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剑来陈平安 本章:第460章

    裴钱随即说道:“这样的话,在修行路上,很容易就与人起了大道之争吧?”

    学什么像什么,问题不大,可一旦学了什么“就是”什么,大道修行,就太犯忌讳了。例如别家宗门祖师堂的不传之秘,或是剑修飞剑的本命神通?

    它翻了个白眼,“捏鼻子认栽的,还好,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各走各路,他也会变着法子补偿几分,不过得看他心情,如何算账,如何弥补,得他说了算,别人只能接受。至于那些不信邪的,非要与他掰手腕到底的,就都死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历史上有两位,都是被他给拉下马的,一个靠气力,靠道法,一个靠算计,靠道心。所以……他跟白玉京道老二的关系极差。”

    它加重语气,补了一句,“极差。双方只差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敌了。只要路上遇见了,肯定会干一架。”

    裴钱好奇问道:“你为何如此怕他?”

    它伸出手,“再来点漱漱口。”

    裴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搁在桌上,推过去。

    它一口饮尽,叹了口气,“还是不够壮胆,不敢说啊。”

    裴钱说道:“不想说就算了。”

    它感慨道:“陈平安把你教得很不错唉。”

    一个人的气清气浊,其实就看有无一颗平恕心。

    裴钱笑道:“凑合。师父教了十成的好,我只学了二三成。”

    它突然一拍桌子,恼火道:“小姑娘家家的,你干嘛学我说话?!”

    裴钱第一时间就伸手按住桌面,免得吵醒了小米粒。

    它悻悻然与裴钱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真情流露,一个没忍住。”

    裴钱没来由说道:“以后到了落魄山那边,你可以先去骑龙巷的草头铺子,那里有个老前辈,应该与你聊得来,会一见投缘。”

    白发童子一脸怀疑,“哪位老前辈?飞升境?而且还是剑修?”

    落魄山很可以啊,加上宁姚,再加上自己和这位老前辈,三飞升!以后自己在浩然天下,岂不是可以每天螃蟹走路了?

    裴钱摇头道:“龙门境。”

    白发童子呸了一声,“啥玩意儿,龙门境?我丢不起这脸!”

    裴钱就不再说话。

    白发童子突然双手合十,满脸严肃,自言自语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借你吉言,借你吉言。一定要能去趟落魄山,拜会一下那啥骑龙巷的龙门境老神仙。”

    裴钱突然怔怔看着那头白发童子形容的化外天魔,轻声说道:“只能活在别人心中,活成另外一个自己,一定很辛苦。”

    白发童子愣了愣,盘腿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嬉皮笑脸道:“小丫头屁大年纪,其实啥都不知道,说起这个,轻飘飘的,可宽慰不了人心。”

    裴钱嗯了一声,没有反驳,趴在桌上,双手交叠,尖尖的下巴,搁在手臂上。

    白发童子瞥了眼年轻女子的丸子发髻,“所有的感同身受,每一次悲欢相通,都很不轻松的,所以你别事事学你师父,陈平安也不希望如此。不然你就等着瞧吧,练了剑,修行了,哪天心魔一起,就会在你心中,大如须弥山,拦在路上,让你苦不堪言,到时候你才能知道什么是‘辛苦’了。当年在牢狱那边,有个叫幽郁的少年,是傻人有傻福,想要多想,都不知道如何想,还有个叫杜山阴的小子,是活得很自我,管他娘的好坏,视野所及,好东西,是我的,什么都是我的,不值钱的东西,只要可以,那家伙宁肯打烂了都不给旁人,心中没啥条条框框,修行路上,这两种人,反而走得容易几分。”

    此后两两无言。

    小米粒酣睡,裴钱趴着发呆,白发童子坐在那儿百无聊赖,时不时就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念念有词,估计把能求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最后它叹了口气,瞥了眼窗外夜色,灰沉沉的,好似没个尽头。

    那个吴霜降,对它和曾经的她,对双方来说,就是一道注定过不去的坎。

    当年吴霜降先做成一事,心魔是她,她是心魔,这就像吴霜降早就订立好了整个框架和所有规矩。

    为此吴霜降精心准备了百余年光阴。

    吴霜降如何破解的心魔?

    就是成为“她”的心魔。

    当时在岁除宫老祖师们眼中,吴霜降在元婴瓶颈空耗了百年光阴,旁人一个比一个疑惑不解,为何吴霜降这般出众的修道资质,会在元婴境停滞如此之久。

    谁都无法想象,其实在很早之前,吴霜降就为自己安排好了一条如何去往飞升境的道路,甚至连如何跻身十四境,好像都早有准备。

    就像一个人,生而知之。

    但是无论是她,还是化外天魔,比谁都清楚一件事,吴霜降并非生而知之,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总给人木讷、至多是沉稳印象的男人,就只是喜欢多想。

    白发童子一阵头疼,光是想到那个吴霜降,就头疼欲裂,双手捧住脑袋。

    裴钱回过神,又递过去一壶酒,它一口气灌了半壶酒,眼角余光瞥见一只小袋子,蹦跳起身,弯腰就要去拿在手中,不曾想裴钱也站起身,轻轻按住了那半袋子小鱼干。这趟出门远游,小米粒的瓜子不少,鱼干可不多。

    它只得抓了几条溪鱼干,就坐回原位,丢入嘴中嘎嘣脆,一条鱼干一口酒,喃喃道:“小时候,每次丢了把钥匙,摔破了只碗,挨了一句骂,就以为是天大的事情。”

    裴钱不明白它为何要说这些,不料那白发童子使劲揉了揉眼角,竟然真就瞬间满脸辛酸泪了,带着哭腔自怨自艾道:“我还是个孩子啊,还是孩子啊,凭啥要给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欺负啊,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啊,隐官老祖,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打死他,打死那个丧心病狂的王八蛋!”

    裴钱揉了揉眉心,趁着师父不在,也给自己拿了一壶酒酿,倒入碗中,抿了口酒。

    白发童子擦完眼泪,仍然抽泣不已,“孩子吃疼,哇哇大叫。成年人呢……”

    说到这里,它收敛脸色,喃喃道:“一辈子活得就像是在一个人喝闷酒。”

    裴钱问道:“冒昧问一句,是不是吴宫主身死道消了,你就?”

    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眼神中有几分光彩,说了句很难让旁人感同身受的言语,“又要不舍得。”

    它在遇到吴霜降之前,希望能够重获自由,生死无忧。遇到吴霜降之后,就只希望自己能得个解脱,再不被拘押在他心中,可又不希望吴霜降就此身死道消,因为她从来就希望天地间还有个他,好好活着。

    裴钱举起酒碗,朝它那边递过去,白发童子举起酒壶,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人生不快,以酒消解,一口闷了。

    它试探性问道:“咱俩都是至交好友了,再来两条鱼干呗?”

    裴钱微微一笑,直接将那袋子鱼干收入袖中。

    它伸出大拇指,大声赞叹道:“不愧是隐官老祖的开山大弟子,胸襟气概,尽得真传!”

    裴钱说了句公道话:“就你这马屁功夫,光靠嗓门大,在我家落魄山,都嗑不上瓜子。”

    它想了想,开始虔诚许愿,斩钉截铁道:“只要能去落魄山,我去骑龙巷铺子给那位龙门境老神仙打杂都成!”

    ————

    在那容貌城,身为夜航船主人的中年文士,因为条目城那边已经隔绝天地,连他都已经无法继续遥遥观战,就变出一本册子,宝光焕然,金玉书牒,摊开后,一页是记录玄都观孙怀中的末尾内容,邻居一页便是记载岁除宫吴霜降的开篇。

    夜航船上,今天这一战,足够名垂青史了。

    一位十四境,一位飞升境,两位战力绝不可以当下境界视之的仙人,加上一位玉璞境的十境武夫。

    如果再有那头化外天魔加入战场,无论是它选择哪个阵营,就又要多出一位飞升境。

    一旦裴钱再尾随其后,说不定就要多出一位……止境武夫?

    中年文士笑了起来,“好一场厮杀,亏得是在我们这条渡船上,不然最少半洲山河,都要遭殃。文庙那边,是不是得记渡船一桩功德?”

    刑官默不作声。

    中年文士笑问道:“如果吴霜降始终压境在飞升境,你有几分胜算?”

    刑官说道:“如果他没有破境,只能说有机会换命。等他跻身十四境,再来压境飞升,我谈不上半点胜算。”

    中年文士摇摇头道:“所以怎么都不该挑选吴霜降作为对手的。”

    他敢断言,只要陈平安惹恼了吴霜降,对方肯定会恢复十四境修为。

    吴霜降此人,在家乡天下,就连白玉京和道老二都敢招惹,来了浩然天下,不会太把文庙的规矩当回事。

    据说大掌教私底下与那师弟订立过一条“家规”,在道老二坐镇白玉京的百年之内,就不许余斗携带仙剑,问剑岁除宫。

    师尊道祖之外,那位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还真就只听师兄的劝了,不光光是代师收徒、传道授业的缘故。

    如果传言是真,那么白玉京大掌教禁止师弟余斗,擅自问剑岁除宫,也肯定不是偏袒外人吴霜降那么简单。

    浩然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可能都没有什么“之一”,是那个将柳筋境变成一个留人境的柳七。

    最终柳七果然在重返浩然天下后,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用三百多种术法,哪怕战场在大海之上,依旧处处压制王座大妖仰止的水法神通。

    而在那青冥天下,按照某个流传不广的小道消息,则是陆沉之外的吴霜降。

    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曾经抛出个谐趣说法,脚底板蹭不走的陆沉,竹签剔不掉的粘牙吴霜降。

    一个没啥真本事只会恶心人,一个比贫道还阴魂不散的难缠鬼。

    中年文士不断翻检渡船书籍记录,缓缓道:“中五境期间,吴宫主的运气,好到堪称天下第一,每次都能险象环生。飞升境之前的玉璞、仙人两境,吴宫主杀气最多,杀心最重,与人频繁捉对厮杀的次数,再次堪称青冥第一,冠绝上五境修士。跻身飞升境之后,不知为何,开始修心养性,性情大变,变得尤其与世无争,只有寥寥两次出手记录,与道老二,与孙道长。在那之后,就多是一次次无据可查的闭关复闭关了,几乎不见任何宗门外人。所以先前才会跌出十人之列。”

    书籍之上,还有些相对比较详实的山水秘录,记载了吴霜降与一些地仙、以及上五境修士的大致“问道”过程。吴霜降境界越低时,记录越多,内容越贴近真相。

    吴霜降的修道之路,最大的一个特征,是死地能活,擅长在劣势绝境当中,反杀强敌。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结果,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吴霜降能够汇集百家之长,而且极其务实,擅长熔铸一炉,化为己用,最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道法,大玄都观的仙剑一脉,仙杖山“指点江山”的符箓阵法,再通过收集秘籍道诀、线索脉络,借此推衍一种种术法神通的大道本源,于玄的符箓,龙虎山天师府的雷法,吴霜降都有涉猎,至于到底有几成神似,隔着两座天下,一直没机会验证。

    中年文士合上书籍,笑问道:“怎么样,能不能说说看那位了?只要你愿意说破此事,渡船之上,新开辟四城,再让给你们一城。”

    刑官摇头道:“事不过三,张夫子就不要再过问此事了。”

    中年文士有些遗憾,“那就永远都是鸿毛城里边的一个‘没结果’了。”

    刑官说道:“不差这一件。”

    剑气长城万年历史上,一直存在着三个极其重要的职务,刑官,隐官,祭官。

    最早的三位祖师爷,正是陈清都,龙君,观照。

    随着时间推移,先是刑官一脉占尽风头,历任隐官,起伏不定,祭官开始逐渐退居幕后,而且身份极其隐蔽,从不公开。直到最近千年以来,其中祭官要比刑官还要沉寂不显,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一脉,别说是年轻剑修,就是许多剑仙,都几乎从不去想这件本就无所谓的事,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酒喝,更不能当飞剑出城杀妖,想了做什么。

    反观隐官一脉,先有萧愻,后有陈平安,在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就显得极为瞩目。

    估计以后的浩然天下,一般的山上修士,都要误以为剑气长城从来只有隐官这个职务了。

    隐官一脉的避暑、躲寒两座行宫,藏书极多,秘档无数,关于此事,却都没有任何记载,就像一部老黄历被撕掉了数页,连禁忌都算不上了。

    一处小湖,铺满荷叶,有小路直通湖心凉亭。

    路上,一对男女站在那边赏景,没有去往中年文士和刑官所在的凉亭。

    一个年轻男子,身边站着个手挽竹篮的少女,穿着素雅,姿容极美。

    年轻人青衫背剑,身材高大,腰系一只银色小袋,无数条细微金光,渗透透出银色丝线,灿若霞光。

    正是剑气长城的剑修,杜山阴,与那幽郁一起被丢到了牢狱当中,杜山阴成了刑官的嫡传,幽郁则迷迷糊糊成为了老聋儿的弟子。一个跟随刑官返回浩然,一个跟随老聋儿去了蛮荒天下。

    杜山阴身边的少女,名为汲清,与长命曾经在牢狱内相依为命,曾经年复一年,一起在溪畔浣纱捣衣。

    长命是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汲清也是一种神仙钱的祖钱显化。

    杜山阴小声问道:“汲清姑娘,真是那岁除宫的吴霜降,他都已经合道十四境了?”

    凉亭那边双方,一直没有刻意遮掩对话内容,杜山阴这边就默默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汲清嫣然一笑,点头道:“多半是了。”

    杜山阴揉了揉下巴,“既然那童子是吴霜降的心魔,就类似离家出走了?那么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隐官大人都该交还出去吧?还打个什么,很没道理的事情嘛。”

    汲清笑着不言语。

    杜山阴继续说道:“再说了,隐官大人是出了名的会做买卖,客栈那边,怎么都没个商量再谈不拢,最后来个撕破脸,双方撂狠话啥的,就一下子开打了?半点不像是咱们那位隐官的行事作风啊。莫不是回了家乡,隐官凭借文脉身份,已经与中土文庙那边搭上线,都不用担心一位来自外乡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汲清摇摇头,柔声道:“奴婢也不知道呀。”

    杜山阴笑道:“如果是在我们剑气长城,吴霜降绝对不敢如此出手。宁姚毕竟不是老大剑仙。”

    汲清已经转头望向湖中,就像人立碧水中,撑起了一把把荷花伞,水波潋滟,荷叶田田,清香阵阵,沁人心脾。偶尔还有成双成对的鸳鸯凫水,穿梭其中。荷叶绝青似鬓,荷花似那美人妆。无风花叶动,不是游鱼便是鸳鸯。

    汲清有些想念长命姐姐了。此次若有机会见面,她就去问问那位见钱眼开的隐官大人,记得当年初次相逢,年轻隐官起先瞧见他们,规矩得很,后来得知她和长命姐姐的大道根脚后,一下子就笑得可亲近了,眼神里边的那份亲昵,藏都藏不好,一个男人,好像眼中从无美色,就只有钱哩。

    少女想起这些,心情有些不错,她就蹲下身,笑拨青荷叶。

    杜山阴笑道:“汲清姑娘,如果喜欢这些荷叶,回头我就与周城主说一声,装满竹篮。”

    汲清背对着那个年轻剑修,她翻了个俏皮的白眼,懒得多说什么。天底下的钱,不是这么挣的,看似白捡便宜,得了一篮子荷叶,可是山上的香火情,就不是钱吗?况且你与那位美周郎,关系真没熟到这份上。

    杜山阴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多想,一篮子荷叶而已,不值得浪费心神,他更多是想着自己的修行大事。

    如何练剑,破境更快,如何提升飞剑品秩,如何成为未来的年轻十人之一。

    以后离开师父身边,独自远游,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比如能否带着汲清在身边,需不需要走一趟南婆娑洲,去拜访老剑仙齐廷济和陆芝……所有事情,都需要他现在就好好思量一番。他不是那个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幽郁。他希望再过个几十年百来年,与那同龄人的幽郁重逢后,双方已经是一个天一个地。

    刑官师父不爱说话,所以杜山阴这些年来,哪怕朝夕相处,却只知道几件事,对师父根本谈不上了解,姓什么叫什么,怎么学剑,如何成了剑仙,又为何在剑气长城当上了刑官,都是一个个谜团。

    师父爱喝酒,所以在牢狱内才会得了个酒鬼的称号,但是师父返回浩然天下之后,就极少喝酒了。再就是自己拜师之后,师父没什么要求,就一个,将来等他杜山阴学成了剑术,游历浩然,遇到一个山上的采花贼就杀一个。最后一件事,担任刑官的师父,对天底下所有拥有福地之人,好像都没什么好感。所以当年在隐官那边,师父其实就一直没个好脸色。

    凉亭那边,中年文士一挥袖子,让那杜山阴再听不去半个字,然后笑问道:“你这唯一嫡传,难道在家乡就跟陈平安有仇?不然明明一身的机灵劲,每天在那儿想东想西的,为何偏在此事上假装睁眼瞎?倒像是恨不得借给吴宫主几分杀心?”

    刑官摇摇头,“他与陈平安没什么仇怨,大概是相互看不对眼吧。”

    中年文士笑道:“较真起来,不谈剑气长城和飞升城,那么多因为避暑行宫隐官一脉,才得以额外保全性命的下五境剑修、俗子,只说他能够成为你的嫡传,归根结底,还得感谢那位隐官才对,为何陈平安遇到了兴师问罪的十四境吴宫主,这后生瞧着还挺幸灾乐祸?”

    按照渡船这边的缜密推衍,剑气长城在那场战事中,虽然多打了几年的仗,却因为避暑行宫的排兵布阵,多活了一万八千人。

    这就意味着飞升城到了第五座天下,凭空多出了相当数量的一大拨年轻剑修,哪怕人人境界不高,却是为飞升城赢得了更多剑运凝聚的气象,而且每一粒剑道种子的开花结果,在曾经的剑气长城兴许不起眼,无非是个战场上的早死晚死,可在那座崭新天下,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

    刑官说道:“不太清楚,懒得细究。”

    中年文士哑然失笑,“收了这么个弟子,你不糟心啊?不过你这样当师父的,也少。”

    那个年轻剑修一口一个吴霜降,中年文士这边就要帮忙收拾烂摊子,手心处已经悄然聚拢了数个金色文字,如一只只鸟雀在笼,不得振翅外出。

    “老大剑仙丢过来的,不收不行。”

    刑官说道:“我只负责传授杜山阴剑术,等他成为了上五境剑修,他就会自己出门闯荡,以后是生是死,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都是他该得的。”

    中年文士笑问道:“若是每次遇到了危险,就搬出你这个师父来?”

    刑官淡然道:“一样随他去,既然能够认我当师父,不管是运气使然,还是因果牵扯,都算杜山阴的本事。”

    中年文士点点头,也是个道理。

    刑官难得主动询问,与这位张夫子问了个关键问题:“为何他此次登船,在你这边如此收敛,却在陈平安那边如此强势?好像这趟远游,不单单是为了抓回那头心魔,更像是要与陈平安问道一场?不然单凭剑气长城的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两重身份,他就不该如此气势凌人,什么都不肯谈,直接就要动手。”

    中年文士斜倚栏干,转头看着那些湖中荷叶,“真正的理由,很难说清,不用费神去猜,反正只会徒劳无功。当下就只有条比较模糊的脉络,吴宫主他那心魔道侣,早年趁着他闭关试图破境之时,溜出了岁除宫,跟随大玄都观那位道人,一起离开青冥天下,使得他破境不成。而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那边,应该是与孙道长同游遗址,不知怎么在孙道长的眼皮子底下,得了那份隐秘的道统传承,五行之属本命物,其中就有那道人形象的一尊神像。我能循着线索,瞧见此景,以他的道法,当然不难看破。既然那个道人已逝,寻仇是奢望,那么估计就是让陈平安顶上了。又或者,他干脆是想要演算倒推,来一场惊世骇俗的大道演化,从陈平安心中剥出那粒道种后,就是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起始。”

    中年文士双指并拢,从湖中捻起一粒水珠,随手丢到一张倾斜荷叶上,水珠再滚落入水,中年文士看过了那粒水珠入水的细微过程,微笑道:“所以将陈平安换成其他任何一人,遇到了他,不会遭此灾殃。当然了,换成别人,身边也不会跟着个飞升境的天魔了。这算不算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刑官皱眉不已,“从陈平安身上剥离出一件五行之物,以他的境界,确实不难,但是想要逆转大道?果真能做成此事?”

    中年文士会心一笑,一语道破天机:“你大概不知道,他与陆沉关系相当不错,相传他还从那位白骨真人手上,按照某个老规矩,又用七百二十万钱,换来了一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至于这张符箓是用在道侣身上,还是用在那位玄都观曾想要‘别开生面一场’的道人身上,现在都只是我的个人猜测。”

    这位夫子轻声感叹道:“没办法,很多时候你我心中认定的某条脉络,其实都是一条让人走得头也不转的歧途。”

    中年文士瞥了眼道路上的那个年轻剑修,细看之下,杜山阴的个个跳跃念头,条条心路脉络,好似由一连串的文字串起,被这位张夫子一一看过之后,微笑道:“畏强者,未有不欺弱的。”

    刑官说道:“与我无关。”

    中年文士笑道:“当真无关?人间何处不是你那家乡福地?”

    刑官闻言默然,神色更是漠然。

    中年文士蓦然大笑道:“你这现任刑官,其实还不如那上任刑官,曾经的浩然贾生,成为文海周密之前,好歹还为人间留下一座良苦用心的规矩城。”

    瞧着岁数不大的老夫子轻拍膝盖,缓缓而语。

    如果白也不止是一位读书人,还是一位剑修。

    如果陈清都不顾后果,只管意气风发,只为自己,倾力出剑,问剑一座蛮荒天下。

    如果十万大山里的老瞎子,和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两位资历最老的十四境,都愿意为浩然天下出山。

    如果余斗不曾仗剑远游大玄都观,不曾斩杀那位道人。

    如果白也不曾仗剑扶摇洲,没有毁掉那把仙剑太白,而是物归原主,最终被大玄都观孙怀中持在手中,然后问剑白玉京。

    如果剑气长城选择与蛮荒天下为伍,或者再退一步,选择中立,两不相帮,袖手旁观。

    又如果绣虎崔瀺联手师弟齐静春,干脆堵住第二座飞升台去路,浩然天下最少再丢一两洲山河,双方打个彻彻底底的山崩地裂,山河陆沉,遍地尸骸,再来个披甲者选择不惜以身合道,搬移天庭旧址,跨越浩瀚星河,就此坠落撞入浩然天下,礼圣被迫汲取天地气运,跻身十五境,拼个身死道消,阻拦此事大半,结果依旧还有诸多神灵就此真正归位,乱局顺势席卷四座天下,几乎等于重归万年之前的天地大乱象,白玉京摇晃,佛国震动,天魔大肆作祟,鬼魅横行无忌,人间十不存一。

    中年文士叹了口气,“读书人最难过的心关,是什么?”

    刑官说道:“身为野老,路见游民。”

    中年文士笑骂道:“原来你他妈的也知道啊?!”

    就像人生逆旅,扁舟宿寒夜,风雨吹芦花,反正芦花年年有,一夜吹落千千万,算个屁。

    刑官点点头,“曾经知道。”

    第七百七十八章

    谈笑中

    吴霜降先前看遍星宿图,不愿与崔东山过多纠缠,祭出四把仿剑,轻松破开第一层小天地禁制,来到搜山阵后,面对箭矢齐射一般的万千术法,吴霜降捻符化人,狐裘女子以一双足下白云的飞升履,演化云海,压胜山中精怪鬼魅,俊美少年手按黄琅腰带,从囊中取出玉笏,能够天然克制那些“位列仙班”的搜山神将,云上天幕与山野大地这两处,仿佛两军对垒,一方是搜山阵的鬼怪神将,一方却唯有三人。

    吴霜降又施展神通,不愿那四人躲起来看戏,除了崔东山之外,宁姚,陈平安和姜尚真身前,无视重重天地禁制,都出现了各自心中眷侣模样的玄妙人物。

    宁姚看着那个神采飞扬的青衫剑客,她嗤笑一声,装神弄鬼,学都学不像。

    随手一剑将其斩去头颅。

    估计真的陈平安要是看到这一幕,就会觉得先前藏起那幅“教天下女子化妆”的卷轴,真是一点都不多余。

    不曾想那位青衫剑客竟然重新凝聚起来,神色嗓音,皆与那真实的陈平安如出一辙,仿佛久别重逢与心爱女子悄悄说着情话,“宁姑娘,好久不见,很是想念。”

    宁姚微微挑眉,真是找死,一剑再斩,将其再碎,在那之后,只要青衫剑客每次重塑身形,宁姚就是一剑,很多时候,她甚至会有意无意等他片刻,总之愿意给他现身的机会,却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宁姚的每次出剑,虽然都只是剑光一线,但是每次看似只是纤细一线的耀眼剑光,都拥有一种斩破天地规矩的剑意,只是她出剑掌控极好,既不破坏笼中雀,却能够让那个青衫剑客被剑光“汲取”,这就像一剑劈出座归墟,能够将四周海水、甚至星河之水强行拽入其中,最终化作无尽虚无。

    简而言之,眼前这个青衫剑客“陈平安”,面对飞升境宁姚,完全不够打。

    那剑客似乎心中发狠,笼中雀内顿时再起一座仿造笼中雀,宁姚面无表情,稍稍不拘一身剑气,一座刚刚出现的仿造天地,连同一把井中月仿剑的磅礴剑雨,顿时一同如琉璃碎出千万片,天地间光彩迷离,景象壮丽,一位飞升境女修,仗剑置身其中,缓缓而行,鬓角发丝微微飘拂,衬托得她姿容极美,人间再无其她颜色。

    在那一处结阵的无法之地,原本静待吴霜降来此做客的陈平安站起身,将佩剑夜游放回剑鞘,双袖滑出一对曹子匕首,横移一步,持剑“宁姚”,一道剑光笔直落在原地,陈平安一个蹬地,瞬间来到那宁姚幻象身后,一掌贴住她后脑勺,当场粉碎,一剑向后横扫,陈平安在十数丈外飘然落定,微微皱眉,立即拘押心念,那女子幻象竟是身躯纹丝不动,唯有头颅旋转向后,笑望向那陈平安,满是讥讽神色。

    因为她手中那把金光流淌的“剑仙”,先前只是介于真实和假象之间的一种古怪状态,可当陈平安稍稍起念之时,涉及那把剑仙以及法袍金醴之后,眼前女子手中长剑,以及身上法袍,瞬间就无比接近陈平安心中的那个真相了,这就意味着这个不知如何显化而生的女子,战力暴涨。

    只是不小心又一个念头在陈平安脑海中闪过,那女子嘴唇微动,好似说了“过来”两字,一座无法之地的小天地,竟是凭空生出丝丝缕缕的远古精粹剑意,宛如四把凝为实质的长剑,剑意又分发生出纵横交错的细微剑气,一同护阵在那女子的天地四周,她微微点头,眯眼而笑,“一座天下的第一人,确实当之无愧。”

    陈平安一阵头疼,明白了,这个吴霜降这一手神通,真是耍得阴险至极。

    陈平安赶紧拘押心中所有关于“宁姚”的繁芜念头。

    那女子笑道:“这就够了?先前破开夜航船禁制一剑,可是实打实的飞升境修为。加上这把佩剑,一身法袍,就是两件仙兵,我得谢你,愈发真实了。哦,忘了,我与你不用言谢,太生分了。”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没法打,只是有些棘手而已,吴霜降再道法通天,眼前这位好似书画摹本的女子,再似真迹,终究不是真正的宁姚,并非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剑修,女子无论是吴霜降的心念支撑,还是她那一身灵气底蕴,以及那长剑剑仙和法袍金醴,只要陈平安拘押得住心意,她本身和一切身外物,就都会不断磨损,最终消散。

    一座无法之地,就是最好的战场。而且陈平安身陷此境,不全是坏事,刚好拿来砥砺十境武夫体魄。

    不过难缠是真难缠。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佝偻,好似肩头一下子卸去了千万斤重担。先前登船,一直以八境武夫行走条目城,哪怕是去找宁姚,也压境在山巅境巅峰,当下才是真正的止境气盛。

    不曾想那女子身后多出一个宁姚,好似纸片,被一剑当中劈开,是宁姚仗剑来到此地,真假宁姚,高下立判。

    宁姚一步跨出,来到陈平安身边,微微皱眉,“你与她聊了什么?”

    下一刻,宁姚身后剑匣凭空多出了一把槐木剑。

    陈平安一臂横扫,砸在宁姚面门上,后者横飞出去十数丈,陈平安一手掐剑诀,以指剑术作飞剑,贯穿对方头颅,左手祭出一印,五雷攒簇,掌心纹路的山河万里,处处蕴藉五雷正法,将那剑匣藏有两把槐木剑的宁姚裹挟其中,如一道天劫临头,道法迅猛轰砸而下,将其身形打碎。

    陈平安眯起眼,双手抖了抖袖子,意态闲适,静待下一位“宁姚”的现身。

    方才不过是稍稍多出个心念,是关于那把与战力关系不大的槐木剑,就使得她露出了马脚。

    而姜尚真那边,怔怔看着一个梨花带雨的柔弱女子,她姗姗而行,在他身前停步,只是轻轻踹了他一脚,锤了他一拳,轻若飘絮,不痛不痒。她抿起嘴,仰起头,她看着那个身材修长的,抽泣道:“姜郎,你怎么老了,都有白发了。”

    姜尚真眼神澄澈,看着眼前女子,却是想着心中女子,根本不是一个人,微笑道:“我一辈子都不曾见过她哭,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好像觉得她太过碍眼,轻轻伸出手掌,拨开那女子头颅,后者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咬着嘴唇,满脸哀怨望向那个负心人,双鬓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望向远方,喃喃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搜山阵小天地内,那把天真仿剑悬停处,小精怪模样的姜尚真伸手揉了揉脖颈处,约莫是先前脑袋搁放有差偏差,双手扶住,轻轻扭转些许,感叹道:“打个十四境,确实费老劲。现在莫名觉得裴旻真是神色慈祥,和蔼可亲极了。”

    四剑屹立在搜山阵图中的天地四方,剑气冲霄而起,就像四根高如山岳的火烛,将一幅太平卷给烧出了个四个漆黑窟窿,所以吴霜降想要离开,拣选一处“大门”,带着两位侍女一同远游离去即可,只不过吴霜降暂时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姜尚真是什么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了吴霜降身边那俊美少年,其实与那狐裘女子是同一人的不同岁数,一个是吴霜降记忆中的少女眷侣,一个只是岁数稍长的年轻女子罢了,至于为何女扮男装,姜尚真觉得此中真味,如那闺阁画眉,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吴霜降正转头与“少年天然”低声言语,眼神温柔,嗓音醇厚,充满了并非作伪

    的怜爱神色,与她解释起了世间小天地的不同之处,“圣人坐镇小天地,仙人以造化神通,或是符箓阵法,或是凭借心相,造就日月星辰、万里河山,都是好神通,只不过也分那三六九等的。”

    “三教圣人坐镇书院、道观和寺庙,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天地最是真实,大道规矩运转有序,最为无缺漏,故而位列第一等。三教祖师之外,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杀力最大,老瞎子坐镇十万大山,最为坚固,墨家钜子建造城池,自创天地,虽说有那两头不靠的嫌疑,却已是接近一位炼师的地利、人力两极致,关键是攻守兼备,相当不俗,此次渡船事了,若还有机会,我就带你们去蛮荒天下走走看看。”

    “先前崔先生那幅星宿图,看似广袤无垠,是在跌入其中的修士神识上动手脚,混淆一个有涯无涯,最合适拿来困杀仙人,可要对付飞升境就很吃力了。至于这座搜山阵小天地,精髓则在一个真假不定,那么多的神通术法、攻伐法宝,怎么可能是真,不过是九假一真,否则姜尚真在那桐叶洲战场,在文庙积攒下来的功德,至少要翻一番。不过是姜尚真的本命飞剑,早已悄然隐匿其中,可以与任何一位神将精怪、法宝术法,随意更换,只要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近身,寻常修士对阵,就要落个飞剑斩头颅的下场。可惜心相、符阵之流的每座小天地,最大的症结,在于都存在个已成定数的‘一’,无法大道循环,生生不息,所以星宿图与搜山阵,若非我要赶路,想要多看些新鲜风光,大可以等到崔先生和姜尚真耗尽那个一,再赶赴下一处天地。”

    崔东山一次次拂袖,扫开那些天真仿剑激起的剑气余韵,可怜一幅搜山图太平卷,被四把仿造仙剑死死钉在“书案”上,更像是被几个赏画人持灯近看,一盏盏灯火近距离炙烤,以至于画卷天地四方,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微微泛黄色泽。

    只不过对此姜尚真毫不心疼,崔东山更是神色自若,微笑道:“剑修捉对厮杀,就是沙场对敌,老魏说得最对了,无非是个定行列正纵横,乱刀杀来,乱刀砍去。练气士切磋道法,像两国庙算,就看谁的花花肠子更多了,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滋味嘛。咱们也别被吴宫主吓破胆,四剑齐聚,肯定头一遭,吴宫主看着信手拈来,轻松惬意,其实下了血本。”

    吴霜降站在天幕处,遥遥点头,爽朗笑道:“崔先生所料不差,本来是要先拿去问剑玄都观,再去与道老二讨教一下剑术。此次渡船相逢,机会难得,崔先生也可视为一位剑修,刚好拿你们几个演练一番,相互问剑一场,只希望飞升玉璞两仙人,四位剑仙合力斩杀十四境,不要让我小觑了浩然剑修。”

    姜尚真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了一杆幡子,使劲摇晃起来,始终是那小精怪模样,骂骂咧咧,唾沫四溅,“老子自认也算是会聊天的人了,会拍马屁也能恶心人,不曾想杜兄弟之外,今天又遇到一位大道之敌!打情骂俏更是不能忍,真不能忍,崔老弟你别拦我,我今天一定要会一会这位吴老神仙!”

    随着幡子摇晃起来,罡风阵阵,天地再起异象,除了那些退缩不前的山中神将精怪,开始重新浩浩荡荡御风杀向天幕三人,在这之中,又有四位神将最为瞩目,一人身高千丈,脚踩蛟龙,双手持巨剑,率军杀向吴霜降一行三人。

    一位巨灵护山使者,站在大鼋驮起的山岳之巅,手持锁魔镜,大日照耀之下,镜光激射而出,一道剑光,源源不断如江河滚滚,所过之处,误伤-精怪鬼魅无数,仿佛熔铸无穷日精道意的凌厉剑光,直奔那悬空如月的玉笏而去。

    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力士,三头六臂,手持刀枪剑戟,一闪而逝,缩地山河,几步跨出,转瞬之间就来到了吴霜降身前。

    一位彩带飘飘的神官天女,怀抱琵琶,竟是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奇异姿容。

    被俊美少年丢掷出的悬空玉笏,被那锁魔镜的光柱长久冲击,星火四溅,天地间下起了一场场金色暴雨,玉笏最终出现第一道缝隙,传出崩裂声响。

    吴霜降笑道:“收起来吧,毕竟是件珍藏多年的实物。”

    少年点头,就要收取玉笏归囊,不曾想山巅那把锁魔镜激射而出的光芒中,有一缕碧绿剑光,不易察觉,好似游鱼藏身江河之中,快若奔雷,瞬间就要击中玉笏的破碎处,吴霜降微微一笑,随意现出一尊法相,以伸手掬水状,在掌心处掬起一捧大若湖泊的镜光,其中就有一条四处乱撞的极小碧鱼,只是在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视野中,依旧清晰可见,法相双手合掌,将镜光碾碎,只余下那缕剑气神意,好拿来借鉴砥砺,最终炼化出一把趋于真相的姜尚真本命飞剑。

    吴霜降收起法相,摊开手,手心处有一条匍匐蜿蜒的极小绿蛇,被大道镇压,不得不缩小至此,不然任由它现出真身,该有,吴霜降突然笑着摇头,照理说那条已经动弹不得的绿蛇蓦然变大,头有犄角,腹生四爪,一双淡金色眼眸,分明是一条蛟龙水裔。它缠绕住吴霜降手臂,吴霜降轻轻抖动手臂,蛟龙血肉瞬间全部化作虚无,只是留下的蛟龙虚相,就像只剩下一幅金色笔墨的白描龙图,仍是纠缠不休,以至于吴霜降的一只法袍袖子,竟是被那蛟裔扭转得吱呀作响,那蛟龙张嘴咬住吴霜降那件法袍后,试图触及一位十四境修士的肌肤,吴霜降冷笑道:“小小孽障水裔,不如重归江湖。”

    吴霜降身上法袍闪过一抹流光,蛟龙不知所踪,片刻之后,竟是直接坠入法袍天地,再被瞬间炼化了全部神意。

    那条水裔,不单单是沾染了姜尚真的剑意,作为伪装,其中还有一份炼化手段的障眼法,也就是说,这个手段,绝不是遇到吴霜降后的临时作为,而是早有预谋,不然吴霜降作为世间首屈一指的炼师,不会遭此意外。无论是炼剑还是炼物,都是站在最山巅的那几位大修士之一,不然如何能够连心魔都炼化?甚至连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都要再次被他炼化。

    吴霜降笑问道:“你们这么多手段,原本是打算针对哪位大修士的?剑术裴旻?还是说一开始就是我?看来小白当年的现身,有些画蛇添足了。”

    倒悬山飞升返回青冥天下,岁除宫四位阴神远游的修士,当时就跟随那方山字印一同返乡,唯有守岁人的小白,走了趟剑气长城的遗址,以秘术与那独守半截城头的年轻隐官见面,提出了一笔买卖,承诺陈平安只要答应交出那头化外天魔,他愿意为陈平安个人,或是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以类似客卿的身份,出力百年。

    青冥天下,都知道岁除宫的守岁人,境界极高,杀力极大,在吴霜降闭关期间,都是靠着这个小白,坐镇一座鹳雀楼,在他的谋划下,宗门势力不减反增。

    小白没有当那认识多年的年轻隐官是傻子,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毕竟一头逃离岁除宫的化外天魔,不但与宫主吴霜降有着大道之争,更会是整座岁除宫的生死大敌。

    作为吴霜降的心中道侣显化而生,那个逃到了剑气长城牢狱中的白发童子,是一头千真万确的天魔,按照山上规矩,可不是一个什么离家出走的顽劣小姑娘,好像只要家中长辈寻见了,就可以被随随便便领回家。这就像昔年文圣首徒的绣虎,欺师叛祖,齐静春就在大骊建造山崖书院,自然不会再与崔瀺再谈什么同门之谊,无论

    是左右,后来在剑气长城面对崔东山,还是阿良,当年更早在大骊京城,与国师崔瀺重逢,至少在表面上,可都谈不上如何愉快。

    但是出乎意料,年轻隐官拒绝了岁除宫守岁人的提议。

    买卖归买卖,算计归算计。

    原本只要陈平安答应此事,在那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凭借小白的修为和身份,又与剑修结盟,整座天下在百年之内,就会逐渐变成一座腥风血雨的兵家战场,每一处战场废墟,皆是小白的道场,剑气长城看似得势,百年内锋芒无匹,势如破竹,占尽地利,却是以天时和人和的折损,作为无形中的代价,岁除宫甚至有机会最终顶替飞升城的位置。天下剑修最喜欢厮杀,小白其实不喜欢杀人,但是他很擅长。

    只不过既然小白与那陈平安没谈拢,未能帮助岁除宫占据一记隐蔽先手,吴霜降对此也无所谓,并不觉得如何遗憾,他对所谓的天下大势,宗门势力的开枝散叶,能否超过孙怀中的大玄都观,吴霜降一直就兴趣不大。

    约莫是不愿一幅太平卷搜山图太早毁去,太白与天真两把仿剑,骤然消失。

    循着线索,去往宁姚和陈平安所在天地。

    四把仙剑仿剑,都是吴霜降中炼之物,并非大炼本命物,何况也确实做不到大炼,不只是吴霜降做不成,就连四把真正仙剑的主人,都一样有心无力。

    吴霜降光是为了打造四件仙剑的胚子,岁除宫就倾尽了无数天材地宝,吴霜降在修行路上,更是早早搜集、购买了数十多把剑仙遗物飞剑,最终重新熔铸炼化,其实在吴霜降身为金丹地仙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而且开始一步一步布局,一点一点积攒底蕴。

    道藏,太白,万法三剑,还好说,毕竟现世已久,只有那把宁姚“天真”,确实让吴霜降苦等多年。

    所以此行夜航船,宁姚仗剑飞升来到浩然天下,最终直奔此地,与拥有太白一截剑尖的陈平安汇合,对吴霜降来说,是一份不小的意外之喜。

    两剑远去,寻觅宁姚和陈平安,当然是为了更多窃取天真、太白的剑意。

    只不过宁姚出剑太快,关键是剑意过于纯粹,极难捕获一丝一缕,年轻隐官又过于谨慎,干脆就收起了那把佩剑,收获比吴霜降的预期要小了些。

    白衣少年笑而不言,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处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

    但是临行前,一只雪白大袖翻转,竟是将吴霜降所说的“画蛇添足”四字凝为金色文字,装入袖中,一并带去了心相天地,在那古蜀大泽天地内,崔东山将那四个金色大字抛洒出去,数以千计的蛟之属,如获甘霖,仿佛得了圣贤口含天宪的一道敕令,无需走江蛇化蛟。

    吴霜降想起先前那白衣少年的绿竹杖,心有所思,便有一物显化在手,是一根古意苍苍的青竹杖,装饰有青玉杖首,玉色苍翠,不输那一截柳叶,青玉十二面,如一枚满月法印,铭文总计三十六字,以“行气”二字作为开篇,寥寥三十六个古篆,却是辈分极高的一份古老道诀,其中“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一句,至今众说纷纭,因为此语,诸多大道演化的旁支,按照陆沉的说法,始终不得正解。

    吴霜降丢出手中青竹杖,跟随那白衣少年,先行去往古蜀大泽,绿竹化龙,是那仙杖山的祖师秘术,仿佛一条真龙现身,它只是一爪按地,就抓碎了古蜀大泽畔的山岳,一尾扫过,将一座巨湖大水分作两半,撕裂开万丈沟壑,湖水渗入其中,露出裸露湖底的一座古龙宫,心相天地间的剑光,纷纷而至,一条青竹杖所化之龙,龙鳞熠熠,与那只见光亮不见剑仙的剑光,一鳞换一剑。

    吴霜降双指并拢,捻住一支翠竹样式的发簪,动作轻柔,别在那狐裘女子发髻间,然后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笑着交给那俊美少年,小鼓桃木柄,是大玄都观的一截祖宗桃树炼制而成,彩绘鼓面,则是龙皮缝制,尾端坠有一粒红线系挂的琉璃珠,无论是红绳,还是宝珠,都极有来历,红绳来自柳七所在福地,宝珠来自一处深海龙宫秘境,都是吴霜降亲自获得,再亲手炼化。

    只不过吴霜降这两物,并非实物,只不过完全可以视为真实的山上重宝便是。

    寻常宗门,都可以拿去当镇山之宝了。可在吴霜降这边,就只是情人信物一般。

    吴霜降此人。

    想法,喜欢异想天开。术法,擅长锦上添花。

    山下俗子,技多不压身。一技之长,多多益善。

    可是对于山巅修士来说,人身小天地的大小,终究存在瓶颈,灵气多寡也有定量。

    越是靠近十四境,就越需要做出取舍,好比火龙真人的精通火、雷、水三法,就已经是一种足够惊世骇俗的夸张境地。

    至于为何不继续深入修行那金、木、土三法,连火龙真人都不得不承认一点,只要还在十三境,就修不成了,只能是会点皮毛,再难精进一步。

    事实上到了飞升境,哪怕是仙人境,只要不是剑修,几乎都不会欠缺天材地宝,但是本命物的添补,都会出现数量上的瓶颈。

    所以十四境的三种合道方式,就是一种极大的另辟蹊径。

    而吴霜降在跻身十四境之前,就已经算是将“技多不压身”做到了一种极致,熔铸一炉,虚实不定,堪称出神入化。

    身穿雪白狐裘的婀娜女子,祭出那把发簪飞剑,飞剑远去千余丈后,变作一条碧绿河水,长河在空中一个画圆,变成了一枚碧玉环,碧绿幽幽的河水铺展开来,最终好似又变成一张薄如纸张的信笺,信笺之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个文字当中,飘落出一位青衣女子,千人一面,容貌相同,衣饰相同,只是每一位女子的神态,略有差异,就像一位提笔作画的丹青圣手,长长久久,始终凝视着一位心爱女子,在笔下绘制出了数千幅画卷,纤毫毕现,却只是画尽了她只是在一天之内的喜怒哀乐。

    而那位姿容俊美似贵公子的少女“天然”,只是轻轻晃动拨浪鼓,只是一次琉璃珠敲打龙门鼓面,就能让数以千计的神将力士、精怪鬼魅纷纷坠落。

    吴霜降笑道:“别看崔先生与姜尚真,今天说话有些不着调,其实都是处心积虑,有所图谋。”

    那少女不断拨动小鼓,点头而笑。

    吴霜降察觉到另外一处天地迹象,点头道:“宁姚剑心,着实罕见。”

    那狐裘女子微微皱眉,吴霜降立即转头歉意道:“天然姐姐,莫恼莫恼。”

    少女眯眼月牙儿,掩嘴娇笑。

    吴霜降看了眼那个自己心目中“黄绶小神仙”的少女,再转头看着那个面容稍稍不同的狐裘女子,他拉上她们的手,微笑道:“曾经答应过你,我们一定要携手走遍所有天下,会做到的。”

    那狐裘女子突然问道:“你忘了是谁杀了我吗?”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很不可爱了啊。”

    那狐裘女子瞬间脆如瓷器,轻轻一声,就砰然而碎。

    那少女亦是如此下场。

    吴霜降施展嘘云之术,罡风席卷天地,一幅搜山阵瞬间粉碎。

    来到那笼中雀小天地。

    第七百七十九章

    剑斩十四

    吴霜降被困剑阵中,既是笼中雀,也置身于一处最能克制练气士的无法之地,没想到陈平安还会布阵,先前与那姜尚真一截柳叶的配合,能够在一位十四境修士这边,都占尽先手,让吴霜降很是意外。

    一位十境武夫近身后递出的拳头,拳脚皆似飞剑攻伐,对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言,分量都不轻。

    练气士的体魄坚韧程度,始终是个软肋所在,除非是十四境的合道天时、地利,才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长生久视。合道人和,相对而言,更多是在杀力一途,追求极致,跨步迈上一个大台阶。

    纯粹武夫,九境与十境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登山修道之人,飞升境想要跻身十四境,更是登天之难。

    吴霜降收起了与宁姚对峙的那个青衫剑客,与“宁姚”并肩而立,一左一右站在吴霜降身侧,吴霜降将四把仙剑仿剑都交给他们,“陈平安”背太白,手持万法。“宁姚”剑匣装天真,手持道藏。双方得到吴霜降的授意,找准机会,打碎小天地,最少也要破开这座小天地的禁制。

    至于那座剑阵,当然是吴霜降亲自领剑。

    置身于一座无法之地,每一次施展术法神通,就都需要消耗灵气了。吴霜降也无法例外。

    毕竟像白也那样的合道,只要心有诗篇,就可以出剑不停,太过匪夷所思。

    万千飞剑攒射而至。

    吴霜降双指并拢掐诀,如神灵屹立,身边浮现出一颗颗星辰,竟是现学现用,摹刻了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群星环绕,相互间有一条条若隐若现的丝线牵引,斗转星移,运转有序,道意沛然,吴霜降又双指凌空虚点两下,多出两轮日月,日月星辰,就此循环不息,形成一个天圆地方的大阵。

    密密麻麻的飞剑,就像万千剑修,联袂御剑虚蹈天外,攻伐那尊仿佛居中神灵的吴霜降。

    飞剑攻势连绵不绝,一颗颗虚相星辰随之崩碎,又在吴霜降的驾驭之下,恢复如初。吴霜降抬头望去,大概是觉得未必能够当下剑阵,再抬起手,掌心处堆满了一大把花木种子,手掌倾斜,一粒粒种子从手心坠落,吴霜降与两位“剑侍”的脚下悬停处,出现一层碧绿水纹,那些种子如坠水中,叮咚作响,竟是在无法之地,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气机涟漪。

    小天地这种勾当,吴霜降信手拈来,一棵桂树,枝头挂圆月,树底下有神灵持斧作斫桂状,是那远古月宫景象。一树桃花,树枝挂满只只符箓纸鸢,金光盎然,是那大玄都观某位道人的手段,一株株荷花亭亭玉立,高低不平,大小悬殊,是那莲花小洞天的胜景。

    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飞剑粉碎之后,便有一串金色文字悬停原地,都是崔东山所画符箓文字,或是圣贤诗篇,或是一幅幅不同王朝的五岳真形图,或是历史上各个版本的白泽搜山图。每当飞剑和符文向前推进,如大军压境,以剑阵开道,再以符箓铺路,将星宿天地撞开一条道路,就会掠去一朵朵荷花缝补窟窿,桃树上的每一只金色纸鸢,飘落离枝后,便是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青衣道人,手持一把金色拂尘,悬在天幕处,一夫当关,拂尘一裹,便能拨转剑阵长河的无数剑尖,与身后剑阵对撞在一起。

    那个月宫斫桂神将姿态的魁梧男子,更是一双金色眼眸,视线四处游曳,在某个时刻就会丢出手中斧头,打烂一座座浩浩荡荡如星河的剑阵不说,偶尔还能一闪而逝,无视剑阵禁制,直奔陈平安真身而去,陈平安发现自己竟是次次躲避不及,只得现出一尊法相,一袭鲜红法袍,身高千丈,一掌按碎那把巨斧。

    飞剑实在太多,剑阵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悬在天外,如大军集结,蓄势待发,吴霜降小有意外,其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所致,陈平安占了天时地利,并不出奇,只是驾驭第二把本命飞剑,陈平安在自家小天地内,虽说无需消耗过多灵气,可是对于一位修士精气神的磨损,绝对不少,这就意味着这位年轻隐官,不止是仰仗止境武夫的体魄,上山修行,道心砥砺一事,也没落下。不然一位玉璞境剑修,驾驭如此之多的飞剑,早该头晕目眩了。

    那把斫桂的斧头,杀力不大,唯一妙处,不重杀伐力道,专门用来找人。其实是一张吴霜降自制的玉斧符,是山上公认的一张大符,就像是山水破障符里边的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吴霜降与人厮杀,多是如此,每一道术法,每一张符箓,都点到为止,极其“节俭”,充满了试探意味,精准勘验真相不说,最难在偏能够不出纰漏。

    吴霜降站在一张大如城池的荷叶之上,星宿小天地已经失去了小半地盘,只不过大阵枢纽依旧完整,可桃树纸鸢已经消磨殆尽,桂树明月也逐渐黯淡无光,大半荷叶都已拿去阻拦剑阵,再被飞剑江河一一搅碎。天幕中,历代圣贤的金字文章,五岳屹立,一幅幅搜山图,已经占据大半天幕。

    吴霜降对此毫不忧心,单凭一座剑阵和无法之地,就想要让他灵气枯竭,或是法宝尽出,对方还是太过痴心妄想了。

    吴霜降一伸手,从一旁青衫剑客背后拿回太白仿剑,掂量了一下,剑意还是太轻。

    此次与那几人切磋道法,各取所需,各给意外。

    崔东山等人累加小天地,吴霜降借此机会,完善其中天真、太白两把仿剑的剑意,只要赚取一丝一毫的裨益,都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收益。

    白也,一样不是剑修。

    白也剑术如何?

    扶摇洲一役,宝瓶洲陪都大渎一役,如今已经被山巅修士,视为那场大战的山上、山下两大转折点。

    吴霜降虽然深陷困境,一座剑阵,气势磅礴,杀机四伏,可他依旧分出两粒心神,在人身小天地内两座洞府游览,以山上拓碑术摹刻了两幅画卷,正是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和姜尚真的一幅太平卷搜山图,画卷天地定格在某个时刻,如同光阴长河就此停滞,吴霜降心神分别游历其中,第一幅图,定格在崔东山现身南方第七宿后,脚下是那轸宿,刚刚以指画符,写完那“岁除宫吴霜降”六字,随后黑衣神灵与五位黄衣神女,分别手持一字。

    吴霜降来到那辆巡天车驾上,站在一位黄衣天官身边,看着那个她手心托起的古篆“霜”字,吴霜降陷入沉思,心神急转,那白衣少年是要在自己命理一事上动些手脚?轸既是星宿名,在说文解字当中也有悲痛之意,《玄摛》篇亦有“反复其序,轸转其道”之语,崔东山选择轸宿作为现身之地,肯定不是随意而为。只不过想要凭借这点天时运道勾连命理,就想要破坏一位十四境修士的人和气数?是不是太过蚍蜉撼树了?绣虎崔瀺,心思算计,绝不会如此浅薄。

    吴霜降略作思量,芥子心神所化身形,一个骤然坠落,不知几千万里,站在先前崔东山所立处,吴霜降抬头望去,按照天象地理之分,脚下正是那牛斗二星的分野处,天上相邻星宿则是与翼轸二星,吴霜降站在远处,久久没有挪步,好像有一点蛛丝马迹,却极难拎起线头。

    在那别处洞府内,吴霜降另外一粒芥子心神,正站在那位脚踩山岳、手持锁魔镜的巨灵使者身边,画卷定格后,镜光如飞剑,在空中架起一条凝固的白虹,吴霜降将那把失传已久的锁魔镜拓碑过后,视线偏移,挪步去往那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彩带女子身边,站在一条大如溪涧的彩带之上,俯瞰山河。

    对于他们这个境界的修道之人来说,什么拳碎山河,搬江倒海,什么法宝攻伐遮天蔽日,都是小道了。

    一个寻常的仙人境练气士,或是九境纯粹武夫,在这场厮杀当中,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或者说出手无意义。

    吴霜降微微皱眉,轻轻拂袖,将千万山头拂去大半颜色,彩绘画卷变作白描,多次拂袖改换山川颜色后,最终只留下了数座山根稳固的高山,吴霜降细看之下,果然都被姜尚真悄悄动了手脚,剐去了许多痕迹,只留山岳本体,同时又炼山为印,就像几枚尚未篆刻文字的素章,吴霜降冷笑一声,手掌翻转,将数座山岳全部倒悬,好家伙,其中两座,痕迹浅淡,崖刻不作榜书,十分阴险,不但文字小如蝇头小楷,还施展了一层障眼法禁制,被吴霜降抹去后,水落石出,分别刻有“岁除宫”与“吴霜降”。

    吴霜降撤去搜山阵画卷,双手一抓,将两座山岳托在手心,如两件袖珍清供玩石,再与星宿图那粒心神合二为一,又挥袖打散多余星宿,搬山再放山,轻轻一挥,手中袖珍山头,在两座山岳在阵图内矗立而起,吴霜降随后抬手显化出一条江水,再起两亭,当吴霜降以手指作笔,写下压江、挹翠两匾额,附近的山根水脉如同被仙人一记画龙点睛,顿时活了过来,一时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风景宜人,不但如此,吴霜降心念所动,最终在大江之畔,还竖立起了一座碧色琉璃瓦的雄伟阁楼,那绣虎分明是模仿苏子笔迹,篡改了金色匾额题字,变成了鹳雀楼三字,吴霜降一步跨出,来到阁楼台阶底部,抬头望去,有一位形容模糊的男子,好似那书上所谓的阁中帝子。

    天上星宿图,地上搜山阵。

    那就是一座天地人齐聚的三才阵了?

    果不其然,折腾出这么多动静,绝不是花里花俏的天地重叠那么简单,而是三座小天地在某些关键位置上,暗藏那相互镶嵌阵眼的玄机。

    吴霜降会心一笑,此阵不俗,最有趣的地方,还是这个补齐天地人三才的“人”,竟然是自己。差点就要着了道,灯下黑。

    一旦被那三人循着这条脉络,以层出不穷的手段作为障眼法,不断积攒点滴优势,说不定吴霜降真要在这里鬼打墙,被剥皮抽筋一般,消磨道行极多。

    难怪先前那条隐匿在镜光当中的水蛟,会掩饰成姜尚真的一缕剑光,可惜被吴霜降察觉到异象后,试图咬破法袍未果,不然若是真被它汲取了哪怕一粒血珠子,估计“鹳雀楼”内的那位阁中帝子,就要形象清晰许多,更多接近吴霜降本人的真相。浩然天下的这三个年轻人,无所不用其极,想是真敢想,做是更敢做。

    半个浩然绣虎,一个在桐叶洲挽狂澜于既倒的玉圭宗宗主,一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名不虚传。

    自己出名要趁早,揍别人更要赶早。

    修行路上,见到那些有出息又顺眼的后生,当前辈的,也不要吝啬那点唾沫,赶紧指点几句,以后喝酒就不愁了。

    玄都观孙道人喜欢胡说八道不假,可还是说过几句金玉良言的。

    吴霜降甚至没有擅自走入阁楼中,哪怕只是自己的心境虚相,吴霜降一样没有托大行事。

    崔东山一直没有真正出力,更多是陈平安和姜尚真在出手,原来是在偷偷谋划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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