抬起头的时候,贺云策几乎是要落下热泪。
不能太夸张,不能吓到她。
贺云策暗暗警告自己,又是小心翼翼的擦干了自己眼底湿润,快步走到了宋熹之的面前。
眼前女子的一颦一笑,似乎都牵动了他的心房,叫他欢欣雀跃,他都怕自己陡然的开口,惊碎了这个美好的幻梦。
贺云策踌躇又犹豫,才扯出了一个笑容,将手中的食盒递到宋熹之的面前。
“这……这是我搜罗来的吃食和话本。”
贺云策的喉咙有些发干:“冰糖葫芦是我请京城最地道的师傅做的,驴打滚是城东的那个师傅做的,龙须酥是城西的是师傅做的,通通都是你最喜欢的那家。”
他扯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满怀期待的等着宋熹之翻开那话本子,露出喜悦的表情:
“这些话本子,都已经绝版,京城实在是寻不到了,所以我便请了一个说书人,他来讲,我来抄写,抄了几个晚上,又是抄了几本给你解闷……”
贺云策带着笑意说完,又是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去看宋熹之的表情。
宋熹之只是神情淡淡的翻了翻那话本子,脸上也没有什么喜怒。
贺云策又是咽了咽口水,对着宋熹之继续道:“……这些都是我的赔罪,我没想到我的赔罪却让兄长不满,让你们吵架,兄长甚至不让你外出,让你待在院子里。”
“我知道你向往自由,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抱负,这件事情我会跟爹说的,我会让兄长把你放出来。无论是谁,都不能这样约束你。”
贺云策说到这里的时候,胸口都在震动。
宋熹之听见这话,终于笑了出来,她点了点头,眼眸有些湿润的望向了贺云策的方向:
“是啊,我此生最怕的就只有两件事情。第一是冰冷的湖水,因为年幼时被宋若安刻意的推下湖,九死一生。”
贺云策心中生出了几分酸涩,于是急急道:“宋若安她已经被我处置了,她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宋熹之平静的注视着贺云策的脸,声音幽幽的,就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我害怕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失去自由。嫁入侯府以来,我从未踏足过侯府最西边的那个冷院,因为我已经在那里,被关了三十年了。”
贺云策眼眸一缩,心头大震,不可置信的抬头,望着宋熹之的脸。
第366章
他多么希望自己听错,可当他与宋熹之那毫无温度的视线碰撞时,只觉得浑身像是坠入了冰窖,四周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贺云策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嘶哑:“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宋熹之缓缓垂了垂眸,对着他扯了扯嘴角:“我跟你有着同样的经历,我们都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记忆。”
她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带着滔天的恨意,可一字一句,就像是在将贺云策抽筋剥骨:
“把我囚禁在院子里的人,从来不是你的兄长,而是你,贺云策。我日日夜夜的梦魇是你,你的兄长比你好一万倍。”
贺云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逆流了。
他的身体僵硬,沉重,甚至无法操控,于是直直的就摔到了地上去。
宋熹之缓缓起身,一步步往贺云策逼近,她说出的话语让贺云策近乎窒息:“你自私、恶毒、愚昧,你没有良心。”
“有时候我在想,你不孕不育,却儿孙绕膝,你重活一世,却一败涂地,是不是因为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想要惩罚你,让你认清自己啊?”
贺云策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心碎绝望到无以复加,他急促的喘息着,望着宋熹之的那张脸,泪水不断的从眼眶里溢出来:
“不,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可能重生……你怎么可能重生?”
宋熹之抬了抬眉骨,嘲讽的笑出了声:“世间只有你一个人能重生吗?”
“你该不会以为你是天之骄子,所以得天独厚,才有了这次机遇吧?”
贺云策仍旧是摇着头,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
宋熹之说得对,他的重生并不是老天的恩赐,是老天的诅咒,是老天最恶毒的诅咒。
让他重活一世,让他悔不当初,让他日日活在从前,活在地狱里,让他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笑话。
贺云策想到这里,整张脸变得惨白,就连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你重生……?你记得以前的一切?我从前做了那么多的错事,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怎么还能放过我?”
宋熹之淡淡的望着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自然想你死,我日日夜夜都恨不得与你同归于尽。你可别以为我舍不得你。”
“不过是因为你的兄长,因为你的父亲,因为你的祖母,因为我舍不得他们。因为我舍不得结束你的痛苦。”
贺云策听见这话,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真的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似乎五脏六腑都在绞痛,疼的让他头晕目眩。
他以为宋熹之没有恨自己,没有想要杀了自己,是因为她没有重生。
可是他没有想到,却是因为他的兄长,他的父亲,他的祖母……她嫁进安定侯府,与安定侯府所有人关系都这样好,却唯独除了自己……
看她眼中的恨意,她是这样恨毒了自己。
贺云策想到这里,恍然间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地狱里一样。
他忍着浑身的疼痛膝行了两步,像是爬一样的爬到了宋熹之的面前,扯着她的裙摆,一字一句说的撕心裂肺:
“我错了,之之,我错了……”
“是我不该,我蠢,我识人不清,我没有认出最爱我的人是谁,我就是太蠢了,才这样受人蒙蔽……”
“你因为爱我,你想要不顾一切的扶我上青云路,才会让我读书,让我送礼,让我出门交际……我却嫌你物质,嫌你呆板,嫌你步步紧逼,觉得你满身铜臭味……”
贺云策撕扯着自己的鬓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真相就像是一只猛兽,像是要吞噬他的一切:
“我目光短浅,还以为宋若安那样事事顺从,与我玩闹,才是真正的爱……她模仿你的喜好,模仿你的打扮,模仿你的言行举止,模仿你的一切……我却什么都没看出来,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夫妻一场啊,我居然到了现在,我到了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你,我到现在才真正的了解,了解那个世间最爱我女人……”
贺云策断断续续的说着,泪水从他的眼眶滚滚而下,他剧烈的喘息着,脸色似乎已经成了青色:
“可这个世间最爱我的女人死了!她死在了落败的院子里!她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恨意死掉了!是我亲手杀死了她!”
“是我亲手杀死了最爱我的女人啊!”
贺云策紧紧的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使劲的挠着,想要阻止这痛彻心扉的感觉。
他死死的抱住了宋熹之的脚,一字一句说的绝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之之,我知错了。”
他说完这话,抬头,看见的就是宋熹之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
她没有哭,没有失望,甚至连心底的最后那丝恨意都消亡了。
贺云策的心脏一缩,似乎在此刻彻底停止了跳动,他蠕动着自己的颤抖的嘴唇:“你杀了我吧……”
“我欠你一条命,我欠你一条命……你杀了我,我向你赔罪,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他喘息着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手指头发颤,“痛,我真的好痛。之之,我真的好痛啊之之。”
宋熹之平静的望着他的脸,看着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颤抖又痉挛的面部肌肉:
“活在忏悔和痛苦里,明白自己识人不清的滋味,真的很难受吧?”
她猛地一推,把贺云策的身体从自己的身边推了开:“很可惜,这样猪狗不如的日子,我过了三十年。”
贺云策就像是一节没有生命的木头,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宋熹之看着他面如死灰的模样,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白瓷瓶,在贺云策的身前展示了一下。
她打开白瓷瓶的盖子,便听见瓷瓶啵的一下,发出了一道闷声。
素手轻轻一倒,一颗药丸便落在了她的掌心。
“你很愧疚,你很心痛,所以想要我杀了你。那我给你这个机会。”
“你吞下这颗药丸,前世的一切恩怨便都了结,我与你再无任何纠葛。”
贺云策呆呆的听着宋熹之的话,颤抖的抬起头,盯着宋熹之手中的那颗药丸。
漆黑的药丸。
第367章
贺云策目光呆滞的盯着宋熹之手里的药丸,浑身都在发僵,大脑都在一瞬间变得空白了起来。
宋熹之看着他这副模样,轻声笑了笑:“怎么?不敢吃?”
“方才还痛哭流涕,悔恨不已。贺云策,你的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宋熹之说完这话,便合拢了掌心要把药丸收起来。
可贺云策近乎痴迷的盯着宋熹之的那张脸,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颤抖着接过宋熹之手中的药丸,因为手抖,药丸还掉到了地上去。
药丸掉到地上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又是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变得灰扑扑了。
贺云策连滚带爬的往前了几步,又是小心翼翼的把药丸捡起来,放在了手心。
他颤着手望向宋熹之的方向,目光里还带着几分的流连。
下一刻,宋熹之便听见他声音哽咽的开口,浑身还是没有停止的颤抖:“之之……你知道我的,我窝囊了一辈子,愚蠢了两辈子……”
“我是真的后悔,我真的后悔……”
“如果能去死,如果我的死,能让你的心里好受一点点,那我死的心甘情愿……我也算是解脱了……”
贺云策浑身发抖的说完这话,垂眸看着自己手心的药丸,紧紧闭上了眼眸,仰头就把药丸吞了进去。
宋熹之制作的药丸,入口即化。
药丸并不苦涩,唇齿间还留有药材的余香,甚至让贺云策的口腔感受到了一丝丝的甜蜜。
贺云策有些讶异的看了一眼宋熹之的方向,宋熹之站在原地对着他勾了勾嘴角:“你怕苦,所以我在炼药的时候放了糖。”
贺云策听见这话,眼泪又是一颗颗的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他如释重负的瘫倒在了地上,也对着宋熹之的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眷恋不舍的看着宋熹之的脸,又是缓缓闭上了眼眸,像是在等待即将来临的死亡。
可宋熹之却是缓缓回到了软榻上坐着,对着贺云策开口,声音里也没有什么情绪:
“你可以离开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了结,再也没有丝毫的关系了。”
贺云策茫然的睁开了眼睛,刚刚张开嘴,想要询问到底她到底是给自己吃了什么。
可他一张开嘴,便突然发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他努力的想要讲话,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根本说不了话。
贺云策在一瞬间变得茫然,他激动的想要对宋熹之说些什么,甚至是挥舞着手脚想要表达一些什么,可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一瞬间就像是明白了什么,脑袋骤然一空,眼神变得茫然无措了起来,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与绝望。
他猛地一下跪倒在了地上,悲怆的捂着自己的胸口,又是用双手掐着自己的喉咙,那副模样就像是想要让宋熹之杀了他!
不要毒哑他,杀了他吧!
直接杀了他吧!
宋熹之摇了摇头,对着他道:“我说过了,就算是为了安定侯,我也不会让你死的,他还需要你。”
“我已经不恨你了,贺云策,我们一笔勾销。”
宋熹之前几日听闻了贺云策想要通过科举进入朝堂的消息,便知道他已经大彻大悟,放下了前世的高傲和矜贵,想要脚踏实地,从头再来。
可宋熹之不能让贺云策有什么机会往上爬。
她要斩断贺云策向上爬的路。
他生于平庸,既然享受了不该享受的荣耀,那么也应该死于平庸。
而在黄苏宜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生下来之前,她不会让贺云策去死的。
前世的相处,让宋熹之最明白贺云策的性格,与其让贺云策放下所有悔恨,心安理得的去死,倒是不如毒哑了他,让他日日的活在忏悔里。
而等黄苏宜的孩子出生了,只要她对安定侯府没有什么坏心思,宋熹之便会用自己的势力扶持那个孩子长大,用自己的银子帮助安定侯府运转。
让安定侯和贺老夫人没有后顾之忧,能够安享晚年。
这是她想出来最好的结局了。
贺云策的心就像是撕裂一样的痛苦,他跪在地上,砰砰的给宋熹之磕着头,力道之大,就像是在自残。
他宁愿去死,他心甘情愿的死在宋熹之的手上,就当做是前世还给她那一条命。
但是他不愿这样苟活着,就像是一个残废一样的苟活着!
爹需要他?
可是他是一个废人,是别人眼中的笑话,还不能生!
他活着到底能有什么意义?
可宋熹之却是从软榻上起了身,阻止了他的动作,就连对他的语气都变得更加和善了起来:
“好了,起来吧,回去吧。”
贺云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泪水中眼眶里滚落,口中咿咿呀呀的,但是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宁愿宋熹之对自己恶语相向!他宁愿宋熹之让自己去死,他宁愿宋熹之能给一个理由,让自己恨她!
也不远宋熹之就这样放过他,让他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像是老鼠一样苟活着。
贺云策重重的倒在了地上,身躯触碰地面,发出了一声闷响。
最终是宋熹之叫人把他抬回了观云轩,还在暗中叫了一个暗卫,严密的监视着贺云策的一举一动。
对外,宋熹之就宣称,贺云策因为自己不孕不育的情况,所以三顾茅庐前来找她。
等师父为他彻底做过检查后,确定无力回天的事实,所以贺云策在受了刺激后,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