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晰地感觉到谢珩的护在她后背的手臂,似乎碰到了雪地下掩埋的石头,骨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紧接着二人重重落在厚厚的雪窝里。
她顾不得胃里的翻滚和强烈的眩晕感,赶忙睁开眼睛从雪地里爬出来,又把半埋在雪地里的谢珩拉出来,随后喘息着坐在雪上,把他翻到正面。
崖底的月光明亮许多,白晃晃地照在谢珩身上。
谢苓这才看清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他脸色惨白,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以往那双冷淡疏离的凤眸紧紧闭着,眉睫上结着白霜。
身上大大小小十几道刀伤,褐色的血迹渗出衣衫,后脑似乎被石头磕破了,将一小块白雪染成了血红色。
他仿佛一尊埋在雪地里的残破玉雕。
谢苓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暗伤,只好先把里衣撕破,将他后脑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下,随后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
确定他呼吸还算平稳后,才来得及打量四周的环境。
怒雪威寒,惨雾重浸。
一旁的山崖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在不远处的一片枯树林上。林子模糊成团团黑影,也风中摇摆晃动,张牙舞爪,沙沙作响。
除此之外,看不到半点人烟,看不到一丝灯火。
谢苓内心涌出一股恐惧。
这里真的有人吗?谢珩为何选择这里跳崖?
若再找不到地方处理伤口和取暖,她和谢珩都得死。
看着生死不知,浑身沾满霜雪的谢珩,又看了看漆黑的林地,她决定拖着他去前面看看。
她不相信谢珩会有如此疏漏。
不远处一定会有人的。
她将冻僵的手指放在唇边呼出一口气,揉搓软和后将身上的狐毛披风脱了下来,费力地垫在了谢珩身下,又撕了布条将他捆在披风上,用力往前拖拽。
寒风裹挟着她,丝丝缕缕毫不客气地渗入她单薄的袄裙,她咬着唇,忍着刻骨的寒冷,踏着一地碎琼乱玉,用力将谢珩往前拖。
终于,在她指节冻得几乎不能弯曲时,终于到了漆黑的林地。
这片林地又黑又茂密,哪怕是干枯的,也遮天蔽日挡住了月光。
可它横亘在她面前,除了从这里面穿出去,别无选择。
谢苓冷得牙齿打颤,发出“咯咯”得碰撞声。
她用手抹掉眉睫上的霜,忍着内心的恐惧,拖着谢珩,一步一步往林间走去。
林子里十分昏暗,还时不时有树梢上的积雪被风簌簌吹落,砸在她头上、肩上,又冷又疼。
谢苓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久到她的双脚双脚麻木,虎口的伤口崩裂,鲜血顺着胳膊浸湿袖口,结成红色的冰。
眼前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仿佛浓重的呼吸,和咚咚乱响的心跳声。
终于,她体力不支,膝盖一软跪在了雪地里。
她想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却发现那将将没过足背的雪,仿佛长了牙齿,将她狠狠固定在雪窝里,怎么也爬不出来。
谢苓心底一片冰凉。
她和谢珩,或许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缓缓看向脸色青白的谢珩,她双目慢慢阖住。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了有清脆的银铃声响起。
有道黄鹂般的女音,像飘荡的烟雾,由远及近。
“咦?
“父亲,雪窝里好像有两个人。”
“……”
*
两天后。
金乌挂在天边,耀眼的光芒穿透云层,射出缕缕金芒,透过竹绿雕花窗棂,打在屋内女郎如玉的面容上。
似乎被阳光刺到,她浓卷的睫毛颤动着,双目缓缓张开。
一旁身着紫色布裙,手中拿着药丸的少女见状,小鹿般的圆眸里透出一丝惊喜。
“你终于醒啦!”
谢苓一醒来,就听到了昏迷前那道黄鹂般的声音。
她用手挡了挡刺目的太阳,视线慢慢清晰起来,转眼看向声音来源。
眼前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身着一身绣着繁复花纹的紫色长裙,白皙的手腕上系着一串银铃,轻轻一动便泠泠作响。
除此之外腰间挂着靛蓝色的布袋,看着不像是中原样式。
她眼睛很圆很亮,身上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草药香。
谢苓半坐起身,真心实意朝对方谢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敢问如何称呼您?”
那姑娘笑吟吟的,动作十分大胆,将药丸直接放在谢苓唇边,回道:“什么敢问不敢问的,我叫禾穗,你叫我穗穗就行。”
谢苓下意识张口,把药丸吃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苦中带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漫开。
她点点头,苍白地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多谢穗穗。”
禾穗点了点头,毫不在意道:“不用谢。”
谢苓环顾一周,没发现谢珩的身影,心口一缩,她有些紧张问道:“穗穗,你那天,可同时救下个年轻男人?”
禾穗点头道:“你说那个漂亮哥哥啊。”
“他没事,比你还早醒一天呢。”
她顿了顿,表情忽然有些奇怪:“只是他,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
谢苓一惊,抓着被子的手下意识收紧,她神情是克制不住的慌乱。
“什么问题?”
谢珩该不会摔傻了吧,他要是傻了,荆州百姓该怎么办?
朝中大多庸臣,若他出事,就没人能够救得了荆州万万百姓的命。
谢苓垂下眼帘,眸底划过复杂的情绪。
其实落在崖底时,有一瞬间,她也动过杀了他的念头,觉得杀了他说不定就能摆脱桎梏。
可一想到梦里荆州的百姓需要他,想到他将自己牢牢护在怀里滚落崖坡,想到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一桩桩,一件件。
她心软了。
甚至愧疚了。
谢苓闭了闭眼,将心头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眸底恢复平静。
她朝禾穗问道:“穗穗,能带我去见他吗?”
禾穗站起身,朝窗户外的另一个竹屋努了努嘴道:“他就在那间屋子里,你随我来吧。”
第58章
~
谢苓跟随禾穗出了屋子,
才发现此处是个颇有意趣的林间院落。
周边竹林掩映,细雪压枝。
院子里的雪扫得很干净,每个竹屋的房檐上都挂着银色的铃铛,
风一吹便泠泠作响。
离她几步之遥的屋子似乎是放药材的,散发出阵阵清苦的草药香。
她匆匆瞥了一眼,看到里头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忙碌着什么。
禾穗看到她的目光,
笑眯眯介绍道:“那间屋子是我家的药房,我爹这会正研制新药呢,
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研制…新药?
谢苓若有所思点点头,
目光落在眼前蹦蹦跳跳的少女身上,
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待对方率先一步走到谢珩所在的竹屋跟前,
她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提步踏上台阶。
只见禾穗从腰间的布袋子里拿出来一把钥匙,往门上的锁孔里一插一扭,
金黄色的铜锁便吧嗒一声开了。
谢苓看着拳头大的锁,
没忍住问道:“还要锁着?”
禾穗把锁子取下来放到一旁的窗台上,
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谢苓,
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不是我和爹虐待他,是他……”
“算了,你自己看吧。”
谢苓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或许需要拿点防身的东西。
如若不是谢珩有攻击性,
他们也不会关着他吧?
她看了看周围,
拿起了门边上的扫帚。
禾穗见状也没阻止,示意她进去。
谢苓拿着扫帚,
踏过门槛,朝屋内看去。
只一眼,
她就怔在了原地,满目愕然。
谢珩身着白色粗布长衫,乌色长发半披着,侧脸苍白如雪,十分病弱。
他手中拿着个木质的九连环摆弄,薄唇微微抿着,看起来有些苦恼。
或许是听到了开门声,他抬头看着她。
让谢苓愕然的不是他穿粗布衣,也不是他拿着九连环玩耍,而是谢珩看向她时,那双漆黑的凤眸里不再是冷淡漠然的情绪。
而是……
清澈又单纯。
他长睫眨了眨,忽然站起身来,将九连环丢在床侧,大步朝谢苓走来。
谢苓下意识后退半步,捏紧了手中的扫帚。
他几步就走到了自己面前。
谢珩很高,修长的身影居高临下得遮住了她的视线,也遮住了从门窗里照射进来的阳光。
她仰头看他,就看到他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块干净的黑玉石,瞳仁里亮着个小点,分外清澈澄净。
谢苓后退了两步,正要开口叫他,就看见对方捏着九连环摆在她眼前,声音清悦:“姐姐,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回家前能不能先帮我解开九连环啊。”
他语气听起来很委屈,上挑的凤眸里不再是深不可测的寒冰,而是清泉一样的澄澈天真。
“我太笨了,解不开它。”
谢苓听到那声“姐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呆愣在原地,直到一旁的禾穗叫她。
“他居然不抗拒你,还主动跟你说话。”
谢苓闻言微愣,问道:“他之前…攻击过你们?”
禾穗道:“那倒没有,只是他很抗拒我和我爹触碰他,并且三番两次想翻墙离开。”
“你当时还没醒,我跟我爹没办法,只好将他暂时锁起来。”
说着,她提醒谢苓道:“对了,他已经一天没换药了,我们实在近不了他的身。”
谢苓叹了口气,朝禾穗道谢:“这几天麻烦二位了,他……”
“我会看好他的。”
禾穗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小巧的鼻尖就耸动了两下。
她转头看向药房,顿时大惊失色。
“我爹又煮糊药材了,我先去看看,其他事一会再说。”
说着她提起裙摆就跑。
不多时就听到禾穗嗔怪的声音:“爹,你怎么又胡搞,不是说等我来再动七星草吗?”
“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就又被你练废了。”
紧接着是一道颇为低沉温和的中年男声:“乖女儿,别生气,爹错了。”
“爹下次不会了。”
“我保证!”
谢苓听着二人亲近地对话,心中弥漫出羡慕之情。
她的父亲并不喜欢她,总觉得她心思太重,小时候不如姐姐活泼烂漫,大了又不如其他姑娘知书达理。
可实际上,并不是她不活泼。
她也曾活泼过。
十岁前,长姐和兄长都带她溜出去玩闹,偷偷给她买零嘴,三人感情好的不得了。
可十岁后,长姐和兄长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