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梦离解了毒,气得面色铁青,看着刘巧娥的眼神冷得像刀子,却也知晓有求于人,不便发作的道理。
只得低头向慕道瑛:“慕道长——?”
“道友服了解药,便请先回罢。”
白梦离厌恶地看了刘巧娥一眼,只得吃了药跟他二人辞别。
白梦离一走,慕道瑛才问道:“是谁伤你?”
刘巧娥:“问这话有意义吗?我才不需要你假惺惺地装好人!”
刘巧娥对白梦离心存偏见,事急从权,他不得不先制住刘巧娥。
她敢爱敢恨,必定因今日这一遭记恨了自己。
慕道瑛心知此时想再解释道歉无疑于火上浇油,“你伤得重,让我先替你包扎罢。”
刘巧娥恨恨拂开他的手:“我不要你管!”
话音刚落,就又被慕道瑛一把按住。
“刘道友——”他轻轻叹了口气。
乌黑双眼日光下呈现出淡褐色的光泽,眼里闪动愧疚与……怜惜?
慕道瑛对刘巧娥的观感十分复杂。他虽在日常生活中克己复礼,严于律己,但也心知自己并非圣贤,对不同的人自然也有好恶之分。
他并不喜欢刘巧娥,他不喜她戾气深重,浅薄狭隘,心肠狠毒。却又在某个瞬间,怜惜她之虚张声势,故作强硬。
好恶之在一念之别。慕道瑛不得不承认,刘巧娥可以轻而易举地影响他到的情绪,令他道心不定,心绪浮沉。
对上慕道瑛的视线,刘巧娥恍若被火燎到一般。
犹如见到这世上最不可理喻,最难以容忍,最滑稽,最荒谬的东西,她霍然起身,“我说过不用你管就是不用你管!”
刘巧娥突然爆发,慕道瑛微微一顿。
事情发展到此,她既然已恼了自己,倒不若一不做二不休。
一念既定,慕道瑛垂下眼睫,置若罔闻,骈指飞快在她腕上一拂,一点。
刘巧娥只觉浑身一软,顿失了力气,软倒在他脚下坐榻,动作不能。
她羞愤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瞧他,视线所制,也只能瞧见他道袍衣摆下的雪白长靴,以暗线绣以太极双鱼纹。
像是不敢相信他竟如此无赖,“你你你!道貌岸然!”
那双雅净无尘的白靴轻轻逼近。
慕道瑛上前扶起她,轻咳了几声,默默忽略了刘巧娥能杀人的视线,去倒了杯清水,放在掌心运气滚热了。
又捉住她手掌,摊开,向上。动作轻柔,极尽耐心。
刘巧娥的面色一点点变得古怪起来,只觉得掌心仿佛有羽毛在挠似的,一抬眼就瞧见慕道瑛的侧脸轮廓,鼻梁秀挺,目光专注,仿佛极为珍重一般。
珍重?
她是气坏了脑子?竟觉得慕道瑛会珍重她?
在他眼里,恐怕她不过路边的野狗也不如!
只有白梦离……沈澄因,那样的女子才能被他平等以待吧,刘巧娥酸溜溜地想,而如她这般不过是可随意逼迫,又随意打发!正如同主人赏罚下人般随心所欲。
他怕她反抗,不敢轻忽,更不敢耽搁,飞快从袖中摸出一瓶伤药。
刘巧娥认得那是之前她送他的那一瓶。暗骂他不要脸:呸,又借花献佛,贼精!
慕道瑛拔了瓶塞,将药粉均匀地洒在她虎口创面。
倏地开口:“我与白道友不过两面之缘。”
刘巧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自己解释?
他二人非亲非故,他何必跟自己解释?!
饶是如此,心底却不由泛起一阵淡淡的甜蜜。
慕道瑛垂眸说:“她身中春毒,既然求到了水云涧,置之不理,难保不会出事。她不能出事,更不能在水云涧中出事。”
刘巧娥容色稍霁,抿了唇,“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慕道瑛:“你曾与白道友有隙?”
刘巧娥倨傲:“你管我做什么?”
这几天相处下来,他多多少少也把握了点跟刘巧娥相处的方式。慕道瑛淡定地无视了她尖锐的态度,从芥子袋中取出干净的细麻布,心平气和地继续道:“道友性子刚正,心直口快……”
刘巧娥冷笑,难怪出生士族,文人习气,竟能面不改色将她描补成“心直口快”。
纱布一圈圈缠紧,末了,慕道瑛却顿了一顿,似乎陷入迟疑:“合欢宫是个尔虞我诈之地,道友性子未必与此地相合……”
“不知道友对瑛之前的提议考虑如何?”
刘巧娥:“你如此待我,凭什么以为我还会答应你?”
慕道瑛选择换了个话题,“方才之事,瑛向你道歉。”
“你……若同意,我会举荐你去游剑阁,或者太和宗——”
“究竟拜入哪个宗门还是要看你自己心意。”对上刘巧娥指责的视线,慕道瑛顿了顿,补充说明。
“只是,你需知晓,不论哪个宗门,都不比你在合欢宫时了,正道宗门,门规森严,你日后行事若再如此不羁,恐有引火烧身之患。”
他并不喜欢刘巧娥,这个人的性格,行为习惯,处事方式,他都不喜欢。若是放在从前,慕道瑛不会跟她产生任何多余的纠葛。
他今日态度强硬,只是担心——
她如此心性,如此行事,这般口无遮拦,日后该如何是好?
“我说的这些——道友可能明白?”
刘巧娥还是不吭声。
慕道瑛抬眼,循循善诱:“若道友答应,瑛便松手。”
慕道瑛方才苦口婆心劝她那些,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记住了他今日辱她。
此等奇耻大辱,来日她定当偿还!
刘巧娥暗下了决心,面上却装得极为顺从。
慕道瑛果信守承诺,松手还她自由。
刘巧娥扭了扭手腕,望向慕道瑛雅正面容,强忍住那股施虐欲,冷声问:“你说得倒好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跟你干这一票,难道到时候你随便将我塞进一个宗门里就不管我死活了?!”
慕道瑛:“我非是不管你死活。到时自有人替我照顾你。”
“那你呢?!你就一走了之了?”
慕道瑛沉默,师尊灵元,清虚真人,一张张面孔,一幕幕往事滑过心头。
“我只是,出去之后没想过能活下去。”青年顿了半秒,扭过脸,语气淡漠地说。
第14章
合欢大典
刘巧娥最终还是答应了慕道瑛的提议。
为什么不答应?
她对合欢宫又毫无归属感和集体荣誉感。
蹉跎这么多年难道真的没考虑过转投他门吗?
当然有。
只是苦于没有门路而已。
最重要的是,哪怕刘巧娥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慕道瑛是个君子。
他答应,即便事不成,也会竭力保护她。
“哪怕用你的性命?”
慕道瑛不假思索:“哪怕用瑛之性命。”
那还有什么不答应的道理?
刘巧娥知道,修行之路注定不能太平,若想要安稳顺遂地度过一生,就不该修仙。既选择了修仙,便要孤注一掷的勇气,危险和机遇从来都是并存的。
换个角度来说。
她素来便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若是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慕道瑛不识好歹,再如今日这般招惹于她的话,她大可以将今日图谋和盘托出!亦或者在紧要关头反戈一击,让他摔得爬都爬不起来。
慕道瑛也无愧于“玉剑丹心”的“丹心”之名,刘巧娥同意之后,他便毫无藏私之心,将这些年来所学心得体会全部倾囊相授,也算为勉强她救治白梦离之歉意。
平心而论,刘巧娥并不算个能举一反三,天赋异禀的好学生,但胜在她好学,肯吃苦,一遍不会就练两遍,三遍,不休息不睡觉也要学会为止。
而有了刘巧娥的帮助,慕道瑛对于合欢宫的人事构成,守卫的巡逻路线,排班规律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慕道瑛既然想要逃跑,必定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没有比合欢大典更适宜的机会了。
那时在栖霞峰上,便是慕道瑛一介外人也能看出戚湄之不敬、不服、不臣之心。
倘若他是戚湄,一定会选择在合欢大典上动手。
为此他又特地询问了刘巧娥有关合欢宫近来的一些细节变动。
这些细节变化隐晦,常人或许难以觉察,但经历过玉清观之变,又常年身居高位,慕道瑛的阴谋嗅觉比寻常人更要敏锐。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潜藏着一场巨大的风暴。只可惜,他那时一直苦心修炼,不问世事,等醒悟时已经太晚了,师尊早已带着重重的疑点叛出了玉清。
慕道瑛:“以道友之见,戚副掌会在何时发作?我若是她,或许会选择在合欢大典上发作,老母‘闭关’不出,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慕道瑛说得果断,刘巧娥闻言也忍不住凝神思索:“……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戚副掌不服气,但若是说副掌要在合欢大典——”是否太过急躁?
“不管是不是在大典上动手,”慕道瑛摇摇头,“十日之后的合欢大典对你我而言都是一个机会。”
“彼时人人忙着祭礼,鲜少有人能注意到你我的存在。”
“所以这就是你让我带你来看宫门的原因?”刘巧娥反问。
言谈之间,两人已经走到正门前,合欢宫坐北朝南。
南门正门设有护山大阵,守卫森严,护卫弟子来回巡逻片刻不歇。
慕道瑛只看了一眼,便作出了取舍,“正门不行,我们去别的门。”
后门北门也是防备甚密。
两人又去了东西侧门。
西门位于断崖之上,层峦叠嶂,地势险峻,因此人手也最少。
东边的地势较为平坦,守卫比西门多,比正门后门更少。
刘巧娥此时哪里还看不出慕道瑛打得什么算盘,
“怎么样?到时候我们从哪个门走?”
慕道瑛:“西门。”
这么快就决定了?刘巧娥愣了一下,下意识觉得不妥。
慕道瑛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道友可是觉得太过草率?”
刘巧娥一哽,“话本里都这么写的……”
慕道瑛摇摇头:“这便是话本跟现实的不同。若是话本里,必定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故布疑阵了。”
“你也看话本这些东西?”刘巧娥见他说起话本来头头是道,不禁狐疑。
慕道瑛一顿,诡异地沉默半秒:“从前没收过一些。”
的确。生活不是话本,综合考量之下,西门不论地理环境还是人员构成都是最合适的。
正如同戚湄想要发动政变,话本里必定是连环计计中计,但现实生活中,却要做到步骤越简单,涉密人员越少越好。
做多错多,当中的不确定性就太大了,不值得冒险。
现实往往比话本更简单,直接,甚至粗暴。
又过几日,合欢宫一甲子一度的合欢大典终于来到。
这一天,合欢宫循往年旧例,大开宫门,与民同乐。
周边村镇百姓都能过来赶个热闹。
有这么个歪门邪道在家门口,附近百姓多少也已经习惯了合欢宫邪肆的风格。
这一路而来,见瑞气喷涌,漫天花雨纷堕,碧瓦朱甍,交织一片琉璃宝光。
楼阁玲珑,烟柳画桥,鸾翔翠羽,鼓乐天音。
漾漾波心间,惊鸿倒影来,只见妖童媛女,从远方宫观楼台间把臂而下,罗裳逶迤,笑语盈盈,个个神采光耀,恍若神仙中人。
直看得人瞪大了眼,挪不开视线。
慕道瑛跟刘巧娥布衣打扮,正随着人潮,混迹在附近百姓之中。
唯有这一日,宫门大开,四门守卫松弛。临行前,慕道瑛在他跟刘巧娥身上各施了个混淆容貌的小法咒。
这法咒神奇之处便在于,若是无人细看,他二人便如同身边最没有存在感的大众脸,过路人。
慕道瑛并不打算惊动西门的守卫,只求安安稳稳,不露痕迹地混迹在凡人之中蒙混过关。
这一路行来倒也算顺利,人人都沉浸在这盛大的节日氛围之中,他二人低眉顺眼,没多时的功夫,就走到了西门附近。
可偏偏,就这临门一脚的功夫,出了岔子。
刘巧娥跟慕道瑛都低估了他本人的受欢迎程度。
临近西门附近,慕道瑛还是被人认了出来。不知是谁双眼发光喊了声,“慕道长!”下一秒的功夫,慕道瑛便被人给包围了。
俊俏的男男女女们将慕道瑛团团围住,热切求-欢。场面之□□露骨令刘巧娥都目瞪口呆。
本来他俩计划得还挺好的,怎奈何这唯一的纰漏出现在慕道瑛这张脸和这超高的人气上。
妖人爱仙君,正道禁欲气质对一众合欢宫男女来恰是绝杀。
急得刘巧娥直骂:“你说你生这么好看干嘛?!”
“……”饶是慕道瑛,都委实无言以对,总不能说怪他爹娘?
刘巧娥费了半天的力气才把人从人群中拖出来。
一边怒目而视:“这是我的人!不懂规矩吗?滚一边去!”
合欢宗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跟范舒云那点事早就传遍了整个合欢宫。
人人都准备看她的笑话,未曾想,见刘巧娥跟慕道瑛联袂而来,这一副不合时宜的画面令大家惊掉了下巴。
刘巧娥心中又是烦躁,又是嘚瑟,穿花蝴蝶一般拉着慕道瑛钻出人群。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这时,李倾城突然携着范舒云,领着她那一大帮小跟班,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刘巧娥?”李倾城扬眉,“慕道长?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想去哪儿?”
慕道瑛也已知晓李倾城跟刘巧娥之间的恩怨。见她目光四下睃巡,似笑非笑,只道来者不善,正待开口,手臂倏地一沉。
慕道瑛一怔。
刘巧娥将他的手臂抱住了。
女人挽着他的手臂,趾高气扬,冷笑连连冲着李倾城,“做什么?怎么?合欢大典还不许我们出来逛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