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幢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有男有女,上至白发苍苍耄耋老人,下至总角小儿。
白日里勤勤恳恳,安居乐业的宿雾城百姓,如今却如夜游魂一般,汇聚到了街心。
他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支蜡烛,脸上露出狂热之色,嘴里蠕动,整齐划一地高声喊道:“皮败肉坏,唯有骨存!圆德离苦,往生太平!”
烛光渐渐汇成一条火龙,他们一边喊,一边热切地朝着东方涌去。
慕道瑛为眼前一幕怔住了,正不解间,身后响起个熟悉嗓音。
“又是魔门的把戏。”
如今,他无需回头也能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魔门?”他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喃喃跟着重复。
刘巧娥冷笑着,一把拉过他的手,“跟我来。”
慕道瑛一怔,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被她拉着手一路飞奔出了客栈,来到了街心。
最初,慕道瑛还有些担心这些百姓会不会觉察出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但百姓们显然已经陷入了狂热的幻觉之中,只不断随人流拥挤。
他二人跟随人流来到城外。
没想到竟又在人流中见到了熟面孔。
“老母?宁瑕?”赵言歌,宋妙菱等人惊讶地走了过来。
“你们也听到这歌声了?”宋妙菱道:“赖长老带着一批人留守客栈,咱们出来瞧瞧动静。”
众人边走边谈,走到郊外,突然被挡住去路,
慕道瑛脚步一顿,仰目望去。
只见,一座巨大的尸山正静静地矗立在火光下。
层层叠叠的尸体被累积堆砌在郊外,尸山顶部燃起一缕缕火苗。
慕道瑛曾在史书上见到过,“京观”的记载,“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亲眼见到。
他不免动容,心里一沉,到底是谁这般残忍筑造的这一座“京观”。
“是食骨宗。”刘巧娥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些晦暗难辨。
慕道瑛自然也是听过食骨宗的,他下意识又看了一眼那尸山一眼,这才留意到个中玄机。
这些尸身具具绵软如只大口袋,好似被抽尽了骨头,明显出自食骨宗的手笔。
食骨宗本隶属于魔门八宗之中的肉身宗,多年之前肉身宗分裂为三,分别为食肉,食血,食骨。
肉身宗坚信,人之肉、血、骨具有灵性力量,吞服下人的血肉能带来修为的进步。食骨宗的法器也多以人骨制成。
宋妙菱也觉得骇然:“我听闻这些年来魔门一直在各地宣传他们的教义,说什么天数流转,末日要到了,未曾想,宿雾城也被渗透至此!”
“也难怪灵元子会选择跑到这里来。”狄冲冷笑。
赵言歌皱了眉,狄冲屡屡出言不逊,他有点担心慕道瑛。
慕道瑛眉目不变,倒是极为平和镇定的。
“来都来了。”刘巧娥发话道,“便先查一圈吧。”
言谈间,一个黑脸的汉子已经爬上了尸山,正站在山顶,朝众人振臂高呼。
众人便四处探查了一圈儿,都没查出什么异样。
眼下这一幕虽然骇然听闻,但现场并没有魔门的踪迹,应该是自发举行的祭祀活动。
可正在这时,慕道瑛似乎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并不算高大,还有些矮胖,可却是他朝夕相对,梦中也想见过无数次的。
他愣了一下,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心口热烈涌动。
师尊?
他下意识追寻那身影跑了几步。
肩膀被人搭住,狄冲阴柔冷沉的嗓音响起:“慕道长,你看到了什么?”
慕道瑛一僵,拂开他的手!
狄冲循他视线一望,面色一变,拔剑出鞘:“是灵元子!!”
他一声高呼,其他仙盟弟子闻言一惊,纷纷围了上来,“灵元?哪里?”
可狄冲却已经一催剑光,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慕道瑛不假思索,也催动剑光,紧追而上!
人群中那道矮胖身影,似乎受惊一般,张望了一眼,化光而逃。
可人群拥挤,他似乎怕伤人,不敢将遁光催发到极致,
只这一瞬,慕道瑛便确认出这身影的确是师尊无疑,更相信师尊并没有跟魔门勾结,他平日里性子便是极敦厚的。
狄冲却不管这些,遁光暴涨,周围百姓都被遁光割伤,人仰马翻摔了一地。
他先于慕道瑛一步,冲到灵元面前,剑光破空而起,直插灵元命门!
灵元无奈之下,只能停下抵挡。他大袖一挥,那锋锐无匹的剑光,便被他神奇地消融于无形了。
狄冲面色大变,将剑光一连催了三催。
慕道瑛终于赶到,还没来得及动作,几个仙盟弟子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面色微冷,不满地抬起眼。
那几个仙盟弟子道:“道长,别动,这一动,就说不明白了。”
慕道瑛只得抿紧了唇,目不转睛地留意着战局。
宋妙菱,刘巧娥也在这时赶来。
宋妙菱的武器是一支判官笔,判官笔凌空飞出,连点几下,便迁延出数道墨痕,将灵元牢牢困在走笔撇捺之间。
刘巧娥放出顶门的白色莲花,莲花忽而开合,忽而又化成瓣瓣飞刃。
来自仙盟的攻势密不可分,一刹那的光景,灵元身上便见了红。
可宋妙菱、狄冲那边也没落到好处。
灵元毕竟曾经是玉清观长老,又岂是易与之辈,不断有弟子受了伤退下来。
狄冲见状,更加怒不可遏,剑行越凶,越险,显而易见已将“尽量活捉”抛之脑后。
宋妙菱无奈之下,为了回护身边子弟,判官笔也只得逼命而去。
这当中当属刘巧娥修为最高,身边个个都是拖后腿的,她独当一面,压力倍增。
这时,活捉无疑于天方夜谭。
刘巧娥面色冷峻至极,袖中同时甩出血罗刹,将灵元咬得遍体鳞伤!
剑尖没入胸口,擦心而过!灵元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吐出大口鲜血!
狄冲趁隙而上,将剑光送至他背心!
与此同时,宋妙菱等其他仙盟弟子也纷纷出手,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从四面八方,将灵元架在其中,险些穿成个刺猬。
师尊受伤,慕道瑛心头大恸,孺慕之情,令他就要对身边仙盟弟子出手——
突然!
灵元似乎也知道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犹豫了一刹,忽伸手探袖。
只见一线淡黄色的微芒,自他袖中射出,不过转瞬之间,那微芒便迅速暴涨,分裂,将众人吞没在光芒之下,四周耀眼如同白昼。
似乎有人在惊叫:“返魂灯!”
“别让他跑了!”
恍惚之间,慕道瑛唇瓣微动,终于忍不住呼喊:“师尊。”
嗓音低微,轻而柔,仿佛是游子深深的叹息。
光芒渐渐散去,四周也只剩下点点微光游动漂浮,很快湮灭。
慕道瑛伸出指尖轻触那点点光芒,神情怔忪,只觉方才见到师尊仿佛一场梦境。
“宁瑕,宁瑕。”赵言歌的呼唤唤回了他的神志,“你不要紧吧?”
慕道瑛轻轻摇了摇头,情绪低落,十分疲倦,“咏章,我……等回到客栈,我有话要跟你说。”
赵言歌一愣,隐约猜出了慕道瑛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但见他疲倦,不忍再打搅。
慕道瑛是极为依赖这个师尊的,亲眼见到师尊差点被围杀,心里肯定不好受。
毕竟就连他刚刚也忍不住就要动手了。
仙盟在这边闹出了太大的动静,百姓们一哄而散。
方才那站在尸山山顶的汉子,也想跑,但一着急,不慎失足从山顶跌落,那汉子惨叫一声,鲜血从他口鼻涌出,顷刻间便断了气。
慕道瑛无意再管接下来仙盟要如何收场,只慢慢地走到附近一棵树下坐了下来,闭目歇息。
他是个淡而柔润的长相,乌发柔软地垂落下来,眼睫低垂时,显得宁和。但他的内心却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无悲无喜。
慕道瑛袖中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捏紧了,默默回想方才返魂灯灯芒暴涨的那一幕。
他清楚记得自己刚上山时,年纪尚幼。远离父母亲人,头一次来到小寒山的玉清观,十分不适应。
师尊一直耐心地照顾他,教导他。
日子一长,幼小的少年便对师尊生出了近乎亲人般的亲昵与依赖。
他十分黏灵元,但灵元还要忙于门中公务,去紫微殿议事,不能常陪他,他幼时怕黑,怕静,怕门窗紧闭的那间静室。
于是,师尊便专门为他俩设计了个传音密术。
这法术只供他们师徒二人使用,旁人都听不到他们的悄悄话。
而方才,他分明听到了师父的嗓音。
师父说,“宿雾山”。
宿雾山,慕道瑛心下微沉,确信这是灵元暗中传递给自己的信息。
师父是想让他去宿雾山?还是远离宿雾山?宿雾山中到底有什么秘密?难道师父便是为宿雾山而来的吗?
这些问题,目前没有答案。
慕道瑛唯一所知的便是,不论如何他都要往宿雾山去一趟,而在此之前,他需要摆脱刘巧娥以及仙盟的监视。
回到客栈时已近四更。赵言歌遵循约定来到他房中。
慕道瑛顿了顿,眉眼郑重道,“咏章,你上次的提议,我愿一试。”
—
赵言歌意料之中,仍不免大喜过望,“宁瑕!你终于想通了!”
慕道瑛默然,若非灵元传讯,若非今日他亲眼所见仙盟针对灵元的围杀毫不留情——
虽说最好捉个活口。但看仙盟的攻势,分明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想到这里,他抬手,解开衣襟领口。
赵言歌惊恐地看着他。
慕道瑛顿了顿:“……”目光复杂,一言难尽。
“我不好男色的。”他认认真真申明,神情有点屈辱。
慕道瑛这纯洁正直,还有点委屈的态度倒令赵言歌老大难为情。
赵言歌:“咳咳……”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诶我这,我也是……我这不是怕你,合欢宗待久了,行事就……”就被无垢老母给调1教得……
情感让慕道瑛很想迅速把衣领拢得一丝不苟,但理智不准他这样做。
他敞开领口,示意赵言歌来看。
赵言歌一看,那莹白如冰的肌肤下隐约浮现一道血色红线。他一惊,“这……!”
慕道瑛面无表情,光速拢回领口。
“这是一线牵。”他言简意赅介绍了一下。
赵言歌喃喃,震惊于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邪乎神通之多,合欢宗玩得之花。
“难怪你……之前不肯跟我们走。”
慕道瑛“嗯”了一声,“有这一线牵在身,我并不好脱身,反可能连累你们。”
赵言歌:“有解药吗?”
慕道瑛想了想,“有的,我曾见老母将解药放在她袖中芥子囊内,红色的小瓷瓶。”
“可老母盯你那么紧。”赵言歌来回走了几步,喃喃有词,“宁瑕,你真的得想办法先偷来解药,摆脱老母的监视,到时候由我跟阿因送你出城……”
“宁瑕。”赵言歌抬起眼,“你能想办法取得老母的信任吗?我说过,她或许——”
慕道瑛眉心轻轻一跳,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下意识就打断了他,否认道:“我不敢妄自揣测老母心意,但,我会尽量一试。”
不管怎么说,他都摆明了自己的态度,赵言歌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相信你,你一贯都是有主意的。”
送走赵言歌之后,慕道瑛又迎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刘巧娥一袭白衣,翩然而至,见他,竟微露迟疑,“你……”
慕道瑛倒是平静坦然地打了个躬,“老母。”
刘巧娥:“你不要紧吧?”
慕道瑛不禁抬起眼,多看了她一眼。
她……竟是顾忌他的想法吗?
毕竟当着徒弟的面围剿师父,刘巧娥对上慕道瑛平静澄澈的双眼,也有些抹不开脸来。
慕道瑛颇有些意外刘巧娥竟也会设身处地,换位思考。
“我无事。”他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
刘巧娥“哦”了一声,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致了,难道还要让她安慰慕道瑛吗?
倒是慕道瑛,因已下定决心逃跑,又想到之前跟赵言歌的谈话。
既要取得她信任——虽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取得她的信任。
虽然他还未付诸实际行动。
但这感觉竟然就已经有些对不起她了。慕道瑛不禁对刘巧娥先生出了些微的歉意。
“老母……”他顿了顿,难得柔声问,“伤势如何?”
灵元久负盛名,刘巧娥跟他对阵,又岂会不受伤?
但最让刘巧娥吃惊的是慕道瑛的态度,他嗓音谦柔,态度诚恳,并不似作假。
他……他也会关心她吗?
刘巧娥迟疑了一刹,她素好面子,不肯轻易示弱人前,“都是皮外伤。”
她嗓音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慕道瑛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