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临:“去宰了那宋黑脸,越狱!”
没等他行动,第二天宋连元就送上门来挨宰了。
他们俩吵架吵得凶,结果宋连元一到了基地这边,看见徐西临短短一段时间愣是瘦了一圈,立刻说不出什么了。
宋连元充满封建与情义的心在来时路上就纠结了一溜够,看见徐西临就叹气。
徐西临气他:“哥,你是不是没听过故事?无数古典与民间传说告诉我们,棒打鸳鸯不能在热恋的时候,你等我们俩七年之痒的时候再挥大棒子,不是事半功倍吗?”
“废话,等七年,黄花菜都凉了,危害就是要扼杀在摇篮里!”宋连元瞪了他一眼,“一年,都是三百六十多天,可是十八岁的一年跟二十八、三十八岁时候那一年长度是不一样的,你懂不懂啊?十来岁的时候好了掰、掰了再好,都是常事,到三四十的时候你试试,分一次手扒你一层皮,让你半辈子都缓不过来,真到那时候你就放心吧,别说你找了个男的,你就是找了个妖怪,我也不会轻易劝你们分。”
他语气生硬,话也极不中听,然而徐西临从里面听出了设身处地的好意,反而发不出脾气了。
他一手按在自己胃上,默然不语。
宋连元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放你一个礼拜的假,回去好好检查检查身体。”
他一句话音没落,刚才还蔫巴巴的徐西临一跃而起,冲着外面的助理叫:“小赵,给我订机票!”
助理:“老大,什么时候?”
徐西临:“今天晚上……今天下午!”
宋连元:“我是让你回去看病!没让你看别的!”
徐西临把他当成了一具尸体。
可是他的行程到底给拖到了第二天,因为有工作要交接,晚餐还接到了当地政府的邀请——当地除了农产品之外几乎没什么别的收入,政府希望能借他们的品牌效用给本地打广告,用本地不值钱的土地招商引资。
因为谈的都是正事,席间大家都比较有分寸,没人灌酒,又有宋连元找看着,徐西临其实总共喝了不到二两,离席的时候脸还一点都不红,谈笑风生思维敏捷,不用酒精测试仪检查不出他喝酒了。结果晚上回去就不行了,吐了个天翻地覆,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宋连元也是心疼得不行:“不行还是去医院吧?来,哥背着你……要死了还玩手机!”
徐西临站不起来,手指却能动,宋连元看见他给“豆馅儿”发微信说:“刚跟一帮人吃完饭,放眼一桌,除了胖子就是老大爷,还有个黑脸,感觉眼睛都快被伤得近视了,我想回家。”
后面还附了个不知道什么玩意的表情,纯属撒娇。
“黑脸”宋连元内心很复杂。
对方秒回:“好,明天我接你,有惊喜。”
宋连元眼睁睁地看着徐西临一边疼得冷汗直下面容扭曲,一边抑制不住笑。
还有力气聊骚,看来是没事。
宋连元七窍生烟地把他往那一扔:“你还是自己爬吧。”
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徐西临觉得自己更不好了,还是坚强地爬了起来,活鬼似的要往机场赶。宋连元百般不放心:“不在这一天两天,要不你还是先去医院看看,拿点药吃,好一点再回去做个彻底检查行不行?”
徐西临早已经归心似箭,再说也不知道窦寻的“惊喜”是不是有时效性,万一他买了什么容易过期容易坏的东西,岂不是浪费心意?
他浪费的年华太多,已然成了个吝啬鬼,一分一毫的心意都不肯错手。
宋连元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抬手掴了他一巴掌:“混账东西,你爱死不死。“
窦寻把存在手机里的航班信息反复看了好几次,早早把工作上的事都安排好,准备去接人,急匆匆跑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邀请他回国的老教授,老教授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这是要相亲去?”
窦寻:“……”
教授又问:“一直也没听你说过,有对象了吗?”
“有,正要去接。”窦寻交代了一句,赶紧跑了,生怕老师拉住他畅谈婚姻与收入水平之间的计量关系。
窦寻先跑去徐西临家,给了灰鹦鹉一把坚果,还在敢怒不敢言的大鸟脖子上系了个小领结。
他花了好长时间钻研了一道药膳,要煲很久,窦寻把火关到最小,又把客厅里的一个包装好的纸盒打开看了看,怕鸟祸害,把它放在了房间里锁好门。
这时,徐西临的信息到了:“要登机了。”
明知道徐西临的航程有三个多小时,窦寻还是坐不住了,干脆去机场。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中了一个亿的彩票正要去领奖,充满了坐立难安的期待。
宋连元用了徐西临的办公室,登机的时候徐西临也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宋连元有点封建,其实还有点迷信,每次家里人出远门,上下飞机他都要人家给来一条信息,登机时必要回“一路平安”,然而这天被徐西临气坏了,哼了一声,晒着他没理。
半个小时以后,徐西临的赵助理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一脸见鬼:“宋……宋……”
宋连元皱着眉看他。
赵助理哆哆嗦嗦地把手机递给他,是社交网站推送的紧急新闻,宋连元看了一眼,脑子里“嗡”一声——
生死(shukeba.)
“……x月x日上午十时许,x地机场发生特大事故,机场摆渡车与一辆失控的工作车相撞,工作车起火,致使航班延误,经初步核实,该工作车未按照既定线路行驶,并于途中突然加速,撞上正在运送x次航班旅客的摆渡车,肇事司机已经死亡,事故原因在进一步调查中。由于摆渡车较为拥挤,具体伤亡人数需待进一步确认……”
下面是几张手机拍的现场起火照片,隔着手机像素都能感觉到现场的混乱。
赵助理:“我们老大就是这班,我订的票,宋总……”
“去你的,没事,”宋连元喘了口气,故作镇定地对助理说,“摆渡车得跑好几趟呢,不一定是哪辆,我打个电话问问他。”
赵助理的脸色没有好一点:“我打过了……关机。”
宋连元有些粗暴地冲他挥挥手,不相信他,非得自己亲自坐再打一通,依然是关机。
徐西临这种一天一百六十个电话的人,不到空姐来提醒的时候,他是不会提前关手机的,万一因为机场出事航班延误,他会第一时间把所有人通知个遍。
赵助理坐立不安地觑着他的脸色:“宋总,怎么办?”
宋连元原地呆了几秒钟,而后他仿佛连自己也不相信了,无意识地又拨了一通电话,徒劳地听着里面冷冰冰的电子音又响了一遍,整个人有点发木。
说实话,要是这事落到别人头上,宋连元第一反应都是“怎么可能,哪会那么倒霉”,但是落到徐西临身上,宋连元脑子里首先反应的就是“不会真的吧”。
徐西临小时候多病,没来得及长大又失怙,宋连元他们老家那边有个说法,认为这些坎坷太多的人命里带邪,容易招不好的东西,他总想让徐西临有空去随便拜个什么教的神,寻个保佑,可那小兔崽子每次都拿他的话当耳旁风。
宋连元:“去机场。”
基地到机场开车得一个多小时,赵助理一路超速违章,宋连元没顾上说他,自己都在神思不属。
他止不住胡思乱想——要是过去发现是虚惊一场,他就把徐西临的手机摔了,玩微信的时候一秒都不离手,一有事就找不着人,什么玩意!
可要万一……
宋连元没敢往深里想,眼泪差点下来。
他从十二岁就开始每年跟着他妈去徐家拜年,眼看着徐西临从流着鼻涕到处抱大腿小崽子一直长到这么大,会说话以后跟前跟后,“哥哥长哥哥短”,嘴甜得不行。
那几年两个人一起走南闯北,近乎相依为命,他感情上接受不了。
宋连元小时候,他妈挨他那人渣爸爸的打,母子两个一天到晚惶惶不可终日,是常常光顾他们家包子铺的徐律师替他们奔走,又帮他们找专门负责离婚官司的同学,又是帮他们垫钱,宋连元那时候就发过誓,将来徐进老了,他给养老,徐进没了,他来送终,她儿子就是他亲弟弟,要是兄弟有本事,他绝不贴上去讨嫌,要是兄弟没本事,他管照顾一辈子……要是人真在他眼皮底下出点什么事,他将来下去怎么交代?
而瞥开道义与感情,徐西临也是他的半壁江山。
对于“乡里”来说,宋连元是奠基人,徐西临就是灵魂,这一摊家业,没了谁也不能没了他。
宋连元赶到的时候,发现现场还在乱,比他想象得还惨烈,本地新闻已经出了,伤亡人数在不停上涨。因为不确定肇事司机撞车东西,还不能排除恐怖袭击的可能性,警戒线拉得老高,安检瞬间升高了几个等级。
宋连元脑子一热,就想直接冲进去,被警察和地勤警惕地给挡回去了,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乱七八糟地把身份证驾照手机信用卡一股脑得都掏给人家了。
接待人员哭笑不得地把手机信用卡还给他,回头跟同事打了个手势,又好言好语地对他说:“先生您别着急,先坐一会,我们立刻核实一下情况。”
“核实”两个字触动了宋连元敏感的神经,他抬头一看,见里面的工作人员在翻一本什么东西,顿时反应过来,他们可能是在核对已经确认的死亡名单。宋连元一下腿都软了,全部的期望命悬一线,摇摇欲坠地吊在那位工作人员身上,见他飞快地浏览完一张纸,冲这边摇摇头。
宋连元差点当场疯了。
摇头是什么意思?
“没了”还是“名单上没有”?
接待人员看他脸色不对,忙说:“没有,已经确定身份的死者名单里没有,先生您冷静点,我们马上给您查。”
后来听赵助理说,其实警方和机场工作人员都挺有效率的,但是对于宋连元来说,没一秒都是油锅翻滚、反复煎熬。二十分钟以后,两个人打听出了医院在哪,推拒了机场派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往那边赶。
赵助理觉得大老板眼睛发直,赶紧说:“宋总,您别着急,肯定没事。”
宋连元没听进去,出了事,把人送医院后的第一时间肯定是通知家属,徐西临没家属,他勉强能算是个紧急联系人,就算他手机摔坏了、找不着了,只要人还有意识,不会一点消息没有让他们到处乱碰的。
宋连元越想越哆嗦,快让自己吓死了,实在忍不住打电话给了高岚。
听见她声音的一瞬间,他心里的恐惧就好像决了堤,话还没说,鼻子已经先酸了。
“怎么了老黑?”高岚问,“你别着急,听我的,深呼吸,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宋连元一手盖着脸,往后座上重重一靠。
他们这些男人,平时总觉得自己顶天立地、无所不能,不好意思随便哭,不好意思随便示弱,自诩身如山峦,因此一旦有个疼、有个坎,就是“山崩”,反而越发难以承受,总是要有那么个人……即使不在身边,即使明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个凡人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可是听一听她的声音,就觉得自己这堆碎石瓦砾又有了活气。
宋连元跟高岚交代了一通,感觉心里好过多了,他挂上电话,自己默默地坐了一会,想起徐西临那句“遗产让我老婆收着”,忽然问开车的赵助理:“你有一个叫‘窦寻’的人的联系方式吗?”
赵助理还真有。
徐西临派他给窦寻送过几次东西,弄得赵助理还以为窦寻是个重要客户,电话号码都留存了。
宋连元对着赵助理提供的联系方式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肯定是有病。
窦寻已经到了机场,带了消磨时间的书,结果看不下去,于是翻徐西临给他发的聊天记录玩——这段时间的聊天记录足够他打发掉一个小时的时间。
他正一边翻一边无意识地傻笑的时候,窦俊梁突然打了个电话进来。
窦寻好像正在吃一道美味佳肴,结果有个不长眼的小飞虫一头撞进了他的汤里,虽然不至于很膈应,接起来的时候还是有点被打扰的不悦。
窦俊梁的态度有点刻意讨好,兜着圈子问他近况,窦寻听出他话里有话,截口问:“您是有什么事吗?”
窦俊梁吞吞吐吐地说:“你这回来也小半年了,一直也没回过家,有空回来看看爸爸吧,那个……那个谁她不在。”
窦寻莫名其妙,心想他不都有个小的了吗,还从自己这过什么当爸爸的干瘾?
于是敷衍地说:“嗯,行吧,过一阵不忙的。”
窦俊梁欲言又止:“窦寻……”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来电打进来了。
窦寻正懒得应付窦俊梁,也不管是快递还是垃圾广告,直接以“还有事”为借口掐断了窦俊梁的后话:“喂,您好。”
电话里没声音。
窦寻:“您好,找谁?”
宋连元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拎着电话递到了赵助理耳边:“你跟他说。”
窦寻催了几遍,正不耐烦要挂,电话里传出一句“窦先生您好,我是小赵,给您送过几次东西的那个”。
窦寻一只手还搭在机场出口大厅里冰冷的栏杆上,周围尽是等着接人的,熙熙攘攘,来了又走,导游团的负责人举着纸牌和小红旗组织中老年夕阳团排队,乱哄哄地与他擦肩而过……窦寻却全无知觉,仿佛空气凝固了。
“喂,”赵助理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窦先生您还在吗?”
窦寻猛地把电话挂了。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还是很冷静的,因为第一反应是徐西临那个一看就很傻的助理手机被人黑了,骗子可能手段格外高超,窃听过通话记录。
窦寻用了几个转瞬,就为广大诈骗分子设计出了一套完美的电信诈骗方案,他试图自嘲地笑一下,然后上网去搜新闻,试图证明方才那个人说的是假消息。不料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冷汗,金属壳轻飘飘地滑了出去,窦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旁边有个等人的女孩替他把手机捡了回来,一抬头被他那脸色吓着了:“你没事吧?”
窦寻勉强冲她笑了一下,惶急地重新输入机场名和重大事故。
那女孩就看见他先是盯着手机愣了一下,随后整个人好像被打了一记重拳,整个人扒着栏杆弯了下去,痉挛似的手指生生把金属的栏杆捏进去一块,小姑娘有点害怕地后退了半步。旁边好几个人都被他惊动了,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情况。
这时,窦寻的手机又响了,铃声是灰鹦鹉欢快又跑调的歌声,一把抓过他行将魂飞魄散的意识,强行拧成一股拽了回来。
窦寻抓救命稻草一般接起来:“喂……”
“还是我,您刚才可能不小心把电话挂了,”赵助理说,“那什么,能不能请您把身份证号发过来?我们老板刚才说,您来往的机票公司负责……”
窦寻截口打断他:“人还活着吗?”
他一句话开口,似乎破了周遭的结界,三魂七魄奔涌着归位,窦寻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只要人活着,变成什么样他都能接受。
赵助理卡了一下壳。
旁边宋连元正在跟人打听徐西临的情况,有一个不知道是警察还是医护人员的拎着一包东西出来:“徐西……”
宋连元赶紧说:“对对,是!”
然后他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那里只有一点随身物品,登机牌的票根,证件,钱夹……还有一件血迹斑斑的外衣。
宋连元差点跪下。
赵助理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同时对电话那边屏住呼吸的窦寻弱弱地说:“我们遇事要往好的地方想……”
窦寻的心冰凉的沉下去了。
后来他怎么从接人变成自己飞过去,窦寻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全程他都是勉强拉扯着自己累赘的躯壳,跟机舱里巨大的轰鸣声一起“嗡嗡作响”,他脸色平静无波,机械地跟着人走,打车,报医院名,找人,有条不紊……程序全是自动的,然后在医院先找到了赵助理和神色复杂的宋连元。
宋连元矜持地绷着脸对他点了个头,窦寻神色平静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一回头看见赵助理一双通红的眼圈。
赵助理到现在整个人属于蒙圈状态,也不知道窦寻是干什么的,只是逢人就像抓着宣泄一下情绪,他攥着窦寻的手,上下用力晃了几下:“放心放心,大夫说没事了,手术做完了,观察一阵子就能探视……”
窦寻只看见他嘴一开一合,好像患了失语症,一句中国话都听不懂了,他安安静静地等赵助理说完:“请问人在哪,怎么走?”
宋连元刚开始看他镇定得不像话,后来发现不对劲,因为不管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点头,回的永远是一句“人在哪”,不像镇定,像是不太正常。
赵助理:“宋总……”
“这边来。”宋连元冲窦寻招招手。
窦寻:“谢谢。”
重症观察室是不能随意探视的,楼道阴暗细窄,来来往往有好多人,泛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各种家属等在楼道里低语,里面医护人员叫好的声音跟炸雷似的,直接不留情面地劈在人心上,他们经过的时候,一个原来呆呆地坐在楼道椅子上的女人突然一嗓子哭了出来,哭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宋连元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窦寻却全然没听见一样,兀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icu旁边是专供家属的休息室,勉强算是宽敞明亮,还有地方可以躺,他们在那等了一天半,窦寻坐下就开始发呆,让吃就吃,让休息一会,他就躺下,躺半天一动不动,宋连元过去一看,眼睛是睁着的。
窦寻平躺着盯着天花板,宋连元就在旁边看他,刚开始怎么看怎么别扭,后来渐渐不忍心了,硬着头皮过去搭话:“你过来的时候跟单位请假了吗?”
窦寻茫然地回视着他。
宋连元叹了口气,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放在窦寻肩上:“没事……没事啊,我都问清楚了,他们说撞车的地方是中间,他在车尾,受的波及不大,都是皮外伤,就是甩出去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急性胃出血,看着是挺吓人,不过现在已经输完血做完手术了,只要没有其他病变,问题应该不大,人还那么年轻……”
窦寻不知道听进去没听进去,半天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宋连元正要说什么,被旁边的动静打断了——是对中年夫妇,孩子心脏病在里面抢救,一声刚才过来跟他们说了句什么,消息可能不太好,男的当场就跪下了。
二十多个小时,身边生生死死,来来往往,宋连元本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又咽回去了。
宣言(shukeba.)
徐西临在重症住了四天。
宋连元说得对,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
长大需要奔前程的时候,再也没有十五六岁坐在操场单双杠上相对发呆的时间,朋友恋人之间约会内容全变成了吃饭——反正不约也得吃,不显得浪费光阴。
而临到中年的时候,也再没有二十来岁时候和爱人互相吵架试探的心气,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一屁股茶米油盐,满腹焦头烂额,一家两根梁柱,一人一根已经给压得抬不起头,哪还有闲情逸致彼此消耗?
而一切繁芜起落,到了重症里,也都成了隔壁的窗花、万花筒里的画片。
这真是个让人心胸不得不宽广的地方。
窦寻不知道自己那几天是怎么过的,没见到徐西临之前,他心里好像竖起了一条自我保护的堤坝,把滔天的洪水都给拦在了后面,只保存了非常原始且基础的语言功能。
而那道摇摇欲坠的大坝在头一次允许探视的时候就塌了。
窦寻见到浑身插满管子的徐西临差点崩溃,意识消失了几秒钟,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宋连元跟一个医护人员一左一右地拖出来了。
然后他被宋连元押着出去输了半瓶葡萄糖。
医院里人满为患,像他这种情况,病房待遇是没有的,只能在楼道里凑合打个点滴,宋连元坐在窦寻对面,手肘撑在自己膝盖上,听着身边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仔细打量窦寻。
他发现这小子长得很周正,不是老式审美中浓眉大眼的周正,也并非流行奶油小生的秀气,单纯是“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窦寻嘴唇惨白地靠在医院斑驳的墙上,颇有些病美人的意思,让宋连元不太好意思说重话。
“你们俩以前在月半弯门口闹的时候我就听说了。”宋连元想了想,率先开了口。
窦寻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都是血丝,但是眼神还算清明,像是“醒”过来了。
宋连元搓了搓手,两颊绷了片刻,继而自我解嘲似的笑了一下:“现在月半弯都没有了……也这么多年了哈。”
窦寻说:“谢谢宋哥。”
宋连元莫名其妙地一抓自己的头发:“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叫我过来。”窦寻说。
“哎,别提了,现在有点后悔,”宋连元一摆手,“叫你过来还不够添乱的。”
窦寻低头盯着自己手背上的针管没吭声,宋连元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什么……开玩笑的。”
宋连元很想问问窦寻以后打算怎么样,可是窦寻不是徐西临,他跟人家也不熟,交浅言深显得很多管闲事。
这时,窦寻却开口说:“这个出血量很危险,幸亏是在机场,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出事,不一定能送来得这么及时。”
宋连元半带安慰地说:“急性的嘛,就好比迈个危险的坎,看着要命,迈过来也就过来了。人年轻,伤些元气不要紧,养的回来。”
“我知道。”窦寻说,“我刚才在想另一件事。”
宋连元疑惑地看着他。
窦寻缓缓地说:“我前前后后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绕了十万八千里路,刚刚才患得患失地回来找到人,要是万一有什么事……”
他说到这,话音顿了一下,随后抬眼看向宋连元:“所以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退让一步,谁拦着都不行,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他自己说‘不’都不行。除非我死了,不然我跟他纠缠到底。”
宋连元猝不及防地惨遭示威,被他喷出来的一段厥词糊了一脸,火气顿时冲到了天灵盖,当场就要横眉立目,可是横了一半,他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起来。
宋黑脸郁闷得他站起来走了两圈:“你……”
就在这时候,给他们送饭的赵助理一路小跑过来,手里还举着个电话:“宋总,我们老大他们家物业找他。”
宋连元和窦寻都一愣。
赵助理:“说是屋里一直有人喊救命,声嘶力竭地喊了十多分钟,邻居听见报警了。结果撬门进去,发现从厨房有个锅底烧穿了,里头都是烟。”
宋连元莫名其妙:“喊救命?谁喊的?不……怎么还有烟呢?着火了吗?”
窦寻:“……”
他把魂丢在机场,家里没关火这茬忘了。
赵助理赶紧说:“没事,燃气灶自己会灭,就是有个炖锅锅底漏了——消防队联系不到主人,徐总电话也打不通,找他的紧急联系人,结果发现他在物业那留的紧急联系人写了个‘儿子’,号码是他们家固话。”
宋连元:“……”
这是让鹦鹉接电话的意思吗?徐西临这日子过得真是细思恐极。
“后来还是钟点工那有一张他的名片,把电话打到咱公司去了,现在人事的小张过去了,您看这事怎么办?”
宋连元心里大致有数了,没好气地瞪了窦寻一眼。
窦寻干咳一声:“对不起,我马上找人处理。”
“不靠谱!”宋连元方才的郁闷一股脑地喷向窦寻,“你们这帮不靠谱的孙子,说得轻松,就会随心所欲,能过日子吗?啊?混账东西!”
窦寻一声不吭地听他训,听完,认认真真地说:“没有下次了,对不起,我会慢慢改。”
宋连元:“……”
他看着窦寻“还有什么指示,保证做到”的表情,感觉自己接着骂也不是,就地原谅也不是,别扭坏了,怒气冲冲地跑出去抽烟了。
老成接到窦寻的电话,听明白了前因后果,把花店提前关门,跟蔡敬一起赶了过去,他们俩在物业接到了徐西临他们家鸟殿下。
殿下吓尿了,见谁跟谁喊“救命”,一点也看不见过年时候教他玩玩具的高贵冷艳。
“哎哟这小可怜,过来过来。”老成把灰鹦鹉召唤到眼前,“你那倒霉爸爸……”
灰鹦鹉受到惊吓,见人就亲,居然给面子地飞到了他胳膊上,控诉道:“后妈!”
“对,还有个没溜的后妈。”老成趁机多摸了几把灰鹦鹉的毛,“咱这就回家啊,乖。”
蔡敬听了他的话,神色闪了闪。
俩人送走了消防员跟徐西临他们公司的人,又打电话找人修锁,随后动手收拾狼藉一片的厨房。
老成说:“让修锁的留□□,回头找徐西临报销,大门换个锁可贵了……唉,窦仙儿这是煮了一锅什么生化武器?”
蔡敬找了一条抹布,把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地板擦了擦,忽然问:“窦寻怎么在老徐家?”
老成:“……”
他浑身僵硬了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地一转身,背对着蔡敬瞎掰:“这不是……不是因为他们家有个祖宗嘛,找窦寻帮忙喂鸟。”
蔡敬没那么好糊弄:“那他把鸟放窦寻那不就得了,上次不就在店里放了几天?他又不住酒店了。”
老成比当事人还做贼心虚,干咳了一声没敢接茬,生怕多说多错,顾左右而言他:“老蔡你看着点那鸟祖宗,别让它到厨房来捣乱……我再给换锁的打个电话,这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这话题转得,生硬得都快折了,蔡敬发现他这个小伙伴多年来基本没什么长进,虽说每天迎来送往,还是缺心眼——怪不得开什么店都黄。
老成教灰鹦鹉唱《小白菜》的时候,徐西临还在重症里躺尸。
第一天探视时间,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窦寻他们来了又走也不知道,当天傍晚才渐渐有了点意识,突然惊醒了一次。
说来也奇怪,周围除了设备的杂音,明明没什么其他动静,但徐西临就是莫名其妙地醒了一会,他吃力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病友,见那是个中年男子,从面色到姿势,无一不像个死人,然后过了几分钟,这个病友就被推走了。
再也没回来。
徐西临很快又昏睡过去,还在迷迷糊糊地羡慕:“搬走了,真好,但愿他再也别进来了。”
结果到了半夜,等他脑子清楚一点又想起这事,周身汗毛都炸起来了——他意识到,从这里推出去的人可能并不是高高兴兴地转到普通病房,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