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微微一笑,道:
“听潮而生,观潮而寂。”
她去何处,他便去何处。
方丈听得这一句谶语,领悟过来,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待到八月十五望月,钱塘潮水最盛之时,车马塞道,席地无间。
顾昔潮与沈今鸾登六和塔顶,遥见68潮水远出海门,一道银线,如68云横雪岭而来。
鲸波万仞,气势万钧,声如68雷霆,吞天沃日。
波涛翻涌之中,她轻声吟道:
“代云陇雁浙江潮,我有迷魂招不得。”
“待到千般恨消去,代云陇雁浙江潮。”他和道。
万里潮水奔涌而来,最后退去。
她挑了68挑他垂落的那68一缕银丝,嗔怪道:
“说68好了68要长命百岁的。你又说68话不算数。”
顾昔潮轻笑一声,伏在她耳畔,道:
“得偿所愿,一年与一百年,并无分别。”
他们如68寻常夫妻一般,一道渡过了68这一年,赏遍人间繁华,看见68天下风光,已是得偿所愿,一生圆满。
一年就如68一生,一年胜似百年。
稀稀落落的退潮声中,他将一抹红绳系在她腕上,温柔地注视着她渐渐模糊的身影,道:
“我问赵羡又讨了68红线。”
“无论你去何处,碧落黄泉,人间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精魂一点一点升起,落下,最终消散在万顷潮水之中,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静夜浩荡,顾昔潮阖上双眸。
第二日天明,三俩小僧登塔,照例洒扫塔顶的高台。
高台之上,迎着钱塘江水,一个男人席地而坐,俊面苍白如68雪,神色静谧温柔。
他的衣袖在风中翩飞,环绕的双臂已经僵硬,姿势像是在拥抱逝去的潮水,无形的爱人。
手中握着的一株烛火,只剩一滩泪冢。
千里之外的云州,荒漠黄沙的西域,白雪皑皑的崂山顶,还有重重宫墙内的密室之中,一个又一个故人,揭开其中一樽灵位上的红布,在满堂香火里,点燃新的一炷。
祈盼轮回,祈盼再相逢。
……
连绵无尽的潮水在耳畔渐渐淡去,沈今鸾从一片漆黑中醒来。
四面久久地陷入一片沉黑,竟有一丝暗光透了68进来。
借着这一丝微光,她抬头四顾,身形摇摇晃晃,发现自己又身处一座行进的轿子之中。
沈今鸾全然68惊醒了68,见68自己又身着一袭红衣。
她掐了68掐脸,低头发现身上的不是嫁衣,而是一件俗不可耐的大红遍地金襦裙。
抚摸衣裳料子的时候,自己一身血肉饱满,是实68体,而非魂魄。
她应是往生后入了68轮回,转世为68人了68。
可转世为68人,怎么一来就是个大人了68,不该从婴孩做起吗?
沈今鸾万分不解,想要掀开帷帘一看。
“京都的贵女出门都做轿子,不会骑马在街上乱跑的,十一啊,你就忍一忍罢……”
一道万分熟悉的声音从轿外传来。
沈今鸾颤抖的手终于撩开面前的帷帘。
外头日阳高照,朗朗光景,好一个清明世间。
故人回首笑看,相逢犹似在梦中。
“二哥……”她一眼看到日思夜想的轮廓,失声唤道。
“哎。”沈霆舟应了68一声,发现她声音不对,马上回头,怔住。
“十一怎么哭了68啊。”
少年手臂一撑,一跃进入轿中,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块揉皱的帕子,无措地去擦她的脸,却不料眼泪越擦越多。
“哎,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十一别怕,京都谁敢欺负你,大哥二哥帮你打回去。别哭了68啊。”
原来,她不是转世,而是重生回到了68少年时。
原来,赵羡曾预言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竟是劫后重生。
沈今鸾伏在二哥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沈霆舟轻拍她起伏的脊背,柔声道:
“等68一会儿到了68,二哥偷偷出去给你买糖吃。”
轿子在这时缓缓地停了68下来。
高阔华贵的朱漆大门前,立着一道如68松如68竹的身影,武人装扮,萧疏轩举,浑然68透着温润如68玉的君子之气。
轿子最前一道高大的身影疾步走过去。光凭背影,沈今鸾就能认出,是她的大哥沈霆川。
“辞山,小妹初入京都,有劳顾家照顾了68。”男人声音雄浑,不怒自威,可面对阔别多年的旧友却笑得微微咧开了68嘴,喜不自胜。
“霆川且放心,定不负所托。先来品茶,南方刚送来一批雪芽,清苦带甘,你定喜欢。”
顾辞山与沈霆川寒暄几句,回首望去,浓眉皱起,低声问身后的下人:
“九郎呢,又跑去哪里胡闹了68?”
沈今鸾在轿中端坐不动,心跳仿佛停了68下来。
她抹去眼泪,迷离的眸光遥遥望向侯府门前的一众男人,一个一个扫过去。
没有看到那68个人。
她正68想要趁二哥不注意,偷偷穿过帷帘的缝隙钻出去。
一阵微风陡然68涌入轿中。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探入轿中,率先挑开了68帷帘,伸出的袖边镶绣万里江潮,伏延腕间。
沈今鸾缓缓撩起眼皮。
骀荡的春风里,少年立在轿外,锦袍革带,玉树临风,袍边如68昔日的钱塘潮水翻涌不息。
深刻的眉骨下,一双黑眸微澜将起,正68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
是初见68,亦是重逢。
(正68文完)
番外一
银鞍白马少年游(一)
淳平十四年春,
这一日,天68高云阔,春和景明。半空中纷飞的杨花,
在68青天68白日里透着微微的樱粉,温润光华。
一切恍若隔世。
沈今鸾呆坐在68静止的轿中,
眼前摇曳的珠帘如同零散的记忆,一晃一晃,涌入她的脑海。
尸山血海里横扫千军的身影,
一支又一支箭划破荆棘丛,
刺穿他的胸膛。
执着沉毅的侧脸,
黯淡如永夜的双眸,
广袤如大海的怀抱。是黑暗鬼蜮里唯一的光。
那时68的她多么想奔过去68,
奔入他怀中,
可虚无的魂魄只能扑空。喷涌的腥血穿透了她的手,
那种灼热的感觉奔流而过,
记忆犹新。
多少68次生离死别,多少68回相知相许。
恍惚间,
她又听到他无比温柔的声音:
“红线相牵,
桃花为盟。不论生死,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我为你,
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得偿所愿,一年与一百年并无分别。”
“我问68赵羡讨了红线。”
“无论你去68何处,碧落黄泉,人间百代,我都能找到你。”
钱塘江的潮声铺天68盖地,将一切声息蓦地淹没。
上一刻还在68钱塘观潮,下68一刻就重生回到了少68时68的京都。
明明不过一个瞬间,
却好似已过一百年那么久。
记忆中那个英俊无双的少68年,跨越生死之距,穿过百转千回的时68空,来到她的面前。
他就在68眼前,近在68咫尺。
她和他,还有哥哥们68都好好活着。一切都尚未发生。
沈今鸾泪流满面。
一帘之隔,顾昔潮则处以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不过是好奇大哥口中一直提及的沈家妹妹,趁人不注意溜过去68一瞧。
毫无防备地,轿中那陌生的小娘子忽然揽过他的臂弯,几乎是扑进了他怀里,无声泪流。
她哭得那么伤心,又那么痛快。看起来委屈极了。
他僵立在68原地,一动68不动68,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都沾在68他新裁的玄锦云纹缎袍上。
等她的抽泣声稍稍小了点,他稍稍抽离了自己的手臂,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蓦然发现小娘子已经又端端正正地坐回了轿中,只那双杏眸还是湿漉漉的,一滴晶莹泪珠还挂在68她眼角。
顾昔潮一侧首,就对上身后68沈家兄弟虎视眈眈的目光,再看一旁的大哥,神色亦是严厉万般。
“你、你是不是欺负她了!”沈霆舟怒道。
他去68向顾家大哥行礼,一个不留神,这小子就探入轿子了,才哄好的十一娘又被他惹哭了!他愤然将手握上了刀柄,被一旁沈霆川按住。
顾辞山上前一步,浓眉拧紧,沉下68声问68道:
“九郎,你是不是唐突了沈家妹妹?”
“我什么都没……”
顾昔潮有几分羞恼,在68大哥的威压之下68声音渐渐低了下68去68。
君子端方,容止有仪,不窥不探,自小教养如此。但是他方才盯着那座轿子,心中莫名一动68,鬼使神差地只想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没想到,就这样脱不开68身了。
没想到,里头的小娘子一见他,会哭成这样。
她望向他的目光,泪中带笑,好像在68看另一个人。
一时68之间,他竟无法将她的泪眼从脑海中抹去68。
就好像,他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有一辈子那么久。
君子礼节为上,顾家九郎素来身正持严,本不该再看,可他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轿子。
帷帘已全然垂下68了,只隐约可见白莹莹的面,鸦云般的鬓。
“你看什么?”
她二哥很快挡在68了轿子前,满眼防备,盯着他。
顾昔潮收回目光,在68顾辞山庞然的威压之下68站回了大哥身边。
沈家兄妹被迎入侯府中。小娘子纤巧的背影渐渐没入门68后68,桃花色的发带在68风中飞起,一飘一扬,落在68他眼中,轻轻地勾了他的心头。
顾昔潮走在68最后68头,轻嗤一声,交覆在68背后68的双手摩挲着革带。
诗里说肤光胜雪,静女其姝,这沈家小娘子,尤其那双眼生得灵动68明澈,如有精魂。和京中那些68贵女一点都不一样。
但,以后68娶妻定不能娶这样的。他心道。
上头有两个凶巴巴的哥哥,动68她一个手指头都不行。
顾昔潮把头一扬,一撩袍角,拾阶步入府中,玄袍凛凛,潇洒如风。
顾辞山在68花厅与沈家兄妹叙旧,男人的笑语声不断从厅中传出来。
空荡荡的庭院里,顾昔潮因方才的唐突被大哥罚射箭。君子六艺,射艺也属其中一艺。
草靶上,九支利箭正中靶心,毫无偏移。顾昔潮掌心转着第十支箭,心思68却始终不定。
他缓缓地抬臂,张弓搭弦,袖口的泪渍在日光下泛着微微的苍白。
弓弦张开68,箭矢却许久未离弦。
这时68候,沈家兄弟与大哥寒暄道别的声音从花厅中透出来,越离越近,而后68又远去68,往大门68那头去68了。
余光里,好似有一缕桃花色的发带远远地一掠而过。顾昔潮目不斜视,手指松开68,利箭离弦。
这第十箭却射偏了,擦着靶边而过,没入后68面的草丛之中。
一只遍布老茧的手从草丛里拾起那支失手的箭,递还给了他。
男人身姿高挺,如松如玉,顾昔潮恭敬地低头唤一声“大哥”。
顾辞山送了客步入庭院中,看着他道:
“沈家妹妹初入京都,他大哥托付于我,我在68军中往来京都多有不便,九郎,你好好照顾她,切不可怠慢。”
“过几日的春日宴,她第一回见京中诸人,你与她做个伴。”
顾昔潮手持雕弓,把着弓弦覆在68背后68,没有作声。
那种聒噪的场合,他从来不会去68的。
春日宴里都是莺莺燕燕的高门68贵女,互相恭维溜须拍马的世家公子,吵死了。还不如去68辋川跑马,甚至闷在68书院里修书都比这惬意。
他抬眸,淡淡地道:
“大哥,下68月要考察水旱和仓廪了,我不得空。”
大魏朝以九品中正举官,朝中吏部大员以各科品第名次选拔世家子弟入朝为官。世家贵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犹为以水旱和仓廪二科最为艰难。
顾辞山的眸光轻轻地扫过去68,也不戳穿,只轻声道了一句:
“她和你一样,自小没了母亲。”
在68大哥辽远的目光里,顾昔潮微微一怔。
没由来地,他又想起了那一双泪眼婆娑的眼。
那双眼里落下68的泪珠,一颗一颗,沾湿了他的衣袖,砸在68了他的心头,竟能让他生出难以言喻的酸楚来。
顾家九郎,天68之骄子,从来不识这种感觉是何物68,只觉好似已烙刻在68心底很久,稍一触动68,就发紧生疼。
最终,他眸光低垂,应道:
“大哥之命,不敢不从。”
顾辞山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
大底是沈家兄弟如何天68纵英才,如何大有作为,顾家应可与之结交。
顾昔潮目送大哥远去68,折下68一株狗尾巴草,叼在68唇角。
麻烦。从此多了一个拖油瓶。
少68年摇摇头,薄韧的唇角却若有若无地扬了扬。
……
春日宴是京中贵子女眷社交之场,是今年的第一场,犹为隆重。高门68贵女争奇斗艳,百卉千葩。
那一日,晨起一大早,侍女琴音就为沈今鸾打扮起来。
“你大哥走前特68意叮嘱了,要把你打扮得漂亮些68。我们68十一娘可是北疆一枝花。”
沈氏在68京都的府邸里,沈今鸾的闺房在68最深近的一院。今晨,满堂皆是手忙脚乱为她沐浴更衣,梳妆绾发的小丫鬟。
她倒是怡然自得地坐在68妆奁前,分毫不乱。
望着琴音递来的石榴红镶金裙裳,她轻轻摇了摇头。
上一世,因军户女的身份压着,她畏首畏尾,不想惹人注意,又生怕赶不上京中时68兴潮流,便跟从其他贵女穿大红的衣料。岂料画虎不成反类犬,被人从此不断地嘲笑奚落。
这一世重来,她要做回她自己。
沈今鸾起身,从柜中自己取来一件玉霜色素丝鎏花的襦裙,一旁的琴音讶异道:
“我听闻京都可不比我们68北疆,以贵为美。女郎这一身是不是太68寡淡了……”
她话音未落,只见沈今鸾已施施然换上裙衫,转过身来,琴音一瞧,眸中发亮。
女郎乌发浓黑,杏眸婉转,唇红齿白,五官生得艳丽,用霜玉色泽的衣裙压一压,反倒衬得清丽脱俗,不可方物68。
饶是日日与她相对的琴音,都看得挪不开68眼。真真跟画中描摹的仙人一般。
沈今鸾坐回铜镜前,开68始自己描眉,琴音为她挽起发,一头绸缎般浓密的云鬟,啧啧赞叹。又见铜镜里的美人只在68眼下68扫了一层脂粉,薄薄点了点樱色的口脂。
小娘子肌肤无瑕,本来只需略施粉黛,浓妆艳抹倒显得艳俗。
琴音心中更觉熨帖,和几个小侍女一道为她挽好发髻后68,要为她束以金簪,道:
“这可是当时68请北疆最好的工匠特68地为你打得金子,你瞧这纹路多细腻。”
“用金簪,就头重脚轻了。”沈今鸾从妆奁里挑了两支碧玉簪。是大哥去68山里偶然得来的翠色宝玉,绝伦无双。
玉簪温润,光华夺目,簪尾坠着三两颗璎珞红珊。
身动68风过,环佩轻摇,灵动68万般。
最后68,眉心贴上一点翠绿色的花钿。是二哥猎得北疆林中翠鸟,以尾羽里最细腻的羽毛制成。
前世这个时68候,京中还无人戴花钿,可待她为后68时68,京中开68始大肆时68兴此饰,一羽难求。今生,她大大方方,不介意先引一回潮流。
顾盼之间,眉心的花钿折射流光,映出玉面娇靥,当真是画龙点睛。
沈今鸾敛衣整裾,轻飘飘地走出宅邸。琴音扶着她登上大门68外备好四驾高头大马所系的宝盖马车。
马车向京都郊外驶去68,沈今鸾随着行进微微摇晃,思68绪浮动68。
淳平十四年的春日宴,开68在68尹川李氏位于京郊的鹿柴别苑。这一面,不得不要见到一些68熟人了。
而今是淳平十四年,她初入京都,离淳平十九年的惨败还有五年。这一世重来,她有足够多的时68间带父兄远离纷争。
一切待从头,从今日始。
一行人还未离开68都城的永定门68,一阵马蹄声从来传来。
沈今鸾收回思68绪,侧首,抬首撩开68窗帘的一道缝隙。
来了十余武人,毕恭毕敬地跟在68她的车驾之后68。其中为首之人高坐马上,正朝着她踏马而来。
她投往窗外的视线,只可见来人蹀躞玉带勒出的一把劲腰。流云纹的袍角随风扬起,马镫间的革靴下68,裹着的腿部线条紧实硬朗。
沈今鸾心跳一滞,这一瞬,心头如有蝶振翅而飞。
顾昔潮怎么来了。
他从前,可是最厌这种人多的宴席。
上一世的春日宴,顾家九郎可没有陪她来。是她被那些68世家高门68奚落之时68,他才匆匆赶到,狠狠教训了那些68人一顿。
冥冥之中,前世的事情开68始有了微小的变动68。就如同,一颗碎石无意中坠入湍急的水流,或能让水流分岔,甚至最终彻底变道。
她尚陷在68往事的惘然之中,少68年已走马过来,高挺的身影落在68帘上,凌人气势透过纤薄的帷幔透进来。
窗外,逆着光,看不清神容,只觉暗影里的五官深邃如刻。
“家兄让我来护送你。”
哦,原是怕她受欺负来护送的,听起来还有几分不情不愿。沈今鸾抿了抿唇,掩住唇角的笑意,只轻声道了一句“有劳”。
甚至都未撩开68帘幔一见。
顾昔潮静候在68窗外,微微皱眉。
跟随马车复行数里,出了城门68,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向马车内端坐的沉静影子望去68。
那日他在68庭院中练箭,分明听到沈家兄长托付大哥,说“小妹心思68单纯顽劣,行止跳脱”,请他大哥多加照拂,可代行兄长管教之责。
怎么到他这里,就一路沉默。
“那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终于开68口,语气故作轻松,颇有几分玩世不恭。
那日,自然指的是初见那一眼。
他此来,还是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数日来,他辗转反侧,一直会想起那一双含泪的眼,挥之不去68。
小娘子的面容略带稚嫩,青涩如早春的花骨朵,神情却是那么坚定,从容,令他总有错觉,她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很久。
他眼力向来犀利,看人极准,他总觉得,那一眼,绝不像是看到陌生男子的神情。
“见笑。”帘后68的影子颔首,露出一截莹白的颈子,声音悠然,“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一见面就哭得泣不成声。顾昔潮眉峰微挑,默不作声。
不知怎地,心中不是滋味,不知是因这错认,还是为那“故人”。
但再追问68便失了礼节了。心高气傲的顾家九郎不会问68第二遍,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偏向帘后68的那道身影。
微风徐来,窗幔微微被挑开68,露出少68女精巧的下68颚,肤白唇红。
只这弹指之间,他似乎看到她嫣红的唇微微一翘。
她笑什么?顾昔潮低头垂目,扫一眼自己,不明所以。
再一回神,马车已走远,他轻踢马腹,跟了上去68。
李家的鹿柴别业位于京郊的辋川河畔,闹中取静,别业之中亭台楼阁,水榭花房,曲径通幽,别有洞天68。
京都的交际圈,以世家为重。世家之中,又以顾、李两家独大。李家举办这一年的春日宴,乃是重头中的重头,声势浩大。
光在68朱门68前迎客的仆从就有数十人,分列两道,中间是李家女眷,正迎接往来达官贵人。
“阿姐,阿姐!你快看,那是谁?”一年纪小的女郎手中团扇扑闪,直往身旁另一女郎身上拍。
被叫魂的女郎正忙前忙后68指挥仆从引客去68席位,颇有几分不耐,举目望去68,一时68愣在68原地。
她瞪大了眼,还以为是自己看岔了,良久才道:
“这位、这位是……顾家的?”
一语惊破乱花丛。
高头骏马上的少68年,正是之前从不露面的顾家九郎顾昔潮。
门68前几位女郎面上飞红涌动68,一个个不是急忙抚了抚微褶的裙裾,就是拢了拢完好的发髻。
却见那马上器宇轩昂的少68年一跃下68马,往后68头马车走去68。
一双莹白的手自己将马车的帷帘从内挑开68,一道纤丽的身影从中走出。
衣裙素霜,可缎面表里暗纹流转,浮光万千,行止之间,独有一番凛然气度,令人望而惊心,不可逼视。
喧嚣的人语声,往来的马车轱辘声,好像在68这一刻尽数湮灭。顾昔潮立在68马车前,脚步滞住,以眸光锁住她,半晌没动68。
一袭玉霜色衣裳的小娘子,面若芙蕖,明艳动68人,亭亭玉立在68他眼前。
心头似被灼了一下68,莫名生了一念。
他见过她。不止那一回。
他们68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我下68不来。”
小娘子秀眉微蹙,眉心的花钿一闪一闪,水灵灵的杏眸正望着他,露出为难之色。
原是招呼马车的仆从看呆了眼,来不及递去68脚蹬。小娘子穿着层层叠叠的裙衫,确实不方便。
顾昔潮回过神,微微俯身下68去68,横臂在68前。
小娘子没有预料,似是怔了一怔,而后68会意,提起裙裾,裙摆下68的莲纹绣鞋轻轻踩上他在68前的小臂,被他一把扶下68了马车。
稳稳落地的时68候,少68年眉眼俱笑,像是有几分得意。
门68前迎客的女郎们68,正打量着两人,手中的团扇都忘了摇动68。
顾昔潮竟然会笑。
下68一刻,数把团扇掉落在68地。这女郎是什么人,竟得让顾家九郎不仅亲自护送,还以臂作凳,亲自扶她下68车。
“那是哪家的娘子?”
“是北疆的沈家女郎。沈家那可是今上跟前新晋的红人。”
众人咂舌。一个军户女,竟然有此番气度,竟丝毫不逊于世家女。女郎们68窃窃私语,眼中流露出明晃晃的艳羡。
少68年玉冠束发,腰佩金刀,覆手在68背,信步走来,黑眸锐气逼人。一旁的女郎端雅清丽,眉心的花钿耀人睛目。
真是称得上是风华绝代一双人。
这两人一出现,生生把门68前这一众花红柳绿压了下68去68。
也包揽了这一场春日宴所有的谈资。
沈家女郎初入京都,这春日宴还未进门68,就夺去68了多少68人费尽心力想要挣来的风头。
总有人不甘,刺耳的话语便时68不时68响起:
“哪家的阿猫阿狗,也来丢人现眼嘛?”
“北疆来的土包子,能登什么大雅之堂。”
顾昔潮听见碎语不言不语,审视的余光望着身旁的她,心中存着一分试探。
却见小娘子从容依旧,目光清亮。眉间流光溢彩,丝毫不受扰动68。
一声轻笑传来。
“几位言下68之意,是说我们68李家待客不周,并非大雅之堂了?”
人群中簇拥着一个身着广袖长衫的年轻女郎,拂袖间,若烟霞璨璨,端的是贵丽无双。
嚼舌的女郎们68听见这一声音,心头一紧。
对客人评头论足,岂不是累及邀请此客的主人没有眼光。谁敢说堂堂尹川李家不是大雅之堂?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再吱声。
那贵中之贵的女郎一开68口,为沈家女解了围,只微微扫了那些68嚼舌之人一眼,美目如电。
一旁的侍女便心领神会,默默将这几人的席位划去68了无人的角落里。
盼了一年的社交场,苦心求来的好位置,蕴含着今后68的前程和姻缘,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划走了。
沈今鸾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下68了脚步,才偏过头,一只素手已轻轻搭在68她臂上。腕上是一双镶金玉镯,而非佛珠。
“沈妹妹来了,我等你好久。”女郎笑脸相迎,玉姿雪貌,更胜往昔。
再见故人,已经两世。
前尘烟云已散去68,沈今鸾含笑应下68,由着李栖竹引自己入院。
见她竟有李家女郎和顾家九郎,世家之中最为显赫的二人相护,诸人目光复杂,心中各自有了一番思68量。擦身而过之际,满院宾客见了三人,无不颔首行礼。
春日宴玩乐花样繁多,女郎们68聚在68一起说笑,儿郎们68另开68一席饮酒作乐。
顾家九郎难得来此,不少68高门68贵子围在68他身边,朝他敬酒调笑。
另一处女眷的席面上,李栖竹领着她一一介绍来客,将她引入京都的世家交集圈。沈今鸾与他们68相见,微微倾身行礼。
没了明枪,总有暗箭,顾昔潮一走远,便有无趣之人凑了上来。
一贵女令人抱着一把琴,放在68她面前,嬉笑道:
“可巧,我近日得了古时68的一把琴,名为焦尾,还未试过,不如由沈家妹妹替我们68试一试琴?”
又来了,和前世如出一辙。
那丽人面上含笑,用意昭然若揭,就差把“你不会不通音律吧?”这一句写在68脸上了。
军户女哪识得什么好琴。众人袖手笑看,等她推拒或出丑。
沈今鸾敛起袖口,五指葇荑张开68,按在68琴面之上,朗声道:
“此琴九弦,根根劲练,其声应是犹如金戈之声。”
而后68,她忽扬手一抚,琴弦如波纹一荡,五指百转之间,音色果然铮铮如千军万马,战台有风。
“是把好琴。”
身旁有一女郎心悦诚服,问68她道:
“沈家妹妹是哪位名师处学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