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们咋舌:“一千多……”
“那,那!”又一个人问,“你当时有不会的题吗?”
经鸿回忆着:“初中时期吗?极少,好像没有。”
“……”他们又问,“那,你课外时都干什么啊?”
经鸿说:“书法,网球,跆拳道,等等。”
“我喜欢篮球!我喜欢金州勇士,喜欢库里!”一个男生道,“你会打篮球吗?”
经鸿说:“会一点儿,不太行。网球打得比较多。”
“网球没意思……”
最后一个女生问经鸿:“你今天晚上就走了吗?”
“对,”经鸿说,“回北京了。”
“你是北京人吗?”
“嗯,”经鸿又说,“我北京出生北京长大的。”
“北京啊,”女生眼睛乌溜溜的,道:“我也想去北京,看看北京。又古老又现代的。”
旁边另外一个女生应该是她的好朋友,大大咧咧地,道:“以后一起去呗!机会多着呢。”
而营养餐吃完,经鸿他们就要回去了。经鸿觉得,这儿的校长、老师真的辛苦,可教育也幸亏有他们。
…………
一路又是小路、公路、飞机,落地北京正正好好是6点半。
经鸿带着谈谦他们立即去赴清辉的局。高峰时间,从首都机场到市中心一共花了90分钟,正好赶上8点的局。
经鸿记着周昶的话,买了一个三明治,在车上吃了半个。
因为时间不合适,今天双方并没打算一起吃晚餐,而是纯开会,地点就在周昶朋友开的一家私房菜馆里。
餐厅属于“新中式”,装修布置颇具特色。四周一圈园廊楼阁,很宽,园廊里面摆放着一张张的木质餐桌。园廊环着一块翠绿色的人工草坪,上面一边儿是围起来的假山、流水,另一边儿是围起来的高大树木,是一株红叶碧桃。也许用了科技手段,此时才是三月份,红色的花却已经开了,树冠展出好大一片,浓密、鲜红,色彩艳丽,好像流云。
为了今晚的谈判,私房菜馆已经关门。普通餐桌坐不下,餐馆老板将两张桌子拽到了院子中间的草坪上,拼在一起,两边放了两排椅子,一边坐泛海的人,另一边坐清辉的。桌子就在那株火红火红的红叶碧桃下,红叶碧桃的树冠轻轻遮着其中一半。最近天气比较暖和,即使晚上在外面,人也不会觉得太凉。
经鸿到的时候,泛海这边来谈判的其他代表已经等在门口了,见经鸿他们下车了,便一齐进去。
餐厅主人将一行人安排在了红色树叶下,没一会儿清辉的人也走进来了,双方隔着一张桌子握手、寒暄,又分别落座。
私房菜馆的服务生给两边人上茶水,到经鸿时,因为茶水离太远了经鸿还开了个玩笑:“搁那么远,怕我?”
周昶瞥她一眼,她赶紧摇摇头,动作拘谨地将那茶杯推近了些,但明显还是有些怕的。
这边中间的那个人,还有对面中间的那个人,威压感都太强了。即使不看她,甚至不作声,都有极强的存在感。
因为时间相当紧迫,两边立即便开始了谈判。两边文秘将各自的打印材料发给对方,接着谈判代表一项项地商议过去,相关产品都涉及到了——谈完一个泛海的,就谈一个清辉的,再谈一个泛海的,而后再谈一个清辉的。
双方诉求都比较合理,谈判进度其实很快。
泛海这边负责人是“企业发展事业群”SVP,才38岁的一位女性,在高盛待过数年,有丰富的谈判经验,有气场,也有手段,亦柔亦刚,左右逢源,是非常难缠的一个人,在外边儿跟技术男谈判时无往不利。不过这回清辉的人也不吃素,双方偶有一些分歧,不过基本可以快速解决,总体上谁也没占便宜,同时谁也没吃到亏,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每次达成一项合作负责人都看看经鸿,经鸿轻轻颔一下首,就算同意了。
就只有在最开始时,因为泛海想了解下清辉产品的推荐机制,周昶撩起眼皮直接插了一句“无可奉告。”
不过之后又跟了一句:“不会限制泛海流量的,你们放心。”
负责人看看经鸿,经鸿也点点头,示意“过”。周昶作为IT大佬,承诺还是作数的。
中间有一回起了阵风,红叶碧桃被吹落几瓣,其中一些落在经鸿深灰色西装的肩膀上。经鸿也没在意,轻轻掸落了。
等这场谈判全部结束时,时间已经过了12点。
“好。”泛海这边的负责人再次确认初步内容,她的手指点着文件,“明天下午1点之前双方完成前两条儿,同时签署相关协议。然后下午3点双方一起发个声明,声明发布的地方是官网、微博、以及……并在此后半年当中完成全部的开放。”
周昶说:“可以。”
接着两方握手,方才严肃甚至紧张的气氛顷刻间消散了。
私房餐厅的老板娘与方才的服务生端来两瓶起泡香槟还有几个玻璃杯子。她动作利落地起开了两瓶香槟,服务生将两排杯子整齐地一一摆好,周昶站在桌子前面,手落在兜里,说:“我琢磨着,这么大的一个合作,得庆祝庆祝。”
经鸿看了对方一眼,又落回香槟瓶子上,点点头。
又是酒。
淡金色的香槟酒汩汩流进玻璃杯中,细小起泡漂浮起来,桌子上还散落着掉下来的红色花瓣。
来谈判的十几个人各自捏起一只酒杯,经鸿、周昶对视一眼,同时举起酒杯,磕在一起,酒杯碰撞,发出“叮”的清脆声响。
而后经鸿扬起脖子,一饮而尽。酒精一下落入胃里,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之后两拨人分别离去,经鸿的车停得远了,于是他一个人站在门口等着司机。其他高管全部都是自己开来的,他们与经鸿告别之后便走进狭窄的小巷,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巷子里重归安静。
周昶与餐厅主人两口子告别之后,走出餐厅的小院儿,一眼就看见了经鸿挺拔的后背。
他看了会儿,走过去,从经鸿的侧后方帮着经鸿摘掉了一瓣此刻仍然粘在他肩上的红叶碧桃。
经鸿惊了一下,想转身,周昶却说了一句“别动”,而后继续他的动作,将那些红色花瓣一片一片地摘掉了。
“……”经鸿果然没再动,四下里一片静谧。
半晌后,周昶说:“行了。”
他两指钳着刚摘下的最后一片红叶碧桃,越过经鸿的肩膀,擦着经鸿的耳边举到他的眼前,说:“长这样儿。刚查了查,这玩意儿先花后叶,三四月份就开了。”
经鸿凝目望过去。
周昶的手骨节很大,捏着一片鲜红色的小小的柔软花瓣,倒有一种视觉冲击。
小院门口灯光昏黄。
周昶又将那片花瓣拿到鼻端嗅了嗅,说:“还有点儿香。”
他将红叶碧桃举到经鸿的眼前,经鸿一个好奇,也轻嗅了嗅。除了花瓣的香气,他居然还隐约嗅到周昶指尖散发出的他惯用的香水后调,淡淡的乌木沉香。两种香气夹在一起,叫人略略有点恍惚。
一阵春风吹过来,周昶两指轻轻一撒,那般花瓣便被春风裹挟着,飘得远了。不能自主似的。
经鸿目光随着它,直到再也望不见了。
而后经鸿扭着脖子,越过肩膀望向身后。小巷很暗,可两个人的眼神更加显得清清亮亮。
周昶上来一步,与经鸿并着排等,随口问:“经总直接回家?”
经鸿回答:“还没想好。”
经鸿其实不怎么想回。
达成了这种合作,直接回家未免无聊。
可12点了,好像也没什么地儿去。
几秒后经鸿突然想起来了今天中午在学校时那几个女孩儿说的“好想看看北京”,猛然之间就意识到,这么多年了,他其实也没有“好好看过北京”——在车上时他永远在通电话,或者在看文件。
可能因为那杯香槟,喝急了,头有点儿晕,也可能因为那片花瓣,还可能因为此次合作,经鸿略略冲动了下,一句邀请脱口而出:“要不,一起看看北京?”
周昶露出了一瞬间的困惑神情,不过很快他便颔首:“行。”
这时经鸿的车终于来了,周昶看了一眼,牵了下唇:“非驰?经总最近坐这个?”
“对。”经鸿走到车另一外,拉开后座车门,“非驰汽车的最新款,马上就要发布了。”
周昶也坐进经鸿的车:“经总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给自己投资的公司站台。”
“车挺好的。”经鸿说,“时速已经达到了全世界的领先水平。”
周昶点头。
这条巷子曲径幽深,可走着走着,忽然就是繁华的大街了,有点儿豁然开朗的意思。
经鸿叫前排司机绕着北京走一走、随便逛一逛,而后与周昶继续刚才的话题:“之前泛海、东航达成合作,我刚送给东方航空的董事长一辆非驰,他回送给我一架飞机,波音737-800。”
周昶轻呵:“那经总赚大发了。”
“是啊,”经鸿说,“我可不做亏本买卖。如果我去送给杨柳,他只能回共享单车;如果我送给周总,你只能回你们那个破网站的一年会员。”
周昶表情闲散,问:“那怎么办?只有破网站的一年会员。再搭上一个我自个儿?”
经鸿眼睛看着窗外,嫌弃道:“不要。”
过了会儿,周昶又问:“为什么突然想‘看看北京’?”
经鸿也没隐瞒:“泛海一个公益项目今天上午正式启动,我白天跟边远山区的孩子们吃了午饭。”顿顿,经鸿又说,“几个孩子问我们等一会儿回哪儿,然后说,他们也想来北京,想看看北京。我刚才忽然意识到,其实这些年来,我也没怎么看过北京。人家那么想要的,我弃若敝履。”
周昶沉默了下,说:“大城市人的通病。”
经鸿一哂:“大城市人,至少熟悉他们自己那一片儿,商场、超市、公园,我是连自己那一片儿都不熟。”有助理、有司机、有管家、有营养师、有厨师,他哪儿也不需要去。何况他还忙,又容易被认出来。
周昶一点下颌:“也是。”
周昶其实也一样。
经鸿说:“希望设备有些用处吧。文明社会,总要想法儿消除一些人类天生的不平等不是?我们要在那种环境,也未必有什么成就。”
周昶看看经鸿。
“对了周总,”经鸿不说沉重的了,他问,“周总听过那个词儿没,‘投胎小能手’?”
周昶一笑:“你我就算投胎小能手?”
“当然算吧。”经鸿的手撑着下巴,“这还不算?”从相貌、到头脑、到出身,都已经无可挑剔了。
“行吧,”周昶应,“那句话怎么说的,可能上辈子一起拯救了银河系。”
经鸿淡淡瞥他一眼。
“一起”拯救,周昶轻飘飘一句,暧昧又被带出半分。
车子到了故宫附近。
明清两代的皇宫在夜晚中静静矗立着。新奇的是此刻里面竟然射出数道光束,刺破天空,亮堂堂的。
经鸿问:“什么时候有这个的?”
周昶不知道,可司机却知道:“这两年都有元宵灯会!现在还在灯会期间呢,好像是搞一个月吧。”
“原来如此,元宵灯会,‘月色灯光满帝都’是吧,古时候就开始了。”经鸿撑着下巴,望着外面,又问周昶,“周总去过故宫没有?”
周昶说:“小时候儿学校组织过。”
经鸿也笑了:“周总也是北京人吧?”
“是。”周昶说,“老周总是武汉人。不过毕业就来电科院了。”
“武汉人,”经鸿打趣,“老周总还吃热干面么?”
周昶觑他:“在坊间传闻里,老周总吃金子。”
“……”经鸿也讲起了自己家的事情,“老经总是南京人,后来在中科院的下属研究所工作。咱们这四家里头好像就彭正是个海归,当年拿到洛克菲勒的博士奖学金出去的。”
“还有老周总的联合创始人,硅谷回来的。”周昶说,“搜索引擎是几家里最需要技术含量的,老周总哪儿会。”
“是。”经鸿也没杠,因为周昶的话是个事实,搜索引擎对技术的要求极高,他说,“四家里头清辉技术是最好的,短视频的推荐引擎对清辉也功不可没。”说完经鸿又打趣道,“给用户们推点视频,用户立马上瘾,也是本事。”
周昶一笑。
经鸿心里非常清楚,清辉技术好,可老周总那个时期却也受制于“技术好”,过于工程师导向了,不大懂用户需求,可周昶……把这方面也拉起来了。
按理说,做电商的最容易做云计算这一块儿,比如Amazon,有2B(对公)的资源,同时也不算是技术导向,比较了解客户需求,可两样全占的行远竟没做过只占一样的清辉,甚至没做过泛海。
“短视频”也是同样。当年,经鸿还为“不懂16-22岁的女生”而焦虑时,清辉视频上线之际就自带着各个明星过去几年在综艺里、在片场上的各种片段和各种花絮,用户们但凡搜搜自己喜欢的明星,就出不来了,那些视频一个接着一个地被送到了眼前。她们还四处体的特性。再加上几个魔性歌曲魔性舞蹈,流量瞬间爆发,翻盘了另外几个平台,那场战役三个月就打完了。
可这些东西不是清辉应该擅长的。
经鸿其实并不认为这些都是周昶想到的,但周昶认可,这就足够了。
经鸿忍不住又想起来了“eternal
sunshine”那个论坛ID——在那个论坛上,周昶一直试图了解每款APP的市场反应。
都是一点点积累的。
经鸿想,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对手。
这时车拐上了西长安街。北京夜晚的长安街灯火通明,一辆辆车飞驰而去,天-an-门城楼附近更加如此。城楼上还挂着灯笼,一幅画像、两句“万岁”,是一幅幅照片中的永恒背景,而前面却是时间更迭、岁月流转。
车又上了金融街。
这条街经鸿常来,但都不若今日悠闲,他问周昶:“这条街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周昶解了手机屏幕,查了查:“1992年。”
经鸿点点头:“我记得……高盛是1993年进入中国的吧?摩根士丹利同年。”
“差不多。”
经鸿又说:“现在‘80后’好像都是老头子的代名词儿了,不过,我其实还挺庆幸我自个儿是80后的,‘春天的故事’那会儿我好像是一年级?正好懂事儿。”
那年中国发生重大转折,进入新的阶段,开始“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在后来的中国史上,仿佛那一整年都是春天。那时他正好懂事儿,见证了整个儿风起云涌日新月异的90年代。
周昶看了看经鸿,说:“……嗯。”
司机又转悠到了中华世纪坛。
“来过吗?”经鸿又问。
周昶摇头:“光记得‘迎千禧’那个晚会了。”
“我也没来过。”经鸿说,“就对报道有些印象,好像……青铜日晷那个指针朝着不变的北极星。意思是,日晷么,指针影子转上一圈儿,一天就过去了,再转上一圈,一天又过去了。就那么着,一天、一天、再一天……一个世纪过去了,又是一天、一天、再一天,一个千年也过去了,永远不变的,只有北极星。”
“嗯,”周昶说,“08年我在华尔街。美国的第四大投行也说倒就倒,一个半世纪的心血,建立起的光辉传统,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泛海、清辉,谁又知道能挺多久。”
经鸿说:“只希望泛海清辉消失那天,后面的人接得上。”互联网已沸腾30年,谁也不知道这锅开水究竟还能烧上多久。
“其实我觉着吧,”周昶又道,“比泛海多活上一天就是胜利。”
经鸿赏了他一个字:“滚。”
“说回来。”周昶也望向外头,声音变得有些缥缈,“跟这一个千年相比,人生百年过于短暂了。人有百年,也只有百年。我这百年已经过了三分之一,所以,当遇到一个人、遇到一些事,我想把握住了。经总你呢?”
听到这话经鸿沉默了。
周昶又说:“不少艰难、困顿,以前只能自斟自饮,没法儿为外人道。难得碰着互相明白的。”
几秒钟后,经鸿才说:“我再想想。”
比起周昶,他的性子一向谨慎,可这一回经鸿却没直接拒绝。
“嗯,不急。”周昶也不催,他一向有十足耐心,“是得好好儿想想。”
经鸿看了一眼周昶,正巧周昶也看过来。
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中,二人目光撞到一起。
光线只有车窗外头射进来的路边街灯,一会儿亮一些,一会儿又暗一些。
那些光从周昶的另一侧射过来,周昶五官显得更加立体。
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性感的下颌与喉结,还有最重要的,清清亮亮的眼睛。
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周昶眼睛好像更亮了,漆黑且明亮,幽深地锁着身边的人。
眼神锐利,且永远带着极其强的侵略性和占有欲。
经鸿后脑不禁起了一阵麻意。
幸亏这时车子转到了鸟巢和水立方这两个标志性的地标建筑。
经鸿收敛了情绪,脸上依然水波不兴:“一直觉得可惜了。零八年一整年都在美国,错过了不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