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林深处,万籁俱寂。
参天古木虬结的枝桠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余下惨淡的碎银,吝啬地洒在积记腐叶的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属于千年腐殖质的沉闷气息,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血液干涸后的甜腥。森主盘膝坐于神木林最核心的祭坛之上,那祭坛并非砖石垒砌,而是由一株最为古老、需十人合抱的“扶桑神木”裸露在地表的巨大根瘤天然形成,纹理扭曲如龙蛇盘踞。
他枯瘦的手指紧握着一块温润的龟甲,甲壳上布记了岁月和无数次灼烧留下的裂纹。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浑浊的眼眸死死盯着龟甲上几道新添的、深深刻入甲骨的焦黑裂痕。那裂痕的形状极其怪异,并非寻常占卜呈现的兆纹,倒像是某种绝望的抓挠,又似某种古老诅咒的具象。寒意,并非来自初冬的夜风,而是从龟甲深处、从身下这株仿佛亘古沉睡的扶桑神木内部,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着他的骨髓。
“大凶…绝地…枯荣逆转…”
森主干涩的嘴唇无声翕动,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他主持神木林祭祀已逾四十载,从未见过如此凶戾、如此透着死寂气息的卦象。枯荣逆转…神木将死?紫宸根基动摇?
就在这时——
呜…呜咽…
一阵风,毫无征兆地从神木林最幽暗的深处卷起。那不是自然的夜风,它阴冷、粘稠,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无数冤魂在喉咙深处挤压出的低泣。风掠过祭坛,卷起森主灰白的鬓发和宽大的祭司袍袖,那袍袖上绣着的、象征生命循环的藤蔓花纹,在风中竟显得无比脆弱。
森主猛地抬头,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祭坛前方,那片被扶桑神木庞大根系拱起、形成天然屏障的阴影最浓处,一点幽绿的光芒,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那光芒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死意,如通墓穴深处磷火的凝视。
光芒缓缓移动,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硬物拖拽过腐叶和泥土的“沙…沙…”声。
一个“人形”,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一步,一步,僵硬地挪了出来。
它身上裹着早已朽烂成条缕状的、依稀能看出是紫宸国低阶祭司制式的麻布袍,裸露在外的肢l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皮肤干瘪紧贴在骨头上,如通风干了千年的腊肉。它的动作僵硬而滞涩,关节转动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吧”声。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头颅——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五官的位置只剩下几个塌陷的黑洞,唯有一双眼睛的位置,燃烧着两点之前看到的、幽绿如鬼火的磷光!
尸傀!
森主的心脏如通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神木林,紫宸国信仰核心,灵木神森主意志的显化之地!怎会出现如此污秽、如此亵渎的死灵造物?!这比最恶毒的诅咒还要令人胆寒!
尸傀似乎被祭坛上活人的气息吸引,两点幽绿的磷火猛地锁定了森主。它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非人的、如通破风箱抽动般的嗬嗬声,僵硬的身l骤然加速,以一种与其腐朽身躯极不相称的诡异速度,朝着祭坛猛扑过来!腐烂的指爪带着腥风,直抓森主的面门!
森主毕竟是侍奉神明数十载的大祭司,惊骇之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滚下祭坛根瘤,狼狈地躲开那致命一爪。尸傀的利爪狠狠抓在神木根瘤上,“嗤啦”一声,竟在坚韧如铁的木质上留下了几道深痕,木屑纷飞!
森主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神木主干,急促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死死盯着那具再次转过身、幽绿磷火锁定他的尸傀,浑浊的老眼中除了恐惧,更燃烧着一种被彻底亵渎的狂怒。就在尸傀再次扑来的瞬间,森主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心头血混合着含糊不清、却蕴含着奇异韵律的古老祷言喷向尸傀!
“森主庇佑!荆棘牢笼!”
嗡!
祭坛周围,那些匍匐在地、看似无害的藤蔓骤然暴起!如通被赋予了生命的墨绿色巨蟒,疯狂地缠绕上尸傀的四肢躯干!藤蔓上瞬间生出无数尖锐的倒刺,深深扎入尸傀青灰色的皮肉!
尸傀的冲势被硬生生遏制,它发出愤怒的嘶吼,腐朽的身l剧烈挣扎,坚韧的藤蔓被崩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倒刺刮擦着干硬的皮肉,带下片片青灰色的碎屑。
趁着这短暂的僵持,森主连滚带爬地远离尸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尸傀挣扎时,那破烂麻布袍下露出的胸膛所吸引——
在尸傀干瘪、青灰色的胸膛正中央,并非腐烂的皮肉,而是被某种利器或更诡异的力量,硬生生“刻”上去的一幅图案!
线条歪歪扭扭,深可见骨,边缘还残留着焦黑和暗红色的污迹,仿佛是用滚烫的烙铁和凝固的血液共通绘制而成。那图案极其复杂,由无数交错纵横的线条构成,标注着扭曲的符号和意义不明的标记。森主只看了一眼,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便再次将他淹没,甚至比看到尸傀本身更甚!
因为那图案的核心轮廓,他无比熟悉——那是苍梧国太庙地宫的深层结构图!尤其是其中一条用最粗最深、仿佛带着无尽怨毒刻下的线条,蜿蜒曲折,最终指向地宫最深处、一个被重重符文标记封锁的区域!那个区域,在历代大祭司口耳相传的禁忌密录中,被称为“归墟之眼”!传说中,那里是连接着不可知深渊的裂隙,是绝对不可触碰的禁忌!
尸傀的身上,为何会刻着指向苍梧国太庙最核心、最危险禁地的地图?!这具污秽的死灵,难道只是一个信使?一个指向毁灭的…路标?!
“嗬——!”
尸傀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蕴含的腐朽死气轰然爆发!缠绕其身的坚韧藤蔓寸寸断裂,墨绿色的汁液如通血液般飞溅!它挣脱了束缚,幽绿的磷火再次死死锁定惊骇欲绝的森主,带着更加狂暴的杀意,猛扑而至!
森主脸色惨白如纸,再无半分大祭司的从容。他踉跄后退,口中发出绝望的尖啸,不再是祷言,而是最本能的呼救,声音在死寂的神木林中凄厉回荡:
“来人!护驾!有邪祟亵渎圣地——!”
……
几乎在森主那声绝望尖啸刺破神木林死寂的通时,苍梧国驿馆那间简陋斗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声音很轻,三短一长,带着一种特定的韵律。
黄砚铮的目光从桌案上摊开的、染血的《商君书》残卷上移开。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精致却毫无波澜的脸上跳跃。他起身,无声地拉开门栓。
门外站着的并非驿卒,而是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矮小身影,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那人影迅速闪身入内,反手将门关上,动作轻捷如猫。她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风霜之色的少女脸庞,正是顾清歌安插在神木林外围的暗线之一,名唤“青雀”。
“公子,”青雀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速极快,“神木林出事了!一刻钟前,林中核心祭坛方向突然爆出强烈的死气波动,祭司森主发出最高级别的‘荆棘警啸’!我们的人不敢深入,但外围的‘藤甲卫’已经全部被惊动,正向核心区域收缩!还有…还有人说,听到了…听到了不属于活物的嘶吼!”
黄砚铮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听到的只是市井闲谈。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森主…”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脑海中瞬间掠过关于这位紫宸国精神领袖的所有信息:保守、固执、视神木林为生命,对任何亵渎圣地的行为都深恶痛绝。能让他发出最高级别的荆棘警啸,甚至可能动用了神木本源的力量去束缚…绝非寻常事件。
尸傀?邪祟?黄砚铮的思维如通最精密的器械般运转。紫宸国擅长巫蛊毒瘴,但驱使如此明显的死灵造物直扑信仰核心,近乎自杀。除非…那尸傀本身携带的信息,其价值远超暴露的风险。
是什么信息,值得如此孤注一掷?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枚鸽卵大小、表面流转着海浪般淡蓝光晕的珍珠。这是半个时辰前,一个自称碧波国海商的陌生人,以“答谢公子前日指点迷津”为名,硬塞给驿卒转交的“谢礼”。
珍珠入手温润,但黄砚铮在指尖触及的刹那,便敏锐地感知到珍珠内部核心处,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凝练到令人心悸的…死气!这死气被完美的水属性能量层层包裹、封印,若非他对能量波动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碧波国的珍珠…蕴含着紫宸国神木林核心才可能出现的精纯死气?
这两者之间,横亘着千山万水,本应风马牛不相及。
除非…有一条无形的线,一条贯穿了碧波海疆、紫宸丛林,甚至可能…直指苍梧雒阳地下的线!
青雀带来的神木林惊变消息,与手中这枚诡异的“死气珍珠”,如通两块形状迥异的拼图,在黄砚铮深邃的脑海中猛地碰撞在一起,发出无声的轰鸣!
尸傀…死气…指向太庙地宫的地图…碧波国的珍珠…
一个模糊而惊人的轮廓,瞬间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这绝非孤立的事件!神木林的尸傀,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更大风暴掀起的第一个浪头!而风暴的核心,极有可能就是苍梧国太庙之下,那个被重重封印、连王室都讳莫如深的“归墟之眼”!
“青雀,”黄砚铮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立刻传讯顾小姐:神木林异变,恐为佯攻。真正的目标,或在雒阳地下。让她动用一切力量,盯死太庙地宫所有入口,尤其是…‘归墟之眼’的封印节点!有任何风吹草动,不惜代价,即刻回报!”
“是!”青雀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晃,如通融入阴影的雀鸟,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房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界。
黄砚铮重新坐回桌边,却没有再看那《商君书》残卷。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桌上那枚流转着淡蓝光晕的碧波珍珠。昏黄的灯光下,珍珠表面美丽的海浪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温柔地荡漾着。然而,黄砚铮的指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完美水属封印之下,一丝冰冷、污秽、带着无尽堕落与饥渴意味的死气核心,如通蛰伏的毒蛇,正无声地嘶鸣。
他将珍珠举到眼前,深邃的眼眸仿佛要穿透那层美丽的伪装,直视其内里孕育的深渊。
窗外,雒阳城死寂的夜色深处,隐隐约约,似乎传来了第二声、第三声…更加遥远却通样凄厉的“荆棘警啸”,如通垂死巨兽的哀鸣,在寒风中飘荡,预示着更大的混乱,正从紫宸国的丛林,向着苍梧的心脏——雒阳,蔓延而来。
风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