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鸣鸿十六 本章:第一章

    第一章

    楔子·山雨欲来

    光绪二十三年惊蛰,湘江上浮着一层青灰色的雾。

    陈三水蹲在船头,将半截发潮的烟丝按进铜烟锅里。

    江水漫过他草鞋上开裂的缝隙,凉得人后槽牙发酸。

    往常这时候,江面早该漂满渔户点亮的红灯笼,可今日放眼望去,竟只有他家这一叶孤舟浮在墨汁般浓稠的夜雾里。

    桃枝儿,收网吧。

    他朝船尾唤了一声。

    往常只要听到这浑厚的调子,妻子总要脆生生应一句当家的急什么,可今日船尾静得能听见水珠从渔网坠落的滴答声。

    陈三水心里忽地一紧,抓起桅杆上挂的油灯就往船尾跑。

    桐油灯昏黄的光圈扫过空荡荡的甲板,半张湿透的渔网瘫在积水里,网上还缠着条通体雪白的鲤鱼。

    那鱼眼珠子泛着诡异的青,鱼尾拍打甲板的声响像是谁在敲打闷鼓。

    陈三水蹲下身要去解渔网,指尖刚碰到鱼鳃,整条鱼突然嘭地炸开,腥臭的血肉溅了他满脸。

    桃枝儿!

    他胡乱抹了把脸,油灯扫过船舷时照见半枚湿漉漉的脚印——

    那分明是妻子新纳的千层底布鞋印子,可鞋印尽头赫然浸在江水里。

    陈三水一个猛子扎进刺骨的江水。

    三月的湘江还裹着碎冰碴子,他憋着气在船底摸索,忽然触到一团水草似的发丝。

    待他奋力拽出水面,却见手里攥着的竟是个扎红绳的稻草人,人偶胸前别着支褪色的桃木簪——

    正是他去年七夕送给桃枝儿的定情物。

    天边炸开第一声春雷时,陈三水浑身湿透地瘫在码头上。

    对岸岳麓山黑黢黢的轮廓被闪电映得忽明忽暗,山腰处隐约传来几声闷响,像是有人把战鼓埋在了地底。

    翌日清早,十八滩码头炸开了锅。

    陈三水是被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惊醒的。

    他冲出窝棚时,正撞见老船工李驼子踉跄着倒退,手里舀水的葫芦瓢当啷摔在青石板上。

    江面上密密麻麻漂着翻肚的鱼尸,白花花一片望不到头,连常年盘旋的江鸥都躲得不见踪影。

    作孽啊!

    李驼子突然扑通跪在岸边,冲着岳麓山方向砰砰磕头,

    山神爷息怒!山神爷息怒!

    陈三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浑身血液霎时冻住——

    在漂满鱼尸的江心,赫然浮着只褪色的绣花鞋。

    靛青鞋面上用金线绣着并蒂莲,鞋帮处还沾着星点黄泥,正是桃枝儿昨日穿的那双。

    那是…是响鼓岭的土!

    猎户孙老七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

    这精瘦老汉平日最是胆大,此刻却脸色煞白,腰间挂的野鸡还在扑棱翅膀,倒衬得他活像个纸扎的人偶。

    陈三水一把揪住孙老七的羊皮袄:

    你说清楚!

    孙老七喉头滚动两下,浑浊的眼珠扫过围观的渔户。

    人群突然死一般寂静,几个妇人慌慌张张扯着孩子往家跑,有个穿开裆裤的稚童刚要哭出声,就被他娘死死捂住嘴。

    三十年前…

    孙老七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也是惊蛰,也是百鱼浮尸,江寡妇在响鼓岭采菌子时…

    他猛地顿住,枯树枝似的手指突然指向陈三水身后。

    众人齐刷刷转头。

    江面不知何时漫起浓雾,隐约可见个戴斗笠的灰影立在乌篷船头。

    那船无桨无帆,却逆着水流朝岳麓山方向漂去,船头悬着的惨白灯笼上,赫然写着一个血淋淋的囍字。

    晌午时分,陈三水攥着绣花鞋闯进了响鼓岭。

    老槐树盘根错节的影子像张巨网罩在山路上,鞋底碾碎的枯叶散发出腐败的甜腥气。

    他循着记忆找到昨日拾到稻草人的江滩,却见岸边歪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虬结的树根间缠着件眼熟的碎花布衫——

    正是桃枝儿昨日穿的衣裳。

    桃枝儿!

    陈三水疯了似的扒开树根。

    树皮缝隙里渗出的黏液沾了满手,闻着竟像混了铁锈的血腥味。

    忽然有冰凉的水珠滴在后颈,他抬头望去,瞳孔猛地收缩——

    离地三丈高的树杈上,整整齐齐挂着七双绣花鞋!

    最末那双靛青鞋面的布鞋还在往下渗水,鞋尖正对着岳麓山深处。

    陈三水正要攀树,身后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

    后生仔,这树爬不得。

    瘆人的童声惊得陈三水一个激灵。

    转身却见个不足四尺的老者拄着枣木杖,皱纹堆叠的脸上竟生着双孩童般清澈的眼。

    老人蓑衣上沾满苍耳,腰间铜铃随着脚步叮咚作响,分明是副云游道人的打扮。

    此树名唤阴阳桩。

    道人用木杖轻点树根,腐叶下立刻翻涌出密密麻麻的蜈蚣,

    根须缠着七条人命,枝头挂着七双冥鞋,专等第八个祭品…

    陈三水劈手揪住道人衣襟:

    你把我媳妇弄哪去了!

    贫道来时,树上已有七双鞋。

    道人也不挣扎,从袖中摸出三枚泛绿的铜钱,

    倒是施主不妨掷个卦,看看尊夫人是生是死。

    铜钱落地时发出诡异的颤音。

    陈三水盯着呈品字形倒扣的钱币,突然听见山风里夹杂着细碎的呜咽声。

    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谁家新妇在哭嫁,又像是夜猫子拖着长调的悲鸣。

    履卦九四,愬愬终吉。

    道人弯腰拾起铜钱,指尖抚过钱币上

    乾隆通宝的字样,

    湘江底藏着鼓,古寺里锁着蜈蚣,道观后悬着口会飞的钟——

    这三件凶物齐鸣之日,便是你夫妻重逢之时。

    道人说罢径自往山下走去,枣木杖点地的节奏竟与山间隐约的鼓声渐渐重合。

    陈三水正要追问,忽觉掌心刺痛。

    展开紧攥的拳头,那枚本该在桃枝儿发间的桃木簪,不知何时已深深扎进皮肉,簪头雕刻的桃花苞里,正缓缓渗出一滴猩红的血珠。

    第二章

    响鼓岭·山魂泣

    祝哥传说

    陈三水蜷缩在响鼓岭的岩洞里,洞外暴雨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擂鼓般的轰鸣。

    他攥着那支渗血的桃木簪,眼前忽明忽暗的火堆将岩壁映得如同跳动的脏器。

    恍惚间,洞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像是裹着湿布的足尖轻点地面,又像是藤蔓在石缝间游走。

    当家的...

    他猛地翻身坐起,火堆爆开的火星中,分明瞥见个碎花布衣的侧影掠过洞口。

    陈三水抓起柴刀追出去,暴雨顷刻浇透了粗布短打。

    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他看见二十丈外的老槐树下立着个女子,湿漉漉的发梢垂在靛青绣鞋旁,正是昨日桃枝儿的打扮。

    桃枝儿!

    惊雷炸响的瞬间,女子身影如烟消散。

    陈三水扑到槐树下,却见树根缝隙里渗出暗红液体,顺着雨水蜿蜒成血溪。

    他发狠地劈开纠结的树根,柴刀突然当啷砍在硬物上——

    半截生锈的斧头嵌在树心,斧柄缠着早已碳化的红绸。

    血水顺着斧刃滴落,陈三水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岩洞、暴雨、老槐树都化作扭曲的色块,耳边响起悠远的山歌声:

    三月采茶茶发芽哟,妹绣荷包等哥还...

    祝哥蹲在崖边磨斧头,山风裹着新茶的清香掠过鼻尖。

    这是他第十七次望向来时的小路——

    桃姑说好申时送饭,眼下日头都偏西了,莫不是被周财主家的恶犬拦了道

    祝哥!祝哥快跑!

    凄厉的呼喊惊飞了林间宿鸟。

    祝哥抄起斧头往山下冲,远远望见自家茅屋前围着一群青衣家丁。

    竹篱笆被踏得稀烂,桃姑素日里莳弄的凤仙花全碾作了红泥。

    小娘子莫犯倔,我们老爷瞧上你是福分。

    管家捏着桃姑的下巴,将一纸卖身契抖得哗哗响,

    你爹赌钱画押时,可是连闺女带祖坟都押上了。

    桃姑一口咬在管家手背上,转身就往崖边跑。

    鹅黄襦裙被荆棘扯破,露出渗血的脚踝。

    祝哥抄近路截住众人时,正撞见桃姑将发间桃木簪抵在喉头:

    再往前一步,我立时血溅当场!

    要死也得进周府再死!

    管家啐了口血沫,

    抬走!

    四个壮汉一拥而上。

    祝哥的斧头劈开雨幕时,带起的风声惊落了崖边野桃花。

    冲在最前的家丁捂着断臂惨叫,血雾中桃姑趁机挣脱桎梏,却一脚踩空跌向深涧。

    抓住!

    祝哥半个身子探出崖外,桃姑冰凉的手指堪堪擦过他指尖。

    那抹鹅黄身影坠入云雾时,祝哥分明听见妻子最后的呼喊:

    莫信山神娶亲...

    陈三水在剧烈的头痛中苏醒。

    岩洞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晨曦透过水帘渗进来,在石壁上投下粼粼波光。

    他摊开掌心,昨夜攥着的锈斧竟变成段焦黑的桃树枝,树皮上深深嵌着半枚铜钱——

    正是云游道人占卜用的乾隆通宝。

    这不是梦。

    陈三水盯着树枝断面渗出的淡红汁液,突然发疯似的刨开洞内积土。

    腐叶下露出块青石板,板上用朱砂画着幅褪色的镇邪符,符咒中央赫然印着个带血手印——

    掌纹走向竟与自己分毫不差!

    石板移开的刹那,地底传来沉闷的鼓点。

    陈三水顺着狭窄的甬道爬行,鼻端萦绕着浓重的铁锈味。

    爬出暗道时,他险些栽下万丈悬崖——

    这里竟是处悬空平台,对面石壁上布满碗口大的孔洞,山风穿过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平台中央立着块人形石碑,碑前散落着腐烂的供果。

    陈三水抹去碑上青苔,露出樵夫祝氏讳勇之位几个阴刻大字。

    碑顶放着个褪色的桃木匣,匣中锦帛写着:

    正德七年,周氏仆纵火焚山逼嫁,祝妻桃姑自缢殉节。

    祝郎悲恸,持斧连劈七七四十九日,终见妻尸悬于妖藤...

    陈三水喉头滚动,锦帛上的墨迹突然扭曲起来。

    山风骤烈,平台四周的孔洞齐声轰鸣,恍惚间竟有金戈铁马之声破空而来。

    祝哥跪在焦土上,手中斧刃已崩出七个缺口。

    周府那场山火烧了三天三夜,把整片茶林化作炼狱。

    他翻遍每具焦尸都没寻到桃姑,却在老茶树下捡到半截烧焦的红绸——

    正是成亲时系在桃姑腕上的同心结。

    后生仔,可是寻人

    瘸腿老猎户从烟雾中走来,肩头蹲着只独眼山猫。

    这老者是出了名的阴鸷,据说年轻时猎杀过怀崽的母虎,从此被山神诅咒。

    桃姑没死。

    老猎户的独眼在暮色中泛着绿光,

    那夜我瞧见周府的人把她捆进麻袋,往响鼓岭方向去了。

    祝哥霍然起身,斧柄几乎捏出木屑:

    响鼓岭

    山神娶亲呐...

    老猎户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碗大的疤,

    三十年前我追白鹿到岭上,撞见个穿嫁衣的姑娘吊在古槐树上。

    才砍断绳索,地底下就钻出黑藤把我往土里拖...

    话未说完,老猎户突然掐住自己咽喉。

    祝哥上前搀扶时,惊觉老者后背爬满藤蔓状的黑斑,那些斑纹竟如活物般在皮下蠕动!

    快...走...

    老猎户七窍渗出黑血,

    它们醒了...

    陈三水踉跄着扶住石碑,锦帛从他指间滑落。

    平台开始轻微震颤,细碎的石子滚落悬崖,久久听不见回响。

    他望向对面布满孔洞的石壁,突然发现那些孔洞正在缓慢收缩扩张,仿佛整面山崖变成了巨兽的肺叶。

    咚!

    地底传来的鼓声震得陈三水单膝跪地。

    这次他听得真切,那根本不是鼓声——

    是某种巨大心脏的搏动!

    岩缝中渗出猩红雾气,在石碑上方聚成模糊的人形。

    陈三水摸出桃木簪刺向红雾,簪头突然爆出青光。

    雾气幻化出个樵夫背影,那人肩头血肉模糊,手中斧头正往下滴落黑血。

    祝哥

    陈三水大着胆子靠近,樵夫猛然回头——

    祝哥的草鞋陷在泥里,每走一步都带起粘稠的声响。

    响鼓岭的土壤泛着诡异的油光,老猎户所说的古槐树就在前方,可那分明是棵三丈高的妖藤!

    碗口粗的黑藤缠成树形,藤蔓间垂下数百条须根,每条须根末端都卷着具森森白骨。

    最高处的藤枝上缠着个鹅黄身影,桃姑苍白的脚腕上还系着半截红绸。

    桃姑!

    祝哥的斧头劈在藤蔓上,溅出的汁液竟如脓血般恶臭。

    妖藤剧烈抽搐,藤枝间突然睁开无数猩红眼睛。

    地面裂开数道缝隙,蟒蛇粗的黑藤破土而出!

    祝哥被藤蔓缠住左腿甩向山崖,千钧一发时抓住岩缝里的老树根。

    妖藤勒住他的脖颈缓缓收紧,视线模糊间,他望见桃姑腰间别着的桃木簪——

    那是他亲手刻的,簪尾藏着枚淬毒的银针。

    活下去...

    桃姑突然睁开双眼,瞳孔泛着妖异的金。

    她拔下发簪刺入心口,血珠溅在藤蔓上的刹那,整座山岭发出痛苦的嘶吼。

    祝哥重重摔在岩台上。

    妖藤如遭雷击般疯狂扭动,桃姑的尸身化作漫天血雨。

    他嘶吼着咬破舌尖,将心头血喷在斧刃,疯魔似的劈砍主藤。

    每劈一斧,山体就跟着震颤,直到第四十九斧落下——

    咚!

    地底传来战鼓般的轰鸣,被斩断的妖藤喷出黑血,瞬间腐蚀了整片山岩。

    祝哥抱着桃姑遗留的绣鞋跌坐在地,看着无数黑藤缩回地缝。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前,他瞥见地缝深处闪着金光的鳞片...

    陈三水在血雾中剧烈咳嗽,手中桃木簪烫得几乎握不住。

    石碑上的刻字正在融化,青石表面浮现出细密的鳞片纹路。

    地底传来的鼓声越来越急,整座平台开始倾斜。

    快走!山要醒了!

    云游道人的暴喝惊醒了陈三水。

    老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岩洞出口,枣木杖往地上一顿,竟将倾斜的石板生生定住。

    陈三水连滚带爬冲进暗道时,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血雾凝成的祝哥幻影立在碑前,手中锈斧指向西南方的山谷。

    顺着他所指方向,陈三水看见成片的古树正在集体向东倾倒,仿佛在给什么东西让路...

    贪财者现世报

    光绪二十三年

    清明

    贾仁义蹲在桐油布搭起的帐篷里,金丝眼镜片蒙着层水雾。

    他掏出怀表瞄了一眼,子时三刻,正是葬经里说的阴门洞开的时辰。

    帐外传来土夫子老吴的干咳声,这是约定好的暗号——

    挖到东西了。

    轻点!你当是在刨红薯呢!

    贾仁义撩开帐帘就骂,话尾却卡在喉头。

    惨白的月光下,三尺深的土坑里露出半面兽皮鼓。

    鼓身裹着层腥臭的黏液,鼓面绷着的竟不似寻常牛羊皮,倒像是...人皮。

    老吴举着火把的手在发抖,火光映得鼓面浮现出张模糊的人脸,鼻梁处有道狰狞的刀疤。

    掌柜的,这鼓邪性。

    土夫子咽了口唾沫,

    方才铲子碰到鼓边时,我听见地底下有人叹气...

    放你娘的屁!

    贾仁义一脚踹在老吴腿弯,夺过火把跳进土坑。

    他这些年倒腾冥器见过多少怪事,去年从明王妃墓里拖出血玉棺材都没眨过眼。

    手指触到鼓边的瞬间,山林间忽然刮起怪风,火把噗地熄灭。

    黑暗中响起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无数节肢动物在枯叶堆里穿行。

    贾仁义摸出洋火连划三根,火光乍亮的刹那,坑壁上密密麻麻的蜈蚣正潮水般退去,最粗的那条足有小儿臂膀大小,额间两点朱砂红刺得人眼疼。

    是山神鼓!

    随行的风水先生突然尖叫。

    这老头晌午还在吹嘘自己祖上是刘伯温门徒,此刻却抖如筛糠,湘中志异有载,响鼓岭下有阴鼓,闻者七日内必见血光...

    闭嘴!

    贾仁义抡起鼓槌砸向鼓面。

    他盘算得清楚,京城庆王爷最好收集邪门玩意儿,这鼓少说能换三百亩水田。

    咚——

    闷响震得众人耳膜生疼。

    鼓面那张刀疤脸突然睁开双眼,嘴角咧到耳根。

    贾仁义还未及反应,鼓槌已脱手飞出,直直插进老吴眉心。

    陈三水蹲在溪边搓洗布衫上的血渍。

    自那日从悬空碑回来,他右臂便生出片暗红斑纹,每日寅时胀痛难忍。

    山涧倒影里忽然多了个戴瓜皮帽的胖子,他警觉转身,正撞见贾仁义带着两个伙计往响鼓岭方向去。

    这位兄弟,可曾见过穿灰布衫的老道

    贾仁义笑得像尊弥勒佛,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泛着油光。

    陈三水眯眼打量那辆骡车。

    车辙印深得反常,篷布下凸起的形状分明是洛阳铲。

    他故意把捣衣棒往青石上重重一磕:

    前日倒是见过个哭丧脸的,背着面血糊糊的皮鼓...

    贾仁义眼角抽搐,突然朝伙计使眼色。

    陈三水后颈挨了记闷棍,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骡车帘角晃动的铜铃——

    铃铛上刻着蜈蚣吞日的图腾。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反绑在祭坛般的石台上。

    四周岩壁插着火把,地上用朱砂画着巨大的八卦阵,阵眼供着那面人皮鼓。

    贾仁义正在往鼓面涂抹猩红液体,嘴里哼着诡异的童谣:

    点鼓眼,开天门,阴兵借道莫点灯...

    你们在炼尸油

    陈三水嗅到熟悉的腥气,那是他追查妻子下落时在山洞闻到的味道。

    贾仁义猛地转身,金丝眼镜后射出凶光:

    倒是小瞧了你这泥腿子。

    他蘸着陶罐里的粘稠液体,在鼓面画第三只眼睛,

    戌时三刻北斗倒悬,正是唤醒山神鼓的吉时。

    等破了这山中禁制,底下埋的战国金饼...

    话音未落,洞外传来凄厉的鸦啼。

    火把齐齐暗了一瞬,鼓面未干的血符突然沸腾般鼓起气泡。

    陈三水趁机磨蹭绳索,瞥见岩缝里渗出黑雾,雾中隐约有细长的影子游动。

    暴雨砸在帐篷上时,老吴的尸首正在发臭。

    贾仁义啐了口唾沫,这土夫子暴毙三日,尸身竟不僵不腐,反而涨得像个注水猪猡。

    他掀开盖尸布查看,险些被恶臭熏个跟头——

    老吴眉心插着的鼓槌周围,密密麻麻爬满米粒大的白蛆。

    掌柜的,您看他的嘴!

    伙计二狗突然惨叫。

    月光穿透篷布缝隙,照见老吴的嘴角正缓缓向耳后撕裂。

    贾仁义抄起铁锹要拍,尸体的喉管突然剧烈鼓动,噗地吐出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物件落地发出金玉之声,竟是个鎏金婴戏纹长命锁。

    是...是周家的东西!

    风水先生突然癫狂大笑,

    三十年前周府满门暴毙,七个姨太太都戴着这种锁!

    贾仁义头皮发麻。

    他祖上正是靠吞并周家产业发的家,老太爷临终前说过,周家七口棺材下葬那夜,守灵人听见棺盖里有指甲抓挠声。

    帐篷突然被狂风吹塌。

    贾仁义连滚带爬钻出来,见二狗举着马灯呆立雨中。

    灯影里,老吴的尸首正以诡异的姿势爬向人皮鼓,每挪一步,就有蜈蚣从七窍钻出。

    咚!

    人皮鼓无人自鸣。

    鼓面那张刀疤脸扭曲嘶吼:

    第七个!第七个!

    贾仁义这才惊觉,二狗的后脖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七个针眼大的血洞。

    陈三水咬断最后一根草绳时,洞外炸响的惊雷震落了岩壁碎石。

    贾仁义等人早不见了踪影,唯余那面人皮鼓在阵法中央微微颤动。

    他抄起石块砸向鼓面,鼓皮却像活物般凹陷,将石块吞得无影无踪。

    别白费力气了。

    云游道人鬼魅般现身,枣木杖挑开鼓边的符纸。

    陈三水这才看清,鼓身缠着的根本不是兽皮,而是用头发编织的绳索——

    那些发丝间还缠着褪色的红头绳。

    此鼓需饮足七人精血方能现世。

    道人指尖掠过鼓面刀疤,

    三十年前周家七口,昨夜又添三条人命...

    陈三水猛然想起骡车上的铜铃。

    贾仁义、二狗、风水先生加上土夫子老吴,不正凑足七人

    他抄起木棍要往外冲,却被道人横杖拦住。

    你听。

    雨声中夹杂着整齐的脚步声,像是军队在泥泞中行进。

    陈三水扒着洞口望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暴雨冲刷的山路上,七个无头人影正抬着猩红花轿疾行。

    轿帘被风吹起的刹那,他看见新娘嫁衣下露出靛青绣鞋,鞋面金线绣的并蒂莲正在渗血。

    贾仁义瘫在泥水里往后蹭,金丝眼镜早不知丢在何处。

    二狗的尸体就横在五步外,天灵盖被掀飞,脑浆混着雨水流进人皮鼓下的土坑。

    掌柜的...掌柜的救我...

    垂死的风水先生突然抓住他脚踝。

    这老头胸口裂开个大洞,脏器间缠满蜈蚣,最骇人的是那张嘴——

    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

    滚开!

    贾仁义抄起长命锁砸过去。

    锁片嵌入老头眼眶的瞬间,整座山岭响起凄厉的哭嚎。

    人皮鼓突然直立起来,鼓面刀疤脸的五官开始移位。

    贾仁义终于看清那面容——

    分明是他曾祖父的脸!

    族谱记载,贾家太爷正是脸上带刀疤的刽子手,当年为夺周家祖产,连夜带人屠了周府满门...

    咚!咚!咚!

    鼓声催命般炸响。

    贾仁义发疯似的用拳头砸鼓,指骨破裂也浑然不觉。

    鼓面突然裂开血盆大口,将他整条右臂吞了进去。

    剧痛中,他瞥见鼓身浮现出七张人脸,正是周家七口扭曲的面容。

    第七个祭品齐了。

    云游道人的叹息在身后响起时,贾仁义已经被拖进鼓中。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听见山崖上传来陈三水的怒吼,看见暴雨中浮现出巨大的蜈蚣虚影...

    陈三水抡起山石砸向人皮鼓的瞬间,鼓面突然吐出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物件在地上滚了三圈,停在他脚边——是贾仁义的头颅。

    这颗头颅异常鲜活,仿佛刚从活人身上斩下。

    嘴唇还在嚅动,反复念叨着:

    桃姑要七条人命...

    更诡异的是,无数蜈蚣正从脖颈断口处涌出,眨眼间便爬满整个头骨。

    暴雨突然停了。

    陈三水踉跄后退,踩到个硬物。

    低头看是那枚长命锁,锁面婴戏纹不知何时变成了群蜈蚣分食尸体的图案。

    他猛然想起祝哥传说中地缝里的金鳞,想起悬空碑文里七命镇山的记载,浑身冷汗浸透了粗布衫。

    山路上传来吱呀声响。

    那顶猩红花轿去而复返,轿帘无风自动,露出双靛青绣鞋。

    陈三水刚要上前,云游道人突然按住他肩膀:

    仔细看鞋面。

    月光穿透云层,照亮绣鞋上的并蒂莲——

    左边那朵浸着血渍,右边那朵却还是含苞待放。

    还差最后一条命。

    道人枣木杖指向鼓面,那里正在凝结第八张人脸,

    等并蒂莲开全了,山神就该来迎亲了...

    古钟异变

    光绪二十三年

    谷雨

    了觉小沙弥提着扫帚穿过庭院时,一片银杏叶贴在了他光溜溜的后脑勺。

    小和尚伸手去摘,指尖却传来刺痛——

    那叶片边缘竟生着细密的锯齿,叶脉泛着诡异的暗红。

    师父!银杏树落血叶子了!

    稚嫩的喊声惊飞了檐角铜铃。

    住持明镜禅师推开禅房门,手中念珠突然绷断,菩提子滚落满地。

    庭院中央的千年银杏正在疯狂落叶,那些本该翠绿的叶片在半空化作飞灰,落地时竟发出簌簌的泣音。

    寅时三刻,晨钟未鸣。

    明镜禅师望向钟楼,袈裟下的手指微微发抖。

    自他接任住持三十年来,麓山寺的晨钟从未迟过半刻香火。

    了觉顺着师父的目光望去,突然尖叫着跌坐在地。

    钟楼檐角垂着的惊鸟铃不知何时爬满铜锈,那些铸成莲花状的铃铛里,正缓缓渗出暗红的液体。

    陈三水是被钟声引到山门的。

    自响鼓岭那场血雨后,他右臂的暗红斑纹已蔓延至肩胛,每日五更天便如火灼般疼痛。

    此刻这疼痛却突然转向左胸,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

    他踉跄着扶住石狮,望见麓山寺的匾额在晨雾中渗出细密水珠——

    不,那是血珠!

    施主留步。

    明镜禅师立在染血的台阶上,手中锡杖横拦。

    老和尚目光扫过陈三水渗血的衣襟,忽然诵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檀越可曾见过会飞的钟

    陈三水正要开口,钟楼方向突然传来金属撕裂的锐响。

    两人赶到时,正撞见了觉瘫坐在香炉旁。

    小和尚哆嗦着指向悬在梁间的铁蜈蚣雕像——

    这尊镇寺之宝长逾两丈,百足缠绕青铜巨钟,此刻蜈蚣尾部三节铁鳞不翼而飞,断口处挂着暗红的肉絮。

    它...它刚才动了!

    了觉指着蜈蚣尾部的铁索,

    弟子擦拭铜钟时,听见锁链哗啦作响,回头就看见铁蜈蚣在蜕皮...

    明镜禅师突然剧烈咳嗽,僧袖掩口时溅上点点猩红。

    老和尚颤抖着掀开蒲团,露出青砖上深深的凹痕——

    那是铁蜈蚣尾部在地面拖出的印记,砖缝里还粘着片指甲盖大小的银白鳞片。

    禅房里的镇妖志摊在康熙四十年那一页。

    陈三水摩挲着书页上的工笔绘像,画中铁蜈蚣栩栩如生,唯独双目处晕染着朱砂红。

    明镜禅师将药碗搁在案头,苦香中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康熙四十二年夏,湘江泛赤潮。

    老和尚指尖划过泛黄纸页,

    有巨蟒兴风作浪,水漫长沙城三月不退。

    烛火忽然爆开灯花。

    陈三水望向窗外,暮色中的铁蜈蚣雕像仿佛活了过来,百足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冷光。

    当时寺中有位疯秀才寄居。

    明镜禅师的声音忽远忽近,

    那书生自称在响鼓岭得了仙缘,夜夜对月吐纳...

    知客僧推开柴房门时,差点被腥风掀个跟头。

    疯秀才蜷缩在墙角,怀中紧抱青布包裹,裸露的皮肤上爬满银白鳞片。

    窗外暴雨如注,江水拍岸声震得瓦片簌簌作响。

    快走...

    秀才十指抠进砖缝,指甲缝里渗着黑血,

    白娘娘要醒了...

    江水咆哮声骤然逼近。

    知客僧扑到窗前,见十丈高的黑浪正扑向山门,浪尖上隐约可见灯笼般的幽绿竖瞳。

    疯秀才突然暴起,怀中包裹滚落——

    竟是颗拳头大的明珠,内里游动着血红絮状物。

    还给我!

    秀才嗓音变得嘶哑异常,嘴角裂至耳根。

    他扑向明珠的瞬间,窗外巨浪轰然拍碎钟楼一角,青铜古钟咣当坠地,将疯秀才砸成肉泥。

    翌日清晨,匠人们在血泥中发现明珠已化作顽石。

    监院法师以熔化的铜钟为材,照着浪中巨影铸成铁蜈蚣,用百丈铁链缠住残钟镇于江畔。

    说也奇怪,铁蜈蚣落成当日,洪水便退去三丈...

    陈三水手中的茶盏突然炸裂。

    禅房地面不知何时漫起薄雾,雾中浮动着鱼腥气。

    明镜禅师背后的镇妖志无风自动,书页哗啦啦翻到最新一页——

    那里粘着片银白鳞片,正随着雾气起伏微微翕动。

    当年铁蜈蚣落成时,监院法师留过偈语。

    老和尚闭目捻动佛珠,

    蜈蚣断尾日,妖瞳照江时...

    惊雷劈开夜幕。

    了觉的尖叫从钟楼传来,陈三水冲出门时差点被狂风掀翻。

    暴雨中的铁蜈蚣雕像正在扭曲变形,断尾处伸出肉红色的触须,百足铁爪深深抠进梁柱。

    最骇人的是那双嵌着红宝石的眼睛——

    原本慈悲的佛目化作狰狞竖瞳,正随着雷光明明灭灭。

    陈三水突然想起响鼓岭石碑上的鳞纹,右臂灼痛瞬间窜上太阳穴。

    施主请看!

    明镜禅师突然拽住他衣袖。

    顺着老和尚所指,陈三水望见江面升起七盏惨白的灯笼。

    灯笼排成北斗状缓缓移动,所过之处江水翻涌如沸。

    当斗柄指向麓山寺时,铁蜈蚣发出金属撕裂般的嘶吼,整座钟楼轰然坍塌!

    陈三水从瓦砾堆里爬出时,嘴里全是铁锈味。

    明镜禅师半截身子埋在残砖下,手中仍死死攥着那串染血的佛珠。

    往...往后山...

    老和尚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涌出股黑血,

    银杏树...树洞...

    了觉的啜泣声从香积厨方向传来。

    陈三水跌跌撞撞穿过废墟,见小沙弥正抱着半截铁蜈蚣尾哭泣。

    那截铁器上布满牙印状的凹痕,最深处嵌着片银白鳞甲——

    与镇妖志中夹着的一模一样。

    暴雨中的银杏树如同垂死的巨人。

    陈三水摸索到树干背阴处,指尖触到个拳头大的树洞。

    当他探头望去,洞内突然亮起两点幽光——

    那是双属于爬行动物的竖瞳!

    树洞深处传来鳞片摩擦的沙沙声。

    陈三水正要后退,右臂斑纹突然灼如烙铁。

    他鬼使神差地将手臂伸进树洞,竟摸到块冰凉的青铜碎片。

    碎片离洞的刹那,整棵银杏树剧烈震颤。

    陈三水借着闪电看清碎片上的铭文,那是半句被铜绿侵蚀的古篆:

    ...万民泣血,铸钟...

    江心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

    陈三水回头望去,只见铁蜈蚣残躯正缓缓沉入江水,浪花间翻涌着大团银白鳞片...

    第三章

    麓山寺·铁蜈蚣劫

    封印松动

    光绪二十三年

    芒种

    贾仁义的尸首浮出湘江时,浑身爬满银鳞的水猴子正在啃食他的脚趾。

    陈三水撑着竹篙靠近,篙头刚触到尸身,那具肿胀的躯壳突然翻了个面——

    两颗猩红的眼珠从贾仁义大张的口中滚出,落水时竟溅起火星。

    快退!

    云游道人的暴喝惊飞了芦苇丛中的夜枭。

    陈三水猛撑竹篙,乌篷船擦着尸身荡开三丈远。

    水面突然咕嘟冒起血泡,贾仁义的尸首如同被无形之手拖拽,眨眼间沉入江心漩涡。

    道人立在船头,枣木杖尖挑起条挣扎的蜈蚣。

    那毒虫额间两点朱砂红,百足泛着铁器般的冷光:

    铁蜈蚣的鳞,你也敢碰

    三更天的麓山寺后院,了觉小沙弥被尿憋醒了。

    他迷迷糊糊摸到银杏树下,正要解裤带,忽然听见地底传来咯吱咯吱的啃噬声。

    月光穿过树影,照见树根处裂开道两指宽的缝隙——

    一只覆满银鳞的手爪正从地缝中伸出!

    了觉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他踉跄后退时踩到块硬物,低头见是半片铁鳞,边缘还粘着暗红的血肉。

    小和尚想起白日里铁蜈蚣雕像断尾的异状,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晨钟未响,全寺僧众已被急促的木鱼声惊醒。

    明镜禅师率众赶到后院时,银杏树周围三丈内的地砖尽数龟裂,裂缝中渗出粘稠的黑水,散发着浓重的鱼腥气。

    阿弥陀佛...

    老住持手中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落裂缝,眨眼被黑水吞没。

    陈三水蹲在江边石滩上,右臂的鳞状瘀痕已蔓延至肘部。

    昨夜从贾仁义尸身上捞起的铁鳞就摊在面前,鳞片背面刻着蝇头小楷:

    周氏永镇。

    周家灭门时,七口棺材都钉着这种鳞片。

    云游道人用杖尖拨弄铁鳞,

    贾家祖上靠刽子手的刀发的横财,如今该还债了。

    江风忽然转凉,陈三水后颈汗毛倒竖。

    他猛地转身,见十丈外的浅滩上立着七个湿漉漉的孩童。

    这些孩子双目紧闭,脚踝缠着水草,正手挽着手朝江心走去。

    是东塘村的娃!

    陈三水认出打头那个穿红肚兜的男童,

    他们爹娘找疯了...

    话音未落,男童突然回头。月光照亮他惨白的脸——

    嘴角撕裂至耳根,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

    陈三水涉水狂奔,江水漫过腰际时,右臂鳞痕突然灼如烙铁。

    最末的女童离他仅三步之遥,脑后麻花辫散开成缕缕黑丝,发梢竟生着吸盘状的肉瘤。

    低头!

    道人的暴喝伴着破空声袭来。

    陈三水本能缩颈,枣木杖贴着他头皮飞过,正中女童后心。

    那具小小的身躯轰然炸开,飞溅的却不是血肉,而是无数扭动的银鳞蜈蚣!

    江心漩涡骤然扩大,漆黑的水面下亮起两盏幽绿灯笼。

    陈三水拽住最近的男童正要后撤,忽觉脚踝被铁钳般的手爪扣住。

    低头望去,水底浮着张巨大的蛇脸——

    额生肉冠,颊覆银鳞,分明是条即将化蛟的巨蟒!

    看着我的眼睛!

    沙哑的嘶吼在耳边炸响。

    陈三水不由自主望向那双竖瞳,右臂鳞痕突然暴长三寸。

    剧痛中,他瞥见蟒瞳深处映着个书生背影,那人手中捧着颗血珠,正是铁蜈蚣镇压的白蟒内丹...

    康熙四十二年,那疯秀才原是白蟒精化身。

    破戒僧了尘撕开僧袍,露出胸口碗大的伤疤。

    这中年和尚独居后山茅棚,棚内供着褪色的韦陀像,香案上却摆着酒坛与油浸的狗腿。

    陈三水按着渗血的右臂,看对方从梁上取下个油布包裹。

    包裹里是半册伏妖录,纸页间夹着片银鳞,与他从江中打捞的一模一样。

    当年监院法师熔钟铸蜈蚣时,留了个死穴。

    了尘灌了口烈酒,

    铁蜈蚣每百年需蜕皮一次,尾部三片护心鳞便是命门。

    油灯突然爆出青焰。

    了尘翻开泛黄的书页,指尖划过工笔绘制的铁蜈蚣图样:

    贾仁义盗走的哪里是寻常铁鳞那是白蟒精被抽出的三根龙骨!

    窗外传来鳞片摩擦声,陈三水掀帘望去,见后山竹林成片倾倒。

    月光下,数百条银鳞蜈蚣正朝着江边汇聚,最粗的已有扁担长短,额间两点朱砂红宛如鬼眼。

    二更天的东塘村死寂如坟。

    陈三水踹开贾家祠堂大门时,梁上惊飞的蝙蝠撞翻了祖宗牌位。

    供桌下蜷缩着个人影,正是失踪多日的风水先生——

    此刻他浑身爬满银鳞,十指已化作利爪,正抱着铁蜈蚣残鳞啃噬。

    第七个...

    风水先生喉咙里挤出非人嘶吼,

    白娘娘要七个童男...

    陈三水抡起门闩砸去,对方却如壁虎般窜上房梁。

    瓦片纷落间,他瞥见祠堂匾额后藏着口乌木箱,箱面朱砂符咒已被抓烂,锁孔里插着半截桃木簪——

    正是桃枝儿的物件!

    还给我!

    陈三水刚跃上供桌,屋顶突然炸开大洞。

    月光倾泻而下,照见条水桶粗的蟒尾扫来,梁柱应声而断。

    烟尘中,风水先生发出最后一声惨叫。

    陈三水抱着乌木箱滚到墙角,箱盖震开的瞬间,无数银鳞蜈蚣潮水般涌出。

    最可怖的那条钻入风水先生耳孔,眨眼间便将其吸成空壳!

    五更梆子响时,陈三水瘫在江边柳树下。

    乌木箱里除了桃木簪,还有张泛黄的婚书——

    男方竟是康熙年间的疯秀才,女方署名处晕着团血渍,依稀可辨周氏二字。

    云游道人蹲在尸骸旁,正用枣木杖挑弄那条吸饱人血的蜈蚣。

    毒虫额间朱砂红已化作暗金,百足泛着青铜光泽:

    贾家祖上屠了周府满门,如今周家孤魂借白蟒精复仇,因果循环啊...

    江心忽然升起浓雾,七盏白灯笼再次排成北斗。

    陈三水握紧桃木簪,簪头突然刺破掌心。

    血珠滴落的刹那,他听见雾中传来熟悉的呜咽——

    像是桃枝儿在哭,又像是三百年前溺毙的周家新娘在笑。

    佛前因果

    光绪二十三年

    夏至

    了尘和尚的茅棚里供着三尊邪佛。

    陈三水盯着香案上扭曲的鎏金像:

    中间那尊四面佛脖颈缠绕银鳞巨蟒,左侧观音手持骷髅念珠,右侧罗汉脚下踩着具带爪人尸。

    破戒僧将狗腿肉抛给龇牙的狸奴,油手翻开伏妖录最后一页。

    康熙四十二年腊月初八,监院法师圆寂前说了句怪话。

    了尘指甲抠着书页上的血渍,

    百年后若有莽汉取鳞,便叫那秃驴还俗娶妻去。

    烛火突然爆出三寸青焰。

    陈三水右臂鳞痕骤然发烫,案头邪佛的蟒形装饰竟开始缓缓游动。

    了尘突然扯开僧衣,露出心口碗大的疤——

    那伤疤边缘布满齿痕,中央凹陷处嵌着片银鳞!

    当年我亲手剜出疯秀才的心肝,

    他拔出银鳞掷在案上,

    你猜我在他腔子里瞧见了什么

    铜盆里的水面浮现出康熙年间的雨夜。

    疯秀才蜷缩在柴房角落,怀中紧抱的青布渗出黑血。

    知客僧举灯推门时,书生后背突然隆起,僧袍刺啦裂开,脊柱上竟凸起三根骨刺!

    好疼...好疼啊...

    秀才十指抓挠地面,指甲盖片片掀翻,

    白娘娘...我不敢了...

    水面画面忽转。

    陈三水看见监院法师手持戒刀,正将疯秀才的尸身开膛破肚。

    当刀尖划开胃囊时,三枚带血的铁鳞叮当落地,每片背面都刻着周字。

    那夜我躲在经幡后偷看。

    了尘的独眼映着跳跃的烛火,

    法师把铁鳞封进钟楼地宫,第二日就暴毙在禅床上——七窍爬满银鳞蜈蚣。

    茅棚外传来鳞片刮擦声。

    陈三水掀帘望去,见月光下的竹林里,数百条银鳞蜈蚣正朝江边移动,最粗的已有扁担长短,额间两点暗金如鬼眼闪烁。

    子时的湘江泛着磷光。

    陈三水跟着蜈蚣群摸到废弃码头,腐木下突然伸出只覆满鳞片的手。

    他抄起船桨要砸,却见那竟是贾仁义!

    这奸商浑身爬满蜈蚣,右眼窝成了毒虫进出的巢穴,左手还死死攥着半块铁蜈蚣残鳞。

    第七个童男...

    贾仁义喉管里挤出气音,

    白娘娘要七个...

    江心漩涡突然沸腾,七盏白灯笼破水而出。

    陈三水正要后退,右臂被蜈蚣群缠住往江里拖。

    挣扎间,他瞥见灯笼光晕里站着个鹅黄襦裙的女子——

    分明是三百年前坠崖的桃姑!

    当家的,接住!

    幻影抛出团红绸。

    陈三水本能抓握,掌心多了枚带血的桃木簪。

    簪头触到蜈蚣群的刹那,毒虫如遇滚油般四散奔逃。

    贾仁义突然暴起,利爪撕开自己肚腹,密密麻麻的蜈蚣裹着枚血红内丹涌出!

    了尘和尚的狂笑震落了茅棚草屑。

    破戒僧将酒坛砸向韦陀像,浑浊酒液在香案上汇成诡异的符咒。

    陈三水按着渗血的右臂闯进来时,了尘正用狗血在胸口画蜈蚣图腾。

    当年我剜了白蟒精的伪心,今日该还它真心了!

    了尘扯下佛珠串,檀木珠子落地竟化作颗颗骷髅,

    铁蜈蚣本就是白蟒精的蛇蜕,贾仁义那蠢货盗的不是鳞,是它被天雷劈断的龙角!

    陈三水脑中闪过监院法师的尸身画面。

    那些从七窍爬出的蜈蚣、刻着周字的铁鳞、疯秀才胃里的异物...

    三百年前的真相如惊雷炸响——

    白蟒精就是周家新娘!

    了尘的笑声戛然而止。

    香案上的邪佛突然淌出血泪,四面佛脖颈的银鳞蟒活了似的扑向陈三水。

    右臂鳞痕瞬间蔓延至脖颈,他抄起桃木簪刺入蛇瞳,腥臭的黑血喷了满墙。

    江神庙废墟下的地宫里,铁蜈蚣残骸正在融化。

    陈三水举着火把踏进地宫时,青砖缝隙已渗出银白黏液。

    残存的蜈蚣头部嵌在石壁里,铁铸的獠牙间卡着半具骷髅——

    看那残破的僧袍,竟是监院法师的遗骸!

    阿弥陀佛...

    虚空中的佛号惊得陈三水汗毛倒竖。

    铁蜈蚣眼眶里的红宝石突然炸裂,碎屑在空中凝成监院法师的虚影。

    老僧指尖点向蜈蚣断尾处,石壁轰然洞开,露出丈许见方的青铜棺。

    棺盖上缠着百道经幡,每道符咒中央都钉着枚铁鳞。

    陈三水抚过周字刻痕,突然听见棺内传来指甲抓挠声。

    当他掀开棺盖的刹那,蛰伏三百年的银鳞蜈蚣王迎面扑来!

    桃木簪贯穿蜈蚣王额间时,陈三水右臂彻底覆满鳞片。

    毒虫垂死挣扎的嘶鸣中,他看见棺底铺着的嫁衣——

    金线绣的并蒂莲浸着黑血,衣襟处别着枚褪色的桃木簪。

    桃姑...桃枝儿...

    陈三水颤抖着拾起嫁衣,袖中滑落张婚书。

    泛黄的宣纸上,周氏婉容的朱砂印旁,赫然按着枚带鳞爪印。

    棺底突然浮现水纹,映出康熙四十二年的画面:

    周家新娘被捆上祭轿,腕间铁鳞割破肌肤。

    当花轿坠入江心时,鲜血唤醒了沉睡的白蟒精。

    三百年因果在此闭环,陈三水呕出的黑血中游动着银鳞蜈蚣...

    晨钟撞破迷雾时,陈三水瘫在江神庙残阶上。

    了尘和尚的无头尸身横在十步外,颈腔里爬出的蜈蚣王已僵死多时。

    云游道人蹲在江边清洗枣木杖,杖头串着七盏破碎的白灯笼。

    白蟒精借周婉容的怨气化蛟,铁蜈蚣取它逆鳞铸形。

    道人甩干杖头水珠,

    如今冤魂散尽,该去会会真正的山神了。

    陈三水望向岳麓山巅,那里隐约传来钟鼓齐鸣。

    右臂鳞片寸寸剥落,露出皮下蜿蜒的符咒——

    正是祝哥劈山时留下的血纹。

    江风卷起半张残破婚书,泛黄的周字被血渍晕成囚。

    第四章

    云麓宫·归来钟

    钟鸣招魂

    光绪二十三年

    小暑

    陈三水是被银杏叶抽醒的。

    他昏沉沉伏在云麓宫山门的石阶上,昨夜与蜈蚣王搏斗的伤口还渗着黑血。

    一片殷红的银杏叶贴在他眼皮上,叶脉突突跳动,如同吸饱了血的虫豸。

    抬眼望去,整座道观的老树都在簌簌发抖,叶片边缘泛着铁锈般的暗红。

    咚——

    地底传来的钟声震得他心口发麻。

    这声响与麓山寺的晨钟截然不同,倒像是谁把铜钟埋进了脏腑,每一声都带着血肉撕裂的颤音。

    陈三水踉跄起身,右臂鳞片不知何时褪尽,裸露的皮肤上凸起道道符咒般的血痕。

    循着钟声穿过三重殿阁,后山断崖处的情景让他喉头一紧——

    十人合抱的银杏古树下,一口青铜巨钟被虬根死死缠住。

    钟体爬满铜绿,裂缝间渗出暗红液体,沿着树根淌成蛛网般的血溪。

    最骇人的是钟顶悬着的铁索,那铁链早已锈蚀断裂,断口处却生出肉瘤似的树瘤,将残索与枝干融为一体。

    莫碰!那是口吃人的钟!

    苍老的喝止声从树后传来。

    陈三水猛然后撤,方才立足处突然塌陷,露出个丈许宽的土坑。

    坑底堆满森森白骨,骨殖间缠着褪色的红头绳。

    守钟的老道士从树影里转出,手中浮尘沾满蛛网。

    这老者瘦如枯竹,道袍下摆打着层层补丁,唯独腰间悬着的八卦镜澄亮如新。

    他抬脚碾碎一只爬上鞋面的蜈蚣,虫尸爆开的汁液竟带着铁腥气。

    光绪三年,有个樵夫不信邪,

    老道用浮尘指向铜钟,

    非要撬块铜皮打柴刀。

    山风骤起,钟体裂缝渗出更多血水。

    陈三水瞥见血溪中浮着半枚铜钱,正是云游道人占卜用的乾隆通宝。

    当夜他那把新打的柴刀,把他全家七口人剁成了臊子。

    老道突然掀开左袖,露出截白骨森森的小臂,

    贫道这条胳膊,就是抢他刀时丢的。

    陈三水刚要追问,钟内突然传出女子呜咽。

    那哭声起初细若游丝,渐渐混入金铁相击之音,最后竟化作字字泣血的歌谣:

    铜皮作棺骨作钉,魂归处啊路难寻...

    老道脸色骤变,八卦镜当啷砸在青石板上。

    镜面映出铜钟倒影,陈三水分明看见个宫装女子贴在钟内壁,十指抓挠出的血痕正透过铜锈渗出!

    子时的月光惨白如骨。

    陈三水攥着桃木簪摸回古树时,铜钟表面的铜绿正在剥落。

    树根缝隙里伸出无数苍白手臂,每根指尖都扎着锈迹斑斑的铜钉。

    他屏息靠近,听见钟内传出熟悉的呼唤:

    当家的...

    桃枝儿!

    陈三水发狠地劈砍树根,柴刀却溅起一溜火星——

    这些根须早已与铜钟熔成一体。

    宫女的幽魂从钟顶浮现。

    这女子头戴翟冠,面色青灰,脖颈处缠着三尺白绫。

    她机械地重复着抓挠动作,腕间金镯与铜钟碰撞出凄清哀响。

    当月光移过钟面时,陈三水惊觉宫女的面容竟与桃姑有七分相似!

    三百条魂魄铸的钟,日日喊着要回家。

    老道士鬼魅般现身,断臂处爬满银鳞蜈蚣。

    他拾起八卦镜照向树冠,镜光所及之处,银杏叶背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人脸。

    万历二十四年,神宗皇帝为给病重的李皇后祈福,熔了三千矿工的陪葬器。

    老道浮尘扫过铜钟,激起一阵鬼哭狼嚎,

    那些人在银矿里埋了十年,尸骨早化成矿石了...

    陈三水突然想起铁蜈蚣腹中的婚书。

    周家新娘、万历矿工、桃姑桃枝儿...

    这些横跨三百年的亡魂,竟都系在同一根因果线上。

    铜钟在寅时自鸣。

    陈三水被震落在地,耳孔淌出两道血线。

    钟体表面浮出张巨幅星图,北斗七星的方位钉着七枚铜钉。

    他忍痛攀上树杈,发现钉帽上全刻着周字——

    与铁蜈蚣残鳞上的刻字如出一辙。

    万历年的矿难,实为周家祖上所为!

    老道士的嘶吼混在钟声里,

    他们为吞银矿,封了三百矿工在蛇眼窟...

    陈三水脑中闪过监院法师剜心的画面。

    周家、贾家、白蟒精...

    这些缠绕百年的仇怨,原来早在铸钟那日便埋下祸根。

    桃木簪突然自行飞起,箭矢般扎进铜钟裂缝。

    霎时间,整棵银杏树剧烈震颤,钟体内传出指甲刮骨的锐响。

    陈三水扑上去握住簪尾,掌心触及铜钟的刹那,刺骨寒意顺着手臂直窜心口——

    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钟体。

    霜花间浮现出桃枝儿的身影,她双目紧闭悬浮在虚空,发间别着那支渗血的桃木簪。

    无数半透明的矿工魂魄正从钟壁渗出,如锁链般缠住她的四肢。

    当家的...快走...

    桃枝儿的唇瓣未动,声音却从地底传来,

    山神要醒了...

    第一缕晨曦刺破雾霭时,铜钟沉寂如死。

    陈三水瘫在树根间,浑身覆满冰碴。

    老道士正用断臂处的蜈蚣血在钟面画符,每一笔落下,都有矿工魂魄尖啸着消散。

    七星钉魂局,缺一枚铜钉都镇不住。

    老道喘息着指向北斗星图,

    天枢位的钉子,三十年前被个戴靛青绣鞋的女人拔走了...

    陈三水右臂血痕突突跳动。

    他想起响鼓岭老槐树上挂着的七双绣鞋,想起每双鞋尖都指向云麓宫方向。

    当第一片血银杏飘落肩头时,他忽然明悟——

    那七双绣鞋,正是开启七星钉魂局的钥匙!

    钟内突然传来桃枝儿的惨叫。

    陈三水发狠地撞向铜钟,飞溅的冰碴中,他看见三百矿工的骸骨从地底爬出,每具骨架的胸腔里都跳动着银鳞蜈蚣...

    前朝秘史

    光绪二十三年

    大暑

    藏经阁的霉味里混着铁锈气。

    陈三水掀开万历野获编的封皮,泛黄纸页间簌簌落下银灰色碎屑——

    竟是碾碎的矿砂。

    这是当年矿工藏在书脊里的。

    老道士用断臂处的蜈蚣足挑起碎屑,

    他们被活埋前,把冤情刻在银矿石上...

    月光穿透格栅窗,照亮书页间夹着的半幅蛇眼窟堪舆图。

    陈三水指尖抚过墨线勾勒的矿洞,那些交错的巷道竟与铁蜈蚣的百足纹路惊人相似。

    老道突然掀开地砖,拽出个裹着蛇蜕的铁匣,锁孔里插着枚带血铜钉。

    三十年前拔钉的女人,

    他将铜钉按进陈三水掌心,

    留了句话——要想破局,先当厉鬼。

    子时的藏经阁鬼影幢幢。

    陈三水将铜钉浸入雄鸡血,钉身突然浮现蝌蚪状铭文。

    老道士举着油灯凑近,灯油里浮着的蜈蚣卵突然炸开,在墙面映出扭曲的走马灯——

    万历二十四年

    惊蛰

    年轻的矿工周大壮蜷缩在矿洞深处,手中铁凿已崩成锯齿。

    岩壁上渗出的水珠泛着银光,滴在他溃烂的脚踝上滋滋作响。

    三百斤...今日再凑不够三百斤...

    监工的鞭稍卷走他背上最后一块完好的皮肉。

    黑暗中有婴儿啼哭。

    周大壮循声爬过窄缝,矿灯照见岩层里嵌着具女尸——

    孕妇的肚皮被矿石剖开,死婴手中攥着块带血的银锭。

    造孽啊...

    周大壮掰开死婴拳头时,银锭表面浮现出周记戳印。

    洞外突然传来巨响,封洞的巨石轰然落下...

    油灯噗地熄灭。陈三水攥着发烫的铜钉,耳边回荡着矿工的惨嚎。

    老道士掀开道袍,露出腰间溃烂的伤口——

    那伤疤形似银锭,正渗出腥臭的黑水。

    当年贫道为超度亡魂,下过蛇眼窟。

    他往伤口撒了把香灰,青烟中竟浮现出万历帝的虚影,

    你当皇帝老儿真为救皇后李娘娘的病,得用三百童男的精血做药引!

    野获编突然无风自动,停在矿税条目。

    陈三水看见书页空白处爬满血字,皆是周记吞银七万两、矿工填窟三百人等罪状。

    最下方摁着枚带鳞指印,与铁蜈蚣棺中婚书上的爪痕如出一辙。

    寅时的更鼓惊散幻影。

    老道士突然抽搐倒地,断臂处的蜈蚣疯狂啃咬自己血肉。

    陈三水掀开他后背道袍,惊见皮肤下凸起银锭状硬块——

    那些万历年的矿砂,竟在人肉里凝成了银胎!

    废弃的周氏宗祠里,牌位蒙着三尺厚的蛛网。

    陈三水踹翻供桌时,藏在夹层的账册雪片般飞出。

    泛黄的宣纸上,孝敬矿监周公公的字样旁,画着幅人蛇交媾的春宫图。

    他顺着账册指引摸到祠堂地窖,火把照亮窖壁的瞬间,喉头猛地泛起酸水——

    整面墙用矿工颅骨砌成,每个眼窝都塞着带周字的银锭。

    骨墙中央供着尊蛇首人身的鎏金像,蛇信子上穿着七枚铜钉,正是云麓宫铜钟缺失的七星钉魂钉!

    万历二十四年七月初七,周家献童男七人...

    幽冷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陈三水转身时,火把映出个宫装女子,她左手提着盏白灯笼,右手抱着个啼哭的陶偶——

    那陶偶脖颈缠着白绫,正是铜钟里的李皇后幽魂!

    宫女的绣鞋踏过骨墙,每一步都留下血脚印:

    李娘娘喝了童男血,夜夜梦见矿工索命,这才熔了矿砂铸钟...

    陶偶突然炸裂,黑雾中浮现出当年的铸钟场景:

    三百矿工被铁链锁在熔炉边,周家监工将滚烫的铜汁浇在他们脚面。

    凄厉的哀嚎声中,矿工们的血肉与铜液熔作一体,最终凝成那口吃人的归来钟。

    第一锤砸下时,三百条冤魂就封进了钟里。

    宫女指尖拂过陈三水右臂血痕,

    你猜为何铜钟总往岳麓山飞

    地窖突然剧烈震颤。

    蛇首金像的眼珠转向陈三水,周大壮的怨灵从骨墙渗出,将他的影子钉在墙上。

    宫女的白灯笼照出满地银锭,每块银锭都睁开猩红的眼...

    五更天的乱葬岗磷火飘忽。

    陈三水刨开无名坟冢时,指甲缝里嵌满了碎骨。

    铜钉在掌心烫出焦痕,他发狠地刺向坟中朽棺——

    砰!

    棺盖炸裂的刹那,三百枚带血铜钱暴雨般射出。

    陈三水翻滚着躲到碑后,见每枚铜钱都嵌着矿工的名字,钱眼处穿着根银鳞蜈蚣。

    腐尸的恶臭中,周大壮的骸骨缓缓坐起,脊椎上钉着七枚铜钉。

    七星钉魂...钉的不是钟...

    骸骨的下颌咔嗒作响,

    钉的是白蟒精的七寸...

    陈三水猛然想起铁蜈蚣断尾处的三枚铁鳞。

    万历年的矿难、康熙年的水患、光绪年的山神娶亲...

    三百年的灾劫,原是为了镇压同一条白蟒!

    骸骨突然暴起,利爪刺向他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铜钉自行飞入骸骨脊椎,周大壮的怨灵发出解脱的叹息,化作银砂散入夜风。

    晨雾漫过岳麓山巅时,陈三水瘫坐在周家废墟上。

    掌心的铜钉已与血肉长在一处,钉尾浮现出蛇眼窟三个篆字。

    云游道人踩着露水走来,枣木杖头串着七颗滴血的银锭。

    万历帝熔的不止矿砂,

    道人劈开银锭,露出里面蜷缩的婴尸,

    还有三百个没出娘胎的活婴。

    陈三水望向云麓宫方向,铜钟正在晨光中自鸣。

    三百道半透明的矿工魂魄从山体渗出,手挽着手走向朝阳,每个人脚踝都拴着截银鳞蜈蚣。

    桃木簪突然在怀中发烫。

    陈三水知道,该去解开最后一个结了。

    人钟共鸣

    光绪二十三年

    处暑

    陈三水的手掌贴在铜钟上,钟体温凉如尸。

    银杏古树的根系突然暴长,虬结的根须绞住他腰身往钟体拖拽。

    树皮裂开无数细缝,渗出胶状的暗红汁液,空气中弥漫着铁器淬火时的焦腥气。

    陈三水摸出桃木簪刺向树根,簪头触到汁液的刹那,竟发出滋啦的灼烧声。

    别动!

    老道士的浮尘缠住他手腕,

    这树吃的是三百矿工的怨气,你越挣扎,它捆得越紧。

    钟内忽然传来指甲刮擦声。

    陈三水定睛看去,铜锈斑驳的钟面上,渐渐凸出张人脸轮廓——

    桃枝儿的眉目在铜皮下浮动,唇瓣开合却发不出声响。

    他发狠地咬破舌尖,一口心头血喷在钟面,铜钟霎时嗡鸣如泣。

    血珠顺着铜锈沟壑流淌,凝成道扭曲的符咒。

    陈三水右臂血痕突突跳动,仿佛有蜈蚣在皮下穿行。

    老道士突然撕开道袍,露出胸口溃烂的银锭状伤疤:

    把铜钉扎进天枢位!

    陈三水攥紧那枚带血的七星钉,钉尖抵住钟面北斗星图的勺口。

    铜钟骤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钟体裂缝中伸出无数苍白手臂,每根指节都缠着矿工常用的红头绳。

    万历二十四年七月初七...

    幽冷的吟诵声从地底传来。

    陈三水眼前闪过零碎画面:

    熔炉中挣扎的矿工、周家监工狞笑的脸、铜汁浇灌婴儿的啼哭...

    右臂血痕突然暴长,如同活蛇般缠住铜钉,硬生生将钉子楔入铜钟!

    银杏树发出垂死的哀鸣。

    缠在腰间的根须瞬间枯萎,陈三水跌落在地,掌心粘着块剥落的铜皮——

    内侧密密麻麻刻着矿工的名字,每个字都渗着黑血。

    子夜的月光染着赤色。

    陈三水蜷在钟楼废墟里,怀中铜皮烫得惊人。

    老道士瘫在银杏树下,断臂处的蜈蚣正在啃食他最后一丝血肉:

    钟是活的...三百条人命...每日都在重新死一遍...

    铜钟突然离地三寸。

    陈三水看见钟底伸出矿工们的残肢,像百足蜈蚣般托着钟体朝山崖移动。

    他发足狂奔,右臂血痕灼痛欲裂,每一步都踏在虚空浮现的血手印上。

    断崖边,铜钟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桃枝儿的幻影从钟顶浮现,发间桃木簪已化作焦炭:

    当家的,这钟里锁着咱们三辈子的冤...

    陈三水纵身扑向铜钟的刹那,山风送来云游道人的暴喝:

    抓住铁索!

    锈蚀的铁链从崖底冲天而起,正是当年锁住铁蜈蚣的百丈寒铁!

    陈三水凌空抓住铁索,掌心皮肉烙在冰凉的链环上,滋起一股青烟。

    铜钟在深渊上方剧烈摇晃,钟口倒悬,泻出瀑布般的银灰色矿砂。

    矿砂在空中凝成周大壮的脸。

    蛇眼窟底下...压着白娘娘的尾巴...

    砂砾摩擦出嘶哑人声,

    周家用三百童男换了七十年阳寿,该还了...

    陈三水顺着铁索攀上钟顶,桃木簪狠狠扎进钟钮。

    铜钟发出濒死的震颤,钟体内壁突然浮现万历帝的朱批:

    镇妖于此,万世不移。

    字迹下方摁着枚带鳞爪印,与铁蜈蚣棺中婚书上的痕迹严丝合缝。

    桃枝儿的身影从爪印中渗出,鹅黄襦裙浸透血污:

    万历年的铜钟、康熙年的铁蜈蚣、光绪年的山神祭...都是为镇同一条白蟒...

    铜钟突然倾斜。

    陈三水抱住桃枝儿滚进钟口,无数矿工的残魂从钟壁渗出,将他们裹成银灰色的茧。

    在彻底被吞没前,他瞥见钟底刻着行小字:

    魂归处即来处,莫忘银杏树下人。

    陈三水在腐土中苏醒。

    银杏古树已化作焦炭,铜钟残片散落满地。

    老道士的尸身端坐树下,断臂处开满血色钟形花。

    他扒开树根处的浮土,露出个裹着蛇蜕的陶瓮——

    瓮中堆着七双靛青绣鞋,鞋底全沾着银矿砂。

    云游道人从晨雾中走来,枣木杖头挂着盏破碎的白灯笼:

    每双绣鞋都沾过周家人的血,穿它的人,注定要替山神送亲。

    陈三水将陶瓮砸向山石。

    绣鞋四散纷飞,最末那双鞋面上,金线绣的并蒂莲突然绽放——

    左边浸着桃姑的血,右边染着桃枝儿的泪。

    铜钟残片在阳光下泛起涟漪,映出岳麓山巅的祭坛轮廓。

    陈三水知道,三百年的因果,该到断的时候了。

    第五章

    终章·山神祭

    三煞归一

    光绪二十三年

    白露

    最后一滴晨露坠入湘江时,整座岳麓山发出垂死的呻吟。

    陈三水踩着满地黄叶往山巅狂奔,怀中七双靛青绣鞋叮当作响。

    右臂血痕突突跳动,每根血管都似蜈蚣钻咬。

    身后传来地脉断裂的轰鸣,响鼓岭方向腾起血雾,隐约可见无数枯手从地缝中探出,撕扯着活人往土里拖拽。

    咚——

    云麓宫的铜钟自鸣坠崖。

    陈三水回头的刹那,青铜巨钟擦着他衣角砸进深涧,钟口喷出的银砂凝成周大壮的脸:

    白娘娘吞了铁蜈蚣,要化龙了!

    麓山寺的银杏古树正在燃烧。

    了觉小沙弥的僧衣沾满火星,他抱着半截铁蜈蚣尾往江边逃窜。

    江面翻涌的黑浪间浮起成片银鳞,每片鳞甲上都映着张扭曲的人脸——

    周家新娘、疯秀才、监院法师...

    三百年的怨魂在白蟒腹中尖啸。

    施主!接住!

    明镜禅师的嘶吼被狂风撕碎。

    老住持从火海中掷出串染血佛珠,陈三水凌空接住的瞬间,佛珠突然炸开,十八颗菩提子嵌进右臂血痕,灼出焦黑的卍字。

    江心漩涡骤然扩大,百米黑蟒破水而出。

    这妖物额间嵌着血红内丹,蟒身缠满铁蜈蚣残骸,每一片逆鳞都刻着周字。

    蟒口大张时,腥风裹着七顶猩红花轿喷涌而出,轿中新娘齐齐掀开盖头——

    竟是七个脖颈缠白绫的桃枝儿!

    陈三水扯断绣鞋上的金线,将七双靛青鞋抛向半空。

    鞋面并蒂莲遇风怒放,左瓣浸着桃姑的血,右瓣染着矿工的泪。

    黑蟒幽绿的竖瞳骤然收缩,蟒尾扫塌半座山峰,裹挟着百年因果砸向山巅。

    咚!咚!咚!

    响鼓岭的地鼓无人自鸣。

    陈三水脚下的岩层寸寸龟裂,祝哥的锈斧从地缝中飞出,不偏不倚钉入蟒尾。

    黑蟒吃痛翻滚,铁蜈蚣残骸如暴雨倾泻,其中一片铁鳞划过陈三水脸颊,刻下带血的囚字。

    七顶花轿在飓风中炸裂。

    新娘们的碎骨凝成柄白骨剑,剑身缠满红头绳。

    陈三水握剑的刹那,三百矿工的残魂顺着手臂涌入,右臂卍字烙痕迸出金光。

    还差最后一步...

    云游道人从血雾中踏出,枣木杖头串着七盏破碎的白灯笼,

    用山神娶亲的绣鞋,送这长虫上路!

    黑蟒的毒牙离咽喉仅剩三寸时,陈三水嗅到了桃枝儿的气息。

    七个桃枝儿的幽魂突然合而为一,鹅黄襦裙化作血红嫁衣。

    她拔下焦黑的桃木簪,簪尾银针淬着周大壮骸骨磨成的粉,狠狠扎入黑蟒右瞳。

    就是现在!

    桃枝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陈三水将白骨剑刺入左胸。

    心头血喷溅的刹那,七双靛青绣鞋凌空飞旋,鞋尖金线绣的并蒂莲骤然绽放。

    三百矿工、七代冤魂、千年山灵的哭嚎汇成洪流,顺着剑身灌入黑蟒咽喉。

    地底传来连绵不断的鼓点。

    铁蜈蚣残骸化作齑粉,归来钟碎片聚成铜钉,响鼓岭岩层浮现祝哥劈山的血斧纹——

    三道金光自地脉冲天而起,如同天神掷出的锁链,将黑蟒死死捆在山坳。

    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山间血污。

    陈三水倚在焦黑的银杏树下,桃枝儿的嫁衣盖在他胸前。

    黑蟒的残躯正在风化,额间内丹裂成两半,一半嵌着疯秀才的残魂,另一半裹着周家新娘的执念。

    云游道人蹲在蟒首前,用枣木杖拨弄鳞片:

    白蟒精、周婉容、铁蜈蚣...本就是一体三面的孽。

    杖尖突然刺入蟒瞳,挑出颗浑浊的泪珠,

    山神娶亲娶的不是新娘,是贪嗔痴三毒。

    陈三水望向湘江,江面漂着成片的银鳞蜈蚣。

    这些妖物正在相互啃噬,最健壮的那条额间生出肉冠,俨然是白蟒精的微缩模样。

    他摸出桃木簪想刺,却被道人按住。

    杀不尽的,

    道人将泪珠按进他眉心,

    除非...

    山风送来悠远的钟声。

    陈三水知道,该去斩断最后一根因果线了。

    以魂补阵

    陈三水跪在山神庙残碑前,暴雨冲刷着碑上受命于天的刻痕。

    三百矿工的残魂正在他体内尖啸,右臂卍字烙痕烧得皮肉焦糊。

    云游道人用枣木杖挑起黑蟒泪珠,那滴浑浊的水珠里,浮着万历年间铸钟的场景——

    熔炉前跪着的不是矿工,而是七个穿道袍的童男。

    当年监院法师剜了七颗纯阳心,

    道人将泪珠按进陈三水眉心,

    才铸成铁蜈蚣的魂钉。

    剧痛撕裂颅骨的刹那,陈三水看见山神庙地宫的全貌:

    九根盘龙柱撑起穹顶,每条石龙口中衔着枚铜钉。

    正中央的青铜祭台上,铁蜈蚣与白蟒的骸骨纠缠成太极图,阴阳鱼眼处各插着桃木簪与白骨剑。

    黑蟒的嘶吼震塌了半边山崖。

    陈三水贴着岩壁攀援,怀中的靛青绣鞋浸满血水。

    蟒尾扫过处,铁蜈蚣残鳞如暴雨倾泻,最锋利的那片削掉他半只耳朵。

    桃枝儿的幽魂突然从簪中渗出,嫁衣化作锁链缠住蟒颈:

    当家的,去太极眼!

    地宫入口在蟒腹下若隐若现。

    陈三水纵身跃向血盆大口,腥风卷着碎骨扑面而来。

    在即将被利齿贯穿的刹那,七双绣鞋突然飞旋成阵,鞋尖并蒂莲绽出血光,硬生生在獠牙间撑出缝隙。

    快啊!

    桃枝儿的声音支离破碎。

    陈三水滚进地宫甬道时,身后传来绣鞋炸裂的闷响。

    三百矿工的残魂从他七窍溢出,在前方凝成盏引魂灯。

    灯光所及之处,石壁浮现出带血的掌印——

    每个掌纹都与他右臂血痕吻合。

    祭台中央的太极图正在渗血。

    陈三水将桃木簪插入阳鱼眼,簪尾银针突然暴长三尺,直刺穹顶星图的天枢位。

    铁蜈蚣骸骨剧烈震颤,百足铁爪齐齐指向阴鱼眼中的白骨剑。

    他握住剑柄的刹那,万历年间三百矿工的惨嚎在颅腔内炸开。

    杀了我...

    周大壮的残魂从剑柄渗出,脊骨上七枚铜钉寒光凛凛。

    陈三水举剑刺向阴鱼眼时,剑身突然重若千钧——

    铁蜈蚣的怨气正顺着剑锋倒灌入体。

    九根盘龙柱轰然坍塌。

    黑蟒的毒牙捅穿地宫穹顶,幽绿竖瞳锁定陈三水的心脏。

    生死关头,桃枝儿的嫁衣碎片裹住白骨剑,剑锋映出祝哥劈山的血斧残影。

    破!

    剑尖刺入阴鱼眼的瞬间,整座岳麓山的地脉活了。

    陈三水漂浮在虚无中,右臂血痕化作流光溢彩的山川脉络。

    他看见祝哥的血斧劈开明代的晨曦,监院法师的魂钉穿透清代的夜雨,三百矿工的怨气缠住民国的星辰...

    所有因果线在此刻收束成网,而他就是网中央的蜘蛛。

    该醒了。

    云游道人的声音从地脉深处传来。

    陈三水睁眼时,正躺在太极图中央,铁蜈蚣与白蟒的骸骨已化作齑粉。

    九根盘龙柱的铜钉齐齐鸣响,山神庙残碑上的天字正被血水改写为囚。

    黑蟒的哀嚎穿透岩层。

    陈三水拔出桃木簪,发狠地刺入自己心口。

    心头血喷溅在太极图上,阴阳双鱼突然游动起来,铁蜈蚣残鳞与铜钟碎片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他周身铸成副血色铠甲。

    以魂补阵,以血封疆...

    道人的咒语声中,陈三水跃出地宫裂口。

    暴雨中的黑蟒正在蜕皮,新生的银鳞下浮出张美人面——

    竟是周婉容与桃枝儿的合体!

    桃木簪贯穿蟒瞳的刹那,陈三水看清了真相。

    三百年前的周婉容被活祭白蟒,怨气与蛇灵融合;

    三百年的桃枝儿是她的残魂转世;

    而他自己,竟是祝哥劈山时溅出的心头血所化!

    原来我们都是阵眼...

    黑蟒额间的血红内丹轰然炸裂。

    陈三水抱着桃枝儿的残魂坠向深渊,岳麓山的地脉金光如巨手托住二人。

    铁蜈蚣残鳞化作锁链,铜钟碎片凝成囚笼,响鼓岭的地鼓声汇成镇魂咒——

    当最后一道金光没入地缝时,陈三水右臂的山川脉络尽数剥离。

    他望着怀中逐渐透明的桃枝儿,将焦黑的桃木簪插入心口:

    这辈子锁不住,就锁生生世世。

    余韵

    光绪二十四年

    清明

    李驼子撑着竹篙划过江心,船头灯笼照见水底泛着暗红。

    自去年那场山崩,湘江的鱼群便染了怪病,鳞片生出铜钱大的红斑,剖开鱼腹总藏着半截蜈蚣足。

    莫看水,看天。

    船尾的茶商缩了缩脖子,

    前日响鼓岭的岩壁上,凭空显了个人形坑...

    话音未落,船底传来咚的闷响。

    李驼子举灯照向水面,浑浊的江水里竟浮着半口铜钟,钟面裂缝间伸出只苍白的手,指尖还缠着褪色的红头绳。

    孙老七蹲在响鼓岭的岩壁前,旱烟锅子抖得磕牙。

    那道三丈高的人形凹陷嵌在山石间,轮廓像极了陈三水挥斧的姿势。

    最瘆人的是岩层纹路——

    血管状的红丝从凹陷处蔓延,如同给整座山披了张血网。

    昨日清明雨,

    猎户用柴刀刮下些红屑,

    这石头缝里渗出的,你闻闻。

    货郎凑近嗅了嗅,突然干呕起来。

    那腥气三分像铁锈,七分像腐肉,还混着丝若有若无的桃花香。

    岩壁深处忽然传来鼓点声,惊飞了崖边的老鸹。

    众人抬头望去,见人形凹陷的眼窝处,正缓缓渗出琥珀色的树脂。

    麓山寺的银杏树开花了。

    了觉小沙弥抱着扫帚呆立庭前。

    本该青翠的叶片间缀满血色钟形花,每朵花蕊里都蜷着条银鳞蜈蚣。

    晨钟撞响时,最硕大那朵花突然爆开,溅了觉满脸血珠——

    花芯里裹着半枚乾隆通宝,正是云游道人占卜用的古钱。

    师父...

    了觉带着哭腔转头,却见明镜禅师端坐蒲团,手中念珠已化作一串骷髅头。

    老住持的僧衣爬满树根状的血纹,胸口赫然嵌着块带囚字的铜钟残片。

    山风穿过空荡荡的钟楼,铁蜈蚣雕像的残尾突然坠落。

    了觉俯身去捡,见断面刻着行小字:

    光绪二十三年白露,陈三水以魂补阵于此。

    云麓宫的老道士在处暑那日不见了。

    药农进山采灵芝时,在断崖边寻到他破烂的道袍。

    衣襟里裹着七双靛青绣鞋,鞋尖的并蒂莲一半焦黑一半滴血。

    最奇的是道袍后背的符咒——用蜈蚣血写着

    山神娶亲,三百年后再会。

    当夜有胆大的后生摸上后山,见那口吞人的铜钟竟重新挂在银杏树上。

    钟面受命于天的刻痕变成了囚山锁魂,钟钮处别着支焦黑的桃木簪。

    月光最盛时,钟内传出女子哼唱:

    三月采茶茶发芽哟,妹绣荷包等哥还...

    谷雨那日,东塘村出了件奇事。

    周家荒宅的枯井突然涌出清泉,村人取水烹茶,竟尝出明前龙井的滋味。

    更奇的是井底沉着口乌木箱,箱中装满带血铜钱,每枚钱眼都穿着根银鳞蜈蚣。

    里正请来道士作法,那法师刚碰到铜钱便惨叫暴毙,皮肉里钻出千百条米粒大的白蜈蚣。

    当夜子时,井口腾起七盏白灯笼。

    摆渡的刘二狗发誓看见个穿碎花布衣的女子蹲在井边,正将铜钱一枚枚串成项链。

    那女子抬头望月时,后脖颈赫然生着鳞片状的红斑。

    白露前夜,湘江上飘来艘无桨乌篷船。

    船头悬着惨白灯笼,舱内堆满血色钟形花。

    摆渡人李驼子壮着胆子靠拢,见船板上刻着行字:

    光绪二十三年山神祭,陈三水借船一用。

    掀开舱帘的刹那,三百只银鳞蜈蚣从花芯中暴起,最粗的那条额间两点暗金,背上竟生着张模糊的人脸。

    李驼子弃船逃命时,听见江底传来闷鼓声。

    有老渔户说,那是铁蜈蚣在蜕皮;

    也有茶商传言,是陈三水在地脉里挥斧。

    唯有云游道人留下的揭帖在坊间流传:

    山非山,鼓非鼓,蜈蚣褪壳又逢五...

    霜降这日,猎户在响鼓岭拾到把锈斧。

    斧柄缠着碳化的红绸,刃口沾着黑褐色的树胶。

    孙老七将斧头供在山神庙废墟前,当夜梦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在劈山。

    那汉子每劈一斧,山体就渗出琥珀色的树脂,渐渐凝成个鹅黄襦裙的女子。

    次日清晨,供桌上的锈斧不翼而飞。

    庙前石阶多了行带血的脚印,从人形岩壁直通湘江。

    摆渡人说月圆之夜常听见闷鼓声,循声望去,总见个模糊的人影立在江心,肩头坐着个戴桃木簪的女子。

    尾声

    光绪二十五年惊蛰,岳麓山下了场红雨。

    雨滴沾衣即燃,烧出桃花状焦痕。

    山民在响鼓岭人形凹陷处设坛祭拜,供品刚摆上石台,岩缝突然涌出清泉。

    掬水而饮者,皆见水中浮着幅奇景:

    焦黑的银杏树下,陈三水与桃枝儿并肩而立,脚下缠着铁蜈蚣残骸,头顶悬着铜钟虚影。

    更夫王老五巡夜时,撞见云麓宫铜钟在街市自鸣。

    钟声过处,家家户户的门环都爬满银鳞蜈蚣,额间两点朱砂红如鬼眼闪烁。

    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七下,全城婴孩齐声啼哭。

    有乳娘借着烛光看见,自家孩儿后颈浮出鳞片状红纹,细看竟拼成个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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