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病好了,我就和你成婚,你做我的皇夫好不好?”
谢珩双腿已经失去知觉,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用尽力气,才撑开了眼皮,模糊的视线下,是沈苓绝望的、布满泪痕的脸。
他想抬手为她擦擦眼泪,却根本没有力气。
沈苓感受到他细微的动作,主动握起他的手,将脸贴了上去,止不住颤抖:“别睡,我在这,坚持住。”
谢珩视线越来越模糊,模糊到他看不清沈苓的脸。他眼前又出现了幻觉,闪过了一幕幕二人相处的情形。
初见时书肆外中的惊鸿一面。
中秋夜言琢轩的求助。
大雪纷飞的悬崖边她不顾一切纵身跃下。
生辰时她笑吟吟叫“堂兄”,给他送竹叶簪子。
上元节夜,她笑着吹熄花灯,说只是逢场作戏。
一直到…她入宫后的横眉冷对,和那句“你真让人恶心”。
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喜她的怒。
记忆如同梅雨季节的雨,丝丝缕缕落下,潮湿又冰冷的包裹住他的心脏,酸涩窒息。
寒来暑往,日复一日,他们竟然纠缠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是走到分别的一刻。
他张了张嘴,口中涌出一股鲜血,想说让她一定不要忘了他,可话到嘴边,却变了。
谢珩喉咙发出微弱气音,那双冷淡的、漂亮的眸子,渐渐失去光彩。
“莫哭……”
“忘了……我。”
话音落,他的手自沈苓手中滑落,双目紧阖,再无声息。
沈苓呆呆的看着他沾满血污和烟灰的脸,喉咙里挤出几声难以抑制的呜咽。
她不可置信的,一次又一次探他的鼻息,最终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悲鸣。
陈漾带人抬开了房梁,谢珩的两条腿血肉模糊,骨头似乎都碎成了渣。
往日里高高在上,清冷矜贵如天上月的谢大人,此时满身血污的趴在泥尘里,像是被折断的剑,一身光华尽灭,只剩下灰暗的身躯。
她不忍看,强行把情绪崩溃的沈苓,从谢珩面前拖起来,一个手刀劈晕,横抱起来放入早早备好的马车中。
又转头看着被人抬上担架的谢珩,抿唇道:
“带谢大人一同回宫,小心别伤到。”
不管是死是活,陛下醒来肯定是要见谢珩的,先带回去,总没错。
……
翌日,晨光熹微。
沈苓以龙榻上坐起来,只觉得后脖颈疼得厉害,紧接着,她脑海中便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一切。
她脸上的血色褪尽,连鞋都未穿就往殿外奔,正准备唤沈苓上朝的崇明吓了一跳,赶忙去给她提鞋子。
“陛下,地上凉,您得穿鞋。”
沈苓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急道:“谢珩呢,他怎么样了?”
崇明沉默了一瞬,不太敢看沈苓的表情,低声道:“谢大人还活着,巫族圣女禾灵昨夜突然来了,关门诊治了几个时辰,不久前才出来,说是总算从阎王手里把他抢回来了。”
“只是……”
沈苓刚松了半口气,又提了起来,“只是什么?”
崇明道:“禾灵说,谢大人恐怕会昏迷很久。”
“或许是一年半载,也或许是……十几二十年,永不清醒。”
沈苓呼吸一窒,垂眸默然了许久,才恢复冷淡。
冷静下来后,她清晰明了的猜测到了幕后真凶,只是还要找人确认。
她接过崇明手中的鞋,自顾自穿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好歹还活着”
“朕欠他一条命,费多大的代价都要把他治好。”
这话像说给崇明听,又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说完,她恢复了往日那个平静无澜的帝王,看着崇明担忧的脸,淡声道:“更衣洗漱,朕要去见禾灵。”
*
谢珩被放在显阳殿养病,禾灵住在偏殿里,沈苓想去看他的情况,却被禾灵手下的巫族拦住,说现在还不能探望。
沈苓深吸一口气,望着紧闭的殿门,生生将脚步扭转。去到偏殿时,禾灵正躺在贵妃榻上吃葡萄,半点没有熬夜救人的疲惫。
见人来了,禾灵翻身坐起来,也没有行礼的意思,扬了扬下巴示意沈苓坐下。
沈苓坐到她对面,说道:“昨夜辛苦你了。”
禾灵嗯了一声,将葡萄丢进嘴里,咀嚼完后才施施然开口:“确实辛苦,不过也算是有所收获。”
她看了眼沈苓沉郁的脸,一眼看穿她在想什么,直接解释道:“昨夜的事并非你的错,我前些日子算了一卦,这是你俩的最后一劫。”
“是死劫,却也是生门。”
沈苓只觉得心像是被搅碎,痛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禾灵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道:
“不必自责,背后之人的手段,是你等凡人想象不到的,不可能完全防备。你昨夜不入局,日后的新劫只会更严重。”
“如果没猜错,这人应该是走投无路了,所以选择赌一把。她制造一场死局,你和谢珩只能活一个。”
“在她的预想里,是你死。”
“只要你死了,谢珩就能不治而愈,并且走上正轨,成为天下之主,永垂青史的千古明帝。”
听到这,沈苓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幕后之人,就是诏狱里“疯癫”已久的郑佩竹。
她看着禾灵道:“你要去见她吗。”
这也是禾灵此行的目的,她点头,迫不及待道:“就等你这句话呢。”
*
诏狱阴暗潮湿,最深处的暗室里,时常传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喊声。
诏狱令及其下属都知道,这疯妇人是谢尚书的亲母,一个颇为诡异的女人。
沈苓带着禾灵到诏狱后,诏狱令将人带到了刑房。
禾灵打量着刑架上蓬头垢面的女人,摸了摸下巴。
“有意思。”
“你从何处来?为何知晓天道之法。”
郑佩竹听到禾灵的话,身子僵硬了一下,转而继续装疯卖傻。
禾灵啧了两声,说道:“罢了,我自己搜,正好试试新学的法。”
她五指轻掐,口中喃喃,晦涩的咒语如同毒针一样刺入郑佩竹的脑袋。
过了一会,郑佩竹忽然感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脱离,她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不是凡人,正在用术法剥离昨夜刚休眠的系统。
没了系统她还怎么回家!
郑佩竹目露惊恐,终于不装了,她哀嚎求饶:“快住手,求你了,别念了…别念了!””
“没了它我会死的!”
“啊啊啊啊!!!”
禾灵不为所动,念咒声和郑佩竹的惨叫声交错,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团光球自其头顶飘出。
禾灵大喜,抬手将东西抓进掌心。
“这是什么好东西?”
她目光灼灼看着郑佩竹,将毒虫放她脖颈上,逼问道:“说,这是何物?”
没了系统这层保命符,她死了就再也不能回溯。
毒虫在皮肉中钻来钻去,带来难以言喻的剧烈痛苦,郑佩竹满头冷汗,身子在刑架上痉挛抖动,凄厉的叫声响彻刑房。
“啊!!!”
“你放了我,我说,我说!”
“快把这东西拿开!疯子,疯子!”
禾灵抬手召回虫子,把玩着手中的光团。
郑佩竹哀嚎喘息了好久,才恢复一点力气,虚弱开口:“我说了,你把它还给我。”
禾灵点头道:“行啊,说吧。”
郑佩竹看了眼坐在椅子上,面色晦暗不明的沈苓,当和她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她后背蹿起一阵寒气。
她不敢再对视,别过头,哑着嗓子道:“他叫系统,至于系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总之,我来这里,是它强迫的。”
禾灵眉头一挑,没想到手中这巴掌大的光团如此厉害。
她只对这东西感兴趣,又问了如何使用,结果郑佩竹却说,昨夜用尽了能量,要休眠十年才能醒来。
禾灵失望至极,将东西揣袖子里,走到沈苓跟前。
“你有什么就问吧,没了系统,这家伙现在肯定不敢撒谎。”
郑佩竹没想到禾灵言而无信,不打算还,她双目充血,晃动着手上的铁锁链,嘶吼怒骂:“贱人,你居然骗我!你快把它还给我!”
禾灵不为所动,自顾自坐在一旁研究系统。
郑佩竹骂完了又哀声祈求:“求你了,求你了,还给我吧。”“没有它我会死,我会永远回不了家。”
“我只是想回家,我有什么错?你还给我吧,日后我一定报答你。”
沈苓漠然的看着她发疯哭泣,看着她情绪快到崩溃边缘,才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嗓音沉冷:“我问你答,答好了…朕或许能帮你要回那东西。”
绝望之人只要有一点希望,都会拼了命的去抓。
郑佩竹狐疑了一瞬,死亡的恐惧却瞬间吞没理智,她连忙点头:“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沈苓道:“从你来这,开始说起。”
“……”
从诏狱出来后,天上簌簌下起了雪,宫道被染成白色,寒风四起。
雪粒子坠在沈苓眉睫,风灌入衣袍猎猎作响,她透过雪花仰头向上望,一双琉璃眸映着灰蒙蒙的天,没有丝毫波动,唯有寂寥。
俄而,她拢了拢衣襟,看向身旁的雪柳,“回去吧。”
身后的诏狱里隐隐传来凄厉的惨叫,夹杂着听不太真切的怒骂。
“沈苓,你不得好死,你当上皇帝又如何,还不是痛失所爱!”
“你注定形单影只,孤俦寡匹!”
“……”
沈苓脚步平稳,好似听不到这咒骂,身影很快没入雪幕。
狂风席卷污垢,天地上下一白,万物终将澄澈无瑕。
……
沈苓没想到,真相居然如此荒诞。
郑佩竹说,她和谢珩都是话本里的人物。
谢珩本是这话本主角,有着高贵的出身,完美无瑕的面容,以及经天纬地的才能。他本该斩昏君,收失地,成为万古明君。
话本里的女主却不是她,而是禾穗。
原本的故事里,谢珩与巫族的禾穗相识于雪崖之下,二人相识相知相爱,禾穗用巫族的力量助谢珩登基,谢珩遣散后宫,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本该是完美的结局。
故事在话本中轮回往复,一直走着同一条规定好的线。
直到有一次,本该爱上禾穗的谢珩,居然提前对她这个注定早死的旁支女,动了情。
故事错了,就要修正。
郑佩竹十八岁那年,睡梦中被强行绑了系统,送入话本世界,要求在不变主线的前提下,拨乱反正,让谢珩登基为帝,且爱上禾穗,一切回归正轨。
可…人物既已觉醒,又怎会再次如同牵线木偶。沈苓和谢珩一次次相爱,郑佩竹失败,一共溯了三次。
第一次,她惨遭失败,最后只能按系统要求,暗中布局,杀害沈氏全族,诬陷给谢珩。那时谢珩刚登基不久,沈苓在爱恨交织中,亲手在新婚之夜将他手刃,而后自戕。
第二次,郑佩竹在沈苓十岁落水事时附身,做了些下毒、殴打婢女等极其凶残恶劣的事,让家人对她产生厌恶,导致她性子变沉闷,变胆怯。
后来沈苓入建康,向谢珩求救,郑佩竹利用谢珩母亲的身份,处处挑拨,还设计将她送给王闵,又献给司马佑。可这一世的谢珩依旧爱上了她,准备提前造反,把深宫中挣扎的她救出来。只可惜谢珩未曾怀疑过郑佩竹。
郑佩竹趁着他不在,联合士族给沈苓扣了妖妃恶名,害得她烈火焚身。
后来谢珩登基,查清一切,将郑佩竹亲手剐了。
两次失败让郑佩竹几欲癫狂。这一世,她让系统用了大半能量,篡改了沈苓的记忆。将上辈子记忆中的一些细节改动,误导沈苓谢珩上辈子无情无义,对她弃若敝履。除此之外,郑佩竹还故意将谢珩性格养扭曲,变得薄情寡义,虚伪自负,只剩野心。
郑佩竹想不到,沈苓居然靠着着半真半假的记忆,一步步爬上高位,并且再次和谢珩纠缠不休,恨海情天。多次阻挠未果,系统有规定,她不能毫无逻辑的杀人,故而让沈苓一次次逃脱,飞速成长,爬上高位。
后来她只好给谢珩下毒。用命去逼迫他不见不爱沈苓,可郑佩竹低估了他的爱。
他宁愿死,宁愿双手奉上皇位,也不愿意不爱沈苓。
谢珩高傲的颈上,仿佛套上了名为情爱的绳索,只要沈苓一拉,他便俯首称臣。
刹那生灭,弹指古今。
三世的一切,对于所有人而言,都仿佛是个痛苦的梦。
郑佩竹输了,那个挣扎了三辈子,不择手段想要回家的灵魂,终于消散在阴暗的地牢。
……
花落春深,星移夜永。
开皇三年,女帝沈苓改选官,开进士科,广纳人才。
自此,延续了数百年,以举荐为主的选官制度,变成了考验真才实学的科考。
固定的阶层宛若冰层,被寒门士子寸寸敲碎,大梁几年间人才充盈,民间读书人自发著书立说,褒赞沈苓。
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士族在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几百年,不是一朝一夕能撼动的,还需要后辈继续拿着集权的铲子,去一点点挖除。
天下太平,海清河晏。
沈苓得到了一切想要的,唯独情爱。
谢珩已经昏迷快两年了,这两年里她想尽办法,求神拜佛,可他依旧静静躺在那,气息微弱。
禾灵又消失了很久,说是去琢磨系统,顺便帮她想救人的办法。
沈苓日盼夜盼,每个晚上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