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想不明白的事,太多。</p>
不明白,曾经见我缠了足,红着眼帮我上药的少年。</p>
后来洞房花烛,丢下我去书斋,冷冷道:</p>
「幼君,我不可能同缠过足的女人同床。」</p>
不明白,第一次留洋求学时,把藏着我照片的项链放在心口的少年。</p>
后来赴法国上任时,对着我哭肿的眼,冷冷道:</p>
「幼君,就是眼睛哭瞎了,我也不会带上你。」</p>
……</p>
再后来,我想,正如他所说。</p>
一个缠着足、只会绣花的大家闺秀,是上不得台面的封建余孽。</p>
……</p>
我不怨他,我只怪自己。</p>
所以变卖了爹娘留下的绣坊,陪他远赴重洋。</p>
他同政要贵人高谈阔论,整日忙于公务,从不许我踏入客厅。</p>
我就学着时髦打扮,甚至解了缠足,忍着钻心的痛学习跳舞。</p>
可当我出现在宴会上,看他搂着明艳女人的腰跳了一支又一支舞。</p>
眼中是我许久未见过的深情款款。</p>
旁人问及我是谁,他冷淡回道:「家中表妹。」</p>
而那女人,是千金小姐唐璇仪。</p>
他们同在外交部。</p>
一个是崭露头角的外交官。</p>
一个是家世良好的礼仪官。</p>
他的秘书们说,向来不近女色的外交官,遇上了初恋。</p>
可每夜与他温存缠绵的,是我这个名义上的「表妹」。</p>
那日,我抚着肚子笑得温婉。</p>
「时清,我们要有孩子了。」</p>
我想,他总该将我视作妻子了。</p>
可伏案书写的陆时清,握着钢笔的手一抖。</p>
抬头冷冰冰道:</p>
「去打了。」</p>
「打胎……会死人的。」</p>
他嗤笑一声:「还有人坐飞机死呢,难道你看人家就不坐飞机了?」</p>
我捂着肚子,浑身冰封,固执地不肯说一句话。</p>
良久,他才轻声道:</p>
「我父母来信想你了,幼君,回国替我照顾他们。」</p>
为了保住孩子。</p>
也为了那点无稽的奢望。</p>
奢望成为贤妻良母后,他会珍重自己。</p>
我又回到了深门大院,奉养父母,养育孩子。</p>
可战火纷飞时,我带着一家老小四处奔波。</p>
捡起刺绣活,指尖都被针尖戳烂。</p>
却看到报纸上,他英姿凛然地接受采访。</p>
身旁,唐璇仪挽着他手臂言笑晏晏。</p>
底下缀着的陆外交官夫妇字眼,比针尖还刺人。</p>
忧心父母,陆时清匆匆回了国。</p>
可唐璇仪也正在此时,死于巴黎的轰炸中。</p>
消息传来时,他如遭雷劈,跌坐在椅子上。</p>
此后几十年,留给我的,是生铁一般的冷漠。</p>
连孩子,他也不闻不问。</p>
临死前,他卧病在床多年。</p>
我拖着八十岁老妪的身子,亲力亲为照顾,陪他走过最后一程。</p>
可到死,他手里攥着不放的项链里的照片。</p>
不是我,是他早逝的白月光。</p>
她从未给过他什么,死在最美好那年,却永远活在他心里。</p>
而我操劳半生,爱他至极,却换不来遗书上一个字眼。</p>
还好,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半个月。</p>
一切还来得及。</p>
我丢了照片,把退票凭据折了折,取而代之放进去项链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