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四家弟子中哪一家怨气最大,
自然便是那些跟慕道瑛感情深厚的玉清观子弟了。
身为玉清观剑阁首座,慕道瑛虽在门中积威深重,
但他秉性温柔,赏罚分明,
对门下师弟师妹一向爱护,长兄如母如父。
是以,众师弟师妹们极是爱重他。都认为灵元盗宝一案,他必有苦衷。
“师兄。”一个玉清观的师妹忍不住悄悄扯了赵言歌的袖口,“慕师兄当真会赶过来吗,那无垢老母叫咱们所有人等她,好大的排场!我真担心慕师兄受她欺负。”
这师妹名叫张素心,幼时慕道瑛带过她一段时日,她视之如兄,极为仰慕。
赵言歌年纪最小,因挂心慕道瑛,也不由皱了眉。
一片牢骚非议声中,宋妙菱心平气和,“老母许是遇到什么旁的事耽搁了,再等等吧。”
赖永乐生了个笑弥勒的模样,性子也是宽厚爱笑的,“是是是,且等等,急也急不来这一会儿。”
就这样,众人一直等到日上中天,才将刘巧娥等来。
这时,四大家弟子都已经积累了满腹怒气了。
可刘巧娥一进殿,竟连个道歉都没有,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宫里有些内务处置,有劳众道友久等。”
这时,众人面色都有些不好。
还是赖永乐笑呵呵地上前打圆场:“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启程——?”
五派弟子头一回一起行动,没有人愿意头一日就闹得不愉快,只好忍下。
赵言歌自打刘巧娥现身的第一眼起,目光便落在了慕道瑛的身上。
他落后刘巧娥几步,沉默自持。
藏青色的道袍,如雨过天青,愈发显出肌肤洁白,眉眼沉静,萦绕几分温柔的寂寞。
见他现身,玉清观师弟师妹们都激动。
“慕师兄!”
“师兄!”
慕道瑛停下脚步,侧身相对。
他又如何不知晓同门师弟师妹们的拳拳爱护之心,只他如今戴罪之身,老母裙下之奴。
彼此之间保持距离,才是对大家最好的选择。
因此,只默默一颔首,便又步履匆匆跟着刘巧娥去了。
众人心里都悲伤。他们也清楚地知道时移世易,今非昔比,可多年的同门情谊又岂能作假?
赵言歌沉重地叹了口气,“日子还长……同处飞舟之上,总还有见面的机会。”
“赵师兄。”张素心想起自上船起,就没看到沈澄因的身影,忍不住问道,“你跟沈师姐交好。这次任务沈师姐不参加吗?”
赵言歌迟疑,“她另有师门任务在身,但宁瑕既然有了下落,她不可能不来……”
张素心年纪小,口无遮拦:“我还以为慕师兄会跟沈师姐修成正果,没想到如今……”
赵言歌一惊,斥道:“怎么连你都胡说,宁瑕跟阿因之间清清白白,你哪里听到这些胡言乱语。”
张素心一扁嘴:“跟沈师姐也好过跟那无垢老母!”
沈澄因之前常来玉清观做客,玉清观弟子们都认得她,就连称呼,也是直言“师姐”,而非更生疏客气的“仙子”。
张素心年纪小,哪里会想那么多,见慕师兄跟沈师姐都光彩照人,漂亮得像捏出来的娃娃一般,理当配成一对。
她希望赵言歌沈澄因这两个哥哥姐姐能替慕道瑛打抱不平。
赵言歌虽当众呵住了张素心,回到屋里,也忍不住想起沈澄因的下落来。
他相信,沈澄因一定会赶过来,只不知路上到底要耗费几日的功夫了。
飞舟一连行进了三日。
虽然众人对刘巧娥有诸多不满,可没有人能否认他们对这位神秘的无垢老母的好奇。
刘巧娥自打上了飞舟,便鲜少在人前露面,只偶尔请几位长老到屋里议事,其余时候神龙不见神尾。
倒是她带来的那一批合欢宗子弟,个个华服靓装,毫无顾忌地随地嬉笑打闹,每日都要换新衣,也不去斋堂吃饭,只在飞舟上开小灶,奢靡无度,铺张浪费。又被人撞见,其中好几个俊俏的男弟子,半夜出入刘巧娥的卧房。
“呸,不知廉耻!”玉清观弟子们私下里不知唾弃了多少遍。
这一日,又因为两个合欢宗弟子在一旁口无遮拦地调情嬉笑,惹得一旁打坐用功的游剑阁弟子迟迟不得入定。双方再次爆发了一场冲突。
压抑的怒气很快就被点燃,转眼之间,便演变成了两派弟子之间的争斗。
其他三家弟子一时没拦住。
一言不合间,其中一合欢宗弟子竟趁其不备,将一游剑阁弟子推下飞舟!
这飞舟之下,云涛滚滚,寻常一二境的修士,尚未学过遁光飞行,摔下去只怕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何师弟!”
赵言歌大惊失色,纵身一扑。
因沈澄因之故,他跟游剑阁弟子素来交好,自然也认得这个倒霉的游剑阁子弟。
可孰料在这档口,竟有一阵狂风袭来,乌云蔽日,天地失色。
滚滚乌云间传来几声凄厉的啸叫,随后竟掠出几道大鸟鬼影!
这些大鸟,浑身无毛,翼展如云,个个生得一张奇大无比的尖喙,通体生长累累肉瘤。
动作更是快如迅电,见人便抓便啄,顷刻间,飞宫甲板广场前乱成一团。
赵言歌也陷入了棘手险境。
他修为在同辈之中已称翘楚,也早已学会遁光飞行。他飞身一扑,拽住那何姓弟子臂膀,背在身后,忙将足微顿,稳住身体平衡。
本拟返回飞宫,可抬眼一看,举目一片漆黑,周身竟已被乌云吞噬,那片片乌云如墙一般,牢牢遮住了两人去路。
更有几只大鸟扇动肉翅,在二人附近不断盘旋,虎视眈眈。
好端端地,怎么会飞来这些怪鸟?
赵言歌心里一沉,正同其中一只怪鸟四目相对!
那怪鸟目光一闪,大叫一声,挥动双翅,一双寒光烁烁,铁钩般的大爪朝他天灵抓来!
赵言歌不及多想,忙放出飞剑!飞剑,大鸟,破空相撞,很快便咬成一团。偏又有两只怪鸟斜刺里从他背后穿来!
赵言歌一边要看顾何泰清的动向,一边又要不断驭使飞剑跟那几只怪鸟周旋,左支右绌,很快额角便渗出汗来。
这些大鸟动作极快,爪喙甚利,赵言歌又不是剑修,他以符箓跟神农术见长,让他从旁辅助也就罢了,正面对上这些怪鸟,实在难讨得了好。
一招不慎,竟让那大鸟利爪抓入手臂,勾扯出一大块血肉,赵言歌吃痛之下,飞剑顿失控制,其余几只大鸟见状迅速围杀上来。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赵言歌耳畔隐约听到众人惊喜的呼唤声隔着黑云传来。
“沈仙子!”
“是沈仙子!太好了!”
“沈仙子!快救救赵师兄!!”
只见滚滚乌云之间,隐约有一点剑光闪过。
一点,两点,三点,紧接着,光芒大作,一道灼灼剑芒一剑撕扯开厚重云幕!
-
飞宫偏殿内。
刘巧娥,宋妙菱,赖永乐等几位长老,正共聚一堂议事,殿外设置了隔音结界,几人并未留意到外间甲板上的光景。
慕道瑛出了偏殿,去附近茶水房给诸位长老倒茶。一抬眸,忽见天边黑暗,甲板乱象。
发生何事?
微微一怔间,正同一个前来求援的弟子撞个正着。
“慕道长,长老们在哪里?!怪鸟!外面突然冒出好多怪鸟!”
慕道瑛见那弟子形容狼狈,神色骇急,不敢轻忽,忙快步打开结界,放他入内,自己己则赶到甲板之上。
甲板上此刻正乱成一团。
他想都没想,下意识放出飞剑便要参与战斗。
剑气一声清鸣,正待临空而起,天边忽然划过十数道璀璨流星。
慕道瑛抬头望去——
十几个游剑阁弟子,御剑而来,为首一个仙子,云鬓雾鬟,仙袂飘飘。眉眼温静,具倾城之美,但甫一出手,一道剑光便如惊雷一般落下。
沈澄因一剑削去那怪鸟一翅,剑光撕开乌云,救得赵言歌出来。
赵言歌也没想到沈澄因真的来了,还来得那么及时,不由激动道:“阿因!”
沈澄因温温和和,不慌不忙,“抱歉,是我来晚,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这些怪鸟是什么来历,一眨眼的功夫就都蹿了出来!”赵言歌埋怨。
沈澄因驾着剑光,载着他跟昏迷不醒的何泰清,从云头落下。
一错眼的功夫,正同甲板上仰首而望的青年道子目光撞了个正着。
慕道瑛怔了怔,目光隔着天与云的距离,不意与沈澄因交汇。
也正在这时,得了消息的刘巧娥,宋妙菱等人快步从殿内走了出来。
落在刘巧娥眼底的,慕道瑛跟沈澄因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眼万年,静默相望的画面。
天边乌云滚滚如浪,仍不时有怪鸟在云层间盘旋飞腾。
一声霹雳降下,一道蜿蜒曲折的火电霎时照亮漆黑长夜。
-
慕道瑛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沈澄因。
他短暂微讶了一秒,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冲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孰料,背心传来一阵滚滚热烫,仿佛被人以两道鲜明的能洞穿血肉的视线,炯炯注视。
当真是如芒在背,毛骨悚然。慕道瑛愣了一下,回眸一瞧,一眼便瞧见了甲板上后来的刘巧娥。
慕道瑛迟疑了一下,近到她身前,“老母。”
慕道瑛自觉跟沈澄因之间清清白白,自然心无杂念,只当寻常老友相见。
可刘巧娥却不这么想了。
沈澄因出场的时机太妙,他二人对视时,在她眼里自有经年累月相处下来,旁人难以插足的默契。
沈澄因生得美貌,这一剑又委实惊艳,立即引来甲板上人群不小的惊呼。
刘巧娥心里简直像打翻了个五味瓶,怒上心头,醋海翻波。
哼,区区雕虫小伎!
再看那些敬佩不已,五体投地的几家弟子,更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这点小伎俩便将这些人迷得神魂颠倒。刘巧娥心中暗暗吃味。今日她倒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洞冥真君!
刘巧娥冷冷睨沈澄因一眼,抬袖功夫,血罗刹飞出,瞬间化作一道血色流星,在乌云间连冲了几冲,漫空追截那十数只怪鸟。
那些怪鸟原本还心有不甘地浮在云层间盘旋,可那血色流星曳尾一过,所过之处,这些怪鸟竟连一点声息也无,便“嘭嘭嘭”一连化作一蓬蓬的血雾原地爆开。
一息功夫,便将漫天乌云揉碎,天光乍泄,露出金光万丈的日轮!
众人原本还在惊讶沈澄因那风华绝代的一剑。没想到刘巧娥竟然弹指间便将这些怪鸟杀了个一干净。
境界之间的差距太大,大到众人一时之间,反倒连惊呼也被吞到嗓子眼里,只剩下一片噤若寒蝉的死寂。
这些怪鸟,于这些小辈弟子自然是分外棘手的劲敌。
可对刘巧娥,宋妙菱等人而言,也不过是一挥手的功夫。
慕道瑛是亲身体会过刘巧娥修为之高深莫测的,饶是如此,他心下也微微一凛。
凛然之后,便生出些同为修士的寂寥惆怅了。
慕道瑛默不做声,心中难免也生出几分悠悠向往,不知自己何时又能到这境界呢?
只这念头一起,便又很快被他放下。
天生剑骨,慕道瑛也有自己的骄傲。
其实若非数十年前那一场变故,他如今修为恐怕不在刘宋等人之下。
那次他深受重伤,全身筋脉几乎尽碎,那时,师门众人几乎以为他要绝于仙道了。
大家小心翼翼地看顾着他,不敢在他面前提及“练剑”、“修道”等任何一个字眼。
可慕道瑛并未就此一蹶不振,短暂的灰心丧志之后,在众人同情担忧的视线下,他很快便重振了精神,平心静气,一如既往地练剑、吐纳。
就这样足足坚持温养了二十余年,才养回今日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模样。
刘巧娥大吃飞醋的同时,沈澄因也在注意着眼前这个神秘的老母。
来之前,赵言歌便已传信给她,对于宁瑕今日处境她也算有几分心理准备。
可没想到无垢老母望她的视线——似乎算不上友善?
沈澄因无暇多想,下了飞剑,向众人盈盈一拜:“游剑阁弟子,沈澄因,拜见诸位长老。”
赖永乐又惊又喜:“小沈?你们怎么来了?”
沈澄因身后游剑阁弟子都笑起来:“长老你们去追查返魂灯的下落,怎么不带上我们?”
这个“我们”用得颇有玄机,谁不知道沈澄因跟慕道瑛之间关系匪浅?
慕道瑛有难,沈澄因又怎会置之不理?
一游剑阁弟子道:“得了消息,沈师姐一路御剑,紧赶慢赶,好悬才赶上!一来就撞见了这些怪鸟作乱!”
沈澄因也听出同门们的揶揄,面色微红。
宋妙菱转头吩咐手下弟子收拾残局,闻言,将眉一蹙,“这些怪鸟来历不明,的确奇怪。”
沈澄因道:“我来时见各地有地动,浊气四散,不知跟这些地裂异像有无关系。”
赖永乐捺须道:“如今也查不出什么东西,等到了永宁城再好好探查一番罢。”
经过那些大鸟作乱,甲板上乱作一团。
沈澄因拜过这几位长老,略一迟疑,还是走到了刘巧娥跟慕道瑛面前。
“在下游剑阁弟子沈澄因,拜见老母。”
刘巧娥不言不语,细眼频动冷芒。
沈澄因迟疑地僵在原地。
刘巧娥辈分太高,这次行动又隐隐以她为首,前辈不发话,小辈又怎好贸然起身。
刘巧娥嫉妒沈澄因。
从很久很久之前,她便嫉妒这个能时时出现在慕道瑛身边,与他平等相交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