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石记·青铜初生
商王武丁二十三年秋,殷墟祭祀场的青铜器裂缝里,我尝到了第一口带铁锈味的月光。
那时的我还不能被称为花妖,不过是黏附在青铜卣残片上的几簇青苔。这件本该盛放秬鬯美酒的礼器,在昨夜的人牲祭祀中裂成了两半。浓稠的鲜血顺着饕餮纹的眼眶渗入石缝,混着巫祝吟唱的余韵,在我的叶片上凝结成暗红色的露珠。
叮——
青铜碎片忽然震颤起来,惊得我缩回刚探出的菌丝。隔着朦胧的晨雾,我看见十五岁的季阳蹲在青石台前,正在用骨针剔除卣耳里的凝血。少年铸鼎匠的手指布满灼伤疤痕,却在触及青铜纹路时异常轻柔,仿佛在抚摸初生幼兽的胎毛。
父亲说万物有灵。他对着裂缝呢喃,指尖悬停在我藏身的苔藓上方,昨夜的血祭...很疼吧
一滴晨露落在我的菌丝上。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
七载寒暑流转,季阳从学徒变成了殷墟最年轻的铸鼎师。每日寅时三刻,他总会提着松烟熏黑的陶罐来到青石台。青铜器残片在战乱中越积越多,而我的菌丝早已爬满整块祭祀石——当然,是在他视线之外。
今日是玄鸟至的吉日。青年将晨露倾洒在石缝间,青铜护腕撞出清越声响。我趁机伸出菌丝缠住他垂落的发梢,那缕乌发里浸着松脂与铜锈的气息,比月光更令人安心。
季阳忽然轻笑:每次来浇灌,总觉得青石台的苔藓格外鲜润。
我的菌丝僵在半空。难道这人类发现了什么
定是父亲在天之灵庇佑。他摩挲着青铜护腕内侧的铭文,那上面刻着老铸鼎师留下的最后作品——对舞的玄鸟绕着太阳纹盘旋,羽翼上凝结着永远不会干涸的血珠。
我悄悄探向那处铭文,却在触碰的瞬间被烫得缩回菌丝。三百个昼夜更替的画面在灵识中炸开:暴雨中的铸模、龟甲灼裂的脆响、老匠人将滚烫的铜液浇进陶范时,喉咙里溢出的最后一声呜咽。
原来人类也会在器物里留下记忆。
帝辛九年春,周人的战鼓震碎了殷墟的黎明。
四更天的铸造坊飘着细雨,我躲在季阳的青铜护腕里,菌丝缠绕着那对玄鸟纹路。他的血正顺着护腕边缘滴落,在青石台上洇出诡异的星图。
带着...去岐山...垂死的老巫祝将龟甲塞进他怀里,青铜面具下渗出黑血,西伯侯的卦象显示...
轰隆!
燃烧的梁柱砸在我们面前。季阳将我栖身的青石残片塞进衣襟,灼热的体温透过麻布传来。我在黑暗中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菌丝不自觉地缠绕住那片龟甲——上面用朱砂画着某种类似藤蔓的图腾。
青蘅。他忽然唤道,这是昨夜他为我取的名字。当时我们躲在坍塌的祭坛下,他的血滴在我新长出的浅绿色叶片上:诗经有云瞻彼淇奥,绿竹青青,你就叫...
破空而来的箭矢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我终于明白,人类将死亡称为落叶归根是何等温柔的说法。季阳的血浸透了整块龟甲,我的菌丝在疯狂生长中裹住他的心脏。那些带着青铜锈味的记忆洪水般涌来:七岁时偷藏祭祀用的玉琮、十五岁在青铜剑上刻下第一道云雷纹、二十岁发现青石台的苔藓会在月圆夜闪烁微光...
原来你早知道了。我的第一句人言消散在夜风里。月光下,季阳腰间的青铜铃铛突然发出鸣响,那是他今晨刚完工的作品——铃舌是半片青玉,外壳刻着玄鸟衔灵芝的图案。
菌丝顺着铃铛的裂缝钻进去时,我看见了最后的画面:三天前的子夜,他将我的苔藓小心移植到铃铛内壁,用朱砂在铃壳写下长相守三个甲骨文。
当啷——
铃铛坠地的瞬间,我的视野突然分裂成无数碎片。菌丝在青铜记忆里穿梭,看见周人的战马踏碎殷商龟甲,看见西岐的山巅绽放着血红色的灵芝,看见更多闪着微光的苔藓在青铜鼎中苏醒...
去岐山。我抱着逐渐冰冷的躯体,菌丝第一次凝聚出人类手掌的形状,季阳,我带你去看...
晨风卷起燃烧的旌旗,青铜铃铛在废墟中发出幽光。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我的发间已经生出了玄鸟形状的青铜簪——那是从他护腕纹路上拓印的记忆。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