腋下木杖忽然自地面一滑,沈奚肩臂脱力,整个人向前栽去,还好沈六伯从旁扶了扶,才让他不至于跌倒。
沈奚就着六伯的手半跪在地,抬目看向赵妧,眸中竟有霜雪意。
赵妧被这眸光慑住,呆了片刻才怯生生地道:“沈大人不记得了,阿妧小时候去沈府住过,那时阿妤姐总闹着让您帮她起个新名,您气不过,日日与她吵,后来阿婧姐便让您来赵府住一阵子,但您没来。”
赵妧口里的阿妤正是沈奚的三姐,四王妃沈筠。
沈筠原名沈妤,只堪堪长沈奚一岁。她儿时嫌“妤”这个字太娴静,闹着让沈拓给自己改名,沈拓不理,后来等小沈奚长大了些,读得满腹经纶,沈三妹就来折腾小沈奚了。然竟是沈奚拗不过,吵了半年败下阵来,自《礼记》中为她选了一个“筠”字,其意为“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注)。
沈奚忽然想起年关宴上,沈婧被猫抓伤后,自己曾掀开一个女子的衣袖瞧过伤口。
当时沈婧还说:“你怎么这样?那是赵府的阿妧,她小时候还来沈府住过半月,当时三妹日日里跟你吵架,吵完你气不过,就去逗她寻开心,你不记得了?”
沈奚想起沈婧,神色黯淡下来。
他不再看赵妧,垂下眸,仍是想拄着木杖离开,可是方才一番动静已耗尽他所有力气,他就这么半跪半伏在地,再也起不来。
卯时三刻,天色水蒙蒙的,俄顷,外院传来扣门之声,又隐隐传来几句低语,原是苏晋领着医正方徐来为沈奚换药了。
苏晋进得厢房一看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平静地道:“方大人,有劳你与六伯将沈大人扶回卧榻上。”
等他二人将沈奚扶回卧榻退出去后,苏晋又对赵妧道,“二小姐,麻烦你吩咐下人将沈大人的药汤再熬过。”
赵妧听了苏晋的话才如梦方醒,自案几上端起药碗,轻声应了一句:“阿妧待会儿将药汤与早膳一并送来。”
西厢又安静下来,苏晋看着伏在榻上默不作声的沈奚,唤了句:“沈大人。”
半晌,沈奚低低应了一句:“我已不是什么大人。”
苏晋于是点了点头:“好,沈青樾。”然后她道:“我知你眼下深陷困境心结难解,更因寄人篱下倍感屈辱,可是在这样的困境里,屈辱,心结,都是其次,只有活着才是最当紧,哪怕是忍辱负重地活着——这些道理便是我不提,你也该懂。”
她顿了顿,将语锋一转:“但道理说起来最容易,人在困境当中,四面绝壁进退维谷,想要彻悟却是难上加难。你眼下忧愤难当困于本心都在情理之中,我只与你说一句——切莫辜负了那些在你落难当头,仍愿对你真心相待的人。”
苏晋说到这里,不再多言:“我让方大人进来为你换药。”
外院静静的,苏晋退出西厢,沈六伯已在外头等她了。
他似是有事相求,先跟苏晋揖了揖:“劳烦苏大人又为少爷奔波操劳。”又迟疑着道,“敢问苏大人,四殿下如今可还在京中?”
苏晋已猜到他想说什么了,是以问道:“六伯想让青樾随四殿下回北平?”
沈六伯叹了一声道:“也是方才赵二小姐提起少爷与三小姐,就是四王妃年幼的事,老奴才想起一事来。
“少爷他自小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六岁那年,大小姐为他采桑葚失足跌入淮水,他便自责了许久,小小一个人坐在大小姐屋前,成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后来还是三小姐忍无可忍,将少爷教训了一通,少爷他才好起来。苏大人您是不知,少爷虽不怎么提三小姐,但三小姐自小克他,因此老奴想,或许让少爷去北平府与三小姐见上一面,少爷便能好起来了。”
可苏晋听了这话却犹疑。
且不说眼下朝局混乱,她无法轻信朱昱深,单从沈奚往日的只言片语便可得知,他自己也未见得对他这位三姐夫多么放心。
但这是沈奚的家事,苏晋不好置喙,只能另说一个由头:“而今太子薨殒,圣上病重,朝局不稳,四下人心浮动,这消息传至边疆,北境,东海,西北,岭南,各处外敌蠢蠢欲动。四殿下这些年镇守北疆,若他决定出征,最迟二月头就要走了,可二月头青樾还不能下地,随军赶路,即便有马车拉着,恐怕身子也吃不消的。”
沈六伯愣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苏晋道:“六伯若信得过苏某,便再给我些时日,苏某已想到法子,或春深,最晚五月入夏,若青樾到时仍想去北平,苏某一定送他平安离开。”
沈六伯道:“老奴对苏大人哪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怕久在京师,连累了您与赵二小姐。老奴虽不懂朝局,但也知道沈府遭难,十三殿下被禁足在东宫,苏大人您的近况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何况眼下在这赵府别院里住着,赵二小姐对下人们不放心,少爷平日的膳食,药汤,都是她亲自备好送来,好歹堂堂千金小姐,却要做这些奴婢做的事,老奴实在过意不去。”
苏晋道:“过意不去也只能先记在心头,赵二小姐质朴纯善,这份恩情便是青樾日后还不了,苏某也会替他报答。”
两人说话间,方徐自西厢里退了出来,苏晋上前问询,得知沈奚的伤势养了三日已略有缓和,放下心来,令方徐回了太医院,才又对沈六伯道:“有劳六伯在外头等等,苏某有话,想单独对青樾说。”
沈六伯连忙应了:“好,那老奴就在院中守着,苏大人若有事,唤一声即可。”
天已透亮,屋内灯油燃尽后,却是暗沉沉的,沈奚还是以方才的姿势伏在卧榻上,听得苏晋推门进屋,也未有反应。
苏晋自桌案前坐了,兀自斟得一盏茶,才缓缓地道:“我知道你眼下不愿多思多想,但有的话,我不对你说,已不知当对谁说。”她将茶盏握在手里转了转,然后道,“我……不打算留在都察院做御史了,我要去刑部。”
沈奚听得这话,低垂的睫稍微微一动,半晌,开口道:“不好,太危险。”
苏晋明白沈奚的意思。
而今柳朝明是朝局中唯一能制衡朱沢微的人,而他所辖的都察院如一柄遮雨伞,令身处其中的御史都能不受宫变的波及,这也是朱沢微为何至今没寻由头整治苏晋的原因。
可苏晋若离了都察院,一切便不好说了。
苏晋道:“我知道,可眼下都察院上头有柳昀与钱月牵压着,我行事必绕不开他二人,刑部与工部又成了空壳子,朱沢微手握吏部,有用人权,等三月提拔的人选下来,他势必往这两部衙司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抢占先机,先进刑部做成刑部左侍郎,将刑罚大权握在手里,我们如今的局面或许才有转机。”
第110章
一一零章
沈奚一时没有回话。
苏晋又道:“眼下圣上重病不起,朝局混乱,几桩大案过后,各部各寺都有要职出缺,三月的月选虽不至于提拔尚书,但工部刑部总该有侍郎上任。
“吏部文选司的主事章檬是你的暗桩,前两日我已问过他,说是三月刑部侍郎的任命由吏部,内阁,与三法司一齐定夺,但朝中可担任三品侍郎的官员少之又少,因此曾友谅拟的刑部侍郎备选名录上只有一人,你猜是谁。”
沈奚眸色未动:“长平小侯爷,任暄。”
苏晋道:“不错,正是他。”
任暄原任礼部郎中,两年前自请去了吏部。去年朱景元提拔朝臣时,他便自吏部郎中升任至吏部侍郎了。
说起来,任暄从礼部到吏部还与苏晋有些渊源。
当年苏晋在京师衙门任知事时,任暄曾找她为朱十七代写策论,后来代写一事被朱悯达识破,任暄怕自己被牵连,便将苏晋的策论原本呈交刑部,以撇清干系。
任暄本以为凭朱悯达的苛暴,苏晋得罪到东宫头上是在劫难逃。谁知后来她非但无事,还被提拔为御史,加之此事后,朝中人渐晓得苏晋与沈奚朱南羡关系匪浅,任暄得罪得起苏晋却得罪不起户部侍郎与十三殿下,迫不得已,只好转而投靠与东宫对立的朱沢微,去了吏部。
苏晋道:“当年我代写一事东窗事发后,十三殿下怕太子殿下仍因此事责罚于我,去十七那里翻找证据,竟找到了任暄昔日为各宫殿下牵线用的紫荆花帖,上头还有任暄的亲笔。后来殿下他查朱十四,也自朱十四那里找到同样的密帖。这些密帖里头都藏着策论,当年害死过不少代写的人,十三殿下将其整理之后,全都交给了我。”
自然,朱南羡当时的意思是,这个任暄既然得罪了你,那么且将他的把柄交给你,倘他再招你惹你,办了他便是。
沈奚却道:“朱沢微既意属任暄做刑部侍郎,这些密帖呈上去,他大可以不认。”他顿了一下道:“要紧的是,谁将你提到月选的名录上。”
苏晋道:“我当年初入翰林,曾跟着如今的大理寺卿张石山张大人修过半年《列子传》,算他半个学生,我打算去请他帮忙。”
沈奚点了一下头,他仍是没什么神采的样子,但好歹较之晨时镇定一些了:“刑部左侍郎的任命虽由三法司来定,但刑部无人,定夺|权实则是在内阁,都察院,大理寺,与吏部手上,其实,就是看柳昀的意思。”
吏部自然意属任暄,大理寺则会点名苏晋,两边僵持,决定权就落到了内阁与都察院手里,柳朝明既领内阁又是都察院首座,最后竟是要看他的脸色。
沈奚轻声道:“你是要与柳昀相商吗?”
一盏茶早已在苏晋手中握凉了,她看着微微晃动的茶水,须臾,将其放下:“我与他已道不同,不会再有求于他。”
沈奚垂下眸,一颗泪痣幽暗有光,须臾,他道:“也不该在这时。”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苏晋却听得清楚明白。
且不管柳朝明到底在谋划什么,他终归与朱沢微是不对付的,如今要杀朱南羡要杀沈奚也想杀苏晋的都是朱沢微,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苏晋脱离都察院已是犯险,万不该选在这时与柳朝明分道扬镳。
然而就像苏晋方才说的,道理谁都清楚,倘若异地处之,得知沈府之灾是自己信任之致的都察院所为,却难保不失望不寒心。
各走各路才是天经地义,都是凡人,谁又能修得一颗无悲无喜的无量心?
苏晋道:“你不必担心,朱沢微看似大权在握,可他非嫡非长,羽林卫虽听他驱使,到底名不正,加之柳昀拿内阁制衡他,他行事掣肘太多,心思又全在夺储之上,一时顾不上我。我打算趁此时机,挨家挨户走访内阁几名大学士,翰林院,詹事府,兵部礼部的要员。”
沈奚听了这话,右眼下的泪痣盈盈一闪,他转过头来,有些诧异有些了然地看向苏晋,“以十三之名?”
“是,以十三殿下是皇室嫡系,大随正统之名请他们上书让十三殿下主持大局。”苏晋道,“我知他们为在乱局中保平安,一定会百般推诿,但这样一来,朱沢微便会认为我只是在为十三殿下奔波,我只是想救殿下而已。”
屋外传来叩门声,赵妧端着托盘施了个礼,轻声道:“苏大人,沈大人,阿妧知道不当打扰二位大人说话,可是眼下辰时已过,沈大人实在当吃药了。”
苏晋自桌案前站起身:“是苏某疏忽了。”
赵妧摇了摇头,垂首进屋,将药汤搁在沈奚塌边,见他仰头饮尽,再搁下一盏清水,一碟糕饼,一方布帕。然后将空药碗收了,对沈奚道:“等沈大人与苏大人叙完话,阿妧再将膳食送来。”
她的语气很轻,仿佛还未从清晨他硬要拄杖离开的惊骇中回缓过神来。
沈奚莫名就想起苏晋那句“莫要辜负了在你落难时,对你真心相待的人”,一双桃花眼仍是没什么神采的低垂着,却开口说了句:“多谢。”
赵妧似是一愣,蓦地抬起眼来看他。她的耳根疏忽一下便红了,轻咬了咬唇,并没多说什么,对他盈盈屈膝一礼,又回身对苏晋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苏晋道:“你有伤在身,按理我不该再打扰,但我还有一桩十分紧要的事要与你说。”
她略一沉思,将前几日朱沢微在东宫放蛇,给朱南羡下凝焦之毒的前因后果细细说罢,见沈奚眉间也有疑色,便道:“想必你也听出来了,此事最蹊跷的一点,凝焦是淇妃带进东宫的。”她一顿,又道,“我起先也难以置信,隐约觉得摸到了什么线索,然而毕竟淇妃身怀六甲,朱祁岳与戚贵妃都不愿深究。但之后我问过宗人府的胡主事,初八吊唁当日,他刚好也在东宫料理停灵事宜,当日来吊唁的嫔妃中,确实只有淇妃离开过。”
苏晋看着沈奚,说道:“凝焦之毒,确确实实是淇妃帮朱沢微放进东宫的,但淇妃怎么会是朱沢微的人?”
苏晋的疑虑并非空穴来风——昔日璃美人在宫前殿惨死,钱煜被诬蔑凌|辱璃美人,钱之涣这才对朱沢微心灰意冷,令朱沢微险些失了户部这棵摇钱树,陷入困局。而追本溯源,朱沢微困局的根由,都是因淇妃将璃美人引去宫前殿而起的。
后虽未查出淇妃与此事相关的实证,但无论怎么看,淇妃即便不与朱沢微对立,他二人也是两不相干的,今日怎么又会站在朱沢微这边,帮他谋害朱南羡呢?
沈奚若有所思,片刻,竟开口喃喃道了一句:“什么都是假的。”这是奶娘临终时,留下的话,他别过脸看向苏晋,“他们这一局,究竟布了多久?”
苏晋摇了摇头:“我起初以为不过一两年,羽林卫出事后,又想大约三五年,眼下竟也看不透。只觉我们之前参破的不过是一层表象,这里头算计了更深的东西。”她略一思索又道,“好在可借由凝焦一事,顺藤摸瓜找找淇妃的线索。我在后宫无人,不知当如何去查,何况眼下也无更多精力,你左右养伤,闲来无事与其耽于过往,不如细想想到底还有什么是假的。”
第111章
一一一章
正月十五开朝,当日小出殡。
灵柩自东宫抬出,一路送往梓宫,群臣着青衣皂带跟随仪仗队一同而往,白纸裁成的银钱落满整个宫禁。
朱悯达与沈婧的灵柩要在梓宫停灵半年,等地宫建成,再由大出殡送往皇陵,到那时已是七月流火的时节了。
朱沢微知道祈福当日,在城门外看到朱南羡的人实在太多,诬陷他谋害太子终究是立不住的,是以小出殡翌日,他便借由一道旨意言明祈福之日,十三殿下自回南昌府途中听到钟鸣之音,折往昭觉寺营救太子,奈何去得太晚,营救不成反被奸佞所害,如今身受重伤,于东宫静养,等闲不得探视。
随后几日雨水一过,伴着惊蛰几声惊雷,谋害太子之案也水落石出——说是当日羽林卫数支兵卫同时反叛,伍喻峥虽率兵尽力抵抗,奈何敌众我寡,一时保护不及,致太子与太子妃惨死。
至于兵卫因何反叛,又受何人指使,却是草草不清。
众臣心中有疑,倒也有人上书请求彻查,但朱沢微应是应了,事后便高高挂起,且如今宫中局势扑朔迷离,等时日一久,朝中质疑声便愈渐少了。
二月时,北方传来一喜一忧两个消息。
喜的是四王妃沈筠平安产下一子。其实沈筠原定的产期是三月初,奈何一月中旬,太子妃沈婧薨逝的消息传到北平,未能瞒过四王妃,沈筠惊动之际腹中阵痛,竟提前两月破了羊水,好在有惊无险。
然而忧的却是北凉得知大随太子去世,国祚不稳,已集结三十万大军在边界整军。
这消息一出,朝堂顿时炸开锅来。
北凉与大随北疆纷争已久,此事若放在寻常,并算不上棘手,可眼下朝局纷乱,人心浮动,岭南一带流寇四起,东海更有倭寇频繁扰境,西北境外敌国虎视眈眈,北凉在这个时候纠结三十万人,无疑雪上加霜。
朝堂诸臣众说纷纭,又莫衷一是,到了最后,看看朱沢微又看看柳朝明,竟不知以谁马首是瞻才好。
这也无怪,当年朱景元诛杀功臣,将帅之才所剩无几,除开四王,十二,十三三位皇子,余下便只有戚无咎,与两三位老将军。
这日早朝下来,朱沢微迫不得已,只好与柳朝明商议。
柳朝明倒是看得开:“着戚无咎去东海;十二殿下回岭南;十三殿下若在东宫养好伤了,便去西北守着;至于北疆,眼下虽有四殿下北平府的将领守着,然形势最是危急,当令四殿下不日启程返北。”
朱沢微虽与柳朝明诸多政见不合,但柳朝明最后这句话却说到了他心底。
但朱沢微也知道,眼下是夺储大好时机,想要将朱昱深支去北平却没那么容易。
这厢商议下来,天边已是层云压境,京师的春,日日都有雨落,整个宫禁晦暗有风,朱沢微站在宫檐下若有所思。
朱弈珩看他这副样子,说道:“七哥,我觉得柳大人的话有些道理,眼下大随内忧外患,您若能让四哥出征,一方面可解北境之忧,更要紧的是四哥一走,您在宫里的位子不就更稳了吗?”
朱沢微虽未对朱弈珩放下戒心,但他这番言辞正中他的下怀,是以答道:“你以为我不想支开朱昱深?但他肯走吗?而今朱悯达死了,朱南羡被关着,十七是个没出息的,逃去了南昌府,这宫中已算是没有嫡皇子了。且二哥老早便被柳昀整死了,三哥被苏时雨参成了个废人,这宫中的皇长子不是他老四朱昱深又是谁?
“他倒是不动声色,成日在北大营忙他的军务,擎等着本王帮他将朱南羡料理了,等着父皇病逝,他虽非嫡却是长,名正言顺就该继承大统。”
朱弈珩道:“照这么说,七哥这一通奔忙,岂非都为了四哥做嫁衣?”
“无妨。”朱沢微笑了笑,“朱昱深的兵力都在北疆,眼下动乱,更无法调度。他且顾着在京师打好如意算盘,等着本王的凤阳兵一到,他便端正站好,等着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砸死好了。”
朱弈珩想了一想,说道:“七哥,我有办法让四哥回北平。”
朱沢微听了这话,眉梢一抬:“果真?”
朱弈珩的眸色诚恳之至:“请七哥且信十弟这一回,十弟一定不让七哥失望。”
他二人这厢说着话,天地间雨已落下了,朱祁岳抬眸望向这漭漭密密的雨丝,半晌,开口道:“七哥,我想回岭南。”
自东宫凝焦案后,朱沢微便对他这个十二弟分外不满,明明是他的人,却非要秉着义气保护朱南羡安危,弄得里外不是人不说,现在竟还要自请回岭南?
朱沢微不悦道:“你不知你是这禁宫之中唯一能名正言顺领亲军卫的?你若回了岭南,那这无主的兵权便成了谁都可以做主,到时宫中一乱,等你征战回来,这帝位之上坐着的已不知是谁了,若还姓朱便也罢了,最怕最后是姓柳的,江山都易主了,你还打什么江山?”
朱祁岳道:“可眼下外敌扰境,疆土之内水深火热,不管帝位上坐着的是谁,难道不是先守疆土,保百姓最重要?”
他默了一下,眉间忧色愈浓:“我是不太懂朝堂时局,可我常年在岭南领兵,却晓得一旦有流寇山匪,一旦有外敌入侵,百姓要遭多少无妄之灾。”他回想了一番,说道,“七哥,你是没见过岭南的流寇,他们纠集起来宛如正规兵卫,更时与南疆外敌勾结,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何况广西一带天灾连年,至今都未有缓和。十哥那里什么状况你也知道,他自己入不敷出还要慷慨解囊,救济平民。倘若岭南一带的流寇自广西流窜北上该怎么办?到那时岂不由南往北,从桂林府到南昌府再到京师,沿途百姓都要遭灾吗?”
朱沢微听了朱祁岳的话,觉得也不无道理,可他想了一下,却道:“如今的朝局实在危急,你若一走,那整个朝纲便彻底乱了。你容七哥再想想,我这两日好琢磨个法子,实在不行,便让罗将军去岭南。”
朱祁岳道:“可罗将军年事已高,此去岭南何时将返?怕是再不能回京师。”
“妇人之仁!”朱沢微斥道,“你自小便是这样,既想顾全这一头,又想保全另一头,难道不懂顾此失彼,得不偿失的道理?要攘外也得安内,时局已如一根绷紧的弦,你走了,倘若这根弦一断,且不说别的兵卫,但是羽林卫,金吾卫,锦衣卫之间就要打一场,随后你是愿见朱南羡带着南昌府兵踏破我凤阳之境,还是愿看着朱昱深带着他北平军卫迈进京师之门?到那时百姓不遭难吗?
“封藩就是这样,到最后总有一争,天下大统只容得下一个王,不流血不起干戈必不可能,争到今日局面是天下百姓有此一劫,你我既在上位,虽需担待,但也不需过分担待,总不能一力撑到最后,连自家江山都拱手让人吧?”
朱沢微说到这里,将语气一缓:“自然,你的顾虑为兄都明白,这样,等时局稍事缓和,为兄即刻准你回岭南。”
朱祁岳还待再说,然而朱沢微不欲再与他多费口舌,摆了摆手,令他退下了。
人一旦到了高位,肩上便有了千斤重的责任。
朱沢微以往只想夺储,而今万千事端涌到眼前,才知为君者其实不易,以至于他现在想杀个朱南羡都分|身无暇。
一念及此,朱沢微对朱弈珩道:“将朱昱深支去北平的事,本王便交给你了,他若觉北平府十余万雄兵不敌北凉三十万大军,想从北大营借兵走,只要不多,都准了他。但本王要看到朱昱深在三月前离开。”
朱弈珩道:“七哥放心,十弟有把握。”
少时,吏部曾友谅又来禀报三月月选一事。
往年的月选,四品以上官员都由景元帝亲自任命,但今年不一样,朱景元重病,朱沢微手握吏部,可称此往在各部安插自己的人手。只要他的人分领各部要职,将权力渐渐归到自己手上,柳朝明便是领内阁,也再不能制衡他。
朱沢微听完曾友谅的禀报,一时想起一事:“对了,沈青樾有下落了吗?”
曾友谅看朱弈珩一眼,没答这话,朱弈珩道:“当日伍喻峥的人被金吾卫在宫门外拦了下来,没瞧清苏时雨将沈青樾带上马车后,究竟去了哪里,但既是被苏时雨带走,左右与都察院有关。羽林卫已暗自查过都察院众御史府邸,都没找到,眼下也就余了柳府钱府和赵府。”
朱沢微心想眼下时局分乱,不宜与都察院起正面冲突,于是道:“这三处且先不查,左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了三月,沈青樾就该去养马了,他若不去就是渎职,除非他不想要他的老父活命,否则只能乖乖去太仆寺就任。”一顿,又道,“苏时雨近日在做什么?”
曾友谅道:“回七殿下,苏时雨像是有些急了,倒是一改往日在都察院案牍劳形之态,一下值便去走访从前支持东宫的翰林院,詹事府各要员,几位老学士,兵部礼部也去过了,听说这两日还要去大理朱沢微听了这话,笑着道:“这个苏时雨讨厌是十分讨厌了,但对朋友确实是至情至性,当初打沈青樾的八十杖,若不是他以命相争,恐怕拖不到朱昱深回宫。沈青樾的命是他救的,但他也太自不量力,竟还救朱南羡?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保自己的命。”
他说到这里,笑意更深了一些:“曾友谅,昭觉寺祈福当日,从朱南羡亲军卫身上搜出那封苏时雨给杞州的家书,你着人送去了吗?”
“已送了。”曾友谅道,“苏时雨杞州家道中落,苏府四散,而今还只余伶仃几人,清苦得很,苏家小妹接到这封家书,想求助于苏时雨,如今已在进京道途上了。”
第112章
一一二章
这一日,苏晋下值后,自宫中往大理寺而去,方至朱雀桥,春雨疏忽而至,她是带着伞,可惜还未过桥,便见得一人在桥的另一端落轿。
国丧之期,人人都着青衣皂带,瞧不出官品。但这轿子她认得,是左都御史柳大人的。
轿旁有人举着伞,柳朝明下了轿,步子一顿,目不斜视地往大理寺里头去了。
苏晋记得,两年前她初遇柳朝明,便是在这朱雀桥头的风雨里。
而今两年过去,世事变迁,这春雨却像无休止一般,自昨日落到今朝。
苏晋不知柳朝明来大理寺所为何事,左右不愿与他照面,省得一通礼数后相顾无言。于是收了伞,去檐下避雨。
署外檐下还站着一排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虽没看出苏晋官品,见她气度不凡,忙为她腾出个宽敞位子。
少倾,身旁有人问道:“不知兄台在何处高就?”
苏晋默了一下:“都察院。”
说话的人是一瘦高个,听了这话,不禁与他另一旁的山羊胡面面相觑,过了片刻,瘦高个的神色更恭敬了些,又道:“阁下既是都察院的吏目,何故在此处等着?”
他将苏晋当作吏目也无可厚非,须知都察院行纠察之责,官品非寻常衙门可比,就是未入流的吏目来大理寺,也断没有在署外候着的道理。
然苏晋并不想答这话,便反问道:“不知二位供职于哪个衙门?”
瘦高个端手指着自己:“在下是太仆寺诸牧监的监正。”又指着山羊胡,“他是太仆寺诸牧监的主薄。”
太仆寺掌马政,极难得与大理寺打交道,这样八|九品的芝麻官来此,无不是为登案来的。
苏晋本不欲管闲事,但想到太仆寺是沈奚即将上任的衙署,便不由多问了句:“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两人听了这话,似是有些犹疑,又互看了一眼,须臾,那瘦高个才道:“太仆寺下头,有一个叫邱阿九的使丞,不知阁下听说过没有。”
苏晋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