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江明月心中一惊,却很快回过来神,她蹙了眉。
“同名同姓吧,赐婚圣旨都下来了,我们五日后才去江南,她怎么可能此时出城。”
郎中进来禀报。
“郡主,宋公子临走前让我有句话带给您。”
“他已远去千里之外的江南,各生欢喜,望您勿念。”
郎中的声音传入江明月耳中,像一道惊雷炸响。
从未失态过的江明月,此刻酿跄的几乎有些站不住。
原来宋铭生那时所说的得偿所愿,长命百岁。
是对她的告别。
一层薄红如河水上涨,蔓延到眼眶,江明月嘴唇在极力压抑着抖。
“不可能!”
她几次差点搭上命才救回来的宋铭生,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这么死了?
侍卫语气痛心。
“来报的人说,确看到宋公子的马车往这个方向去了,且找到一具男尸,身形与宋公子相差无几,文书也是这个名字……巧合太多了。”
江明月面色惨白,开口平淡,可微微发颤的身子还是出卖了她。
“去把本郡主的快马牵来。”
自从手受伤后,她再未骑过马。
她只说,不爱骑马了。
其实是因为她害怕再无法像从前那样肆意纵马,她怕,怕她的手甚至连控制好缰绳的力量都没有。
可此刻骑上马,她只恨自己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江明月骑马行至悬崖边,找到了尸体存放之处。
尸体已被仵作用白布遮掩住,周围聚集的村民唏嘘哀叹。
痛恨山匪没有人性,害了那么多人,尤其是害了个年轻公子。
江明月痛得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坠下马去。
宋铭生天天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为何没能及时发现他要出城?
江明月下了马,一步步走向那具尸体,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仿佛要坠入无边的地狱一般,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那具尸体的旁边,是深不见底的深崖。
她想着若这白布下是宋铭生,她便跳下去,她救了她那么多次,这次也定能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的手在白布上停了许久,良久才颤抖着掀开。
白布下,是一张陌生的脸。
紧绷的弦蓦然松开,江明月跌坐在地,大笑起来。
虚惊一场,原来是这样美好的感觉。
可笑着笑着,她鼻头一酸。
她原来,是那样在乎宋铭生,比她想象的,还要在乎多。
江明月回了侯府,她要回侯府带上郎中、药材,还要挑一匹最舒适的马车。
宋铭生才取完心头血,定是受不得舟车劳顿的。
她想准备好这些后,再去快马加鞭去寻他。
侯府的大堂前,她被一群侍卫围住。
侯爷面色铁青,伸手给了江明月一巴掌。
“逆女!”
“你竟为了外面不三不四的男人,取铭生的心头血!他身子羸弱,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他!?”
“你可知是那顾沉冲勾搭了不少朝廷命官在先,要是你还有良心,马上给本侯前去把铭生追回来,让他同你成婚!”
江明月原本是想去追宋铭生的,可此刻被她的父亲逼迫,她眼神凉了几分,喉间哽塞。
“若不是宋铭生在你们面告状,你们为他出气,使得沉冲服毒,他又如何会要献心头血?”
“你们从小事事约束我,我从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为什么就连在我爱的人这一事上,在婚姻这事上,也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侯爷顿了顿,眸色黯然。
一直沉默的侯府夫人苦笑出声。
“明月,你敢说你不爱铭生吗?”
“你若是不爱他,何至于以命相搏,一次又一次救他?”
江明月嘴唇贼张,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爱的,爱到可以以命相抵。
只是,他们逼得那样紧,她就是不想顺着他们的心意去爱,她想可以自己做主。
所以她忽视了,她有多么爱宋铭生。
侯府夫人继续道。
“铭生昨日是来同我们辞别的,这个善良又可怜的孩子,他临走前,唯一的心愿也只是愿你长命百岁,岁岁欢宁。”
江明月蓦然想到昨日宋铭生所说的告别词,面色变得僵硬,呆愣了半刻才发出声响。
“可他若真的是来辞别,怎会求与我的赐婚圣旨。”
侯府夫人长叹一声,语气惋惜。
“你好好看那圣旨上究竟写了什么?”
江明月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从怀中摸出那圣旨。
下一秒,看到那圣旨上的内容时,她全身如遭雷击,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那上面有宋铭生的字迹,却没有宋铭生的名字,他写下的是顾沉冲。
江明月陡然想起昨日,宋铭生笑得苦涩。
他道,要成全她与顾沉冲。
侯府夫人拍了拍她的手。
“明月,你以为顾沉冲真是服蛊毒自尽的吗?”
“他勾搭朝廷命官的妾室,被那些官员发现了,所以他才想方设法认识你,寻你做她的靠山,那官员以为你要同铭生成婚了,不会再管顾沉冲,为了泄愤,这才给他种下蛊毒。”
“自始至终,这一切都与铭生没关系。”
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在江明月心底翻腾。
那朝廷命官与顾沉冲很快被带了来。
朝廷命官见江明月来势汹汹,又想到她昨天才取未婚夫的心头血,去救那顾沉冲的命,跪在地上,不打自招。
“郡主,都是下官的错,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顾公子是您的心头好,这才逼他服下蛊毒。”
“但是是顾公子先勾引我的小妾,这才引得我不满啊,求郡主饶了我这次!”
江明月的神色空了一瞬,似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她看向顾沉冲,厉声道。
“昨日你晕倒前,是如何同本郡主说的!?”
昨日,他奄奄一息,哭得泪眼朦胧,对她道。
“郡主,您对在下的好,在下心里都记得,只是您对在下越好,那宋公子就越不会放过在下,您没有陪他回府,侯爷与夫人便来找了在下麻烦。”
“在下自知身份卑微,已服下蛊毒,再无脸面活在这世上……”
可悲的是,她就这样信了顾沉冲的话。
江明月向来进退有度,极少动怒,可此刻彻底沉下脸,眸若寒冰。
“本郡主千不该,万不该,信你的话。”
“铭生的心头血,不该救你这条烂命!”
“来人啊,将他拖下去,送去天牢!”
四周很快围上一批侍卫,押住了顾沉冲。
顾沉冲挣扎了一会儿,动弹不得,见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便冷笑出声。
“郡主,是你觉得处处被侯府约束,太想挣脱他们的束缚,才会轻信了我的话。”
“是你不相信自己所爱之人,觉得他与你父亲母亲沆瀣一气,你甚至不相信自己对他的爱,你可笑不可笑!?”
顾沉冲被拖了下去。
但他的笑声像是一把刀,狠狠刺进江明月的心里,疼得她喘不过气。
恶言中伤宋铭生的是她,要取宋铭生的心头血的也是她。
巨大的悲痛感席卷而来,她几乎有些站不住。
5
离开京城后,我没有去江南。
我想去父母征战一生的地方看一看,奔波几许,到了岭南。
这里不似京城富庶,倒也民风淳朴。
撑船的渔夫笑道。
“岭南多有外敌来犯,见公子的穿着非富即贵,为何会来这里?”
我没有言语。
父母在此守护了一辈子,我也想让父母守护的地方变得更好一点。
我在这里开了一所私塾,又用所挣得的银钱,创办了一座安济堂,收养战乱中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们不会再像我当年一样,受人欺负。
他们在这里,自己也可以变得强大。
日子很快过去,这日下起大雨,我在私塾中教完课业,准备淋雨回府。
一出私塾,有把油纸伞撑在了我的头顶。
那股许久未闻到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像是隔了一个世江。
“你还同从前般,下雨天会忘记带伞,每次在学堂中都巴巴的等着我来接。”
“但你的身子不好,能不能对自己多上点心?”我抬起头,是江明月。
恍然一瞬,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江明月的模样变了,她的眼神不再似从前般明亮,瘦了好多好多。
她声音梗在喉间,哑得几乎不成声。
“宋铭生,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我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江明月。
“你来找我,是因为侯爷与夫人想我了吗?”我用力攥了攥手,压下心底的起伏。
江明月怎么可能是特意来寻我的呢?
江明月盯着我的眼,像是怕我会不见一般,眼底一片猩红。
她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拉住了我的手。
“是我,我想见你。”
我睁大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你来找我,那顾公子怎么办?”
江明月心中猛地刺痛了下,泛出万般心疼。
她从没有让心爱的公子,知道她的心意。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顾沉冲。。”
“宋铭生,你在那圣旨上面写别人的名字,我只能反抗圣旨,白白挨了一顿打,我在侯府躺了一个月,才能勉强站起来,我一站起来,便立刻马不停蹄的来寻你了。
“你知道吗,你离开那日,有人说你遇到了山匪挨了一刀没命了,我从未体会过那种失控的感觉,看着那尸体,我也想死,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是我……我一直没有勇气看清自己对你的心意。”
“我已经知道那日的事是一个误会,我知道自己错了,也将顾沉冲打入了天牢,你同我回去,我们成婚,好吗?”
她的语气卑微,近乎祈求,伸出手想要来抱我。
我恍惚了一瞬,却还是躲开了。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听到江明月对我说,我在她的心里,也很重要。
可是我不敢赌了。
上一世,我用了一辈子,也没能换来江明月对我的爱,这一世又怎么可能轻易得到。
我动了动唇,几乎带着苦涩笑了笑。
“明月,可是我不想娶你了。”
“我从小跟在你的身边,你保护我,用命护我,我把那错当成你对我的爱,所以对你不可抑制的动心,我缠着你,却从来没有问你想不想要,这些都是我的错。”
“你也许现在也未看清对我的心意,你这样好,也许只是因为那件事对我愧疚,也许你只是觉得侯爷、夫人喜爱我,所以我适合做你的夫君,可是我并不需要这份愧疚。”
“明月,不必再来寻我了。”
我推开江明月的油纸伞,转身跑进了雨里。
我怕再下一秒,就忍不住要抱住江明月,紧紧抱住她。
可是这一世,我不能再自私了。
6
那之后,江明月没有再来寻我,只是家门口时不时就出现我从前喜爱的东西。
江明月像是要把从前的我给找回来,有时送来我之前在侯府爱吃的点心,有时送来我小时候缠着她给我制作的小玩意儿。
我没想过,江明月全部都记得。
这日,我送私塾中的学子赴京赶考,在出城的码头,四周突然喧哗起来,有不知多少蒙面的黑衣人从水中窜出,百姓吓得四散。
早就听闻岭南多有外敌来犯,情急之下,我竟也没有慌张。
我将学子们的船使劲往前推,直到他们的船慢慢驶离,这才躲避动乱。
眼见着面前有寒光刺过,我想,其实这一生也再没有什么可留恋。
起码,我同父母亲一样,死在这片土地上。
可那沾了血的剑,在刺入我胸口前,偏偏被人用手握住。
纤细的少女,又一次用生命,挡在我身前。
是江明月。
她颤抖的手死死抓住剑,手上溅出来的血弄花了她清秀的眉,再是白色的布带,蒙住了我的眼。
不过一会儿,我被她抓上了马。
马飞奔离开,江明月长吐了一口气,把头压在了我怀里,全身的力这才懈下来。
“宋铭生,我差一点又要失去你。”
“我真是……”
她顿住,声音颤抖得厉害。
“真是害怕。”
她登上高崖,极寒之地,地势险峻,命悬一线,都不曾这样害怕过。
如今连一句害怕,都说得轻巧。
眼里早有咸湿的泪水,我哭得几乎不成声。
“你怎么这么傻。”
“为了救我,真的值得吗?”
我带江明月去了附近的医馆,手上流血过多,使她高烧不退。
江明月躺在床上,她脸色惨白,身子发抖,嘴里不停的在唤我的名字。
“宋铭生……铭生。”
我为江明月降温、熬药,忙活了许久,才终于看到她脸色红润,逐渐好转。
我看着江明月的手,眼泪却不止的落。
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抚上我的眼。
“傻瓜,你问我值不值得。”
“你记不记得,走之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我现在要重新回答。”
“宋铭生,我从不后悔救你,换做别人,我不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可正因为是你,失去命才不算什么。”
“没了你,只会比没命还要可怕。”
那一刻,两世的悲痛消解,我才知道,江明月从来不是不爱我。
她只是习惯把这份爱埋在心里。
我的双手颤抖起来,已是泪流满面。
那之后,我与江明月回了京城,成了婚。
时光一晃而过,转眼又到江明月三十岁。
她无比坚定的牵住我的手。
“铭生,这辈子真幸运遇到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