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矜何尝不知敲登闻鼓的规矩,可她如今除却舍得一身剐,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高昂起头,脂玉一般的面庞上,两只眼睛仿佛清泉,澄澈无比,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还请侯爷将鼓槌还给妾身,倘或朝中无人为怀悰申冤,妾身哪怕是敲破登闻鼓,也要上殿见官家!」
「你!」陆沉舟想不到她如此铁骨铮铮,倒与她今世那个不怕死的夫君不相伯仲。
他攥紧了鼓槌,情知她说到做到,一时之间反而不敢将鼓槌放回去,沉默了片刻,才微微垂首向她道:「你曾救过沉鱼一命,本侯说过,将来但有差遣莫无不从,今日就当本侯还你一份人情,帮你去见一见薛怀悰。」
他是御史中丞,自然有法子进狱中,沈矜大喜过望,不禁屈膝拜谢下去:「妾身多谢侯爷搭救之恩。」
「搭救算不上,一切都还需本侯见过薛怀悰再说。」
陆沉舟稍稍侧过身,没有受她这一拜。
他是重生过来的人,看形势一向比别人更深更远,知道官家之所以盛怒,是因为要求改革的牵头人早已不再是吕相,而是官家。
抨击吕相,便是抨击官家。
谏言官家,便是反对新政。
他不能冒这个险,拿身家性命与官家作对,但为沈矜带个话给薛怀悰的事却不难办到。
「你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以告诉本侯,待本侯见到薛怀悰时再转告于他。」
沈矜知他一贯明哲保身,没有万全的把握决计不会出手,此时能答应替她见一见薛怀悰,已是格外开恩了,遂道:「还请侯爷转告怀悰,就说家中无须他担心,母亲身体康安,妾亦很好,只盼他在狱中千万保重自己,妾必将竭尽全力救他出来。」
「本侯记下了,天气寒凉,夫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陆沉舟略一点头,眼见得大臣们都将位列朝班,他不好再于殿外耽搁,应下沈矜之后便转身上朝去了。
散朝之后,他果然信守承诺,赶到狱中见了薛怀悰一面。
不过一夜之间,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便被牢狱之灾打得沧桑起来,然而他眸间清光却不曾更改,见到陆沉舟,尚且还能笑得出来:「想不到下官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中丞大人,实在是下官三生有幸。」
陆沉舟静默看着他,半晌才沉声问道:「你就不怕吗?」
薛怀悰屈膝坐在草堆上,遥望着他笑道:「怕什么?怕死,怕不能再出去,怕在这里蹉跎一辈子?大人,从下官当上监察御史的那天起,就没怕过这些。」
「那你就不怕连累你的母亲、连累你的妻子?」
陆沉舟薄唇微抿,他知他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也知他初入朝堂,一腔抱负。
可人不是单凭一腔忠勇就能立足天地的,他就不想想,若他有事,薛老夫人怎么办,沈矜怎么办?
薛怀悰何尝没想过这些,当日在朝堂因见恩师落难,一时激愤挺身而出,也曾想过家中妇孺该当如何。
可他既是做了官,那他的身份,首要的便是臣子,其次才是他母亲的儿子、他妻子的夫君。
薛怀悰端坐在地,坦荡而磊落:「侯爷今日来,应当不是来看下官的笑话,侯爷有话不妨直说罢。」
陆沉舟便将沈矜雪夜立在殿外欲要击鼓为他鸣冤的事说了,又道:「她立誓要救你出去,总归是对你上心的,你当日不该那般冲动,累及她如此难为。」
薛怀悰想过沈矜得知消息后会为他奔走呼号,却没想过她居然敢去敲登闻鼓,这个傻姑娘,登闻鼓是那么好敲的吗?
三十廷杖啊,一杖下去就能血溅三尺,她是不要命了吗?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薛怀悰家境落魄时不曾伤怀,仗义入狱后不曾伤怀,唯独事涉沈矜,他禁不住红了眼眶,垂目拧着脚下的稻草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陆沉舟:「不知侯爷可否借给下官一份笔墨,下官想请侯爷为拙荆带一封书信。」
陆沉舟来时只想着为沈矜和他捎句话,并未准备纸笔,这会子也不知上哪里给他找去,便道:「你有话但说无妨,本侯必会一字不漏告诉尊夫人。」
薛怀悰摇一摇头:「侯爷误会,下官不是有话要带给拙荆,而是要侯爷带一封放妻书给她。」
放妻书?
陆沉舟猛地抬头,直视着薛怀悰:「你意欲何为?」
薛怀悰口中苦如黄连,却还是道:「吾妻沈氏,自嫁我以来,恰似鸳鸯,双飞并膝,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今我入狱,家中老母尚有族亲赡养,吾妻沈氏韶华之龄,若因我之故耽误青春,我心难安。故予放妻书一封,许吾妻沈氏再嫁良人,富贵得高,如鱼得水,任自波游。」
24.
一纸放妻书,轻若鸿毛,但陆沉舟揣在怀中,却犹如揣了个千斤秤砣,重不可耐。
他缓步走出台狱,朝堂之外,大雪不知何时停住,遮盖着那面登闻鼓依稀露出点陈旧的轮廓。雪地上沈矜早先站立过的地方,尚还留着浅浅的一双脚印,他无声无息蹲身下去,伸手轻轻在那脚印上拂了一拂,细软的雪绵登时把那两处凹印拂为平地,似是沈矜从未来过一般,了无痕迹。
陆沉舟抿一抿唇,佛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一念嗔心起,八万障门开。
他在烧掉那个香囊的时候,便欲烧去心中业障了。
而今却因一封放妻书,痴念又起,生生不息。
他和沈矜,前世本该是一对恩爱夫妻,琴瑟相和,白头到老,却因误会别生怨恨,一怒和离。
重生之后,他原也有机会再次与她结缘,却又因一念之差就此错过。
本以为她既嫁了人,自己身为御史中丞,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强夺他人之妻。
竟想不到,薛怀悰竟会写了放妻书给沈矜,他只需把放妻书交到沈矜手上,从今往后,沈矜仍是沈矜,再不会是薛夫人。
他还有机会弥补过错,还有机会让一切恢复原样,重新来过。
陆沉舟默默揣紧了放妻书,没有立即去薛家,却让车夫驾车赶回了定国公府。
沈矜在家中一夜未眠,等了一宿也不曾等来薛怀悰半点消息,直到次日清晨,陆沉舟那边才派了个贴身长随,说是在此处说话多有不便,请她去天方楼长谈。
沈矜心忧薛怀悰,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收整一番,便依着陆沉舟所说,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天方楼。
陆沉舟一早便使人把整个天方楼都订了下来,沈矜到时,天方楼中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唯有二楼雅间半敞着门,现出一抹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