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地动山摇。
不远处的树木根部再也抓不住泥土,横着倒下,压在山路正中央。
山神庙里,白狐的尸体被安放在供桌上,案前,陆铎辰捂着肚子吐出一口血水。
两个男人都下了死手,庄弗槿占据上风,手背肿得很高,拳拳到肉,绝不手软。
忽然脚下的石砖裂出一条大缝,地心发出嗡鸣声,陆铎辰一个不慎,左腿陷进缝隙里,被石头棱角卡住。
庄弗槿抱起沈怀??往外走,他看到山神塑像眼底淌下泪水,待到他转身,女神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在地上。
在庙垮塌的时候,庄弗槿伏地,死死把沈怀??护在身下。
第132章
发疯的鳏夫
今天是庄弗槿失联的第七天。
庄家的旁氏亲戚迫不及待地筹备庄弗槿的葬礼。
庄景棠最心急,已经买好了墓地,没有找到尸体,也要立衣冠冢。
山神庙废墟里挖出来的只有陆铎辰,他运气好,陷进一人宽的地缝里,房顶砸下来的时候被头顶的石板抵住,形成了一个坚固安全的空间。他因此而得救。
陆铎辰坚称庄弗槿已经死了,尸骨无存。
庄景棠在报纸上发表了讣告,正式宣告了庄弗槿沈怀??夫妻的死亡。
由于并未离婚,他们的名字仍然被并列在一起。
立衣冠冢的时候,阴霾天,出席葬礼的人黑压压排满了半个山坡。庄景棠领头,捧着装了几件衣服的骨灰盒子,咣当一声,放进四方的坟墓里。
前途无量的影帝似乎就此陨落,外界会相信他死于新戏的拍摄途中,怀念他时也会称赞一句敬业。
但他果然克妻。沈怀??的名字被印象为庄弗槿短命的妻子,沈怀??还没来得及闯荡出自己的事业,墓碑上刻的是:庄沈氏。
众人在庄景棠的带领下对着双人坟墓三鞠躬,礼毕,客人即将散去,然后看到倾斜的山坡上,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人坐在轮椅上,被推上来。
硬生生堵住了庄景棠的去路。
庄景棠认得他唯一露出来的那张脸,奇道:“江彦,你来干什么?”
众人都想起来江少爷和沈怀??的一段桃色新闻。
庄景棠:“你来晚了,他们都入土为安了。”
江彦冷笑:“沈怀??不入庄家的土。”
庄景棠心思一转,忽得想到一个绝妙的羞辱庄弗槿的主意。
他的三堂弟已死,群龙无首,他仗着年龄优势取得了部分庄家老下属的支持,俨然成了新一代话事人,正春风得意。
于是迫不及待要抹去庄弗槿的旧迹,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
“听说你一身的烧伤是为了我三弟妹?”庄景行极不正经地揶揄道,在昔日死对头的坟头给他戴绿帽,早逝的夫妇和不贞的妻子,豪门八卦让众人纷纷竖耳倾听。
一位中年男子越众而出,他的头发根根竖直,成片斑白,面容处于壮年,而神态悲痛衰朽,似乎骤然白头。
“胡闹!死者为大,这里不是胡搅蛮缠的地方!”男子直言。
庄景棠看他一眼,嘴角翘得更高,说:“于叔,你又古板了,说不定有什么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说出来给我听听,我也感动,说不定就把沈怀??的骨灰盒送给江少爷了呢?”
“于清源?他倒是忠心耿耿。”
“忠心顶个屁用,他副总的名头都被撸了,秋天的蚂蚱咯。”
“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清源本来就是被前头那位提拔的,现在丢官撤职也不冤。”
嘲讽声中,于清源的面色冷硬如铁,转身对那群墙头草道:“有什么话,到我于某人面前来说。”
私语声顿时停了。
于清源冷笑:“个个胆小如鼠,‘小人长戚戚’所言不虚。”
他的仗义执言打破了场内的平衡,一时间,竟有不少人说要把江彦轰走,忠心于庄弗槿的人远比庄景棠预料中更多。
庄景棠身边常年聚集着一批狐朋狗友,只擅长仗势欺人,一旦遇到硬茬子,便轰然作鸟兽散。
江彦身后也站着从江家带来的一大波人,黑压压一片,面色不善,大有商量不成就要动手硬抢的架势。
江彦四肢还动弹不得,却目光如炬。他知道沈怀??不想留在庄家,即使几件衣服和庄弗槿共葬陵寝,也会让沈怀??魂魄不安。
缘断之人,应当生不同眠,死不同穴,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刘先洛站出来发声:“小江,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需要在今天发作,诸般感情都已经做古了,让人入土为安,好吗?”
江彦:“我也不想踏进庄家的脏土,让我带走沈怀??的衣冠冢,我不再来。”
“让他带走。”
一道如沉钟的声音响起,霎时间,连山坡上阴森的风都止息了。
庄弗槿孤身一人而来,全身黑色装束,神色平静,可每个人都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触目惊心的荒凉。
他一步一个台阶,众人侧身为其让路,不敢沾染他一丝一毫的衣角。
庄弗槿真像一只从地狱爬出来的鬼,贪婪地用目光将沈怀??的墓碑从头到尾扫视一遍,说:“打开。”
没人行动,连最讨厌他的江彦也呆滞了。
此时太阳从云层之后露出头,昭昭阳光落在庄弗槿身上,在沈怀??坟墓表面投出一个黑影。
他确乎是人。
庄景棠尖声叫道:“你没死!”
江彦愤然:“苍天无眼,你业债缠身,竟也不收你。”
庄弗槿夺过一人手中的铁锹,开始挖坟。
画面着实诡异,不少人吓得两股战战,逃下山去了。
诈尸,掘亡妻坟,这种骇人听闻的消息很快会被传遍街头巷尾。
可庄弗槿不在乎,动作麻木又坚定,于清源带着一群人来帮他,掀开木板的那一刻,庄弗槿的一滴泪落在亡妻的旧衣物上。
好想你啊……
没有你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活在人间炼狱。
最底下的一件衣服小小的,明显是新生婴儿的尺寸。
庄弗槿不知道沈怀??何时买的这件衣服,他把柔软的料子捧到手心里过吗?他是不是真的憧憬和自己有一个完整的家,生儿育女,朝夕相伴。
从过去呼啸而来的子弹第无数次打穿庄弗槿的胸膛。
不懂珍惜的他不配得到幸福。
吱呀呀的轮椅声响起,江彦被人推到庄弗槿面前,对他说:“把东西给我。”
庄弗槿的脸埋入沈怀??的旧毛衣里,属于那个人的味道已经散逸尽了,没有木槿花香,他只闻到了地底阴冷潮湿的味道。
死亡味。
他如被烫到般把衣服都丢给江彦。
江彦觑着他:“你如果还有心,就该日日自责,你身上的罪赎不清了。”
庄弗槿像没有听到一样,他堕入了一个自说自话的梦境,又指着竖立的墓碑对手下说:“把沈怀??的牌位掘出来。”
于清源点头,又问:“庄总,那您的不如也一并挖了,人还在,这些不吉利。”
“不需要,”庄弗槿摸了一下自己的碑文,道,“我真该死。”
于清源和旁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老板精神失常,疯癫了。
也奇怪,活下来的人像具尸体,死了的人却像还活着。
京城的宅院里,沈怀??生前的痕迹被尽数保留,一日三餐,佣人都按照吩咐送来两人份,只不过根据庄夫人口味准备的饭食从来不会被触碰罢了。
庄弗槿一有空闲就会像鬼魂一样在屋子里游荡,管家听到过主人在青天白日里梦呓般对着空气说:“沈怀??,我看到你了。”
庄弗槿的失心疯不是一桩秘密。人尽皆知到街边的三岁小孩都能说一句:“我姐姐的偶像变成傻子了,她可伤心了。”
疯和痴并不能概括庄弗槿的精神状态,他一旦离开家门,行事正常,甚至更加酷烈。
比如把庄景棠送去非洲种树,又逼庄景棠和妻子离婚,把他成堆的私生子都送去了福利院。
庄氏集团上上下下被清洗一遍,以于清源为核心的人稳坐上层交椅,顺者昌,逆着亡,庄弗槿的凌厉手段更胜往昔。
越来越多的人劝他去看精神科。
外界议论纷纷:“活着的时候没见庄影帝有多喜欢沈怀??,怎么一死就……?”
“像不像恋尸癖,他前男友死之后不也被视若珍宝?”
“分明是克妻,命太凶了,你们看他身边的人个个得不到好报,他母亲的案子过几天就要开庭了,还有一个姓张的女明星,好像叫张影萝的,稍微喜欢了他一下就不知怎么掉进了河里,差点淹死。”
这些闲话手眼通天的庄弗槿怎么会不知道,但他非但没有制止,还联系新闻媒体又加了把火,让人人都对他克妻深信不疑。
他身边因此得以清静,没有狂蜂浪蝶会往一个煞神身上扑,即使他尊贵无匹,无妻无子。
秋天,《旧塔》获得巴黎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达成华语影史上开天辟地的成就。
曾经庄弗槿蒙骗沈怀??,答应带他来法国参加这一艺术盛会,可成行时,庄弗槿搭建了最顶尖的团队,唯独缺少沈怀??。
时间是最客观的证人,再一次向庄弗槿证明,沈怀??不存在了。
名流云集的颁奖晚会上,庄弗槿一身黑西服,上台捧起金色奖杯,掌声雷动,庄弗槿唯独看向第一排空着的座位,椅背上的姓名牌用双语写着:沈怀??。
英俊极了的男人开了口,丧偶几个月以来,他周身倾泻出一种悲伤歌剧的哀沉气质,漩涡一样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向他。
他说:“《旧塔》是一部充满了缺憾的故事,相爱的人阴阳两隔。”
台下寂寂,众人都清楚这位风光无两的明星失去了他的爱人――还是《旧塔》的第二主演。
北方的某个小城市,诊所里,一个人关闭了电视机。
转播画面熄灭了,庄弗槿的声音再也听不到。
“谁关的啊,”嗑瓜子的医生说,“谁碰了遥控器。”
角落,孱弱的灰色身影缩了一缩。
第133章
没死,但右手残废
沈怀??和戏中的阮湖同样割腕而亡,戏也?真也?人时时刻刻活在隐秘的谶纬之中,身似飘萍。
庄弗槿继续道:“中国有句古话‘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对不起我的妻子,我还苟活,是要还清血泪之后,才有面目去九泉之下寻他。”
从没有过这样的获奖感言,带着浓烈的死志,他隐约有成为当今世界影坛第一人的趋势,真的会去死吗?
庄弗槿最后说:“《旧塔》的荣耀完全属于沈怀??。”
针对他的感言,外界褒贬不一。有人骂他作秀,踏着亡妻的尸体为自己立深情人设,更多人的反应是疑惑,世上真有如此深重的执念吗?
庄弗槿和沈怀??并不相配,如高树与杂草,杂草终其一生仰望不到树木的顶冠,不知晓那里上企蓝天,清风吹拂,鸟鸣啁啾。
小草只会用自己春荣秋枯的短暂生命拥抱他,匍匐在它的脚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而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沈怀??死了,可如果庄弗槿不自杀,他还要痛苦地活上很多年。
在命运前谈论情爱是件太浅薄的事,庄弗槿敢言生死,因为他的心已经随着沈怀??的去世而腐朽了。
他计划了结自己。
冬天,由庄弗槿监制、主演的新电影《狐仙》上映。这部戏的诞生着实不易,经历许多天灾人祸,一番沈怀??只拍完了原定戏份的三分之一就去世了。
很多人劝庄弗槿不要强行抬《狐仙》,包括叶翁。叶翁把《狐仙》视为自己的翻身之作,对他倾尽心血,可面对形势逼人,也不得不退却。
他对庄弗槿说:“这部片子不祥,拍的时候见了血,搭进去了人的性命,你不缺戏拍,也别为了这部废了一半的片子把自己的名誉折腾没了。”
庄弗槿一意孤行,攒起团队继续拍摄,沈怀??的戏份不够,他就给自己加戏,确定无名书生姓庄名理,将末尾改为圆满结局。
他满足了沈怀??对美好的全部幻想,《狐仙》是献给沈怀??的。
上映当天,恰值庄弗槿三十岁生日。
晚上,他把沈怀??送他的二十九岁生日礼物――两枚婚戒,分别戴在双手的无名指上。
没有任何人窥见他的痴情,万籁俱寂,庭院里白雪压枯枝,屋内壁炉里炭火燃烧偶尔发出噼啪响声。
再无人对他说:“长命百岁,庄弗槿。”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庄弗槿仰面躺倒在了沙发上,左手上的戒指抵住眉心。
北边,白城。
过了小年,物价一路上涨,菜市场上排满了运了冬菜来卖的小商贩。
一男子穿着军大衣,头戴毡帽,双手都缩在衣袖里,眼看着天又要落雪,还有大半车土豆来不及卖出去。他愁出一脸皱纹,连带着瞧对面挑拣半天的年轻人也不顺眼。
“麻利的,买不买?”
那磨蹭的年轻男人只露出一双眼睛,用皮手套把最后一颗土豆擦干净放进袋子里,说:“能便宜点吗?”
老板腾的一下站起来:“九毛钱一斤还嫌贵,你去市场上拾烂菜叶好了。”
对方点了点头。
眼睛一眨,似乎觉得土豆摊老板提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建议。
他把帆布袋里的土豆重新拿出来,道了声谢,转身走了。
老板被气得倒仰。
“抠门成这样,讨不到老婆吧。”他对着那片瘦弱的背影嘀咕。
一旁卖白菜的大姐来了精神,也不剥橘子吃了,凑过来说:“老哥,刚来摆摊吧,不认识他?”
半空里零星飘下点雪,土豆摊老板开始往菜上盖棉被,道:“不认识啊,看着像个找茬的神经病。”
“脑子估计没病,就是特别穷,”大姐来给他搭把手,她在这片菜市场二十年了,把芝麻大点的事都能讲得天花乱坠,“你看他长得还可以哈,但手残疾,右手动不了。”
土豆摊老板回想那人挑菜的动作,慢到不正常,而且右手一直在袖管里缩着,一动不动。
“还真是,”他一拍脑袋,又问,“怎么弄的?”
“怪就怪在这儿,外地来的,没人了解他。你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往大城市跑,我们白城还有门道吸引来新人呢,奇了。”
“那结婚了吗?”
“肯定没呀,谁想不开嫁给个残的。”
年轻男人不知道许多人在背后议论自己,他从菜市场出来,熟练地走进一家超市,老板娘看见他,涂指甲油的手一顿,抬着下巴问:“找到工作了吗?”
男人没出声,老板娘撇了撇嘴:“闷葫芦。”
他每隔一天,就会来这儿的临期货架上买吃的。
老板娘一开始觉得他穷酸,后来某天下午,男人提前来了,没戴口罩,下巴上贴了一块白纱布。
女人看见他冷玉一样的脸,手一抖,指甲油涂到了肉上。
他是被打了,脚步一瘸一拐,腮边遍布青紫指痕。老板娘那次没嫌弃他,跟在他身后嘘寒问暖:“被谁打了?告诉姐,姐给你找场子去。”
当时还在秋天,年轻人穿着不起眼的长袖长裤,也忽然开口叫她:“姐。”
低低的一声,还挺招人心疼。
蒋巧玉听得热血沸腾,撸起袖子,下一秒就要为他出门讨公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