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里料到会听到这个。
本是担心刘巧娥的心情,如今竟像是隔墙的登徒子了。慕道瑛忙收敛心神,不敢再听再想。
不过既还能烧水沐浴,总归没有太过伤情罢。他松了口气,他知道的,她是个强硬的女子。
第二天,刘巧娥走了个大早,慕道瑛听得她的脚步声,便知晓她已然出了门。
经过他这些时日日日调息,灵窍已冲开了七七八八,但为免打草惊蛇,慕道瑛韬光养晦,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仍作伤重未愈的病态姿态。
陈玉柔将他软禁在水云涧,对他不闻不问,他每日能做的事其实不多,所能见者也仅刘巧娥一人。
刚住下的那段时日,倒有些合欢宫弟子半夜偷偷过来,跟他求欢,一应都被刘巧娥打了出去。
刘巧娥凶蛮得像只老虎,合欢宫弟子畏她蛮横,虽心有不甘,倒也没敢多加造次。
刘巧娥一走,偌大的水云涧竟也有些孤寂。
她是个爱恨都如火的女子,也不知是不是受她心情影响,这一日慕道瑛本该照例调息,却迟迟不得入定。
既无事可干,便只好取了“春霆”抚琴聊以自娱。
修长指尖轻拨琴弦,铮铮昂昂,琴音铿锵,如春气发动,万雷齐绽,万物萌生。
曲到高潮,屋外忽然传来个隐-忍的呼唤:“慕道长,敢问慕道长可在?”
慕道瑛听出这嗓音是那位白姓的少女,便收了琴到门前查探究竟。
一见白梦离形容,慕道瑛当即一怔。
她不止是横遭了什么变故,头发散乱,衣裳破碎,双颊氤出不正常的嫣红,眼里泛着隐忍痛楚之色。
慕道瑛凛然,迅速脱去外裳替她罩住,“白道友?出了什么事了?”
白梦离见到他松了口气,强忍着羞愤,低声说:“我、我中了毒……”
换做以往,白梦离是不论如何也不可能到水云涧来求助的。
她因生得貌美,又性格冷淡,不肯跟其他宫人双修,一直深受宫中其他弟子的骚扰。
威胁、利诱、下毒、设套都是家常便饭。
白梦离这几年来行事素来小心,却没想到千防万防,一时疏忽,马失前蹄。
“这宫中我不信任何人,唯独只信道长一人君子!”
“想请道长,还有刘道友……”白梦离顿了顿。
她虽然跟刘巧娥关系难堪,却也知晓刘巧娥尤擅医毒,是如今唯一能救她困境之人!
事到如今,也只能厚着脸皮跟她求助了。
慕道瑛一怔。饶是他不通晓男女情事,也知晓眼前这局面远非他能应对,“刘道友现今不在此处,许是去了花谷。”
白梦离面上血色尽褪:“怎会?”
一言未尽,眼角便已泛出眼泪来。
理智上,慕道瑛清楚,自己需得跟白梦离保持距离,但见人遇险,孤弱无助,又怎可视若无睹。
慕道瑛:“到底发生何事,道友可便明说?”
白梦离咬紧嘴唇:“他们……他们想跟我双修,我不肯屈从!他们竟用如此歹毒手段!刘巧娥最擅医毒,可如今不在此处,该如何是好——”
慕道瑛轻轻蹙眉:“道友何时中毒?对此毒又多少了解?可知晓浮云谷方位?”
“合欢宫中春毒不下百种,我又如何知晓他们用的什么毒。”毒性涌起,白梦离浑身发热,骨酥体软,面上红霞滚滚。
望着眼前青年,只觉秀雅出尘,渊静如山。强忍住内心纷纷绮念,白梦离说,“知晓中毒之后,我便赶来。至于浮云谷——”
她浑身上下犹如蚁噬,强忍住对答已是不易,一言未尽,眼前一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朝着慕道瑛的方向软绵绵栽了过去。
慕道瑛连忙伸臂扶住。怀中的少女面色潮红,柔若无骨,媚态横生。慕道瑛却微抿了唇,颇感棘手。
他说是寓居在水云涧,实则是被软禁。除了门前屋后的松风崖,等闲出不去水云涧半步。
若没有旁人主动上门,所能接触者也只有刘巧娥一人。
白梦离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眼下也就只有将她带回水云涧先行安置了。
少女双眸紧闭,胸膛微微起伏,恍若海棠春睡。
慕道瑛看在眼里,却并无多遐想:他出不得水云涧,就算能出去——
倘若白梦离此言为真,那些下药之人随时可能会追来。就不能放她一人孤身留在水云涧自己去搬救兵。
而今唯有等她醒来再另作计较。春毒虽烈性,但一时半会儿总不至害人性命。若她长久不醒,他便只能再作打算了。
正思索间,榻上的少女嘤咛一声,缓缓睁开了眼。慕道瑛整神回望,“白道友——”
话音未落,白梦离竟一把擒捉住他的手,“慕道长——”
慕道瑛不动声色抽回手。白梦离着急问:“刘巧娥还没回来吗?”
慕道瑛:“尚未。在下正等道友醒来,你感觉如何?可能联系身边好友?”
“我——我感觉很不好。”
慕道瑛:“可能联系到什么旁人?”
白梦离摇头:“我今日并未带传讯玉牌……更何况在这宫里……”她说得委婉,“也没什么可深交之人。”
慕道瑛明白她的意思。某方面来说,白梦离跟他都是同一类人。
虽不知白梦离为何会拜入合欢宫,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慕道瑛无意探究他人的隐私。
他素来与人为善,任何人只要有难,求到他面前,他往往都会倾囊相助。
“在下今为阶下囚,出不得水云涧,无法替道友联络救援。不知道友可愿让在下协理气机?等候刘道友归来?”
白梦离点点头,迟疑说:“既如此,那便麻烦道长了。”
慕道瑛便请她坐下,自己则坐到她身后。
白梦离只感觉一只微凉的大掌抵住自己的后心。
脑后旋即传来慕道瑛正直,清亮的嗓音,“请。”
一缕浩然清润的真气顺着背心缓缓而入。
第12章
她定要杀了慕道瑛!
慕道瑛这人眼界太高,不肯委身于她。但合欢大典在即,她却不能不找个云山伴。刘巧娥来到了花谷,一边缓步巡视,一边在心底暗自思索比较着身边的男子。
合欢宫男弟子已经个个都算玉人般的姿色了,但在她眼底,总能挑出些不足之处。
美则美矣,但脂粉气太腻,那是地上的花团锦簇,都不如慕道瑛浩气清英,高洁舒雅。
不想则矣,一想反倒愈发不甘心起来。
“刘、刘管事——”赵老二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打破了刘巧娥的沉思,“项管事正寻你呢!”
“项管事?”刘巧娥回过神来,心里一个咯噔。
赵老二点头如捣蒜:“正在那边的花棚!”
刘巧娥一颗心笔直地坠了下去。
她虽分管浮云谷东边的花田,但在她之上,仍有个统管浮云谷的“项总管”。
问及赵老二项竹月来意。
赵老二支支吾吾:“好像说……说是咱们花田送到库房里的那批花不行,具体的,小的也不甚清楚。”
“这不可能。”刘巧娥道,“送到库房的花都是我亲自点验过的。”
事关六十年一度的合欢大典,谁敢轻忽?
各花田的花要先送到花谷库房,清点检验无误之后,再送往总库,进库前又要由专人再过一遍。
赵老二愁眉:“项总管在前面花棚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唉,总之仙长警醒着些吧。”
刘巧娥随同赵老二迈入了花棚。
项竹月冷酷的嗓音冰坨子似得砸了下来,“这些花也敢送过来,我看你们是真不打算要命了是吧?”
她面前跪着两个抖若筛糠的杂役,瑟瑟地扑倒在地上。
刘巧娥过去见礼:“项管事。”
项竹月抬眼看她:“你来了。”
着人将花送到她面前,“你田里的,看看怎么回事罢。”
刘巧娥看了一眼,见花朵细弱,花瓣枯萎,一捻即碎,当机立断说:“这不是我送过去的花。”
项竹月:“哦?当真?”
“若不是送你过去的,那这些花又是从何而来?”项竹月陡然作色,“难道有人浑水摸鱼,贪污倒卖,以次充好不成吗?!”
那两个杂役闻言登时吓得魂飞九天,忙不迭磕头喊冤。
项竹月冷然从袖中甩出一条长鞭,朝这两人兜头挥下,“便不是贪墨,也是渎职!既如此,这两条性命也不必要了罢!”
长鞭如蛇出洞,迅如惊雷,去势极快,激荡周遭空气泛起细小花火。
这一鞭若是抽实,那两个杂役便要当场碎裂天灵,刘巧娥面色遽变!
想也没想,五指一抓,硬生生将那长鞭攥入掌心:“管事息怒!!”
修士体格远较凡人强健,这一鞭虽然没抽断她一只手,却也蓄势极深,抽得刘巧娥掌心霎时皮开肉绽!裂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横流!
赵老二并杂役:“刘娘子!”
刘巧娥忍痛迎上项竹月平静的目光,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今日这阵仗压根就是冲着她来的!
她在项竹月手底下做事,自认也算勤勤恳恳,谨小慎微,与她无冤无仇。
何必今日突然作色为难?
电光火石间,刘巧娥终于想起一人。
范舒云!
前些时日,她才听闻范舒云从思过谷释放的消息。
从被关押到释放,仅仅这十多日的功夫,太快了!定然是他那位内门的姑姑在背后走动了关系。
内门弟子想要报复外门子弟,压根无需自己动手,只需对手底下的人稍稍释放出这个信号,便有一大批外门子弟甘愿为马前卒。
果不其然,见她受伤,项竹月唇角绽开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我帮你惩罚这些失职的杂役,娘子这么着急拦我作甚?”
对方既然是刻意寻衅而来,那再辩白也无意义。鞭势太老,这一鞭之下,她已受了内伤,刘巧娥生生咽下一口血沫,当机立断,先赶赵老二跟那两个杂役离开。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项竹月也未拦她。
刘巧娥这才跪下认错,“大人,全是在下的错,在下方才想起,这一批是要淘汰的陈货,是小的疏漏,才将这陈货错送到管事面前,险些误了大事,还请管事息怒。”
她态度卑微,语气讨好,袖子底下的那只手血流不断。
项竹月眼里,刘巧娥不过蝼蚁,犯不着费多少心力,敲打一番赶出去也就罢了,便顺势剥夺了她这个分管花田的小职位,将人赶走。
刘巧娥一出花棚,手底下的杂役们都围拢了上来。
赵老二:“娘子你这伤!可要紧?项管事到底是怎么说的,奇了怪了,这一批花不应该有问题啊。”
刘巧娥受了伤,实在很难有什么耐心:“别喊娘子,喊什么娘子,如今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娘子了!你们今后,小心行事,自求多福罢!”
一众杂役都变色:“刘娘——怎会如此?”
但刘巧娥却已经无心再罗唣。捧着伤手,刘巧娥皱眉往水云涧而去。
她伤势太重,不处理不行。
才出了浮云谷,走到半路,迎面却又碰上一行蒙面人拦路。
刘巧娥止住脚步,警惕地瞪着眼前这一行男人。她确信自己未曾见过这些人。
“范舒云叫你们来的?”
“范舒云呢?”
这些人也不回应她,为首一人一挥手,一时间各色灵光、宝器飞出将她团团围住。
刘巧娥大惊失色,下意识想跑,非但没跑出包围圈,还被各色灵光击中手脚关节,她脚下一软,扑倒在地。
身上早已多出十几道伤口。为首的那人走到她面前,拽着她头发将她拉回去,抬手就给了她两耳光,扇得她头脑发晕,口鼻流血。
“小贱人。”
“跑?还敢跑?”
刘巧娥勃然变色:“老母严禁门人残杀,你们怎么敢?!”
“谁说的我们要杀你性命了?”
一道熟悉的柔媚的嗓音响起。
人群分列两旁,让出一条道路。
范舒云阴沉着一张脸,缓步走近,“你让老子吃尽苦头——”
“刘巧娥。”范舒云捏住她下颌,咬牙,“老子倒要问问你。是怎么敢的?”
范舒云来者不善,来势汹汹,刘巧娥心里一慌,触目见他带来的那些个打手,全身都软了下来。
她心里咚咚直跳,仍强作镇定,冷冷说:
“范舒云,思过谷没把你关明白,你这是又想回去了?”
这是提醒她,合欢宫可不兴杀害人命。
范舒云却轻笑起来,“我还真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你刘巧娥也有怕的时候。”
一滴冷汗从刘巧娥鬓角滑落,范舒云指腹用力一抹,揩了那滴汗水,笑说,“谁说我要害你性命了?你我同门一场,虽然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可我却不能不顾念同门情谊。
“你说你,拜入合欢宗也这么多年了,却连双修的云山伴也无一个!我这不是友爱同门吗?便寻来这一二三四——这几个好汉子。”
范舒云回望了身后那些男弟子一眼,饶有兴趣道,“要不,你挑一个。”
“范舒云!”刘巧娥尖声叫道,“你敢?!”
“我敢?!”范舒云面色遽变,扬手一巴掌甩得刘巧娥偏过脸去,“我怎么不敢?!呸!小娼妇!别给你脸不要脸!”
“今日便是在这里将你办了,合欢宫内又有谁说我一声不是?!”
合欢宫毕竟是以房中入道,风气自与其他教派不同。奸-□□女这项罪名在合欢宫中自然不成立。
“倒是你,入了合欢宫这么多年,还装得什么贞烈不成?”
刘巧娥忍不住瞧了一眼周围那几个男弟子,这几人个个生得健硕雄壮,她心头一颤,恐惧万分。
说什么顾念同道,助她双修,说白了不过是采阴补阳。
这宫里又不是没脱阴阳而死的男女弟子。
她面色终于霎时灰败如雪。
范舒云不意见到,如此桀骜跋扈的刘巧娥竟然苍白了脸颊,咬紧牙关,发起抖来。
那是从灵魂深处泛出的恐惧,眼前飞快地掠过零零散散,光怪陆离的片段,勾连起那段最难堪,最黑暗,也最不愿意忆起的回忆。
她是刘巧娥?
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