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巷码头位于溆州东,此地漕运船只停泊岸边,为水陆交会之津。
令知荷只带了祁子钦一人,应裴棱之邀前往会面。
“姑娘,这边请,公子已在里面等候。
”令知荷颔首,走进船内。
这是裴棱的私人船舶,银黑两色为主,绒布交错装饰,庄肃大气。
裴棱正坐在船楼深处,不紧不慢地翻看着桌案上的典籍图册。
见令知荷进来,他放下图册,起身相迎。
令知荷有些不解。
他为何把会面地点选在这里,私人船舶本就多有不便,行动也受拘束。
三人在锦貂椅上坐下,一旁立刻有丫鬟端来点心美酒,除了冰盆,还有小厮在边上扇风,室内浮动着淡淡的香气。
“李解自花茶坊回去后,就现身漕运码头。
”他折扇朝窗口一指,“旁边这艘船,就是他的。
”令知荷顺着扇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艘商船,比裴棱这艘船还要庞大。
只是船上守卫密布,连小厮都个个面色肃然,膀大腰圆,透着一股不合常理的异样。
令知荷神色一凛,想必其中有问题。
“你是想抓住他的把柄,好让他受制于你,再问出真相?”令知荷望向他,那人神情带着几分高深莫测。
裴棱却笑了笑:“可以这么说,吾要问吾的真相,你们——”他瞥了眼祁子钦,目光又收了回来,“也要问你们的真相。
”“如三小姐所见,李解懂商道,论起计谋伪装却没什么脑子。
过度戒备,木箱过重,还有……”他顿了顿,“气味扩散。
”“吾猜里面装的不是他平日运的货。
他运的究竟是什么,要往哪里运……”令知荷看向他身前的图册,原是商船构造图。
他叫自己二人来,恐怕不只是告知线索,更藏着别的心思。
“想知道,除非潜进去一探。
”令知荷挑明了说,“你是打算让我们去?”裴棱望着令知荷纤细身姿、微瘦的面颊,笑道:“三小姐还是如初见时一般,什么话都不必说透。
”不过他自然不会让令知荷一个女子去做这种事,恐怕只是需要身份不那么扎眼的人来协助罢了。
祁子钦沉吟半晌,开口问道:“除我们,你手下有多少人?”裴棱手下的人自然不会差,他叫令知荷二人来,无非是想降低己方阵营的风险。
裴棱缓缓吐出四个字:“自然有的。
声东击西。
”几人顿时了然。
“这是商船的内部构造图,若是时辰来得及,明晚便可行动。
”“今晚即可。
”令知荷语气果断。
裴棱微怔,将图册递过去,道:“能在三小姐手下做事,想必都有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今晚要行动的还有她自己。
若是连这都跟不上,祁子钦也不必留在她身边了。
“不必等明日。
”祁子钦神色冷淡,仿佛这对他而言,不过是件寻常事。
有些事,终究要亲口去问。
他若认了,大不了一死;他若不认,无非是多些艰险,可只要叫令知荷查到实据,祁子钦绝不会放过他。
看眼下情形,祁子钦的兴致比谁都高。
这事了结了,也能了却他心头那唯一的执念。
虽不能让阿姐死而复生,至少能为她寻个真相,讨个公道。
祁子钦坐在窗边,凝神望着窗外,静静等候东方声起。
令知荷束起墨色长发,清丽容貌间,眉眼有几分凛冽。
一身青衣劲装,袖中藏着薄刃匕首,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她自己。
这或许才是她本来的模样,意气风发,锋芒暗藏。
耳畔传来脚步声,打断了祁子钦的思绪。
他回头望去,一贯冷漠的眸子有片刻怔忪,像是被她这副模样惊到,一时沉默着,目光再没移开半分。
她褪去了往日的温婉柔弱,不再叫人无端生出怜惜,反倒让人心里浮起一种莫名的“慕色”。
不只是外表,连同这些日子与她共历的风雨,都让祁子钦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她。
什么商贾千金、金枝玉叶,都不太适合。
只是这“慕色”,是羡慕,还是爱慕?“怎么?觉得我这身很奇怪?”令知荷低头看了看自己。
落琼谷的弟子们都是这般装束,她早已习惯,难不成这里的人会觉得怪异?罢了,自己穿得干净利落便好,管他人怎么想。
祁子钦收回目光,淡淡道:“很适合你。
”对他而言,已是很高的夸赞。
令知荷笑了笑:“多谢。
”话音未落,船外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一道道火光映着水面掠过。
“船着火了!”这声呼喊响彻河面,随即响起一片附和:“失火了!快救火啊!”裴棱的人点燃了船尾的货物,想来都是些掩人耳目的东西。
令知荷与祁子钦对视一眼,趁乱混入烟火之中。
守卫大多已被火光引开,剩下的定然不多,风险骤降。
加之裴棱的人在一旁持续造势,正好为他们争取了更多探查时间。
烈火熊熊,似要将整艘船吞噬,叫喊声、奔走声此起彼伏。
火光这边刚灭,那边又起,令知荷暗自思忖:他下手倒是够狠。
船楼是李解休憩的地方,这会他应当不在船上。
令知荷与祁子钦分头行动,自上而下搜查货物。
祁子钦形如鬼魅,守卫几乎只瞥见一道影子,便被他一掌拍晕。
令知荷则如风般在船间穿梭,唯独货舱处守卫人数未减,戒备森严。
其他地方并无异常,大批货物都藏在此处。
令知荷正于暗处观察,忽觉有人绕到身后,她当即反手一抓,却见来人是祁子钦,便迅速松了手。
“查完了?”令知荷低声问道。
祁子钦点头:“其他地方都正常,没什么线索。
”令知荷示意动手,二人当即从暗处闪出,迅速解决了门前守卫,转身进入货舱。
舱内堆满货物,密密麻麻排成竖列,大小各异。
二人快手掀开覆在货物上的布,又将一个个匣子打开查看。
令知荷眸色骤沉,太阳穴突突直跳:“都是些寻常商货。
”祁子钦走到她身旁,也摇了摇头。
上面的动静拖不了太久,此番若毫无收获,下次再想探查,恐怕会难上加难。
令知荷默言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当即蹲下身子,用手敲了敲地板。
底下传来浓重的回声,余响久久不散。
“下面有暗舱?”祁子钦问道。
令知荷站起身,四处查看:“恐怕是。
”她来回踱着步,让祁子钦一同寻找机关或暗板的缝隙。
花茶坊坊主屋里,曾将役藏于天花板上,阁楼里也有暗格。
这船如此庞大,既然上面藏不住东西,那便只能往下去找……“找到了,这里有缝隙。
”祁子钦的声音传来,令知荷循声走去。
见他拉开布帘,紧靠船壁处有一道缝隙,与别处截然不同。
二人蹲下身子,合力将那块地板一推,下方果然露出一片空处。
“我先下去。
”祁子钦纵身跃入暗舱,先探虚实,随后点亮了里面的灯。
见下方骤然亮起,令知荷也跟着跳了下去。
暗舱里堆满箱子,个个重如千斤。
封闭的空间又闷又热,弥漫着浓烈的香气。
令知荷随手掀开一只箱子,香气顿时扑面而来,她忙掩住口鼻……是乳香、沉香的味道。
“禁榷香料。
”祁子钦沉声说道,“此处的量恐怕已过十五千,一旦被官府查获,按律当处黥面流刑。
”令知荷若有所思,低头看向箱身,上面赫然印着“李”字官印。
他们带不走这些香料,眼下唯有确保这批货不被转移,但船上的火恐怕快被扑灭了,不能久留。
“走。
”令知荷当机立断,上去后自有裴棱来查办。
回到岸上时,火势已被尽数扑灭,只剩浓烟弥漫,船头船尾的货物烧得一干二净。
用不了多久,对方定会发现暗舱遭人潜入,届时定会全力守住这批香料。
裴棱见二人回来,先是一愣,没想到令知荷竟也亲自动身。
不等他开口,令知荷已先说道:“暗舱藏了大批香料,足有十五千。
你若再不去,恐怕就被转移了。
”“如我所料。
”裴棱扬起一抹得意的笑,转身便走,“你二人先歇息片刻,明日一早便知分晓。
”事发前,裴棱早已同刑狱司打好了招呼,只待一个时机。
此刻众人在各处待命,只需裴棱一声令下,便会立刻去搜查李解的船。
商人重利,他若肯吐露一句真话,便能保一分利;若执意不说,不仅会失了利,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未可知。
令知荷与祁子钦并肩站在柳树下,望着远处刑狱司的大批人马涌上那艘船。
月色洒在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祁子钦看向她,目光落在她沾了血的衣袖上。
“你受伤了,我们回去。
”他语气平淡。
他不说,令知荷自己倒没留意。
垂首一看,衣袖被刀刃划开了道口子,想来是方才无意间蹭到的,不过是些皮外伤,并无痛感。
不过留在这里也确实没什么看头了。
令知荷眼中盛着月光,笑了笑:“走,回去吧。
”令宅的灯火早已熄灭,苓儿想来也睡熟了。
令知荷悄无声息地回到房中,祁子钦已打来水,取了布巾候着。
不知怎的,令知荷总觉得祁子钦同初见时不太一样。
她撸起袖子,拿shi布轻轻擦拭手臂上的血迹,祁子钦接过布巾,洗净拧干,又取来捣好的草药,轻轻敷在她的伤口上。
不过是点小伤,他倒不必这般郑重。
令知荷轻声道:“不疼,不必如此小心。
”祁子钦像是没听见,依旧拿起布条,一圈圈仔细地将她的伤口包扎好。
令知荷望着他专注的神情,心里泛起莫名的暖意。
鲜少有人这般待她,何况是这个最初满是猜忌的冷面人。
如今也会如此。
……信任自己了?少年人。
此事说来蹊跷。
香料zousi本由市舶司负责查处,对货物抽解、博卖,按律绝不可能让禁榷之物流出境。
如此看来,李解上头定然有人撑腰。
刑狱之中审问李解,他只推说一概不知。
问及花茶坊,更是一口咬定只是去消遣,并无他事。
只是几番盘问下来,已套出那片靛蓝绫面原是他服饰上的料子。
事事都已清晰,他自己却还糊涂着,仍指望有人来保他。
殊不知祸事一旦牵连自身,最先被舍弃的便是那些不相干、身外之物。
这人,也是个蠢的。
香料zousi利润巨大,他贪墨的钱财仍不满足。
花茶坊坊主道他是幕后之人,被人撞破行迹才sharen灭口,眼下又敢做这等勾当。
不知这批香料是否要运往西域。
若是如此,他先前在花茶坊,想必就是在与蕃客做交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