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无法对眼前的父母道出那个有关的故事。
贺霄选择撕下自己戴了快三十年的面具,揭开那个卑劣黑暗的自己,是因为现在的“贺桥”过得很好,一点也没有被他犯的错影响。
父母只会恨他,而不会感到彻骨的绝望。
可如果他们知道在尚未降临的未来里,贺桥会意外死去。
如果他们知道,现在的“贺桥”已经不是他们真正的儿子……
贺霄没有勇气对他们揭开这件事。
他已经做了一整年的噩梦。
从一年前的除夕,他蓦然间得知了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开始。
无法入睡的贺霄一度去看过心理医生。
然而坐在宽敞明净的诊疗室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默地坐着。
无论是童年时关于父亲再婚的沉疴,还是如今萦绕于心的穿书噩梦,都无法轻易对旁人说出口。
而对面的心理医生耐心地陪伴着那份沉默。
几次以后,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主动说:“贺先生,我认为,其实你不需要我的安慰或开解。”
“你唯一的问题就是沉默,所以你最需要的是把一些话说出来。”
“或许,不是对我说。”
可贺霄最该说对不起的人,已经消失了。
直到那些暗沉的蛛网被拽到阳光下,直到弱小的猎物被沼泽无可挽回地吞没,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没有那么恨那个从小就追在自己身后喊哥哥的人。
贺桥是无辜的,盛小月也是。
他们唯一做错的事,是来到了这个布满积尘的家里。
由他一个人布下的积尘。
很久以前,天真美丽的母亲让小儿子在餐桌边老实坐好,同他讲道理:“哥哥年纪比你大,所以应该比你多吃一倍的鸡翅,记不记得什么是多一倍?”
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小儿子格外听话,认真地竖起手指:“记得,就是三个和六个。”
而另一个要年长许多的儿子,笑着摇摇头:“没关系,让他吃吧。”
年幼的贺桥很倔强:“我只吃三个。”
一旁的贺淮礼笑得开怀:“那么多鸡翅,不止九个,你们俩想吃就吃。”
“不行,哥哥吃六个,我吃三个。”童音稚嫩却坚定,“其他是爸爸妈妈吃的。”
那时已走进黑暗的贺霄,每每回想起类似的场景,只觉得自己的童年与青春被挥之不去的明亮阴影所笼罩。
他刻意扭曲了那些明明很真挚的爱。
好像这能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
始终一言不发的贺霄,最后一次去心理医生那里时,终于开口。
他问了一个问题:“什么是真正的死亡?”
“我是心理医生。”对方笑着说,“所以我的答案是……”
“被遗忘。”
口吻轻松的答案烙印在凝固了太多年的空气里。
他怕那个短短一生里很少能尝到鸡翅滋味的母亲被遗忘。
被那些太过明亮美好的阴影彻底覆盖。
盛小月和他的亲生母亲那么不一样,可她们都一样地爱他,让贺霄彷佛见到了离开多年的母亲。
只是他从不曾承认过,因为那像是一种对母亲的背叛,真正的背叛。
他不敢承认这一点,不敢像贺淮礼那样,同时承认这两个女人的存在。
他怕自己是最后一个记得母亲的人。
死亡不是真正的告别,遗忘才是。
所以在那个寻常的下午,贺霄走进父亲的书房,看见那两个从原先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拿回来的相框。
一个相框里是八年前拍下的全家福,刚满五十岁的贺淮礼身边是笑盈盈的现任妻子,还有两个眉眼隐隐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儿子,一个斯文内敛,一个热忱率真。
另一个相框里是三十年前拍下的全家福,尘土飞扬的街边小店,简陋招牌下衣着朴素的一家三口。
贺霄从来没有主动拿起过这两个相框,直到今天。
他走近了,手指触到略显冰凉的相框,才发现玻璃镜面上没有一丝灰。
两个相框全都干干净净的。
有人每天都记得要擦去灰尘。
贺霄怔怔地站了很久。
唯一错的人是他。
接下来,他转身离开书房,找到一无所知的父母,对他们坦诚了那个不堪的自己。
他说了对不起。
尽管有人再也听不见这句对不起。
坦白后的贺霄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住在家里,他主动搬去了酒店。
司机替他将出差时带回来的纪念品和特产,送回那间他很少再去的房子,一次又一次。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逝去。
贺霄不再需要休息日,每一天都在工作,开会、视察、出差、谈生意。
他过得异常忙碌,但辗转于不同城市的酒店房间中,反而重新拥有了睡眠。
他好像本来就不该有家。
盛小月很久没有跟他说话,不曾回覆他发去的任何一条节日祝福,不再打电话问他出差的那个城市好不好玩,也不再听着肥皂剧的伴奏,八卦地问他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他感到一种被遗忘了的落寞。
后悔之余,贺霄也有一丝庆幸。
至少,只是不想理他而已。
他能看见盛小月经常发布的动态。
她依然会为了贺桥和池雪焰的幸福感到由衷的快乐,会为贺淮礼带回家的粉玫瑰笑得眉眼弯弯,会为电视机里虚构的剧情哭泣和欢笑。
贺霄想,外来者贺桥对他简略提及过的原书,一定是个最悲伤的故事。
那里的每个人,都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
又或者,那不是一本书,也没有外来者。
深爱儿子的盛小月从来没有发现“贺桥”身上的异样。
他是个不称职的兄长,而盛小月是最称职的母亲。
他不质疑一个母亲的判断力。
因而不愿意再细想下去了。
如果不是穿书,本就悲伤的故事会变得更加残酷。
无论如何,他感激对方的到来,感激那段曾被自己蔑视过的仓促婚姻。
那让爸妈的生活变得愈发幸福。
这永远是贺桥比他做得更好的事。
忙忙碌碌中,年关将至。
贺霄要去国外参加一场商业峰会。
其实真正的行程只有两天,他却订了年后的回程机票。
但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他接到了贺淮礼难得主动打来的电话。
“又要去出差?”
“对,有一些必须要去的行程。”
电话那端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彷佛是父子间悄然横亘了快三十年的一种沉默。
半晌后,贺淮礼说:“你妈让你回来过年。”
他挂断了电话。
贺霄让司机掉了头。
掉头后的行程才是真正的必需。
他回到了那间久违的房子。
盛小月还是没有主动跟他说话,见到他时,有些回避似的移开了目光。
贺霄却难得做了一个好梦。
因为属于他的那个房间,一尘不染。
他买回来的那些纪念品,都没有被丢掉。
但他知道,盛小月并没有原谅他。
所以贺霄尽量减少自己出现在父母面前的时间。
距离除夕还有几天,他尽可能地待在房间,或是去书房处理工作,偶尔还会去公司一趟。
盛小月白天会忙自己的事,晚上仍然固定要看八点档肥皂剧,这是她最喜欢的夜间消遣。
现在有赋闲在家的贺淮礼陪她一起看了。
这天晚上,从公司回来的贺霄透过窗户,看见灯光暖黄的客厅里,电视机显示屏亮着,正是广告时间。
贺淮礼在泡茶,盛小月正在研究哪包瓜子的口味更香。
他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才推开家门,放轻脚步准备上楼。
可盛小月忽然说话了。
她活泼的语气一如既往:“昨天那部播完了,今天起要放一部新的电视剧,听名字好像很好看哦。”
她彷佛在跟旁边的贺淮礼说话,又彷佛在跟刚经过客厅的那个人交谈。
贺霄蓦地停下了脚步。
电视机里开始播放片头曲。
窗外的夜色像最宽阔的深海,无声地漫开,渗进已横亘太久的沉默。
片刻后,也像曾经那样,贺霄安静地在她身边坐下,手边是一叠待处理的文件。
他们之间没有交谈。
但他悄悄将纸巾盒放到了盛小月手边。
这是一部很悲情的电视剧,他习惯性地提前看过简介。
母亲一定会看哭的。
她爱说话,爱笑,也爱哭。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记得的。
他同样记得那个永远不会再老去的母亲。
她们都有一双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睛。
悠扬的片头曲结束,第一集
开始了。
微风拂动窗边的纱帘。
显示屏的光静静在他们脸庞上闪烁。
第六十二章番外三校园if线(如果有一天)
南山一中。
白玉兰到了每年第二次花期的尾声,
大朵大朵的花绽放着,像洁白的云。
夏日将尽,屋外秋风微起。
教室里,
老师正在讲新学期的第一堂课,目光扫过角落座位里正趴着睡觉的男生,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温煦的阳光涌进来,
将柔软的黑发映照得很浓郁,
散漫地在白皙的皮肤上晕开。
在一阵忽然荡开的风里,
窗外枝头上的花朵骤然跌落,正在睡觉的男生也下意识地动了动。
被挤到课桌边缘的笔袋蓦地掉在了地上,
他无知无觉。
一直到下课铃声响起,
池雪焰才睁开眼睛,
困倦的表情里透出一丝被吵醒的不爽。
他今天凌晨刚跟父母一起顺利回到家,本来应该提前一天结束旅游回来的。
但是意外遇到大雾天气,航班取消,
所以迟了一天回来,连昨天的高二开学报到都没赶上。
在上学上班这种问题上,他们一家人都喜欢卡着点冒险。
渐渐变得嘈杂的教室里,池雪焰又趴了一会儿,才稍微回了点神。
然后,
他发现自己的课本和笔袋,此刻正整整齐齐地在旁边的课桌上叠放在一起。
模样俊秀的同桌注意到他的目光,主动道:“刚才掉在地上了。”
池雪焰便随口道了声谢,把课本和笔袋拿回来。
对方很好心:“你一会儿还要睡觉吗?可以继续放我这里。”
闻言,
池雪焰先是点了点头,
又摇摇头。
下一秒,同桌看见他干脆利落地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了书包里,
在一干二净的课桌上继续趴下睡觉。
……装都不装了。
但下一个走进教室的任课老师,依然没有管他。
同桌惊讶之余,看着身边又陷入梦乡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在上课铃响之前,他主动起身将窗子关小了一些。
虽然今天是正式开学的第一天,班里大部分人都是分班后刚刚认识的,但他早就听说过池雪焰的名字了。
他在学校里颇为出名,据说经常在上课的时候不好好听讲,有时候睡觉,有时候看,还总是不服管,又很会打架,是让老师特别头疼的那类学生。
但特殊之处在于,尽管听上去像个最标准的差生,池雪焰的成绩却非常好。
老师们都觉得他相当聪明,因此想着如果他能再认真一些,成绩会更好。
然而池雪焰不爱听这些唠叨,一挨训就光明正大地走神,一副软硬不吃死活不改的样子。
高一时的班主任拿他没辙,一度想从他家长那里入手。
没想到的是,高大魁梧的父亲听完儿子在学校的表现,气得一把捏断了手里的笔:“小兔崽子!我回去就收拾他!”
老师震惊地看着池中原手里脆得像饼干的圆珠笔,又想起他的职业,连忙劝道:“不至于不至于,小池的成绩还是很好的,上课睡觉也没影响别人,不是大问题……”
看上去极具威慑力的父亲打包票道:“小问题也是问题,老师你放心!我保证他以后不敢在课上睡觉。”
老师又眼睁睁地看着断成两节的圆珠笔壳咔嗒碎成了更多片。
“不不不,没有问题了!现在这样挺好的!”
从此,池雪焰获得了上课胡来的自由。
池中原也获得了来自儿子久违的崇拜。
“笔芯怎么没有一起捏断,太细了不好用劲吗?”
“有一点吧,主要是怕弄脏手,你妈会骂人。”
“我去拿一次性手套,现在试试?”
家长会结束的夜晚,英姿飒爽的妈妈倚在卫生间门口,好奇地看全副武装的父子俩在水池旁研究如何捏断圆珠笔芯。
在这样的家庭里,池雪焰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也度过了迄今为止都很快乐的中学时代。
高中剩下的两年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应该也是快乐的。
在高二开学的第一天就一堂课也没听的池雪焰如是想。
上午的课用来补觉,下午的课用来看,是他喜欢的作家最新出版的推理,迫不及待要看完。
他忙了一整天,基本没跟分班后的新同桌说上几句话。
以至于放学回家后被父母问候起新学期感受的池雪焰,一度没想起来对方叫什么。
韩真真关切地问:“这次的同桌和前桌是谁?男生还是女生?”
她每年都很关心这个问题,毕竟学生时代的早恋对象通常被距离决定,越近越危险。
没有问后桌,是因为池雪焰个子高,每次都坐最后一排。
“前桌没问名字,是两个女生。同桌……”池雪焰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好像叫什么桥?”
“男生吗?”
“对。”
韩真真眼睛一亮:“会跟你分到一个班,理科成绩这么好,个子还高的,肯定是贺桥。”
“哦,应该是这个名子。”
池雪焰的反应很平淡,韩真真却来了劲。
她滔滔不绝道:“是他我就放心了,这个男生我有印象的,长得帅,成绩好,人又开朗,一看家教就特别好,他爸妈很有修养,那天我去开家长会碰到他妈妈,聊了好半天呢。”
“……”池雪焰听得一脸古怪,“你在给我介绍对像吗?”
他爸每次去开家长会的首要任务是假装成凶残的严父,而他妈每次去……彷佛在参加相亲大会。
“你不是一直担心我早恋吗?”
“我是怕你喜欢上不合适的人,不是不让你谈。”韩真真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学生时代不搞点暗恋和失恋,还叫什么青春?”
一旁的池中原捕捉到关键词,酸溜溜地接话道:“我读书那会儿就只是读书,青春也挺完整的。”
池雪焰难得决定跟正在偷摸吃醋的老爸站在一起:“妈,你省省心吧,我不会谈恋爱的,没什么意思。”
他见过那些背着老师偷偷谈恋爱的同学,无非就是一起去食堂一起写作业,像小朋友过家家。
而他连对交朋友这件事都没兴趣,觉得跟这群幼稚的高中生没什么话题,何况是喜欢上某个人。
韩真真十分瞭解青春期小孩的叛逆和嘴硬,打趣道:“如果有一天,你又觉得有意思了呢?”
池雪焰淡定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他还是最喜欢跟自己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