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媪耳听沈沅槿将陆镇描述得如同强占民女的地痞恶霸一般,布满褶皱的脸顿时变得铁青,心中暗道此女当真是冥顽不灵,若非殿下对她尚存情意,就凭她逃跑在先,后又擅自服用朱砂避子,殿下岂会如此轻拿轻放,仅仅是将她禁足在此。
“娘子能言善辩,老身大字不识几个,自然比不得,娘子不爱听逆耳的忠言,老身日后再不说了就是。”李媪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些看似听从顺服的话,神情忽变得严整起来,“只盼从明日起,娘子能够好生配合老身服用汤药;若不然,老身活了一把年纪,左右也没多少年的活头了,倒是琼芳和岚翠她们还不到十八,娘子也能忍心看她们因你受罚?”
姜川也就罢了,这位李媪当真是陆镇手底下一等一的“忠仆”,就连他威胁人的手段也能学得如此相似,着实叫人大开眼界。
沈沅槿搁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收拢,攥住手里的衣料,移开视线看向门窗的位置,沉声下达逐客令,“这原是明日的事,老媪今日就来咄咄逼人,未免话多了些。”
李媪奈何她不得,只压了压眼眸,语气平平地道:“天色不早,奴唤人送热水过来,伺候娘子早些洗漱睡下。”
沈沅槿没再理会她,转而静静注视着烛台上的火苗,思绪渐远。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未停歇,岚翠和琼芳进来服侍沈沅槿拆发,取下她发间的钿头和金钗,用一块干净柔软的巾子包好,扶她上床安寝,吹灭烛火后,连同她净面过后的鎏银水盆一并拿出去。
雨夜的天格外漆黑,沈沅槿置身在黑暗之中,却无半分睡意,直至屋外的雨声停歇,万籁俱寂,她方浅浅睡去,陷入梦境。
梦中的世界没有陆镇,没有穿越到此间后一切,哪怕只是独自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也好过在梦里见到陆镇。
翌日,李媪雷打不动地盯着她用饭,待她消会儿食克化克化,又有婢女在她的吩咐下去唤岚翠呈药进屋。
沈沅槿对碗中汤药的排斥抵触,岚翠瞧得清楚明白,碍于李媪在此,正敛目看着她手里的药碗,便也只能将其双手奉上,“药已放至温热,不烫,娘子可放心服用。”
她手中的汤药苦味很足,饶是隔着一段距离,沈沅槿亦能闻得到。
沈沅槿支起下巴看向弯腰弓身的岚翠,见她神情紧绷,似在左右为难,将眉一皱,端起汤药,仰首一饮而尽。
“如此,您可满意了?”沈沅槿倒扣住空空如也的药碗在李媪眼前晃了晃,情绪模辩地道:“我乏了,要歇一歇。”
话音落下,将身子往后一靠,偏头阖目,再无半句话与人说,那架势倒像是真的累了。
岚翠本欲问她可喝些石蜜水去去苦味,李媪却是给了她一个随自己退下的眼神,岚翠挪不开步子,关切地看了看沈沅槿,终究替她满上一碗热水,小声交代,“待水放凉些,娘子记得用水漱漱口,省得嘴里不舒坦。”
沈沅槿转过头来望向岚翠,勉强挤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回应她投来的善意,面容沉静地道:“退下吧。”
岚翠点头间,李媪那厢已然退到门框处,待她出来,熟练地插上锁,轻出口气感叹道:“美则美矣,可惜是个榆木脑袋,若能宽心想开些,安生同殿下过日子,何至于吃这个苦。”
她这番话虽没有点明是何人,答案却是显而易见,岚翠听了,不由双眉紧蹙,低下头小声反驳:“沈娘子不是榆木脑袋,她只是不想成为笼中的燕雀,又有何错。”
李媪上了年纪,有些耳背,并未听清岚翠嘴里说了什么话,只催促她将碗送回厨房。
屋里一应可以用来解闷的东西再次消失不见,沈沅槿每日除了睡觉和发呆,再没有别的方式打发时间,日子长了,重又恢复到上月被关在此处的状态,面色和精神头瞧上去十分不好。
每日早晚各一碗药,沈沅槿几乎喝到麻木,饭量日益减少,大半个月下来,月事因着药效来了,人却瘦了一圈,病歪歪的。
这二十日里,陆镇不曾踏足过此间半步,大有与人冷战的架势。
李媪吃不准他的心思,虽不敢怠慢沈沅槿,终究不似先前那般上心。
一整日,除却用膳和如厕外,沈沅槿皆是窝在床上,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身上的冷汗就没怎么断过,痛得厉害时,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就连额上都是汗珠。
夜里换岚翠来服侍沈沅槿洗漱时,着实被她的样子唬了一跳,忙叫人去煮砂糖水送来,又叫灌了汤媪与她暖肚子,“娘子既疼成这样,怎的不与她们说?也怪婢子没有早些来瞧娘子。”
“不与你相干。”沈沅槿饮下暖和的砂糖水,胃里舒坦了一些,眉头略微舒展,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她,“什么时辰是什么人进来服侍,原不由你来决定,快别多心了。”
沈沅槿说到此处,忽又想起什么,提点岚翠道:“那人不准你们同我说话,往后你在我面前还是少些话,省得叫人听见,没得平白生出事来。”
岚翠正要说屋里就她两个,不碍事的,就听门外一阵响动,李媪踏进屋来,催她出去。
“娘子好生歇着,睡上一觉,明日应会好些的。”岚翠手忙脚乱地搁下碗,扶她躺下,掖好被子,快步退了出去。
李媪锁上门,听见岚翠忐忑不安地同她汇报,“娘子月事腹痛,我叫厨房熬了砂糖水,这才耽搁了一会子。”
“月事腹痛是女儿家常有的事,无需大惊小怪。她若是个有福气的,待日后为殿下诞下一儿半女,自然会好。”李媪一边说,一边缓步迈下台阶,交代值夜的人盯紧了。
岚翠呆楞在原地回想自己腹痛的时候,虽也难受,却不像沈娘子那般疼到虚脱出汗,沈娘子她,约莫是身上不好。
思及此,岚翠心中忧思更重,魂不守舍地回到房里,琼芳早已睡熟了。
碍于男女大防,姜川已有许久没有面见沈沅槿,只在每日午后明日去请李媪过来面前问话,得知沈沅槿一切都好,也有按时服药,并未多心,叫人往东宫送好话。
第二日晨间,沈沅槿被庭院中的鸟叫声吵醒,那鸟儿许是落在了靠近窗子的树枝上,啼叫声透窗而入,扰得人心烦。
沈沅槿心情低落,小腹的抽痛感也愈加明显,强撑着起身叩响房门,费了极大的力气唤人开门。
沈沅槿自更衣室出来后,净了手,再次陷入用膳、服药、昏睡的循环中去。
下晌,陆镇载着满身酒气骑马来至别院,大步流星地走到上房外,立在院门处隔着庭院的距离遥看偏房,纠结良久,询问身侧的姜川,她这段日子过得如何。
姜川离近一点,恭敬答道:“一日三餐和两顿药皆按时服用。奴听李媪说,沈娘子昨日晨间来了月事,今日约莫不能伺候。”
不独是她,却原来,在旁人的眼中,他来找她竟也只是为了做那种事吗?
陆镇莫名生出一丝恼火的情绪,斜飞的剑眉稍有蹙起,沉声吩咐:“去备温水,孤要沐浴。”
第67章
姜川沉默着将人送到屋里,
自去寻人烧水,先奉了热茶进去,再是准备沐浴用的巾子和衣物。
半个时辰后,
陆镇穿好衣物自浴房而出,立在阶下,不过朝沈沅槿所在的偏房凝了两眼,终究没有过去。
“殿下可要...”姜川瞧出他的心思,
大着胆子引导他去亲自过去看看偏房里的人。
“不必。”陆镇轻描淡写地拒绝道。
偏房内,李媪盯着沈沅槿喝完药,亲去陆镇跟前复命,
提了一嘴沈沅槿连着两日月事皆腹痛之事。
陆镇闻言忆及先前她未出逃前,
他去寻她,
也曾遇到过她腹痛的情况,那几日,他会喂她喝砂糖水,
拿手捂她的肚子哄她入睡,明明那些时候,她也会将头埋进他的臂膀里,
主动靠近他获取更多的温度和暖意。
他与她之间,本可以不用走到如今这般地步。陆镇眉头紧蹙,信步走到窗边坐下,
生生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方轻手轻脚地打开偏房的锁,踱至里间。
床榻上,沈沅槿一早就睡下了,
现下已然睡熟,但见她蜷着身子,
一双黛眉微微蹙着,也不知是小腹尚还坠痛的缘故,还是在梦境里遇到了什么令她紧张不安的东西。
今夜乌云遮月,光线昏暗,周遭漆黑静谧,陆镇并不能看清沈沅槿的面容,循着感觉抚了抚她的墨发,再是她的眉眼,最后落在她的唇上,“外面的一切并不像你想的那般美好。”陆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哑声喃喃自语道:“衣食无忧的东宫才是你最好的归宿,孤会熬去你的野性和反骨,等你回心转意。”
陆镇解去外袍随手搁在一边的衣架上,露出里面干净的衣物,摸黑爬到床边,小心翼翼掀开沈沅槿身上的薄被,钻进去。
他的大掌轻车熟路的找到沈沅槿的小腹,用掌心覆住,控制着力道揉动,传递手心里的暖意,缓解她的疼痛。
周身的温度逐渐升高,至后半夜,沈沅槿于半梦半醒间察觉到陆镇的存在,但因尚还不想起,眼皮沉重,只当自己还在梦里。
陆镇在她身边睡得格外香甜,女郎用脑袋蹭他肩窝的时候,他的身体会无意识地挪动一二,伸出手环上她的腰。
五更将至,天还未亮,陆镇便已习惯性地睁眼醒来。
此时,沈沅槿整个人贴着的他的身躯,右手搭在他的胸膛上,一张眉头舒展开来的小脸则是埋在他的肩膀处。
陆镇盯着她的睡颜,忽然感到一阵温馨安宁,不由暗暗地想:她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本能地厌恶着他,起码眼下,她就在他的身边,安稳地睡着。
“沅娘,孤相信终有一日,你会回心转性,接纳孤的。”陆镇一边说,一边侧起身,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低头吻了吻,而后恋恋不舍地起身穿鞋,自个儿披上外袍。
身前一空,周身的热意亦跟着渐渐散去,沈沅槿在数息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匆匆离去,熟悉而高大背影。
是陆镇。沈沅槿立时清醒过来,睡意全无,意识到她昨晚并不是在做梦。
他这样一声不吭的来,又不与她做那事,于她而言着实是再好不过的情况了。
沈沅槿的情绪没有半分起伏波动,重新合上双目,背过身去,哪怕只是背影,她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勤勤恳恳起了个大早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的姜川见他从偏房里出来,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告知他热水、早膳和朝服都已备好。
陆镇淡淡嗯了一声,往正房走,面上的表情不似昨日来时那般阴沉。
姜川默不作声地偏头瞥向不远处的偏房,心内顿时有了答案:便是沈娘子不能侍寝也无妨,殿下只需在她身边睡上一宿,心情就可转好。
因陆镇不习惯女郎侍弄,当日,姜川伺候陆镇更衣束发,送他出府。
陆镇心里记挂着沈沅槿,下朝后归至东宫,待处理完手上事务,草草用过晚膳,仍旧骑快马出宫,直奔崇仁坊而去。
青骓马停在别院府门前,陆镇按辔下马,大步流星地迈进去,一路疾行至偏房外,隔着门便闻到一股子极苦的药味。
檐下侍立的琼芳弯腰行礼,恭敬道了句殿下万福,朝内传过话后,伸手推门。
门轴转动的瞬间,庭中忽刮起一阵微凉的晚风,同陆镇的身影一道闯入房中。
那风吹起沈沅槿的衣物和仅以发带绑住的墨色长发,烛光亦随风摇晃,映在她的面上变得昏暗不明起来。
罗汉床边的李媪忙朝陆镇屈膝下拜,请人在沈沅槿对面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明知是陆镇进来了,仍未抬眼去看他,只面无表情地饮下汤药,再将空碗搁回檀木小几上,视他如无物。
李媪见她这副做派,不由暗暗替她捏了一把汗,佯装镇定地斜眼瞥向案面置着的那只空药碗,挪动身躯,往边上的杯盏里添上两杯清水,稍稍弯腰,双手奉给陆镇和沈沅槿。
“茶水于药效有碍,是以娘子屋里并不曾备下茶水,还请殿下担待则个。殿下若吃着没味,老身这便叫人去另外烹一壶茶水送来。”
陆镇执着杯盏凝眸看向沈沅槿,语气平平地道:“不必另外麻烦,孤与娘子同吃温水就好。”
沈沅槿慢他一拍,数息后方动作机械地抬手接过,而后微微仰首一饮而尽。
那药太苦,仅仅一杯清水咽下,作用着实有限。许是方才接连喝下汤药和清水,沈沅槿胃里有些难受,再不想吃任何带水的东西,也就由着嘴巴苦,懒怠再去喝第二杯。
陆镇的目光像是盯在了沈沅槿身上,不紧不慢地饮过水后,启唇道:“娘子既已喝过药,此间暂且无需你伺候,先退出去。”
他今日的心情约莫不算差,没有计较沈沅槿未向他行礼,命人退下的语气较先前来时平和许多,李媪听着没有什么压迫感,将空碗收进食盒里,提在手里,脚步轻快地退出房去,心内暗道:殿下待这位沈娘子倒像是有几分真情实意,偏她是个不识趣的,平白丢了这份福气。
李媪走后,屋内唯余他二人相对而坐,彼此无言,气氛便也变得沉闷起来。
这段时日以来,除却与陆镇争吵,沈沅槿几乎没怎么和人好好交谈过,不说话的日子过得久了,词汇仿佛也在悄悄流逝,就好比当下,她着实不想同他共处一室,却又懒怠开口言语,只那般悄然无声地坐着,凭他如何拿眼盯她,也不去理会他。
莲花灯轮上的烛火不过堪堪点亮小半,比不得少阳院内的灯火通明,陆镇看那烛光映在她的面上,条条金线勾勒着她的轮廓,雪白肌肤平添几分橙黄的暖光,一双剪水眸眸似载着星河清辉,同白日里在日光下看她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细细打量,还会发现,眼前的女郎美则美矣,却无多少生气,就连上回见她时,她眼里对他的厌恶和不耐烦都消失殆尽,活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白瓷雕像。
“沅娘。”陆镇出声唤她时,不自觉地放缓呼吸和语调,好似生怕自己会惊扰到她,惹她不悦。
沈沅槿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仍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隔扇上的月光和树影,不发一言,神情沉郁。
陆镇观她情绪未变,没有表现出半分要赶他走的意思,方又开口道:“孤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听了必定高兴。”
沈沅槿深知陆镇断然不可能放她离开此间恢复自由身,是以当下并无多少想要知晓的心思,反而觉得他聒噪,吵得人心烦,只盼他能快些因她的冷淡态度愤然离去。
然,今晚的陆镇远比她想的沉得住气,并未因她的冷待而表现出不耐或是急躁,反是面容平静地继续往下说,“沈贵妃诞下的那位皇子,已于日前封了亲王。”
沈沅槿忽然听到有关于沈蕴姝母子的消息,原本无光的眼眸里不由闪过一抹关切,虽只是稍纵即逝,却还是被陆镇那双敏锐幽深的鹰目成功捕捉到。
她果真不是什么都不在意了。陆镇暗自忖度一番,不动声色地轻出口气,把握住机会,引导她与自己说话,“沅娘可有什么想要问一问孤的?”
沈沅槿对沈蕴姝的关切是真,不欲再去理会此间的事也是真,何况她如今被陆镇囚禁在这里,自身尚且难保,就连去看一眼产后的沈蕴姝都不能够,便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屋中平白多了一个打心底里叫她厌恶的人,本就难熬的时间流逝得愈加慢了起来,沈沅槿垂下眼眸,转而去看衣上微小的纹路,眸子里未再显露出任何情绪。
一息,两息,三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陆镇始终没有听到沈沅槿的丁点声音,回应他的只有长久的沉寂。
方才她低头的那一瞬,陆镇无端联想到了绣屏上精致好看却又无甚生命力的鸟雀,从前那个会笑会哭、会害羞会生气的鲜活女郎似乎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郁和冰冷。
这样的她,当真是他想要的吗?陆镇很快给出否定的答案,是以当他意识到,就连搬出沈蕴姝的事也不能让她提起精神来,一颗心便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侧过身抓握起沈沅槿的手腕,拧眉俯视着她,不安的语调里夹杂着几分急躁,“沈沅槿,孤在同你说话。”
沈沅槿缓缓支起下巴,迎着陆镇的目光顶回去,眼神里写满了不在意和无视,哪怕手腕被陆镇握得生痛,也只是咬紧牙关轻轻蹙了蹙眉,随他手上如何用力,眼里如何看她,就是不肯开口答话。
原本满怀期待的陆镇被她眼里的冷漠刺到,面色一凝,骤然卸下对她手腕的束缚,只板着脸憋出一段无理又幼稚的话来:“你既这般不喜说话,就不要只对孤一个人这般吝啬,此间侍奉你的人,你也不许与她们说话。”
陆镇愤愤说完,抽回手拂袖离去,唬得歪在美人靠上吹了好一阵子冷风的姜川急急跟上,小声询问他今晚欲要去何处安歇。
戌时已过,各处宫门早落了锁,陆镇不欲在此间宿下,可若要临时去别的住宅,不免麻烦,思来想去,打马往外祖卢家去了。
姜川眼观陆镇未示意他不必跟着,自是也去马厩里牵了马来,扬鞭催马,紧跟其后。
安顺侯府。
卢老夫人因上了年纪,益发不爱热闹,素日里深居简出,跟前伺候的婢女媪妇亦只有那两三个平常用惯了的,这会子二更天不到,贴身伺候的婢女兰蕙先服侍她用过安神汤,洗漱宽衣,扶她去里屋歇下。
兰蕙掖好被角,正要抬手落下绸缎帐子,兰芷忽奔至房中,因见外间空无一人,遂往里间进,还瞧清楚情形,便被兰蕙拦在屏风处。
“太夫人念完经睡下了,若无要紧事,明日晨间再说不迟。”兰蕙压低声说完,吹灭灯台上的烛火,与兰芷携手而出。
兰芷双手捧了面架上盛有凉水的花鸟纹铜盆,亦放低了音量,“才刚二门外的媪妇进来传话,道是太子殿下难得一回来府上过夜,正好明日又是休沐,约莫早膳后便会来太夫人跟前问安。”
论起来,陆镇每月都会往卢家来探望外祖母卢老夫人,却又鲜少在此处留宿,似今日这般星夜前来还是头一遭,不免令人心生疑惑,不过他既没有惊动府上大小主子亲去迎接,想来无甚迫在眉睫的要紧事。
兰蕙忖度片刻,自去端起罗汉床前卢老夫人用过的水盆,走在兰芷身后出了房。
翌日卯正,天方蒙蒙亮,卢老夫人便已醒来,兰蕙招呼人去打热水送来,她自去床前扶人下床穿鞋,“昨儿夜里太子殿下来府上安歇,过会子约莫也该起了。”
卢老夫人静心听着,伸直了手配合兰蕙替她穿上衣衫,面色如常地道:“他也有好些日子没往府里来了,难得今日休沐,且将老身屋里的茶水换成他常吃的紫笋罢。”
兰蕙点头应下,自衣架上取来灰褐色的外披,悉心系好腰带后,唤来兰芷卷起遮光的帘子。
秋燕送了热水进来,兰蕙先服侍卢老夫人净面洗漱,再是给兰芷打下手疏发,戴上嵌岫玉的抹额。
一套流程做完,兰蕙陪着卢老夫人说一阵子话,吃了温水暖胃,便有婢女提了食盒进屋布膳。
卢老夫人用过早膳,卢家大郎和二郎因无需上值,皆携内人一道过来请安,说会儿话,秋燕来报说,太子殿下来了。
卢家人闻此消息,皆起身看向门框,卢老夫人亦不例外。
陆镇跨过门槛,赶在众人屈膝行礼前叫不必多礼,亲自去扶卢老夫人坐下,却是当着卢家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唤了她一声“阿婆”,而非外婆。
卢家人早习惯了听他这样称呼卢老夫人,知他同卢家其他人无甚话说,此番前来大抵是有话要与卢老夫人商议,是以小坐一刻钟便齐齐告退。
陆镇礼貌性地扫视一眼,轻嗯一声允准。
兰芷往二人将要见底的茶碗续上温度正好的茶水,领着两个年纪小的青衣婢女退下。
他的不顺心就写在脸上了,若只是朝堂和政事上的问题,大抵都难不倒他,亦鲜少会将情绪显露在面上。
“大郎瞧着似有烦心事。”卢老夫人开门见山,一双略有几分浑浊的乌目端详着陆镇,见他没有否认,张口又问:“可是与先前你同老身提起过的那位女郎有关?”
陆镇凤目微沉,启唇饮了小半碗茶汤下腹,迟迟没有答话,算是默认卢老夫人抛出来的问题。
陆镇先是接连两次缺席选妃大典,后又与英国公家的娘子订婚又退婚之事,卢老夫人这厢亦有所耳闻,加之他又曾在上月领兵出城“缉拿”逃婢,卢老夫人便不难推断出,她的这位外孙即便再如何位高权重,于“情”之一字上,怕是也有不能称心如意的时候。
“莫不是那女郎没瞧上大郎,不愿与你在一处过活?”卢老夫人一针见血地问他道,半分弯弯绕绕也无。
陆镇仍是沉默,沉吟十数息后方轻蹙眉头,冲人颔了颔首。
卢老夫人执着茶盏的右手悬停在空中,随即搁会原处,语重心长道:“天下间固然不乏会因权势富贵所动的男郎女郎,可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真情二字于她们而言,从来不是这等尘世俗物便可换来的,推心置腹,落在实处的真诚和关切带给她的感受远比那些个你强加给她的富贵荣华更为打动人心。”
话音落下,就见陆镇瞳孔一敛,剑眉微蹙,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卢老夫人偏头瞥向他,观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应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的,遂继续往下说:“大郎现下困得了她一时,难道还能困住她一辈子,让她如同瓶中的花枝那般一日日枯萎凋零?大郎若果真那样做了,只会将她越推越远,令她越发抗拒你、憎恶你。唯有用行动来打动她,让她的心里也有你,方是良策。”
陆镇从不曾同卢老夫人提起过禁足沈沅槿的事,当下听她如此说,不禁心生疑惑,因问道:“阿婆缘何用困字?某只是想要保护她,让她留在我身边。”
问题抛出,卢老夫人却是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答非所问,“留在你身边,你可有问过她的意愿?她不情愿,你生生将人关在你的别院里,不是囚禁又是什么?老身用困字尚算轻的。两月前,你私自调兵出城,所为怕也不是追捕什么逃犯,而是去寻她的罢。”
“什么都逃不过阿婆的眼。”陆镇无可辩驳,眉头皱得愈深,思忖良久后方舒展开来,幽深的目光缓和下来,平声道:“阿婆良言相劝的用意,某知了,改日得闲,某必定带她来阿婆这处见见您,也好让她散散心。”
卢老夫人又饮一口茶水,面上的笑容和蔼可亲,“头先听你说起她,便觉是个聪慧实心眼的;她能从你手底下逃出那一次,想来没少在你身上下功夫,耐心等候时机,倒是个有气性又有沉得住气的;古人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大郎要真个想要打动她,免不了多费些心思和功夫,无甚捷径可走。”
陆镇遥想自他占了沈沅槿的身子后,他待她可谓是娇纵,每每得了好东西哪一次不是先想着给她送去,讨她欢心;便是陆昀那厢刺杀于他,为着她,他不也轻飘飘地揭过了。
他的那些纵容和讨好,非但没有换来她的一丝真情,反被她加以利用,待到时机成熟后,她便毫不留情地抛下他,离开长安...他曾在别院强迫她、囚禁她,她待他的态度,可还会因为他的追悔补偿而有所改观?
想到此处,陆镇一颗心竟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发凉,大抵是因着沈沅槿对他的不屑一顾致使他渐渐失了信心的缘故,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转而给自己鼓起气来:从前的陆昀可赢得她的心,他亦可以,他会让她知晓,这个世上,唯有他能护住她,让她万事顺遂。
经卢老夫人悉心劝过一回后,陆镇似乎豁然开朗,面上愁容消散不见,话锋一转结束这个话题,问卢老夫人近来身上可还安好。
卢老夫人按动佛珠点点头,“一切都好。”说完,想起沈蕴姝产子一事,不免问上一句她们母子如今如何了。
陆镇道:“四皇弟是个白白净净的大胖小子,一切都好;只是沈贵妃元气大伤,阿耶疼爱她,一月里倒有多半的日子都在她宫里。”
老来得子乃是喜事一桩,不独民间,天家里偏爱幼子的事亦不少见,卢老夫人原本轻松的表情忽变得有些复杂起来,神情严肃地提点他道:“大郎的年纪也不轻了,该当尽快有自己的子嗣。”
陆镇似觉难以启齿,眼神飘忽不定,故作轻松道:“那女郎性烈得紧,尚还不愿与某生儿育女。”
会被他幽禁在别院的女郎,必定不会是士族贵女,大抵出身不高;何况听他的口气,那女郎定然早被他占了身子,若能给个良娣良媛的位份,也算是她的一番造化。
“大郎再如何爱重她,也未必需要通过让她诞下长子长女来彰显。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郎可有仔细想过,将来太子妃和旁的侍妾入了东宫,她和孩子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大郎可替她挡去明枪不假,也该细细思量,是否能时时在她身边为她防住暗箭?”
卢老夫人所言,句句在理,陆镇亦知以沈沅槿如今的身份,诞下他的第一个孩子并非明智之举,可不知为何,每当他思及子嗣问题,他的心里能够想到的独有她一人,似乎早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身与心皆被她占据,只想与她做那世间上最为亲密之事,让她的腹中孕育他的子嗣;旁的女郎便是再好,都无法引起他的侧目,于他而言,皆是无关人等。
陆镇任由一颗心反复纠结着,撕扯着,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断,更遑论道出他会另行考虑,先迎娶太子妃诞下嫡子、再纳沈沅槿之言;可笑他雷厉风行惯了,竟也会为了一个女郎,像个心性不坚的懦夫一般犹豫不决,被情感所左右,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
她已将话说到此等份上,然而她的这位好孙儿却还是不舍得让长子长女从旁的女郎腹中降生,他的身和心皆系在别院中的那位女郎身上,因他自幼高傲惯了,加之被那女郎背弃厌恶,故此尚还未能认清他自己的心。
卢老夫人不认为君王就必须弃情绝爱,如汉时的光武帝和光烈皇后,再如前朝的太帝和文献皇后那般亦无甚不可,可若是要为了一个女子而虚设后宫,且不说无益于笼络朝臣,于子嗣一事上也免不了有所妨碍,何况大郎将至而立而又无子,朝堂上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呢,如何出得一点错。
“大郎不发一言,想是还未想好如何安置她吧。”卢老老人自是不欲让他在将要选妃的节骨眼上走岔了路,故而并未点破他,只是面容和蔼地引导他定下心来,“你既喜欢她,便与太子妃一同迎入东宫,你阿耶和母亲那处,也可有个交代。”
卢老夫人这时候搬出陆渊,也是在提点他,万不可动了娶她为妻的心思,否则,单陆渊那关,他就过不去。
其实太子妃也好,良娣也罢,她不愿嫁他,皆因她的心里没有他的位置。
陆镇思绪飞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觉攥紧扶手,听见卢老夫人问及他心上女郎的身份和姓氏。
沈贵妃的内侄女,随夫君唤过他“皇叔”的、陆昀从前的妻子。阿婆听后,大抵会觉得他疯了罢。
面对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真心疼爱他的长辈,陆镇头一次生出难以启齿之感,终究没能告知卢老夫人沈沅槿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个姓沈的普通官家女郎。
沈姓。卢老夫人很快联想到日前才刚为陆渊诞下一子的沈贵妃,不过天下间姓沈的人家何其多,她倒也没有将她二人往一家子上想,只是觉得稀奇,他们父子两不独性子相似,竟还都喜姓沈的女郎。
卢老夫人面上含着笑,语调温和:“方才大郎说下回得闲便带她来见老身,老身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大郎若要食言,老身可是不依的。你且安心带她过来,老身与她说会儿话,正好替你们说和说和,兴许能让她瞧见你的好也未可知。”
东升的旭日散出金色阳光,薄如蝉翼的纱窗没有竹帘的遮挡,耀眼的金光洒将进来,直将满室照得亮堂堂的。
陆镇的半张脸浴在阳光底下,明暗交错间,忽抬首望向窗棂,脑海里浮现出昨日傍晚沈沅槿那张沉郁淡漠的脸来。
“如此,有劳阿婆为此事费些心思了。时下早晚天气渐冷,阿婆仔细添衣御寒,某尚还有要事需得处理,这便先行一步,过段日子再来探望阿婆。”陆镇一语落地,旋即起身叉手施礼,告辞离了卢老夫人跟前。
姜川在庭中的凉亭内晒着太阳,见陆镇自迈出门来,忙飞奔上前,询问陆镇回何处。
陆镇喜怒不辩地道出“别院”二字,随后又问:“娘子每日什么时辰吃药?”
姜川仰首看眼天边的橙红火珠,估摸着应是辰时出头,因道:“娘子近来起得晚,用膳时间又比寻常女郎慢些,应是在辰正左右。”
陆镇闻言,不自觉地加快脚下步子,奔至府门外,命人牵了马来。
一路疾驰,陆镇按辔下马,姜川吩咐小子牵马去马厩,小跑着追随陆镇的脚步,不想跨进上房后,陆镇竟是放缓了步子,信步入内,不叫婢女通传,兀自推了门。
小几旁,沈沅槿正捧着药碗拿勺子吃药,李媪仍旧站在边上看她吃药。
“殿下万福。”李媪恭敬行礼。
陆镇鼻息间满是那苦涩的药味,剑眉跟着一皱,情绪模辩的视线快速从李媪身上扫过,“去取些酸甜可口的蜜饯果脯送来。”
即便他的语气不算重,李媪还是感觉到一丝威压和不满,惊得她心头一颤,忙不迭应声是,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沈沅槿如同昨日一般视他如无物,继续低头吃着碗里的汤药,待吃完后,执起凉在案上的温水漱口。
陆镇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坐下,难得一回放低姿态,与人服软:“沅娘,从今日起,孤不会再关着你,你也莫要不理孤,不与孤说话可好?”
沈沅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懒得去猜,捧着杯盏的手悬在空中,短暂地怔住一小会儿,复又恢复无悲无喜的状态,跟块木头似的呆坐在那儿。
许是昨夜此间灯光昏暗,他又只管与她置气,并未及时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今日白日仔细一观,这才惊觉她如今的状态,竟是有些像他幼时,阿娘缠绵病榻时的情状: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没有任何情绪……
陆镇心中又急又怕,更兼对她屋里伺候的婢女媪妇动怒,恼怒她沉郁至此,那些个榆木脑袋竟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异状。
正这时,李媪叩响房门来送蜜饯。
陆镇正愁无处撒火,便要拿她问罪,又怕此时动怒会吓着沈沅槿,不得不生生压下那股火气,平声令她伺候沈沅槿吃些蜜饯去去嘴里的苦味后,出了房。
姜川甫一见着他,便觉他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不由低垂下脑袋,提心吊胆地凑上前。
“无用狗奴!”陆镇负手走远了些,怒气冲冲地斥责起姜川来,“娘子这段时日分明情绪不对,你竟说她无事?”
姜川是贴身伺候陆镇长大的,一贯心思细腻,处处周到,向来得陆镇欢心,何曾被陆镇大骂过狗奴这样难听的字眼,今日这还是头一遭。
“此事是奴婢失察,恳请殿下责罚。但在殿下惩处前,还望殿下容奴婢先去请太医来为娘子诊治。”姜川几乎是在顷刻间屈膝往地上跪了,弯腰伏在陆镇脚边,忐忑不安地道。
陆镇沉目俯视他一眼,终究没有道出责罚的话,转过身冷声喝道:“滚下去办。”
这双腿,暂且是保住了。姜川如蒙大赦,额头贴在手背上深呼一口气后,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起,抽身就往院外走。
陆镇信步踱回廊下,一双乌目凝向偏房的隔扇十息有余,扭头进了正房。
姜川紧赶慢赶,于一个时辰后方请了太医过府上来,问过沈沅槿的病情,诊断一番,示意婢女扶她进去里屋歇下。
太医朝陆镇拱手施了礼,在他的授意下落了座。
“回殿下,女郎体内的丹砂毒已有所缓解,只是如今又添了肝气郁结证,长此以往下去,不免郁结于胸,损伤自身。”
陆镇眉眼微压,不自觉地收拢手指,握住圈椅的扶手,沉眸,故作镇定:“可有办法医治?”
“有道是心病需得心药医,老朽可开方子辅以治疗,但要彻底医治,终究还是得落到娘子自身身上,殿下何妨多与娘子谈谈心,若能知晓她忧思的根源,加以疏导解决,自可事半功倍。”
她忧思的根源,无非是不想困在他身边,不得自由。陆镇颓败地垂下鸦睫,眼底郁色浓重,不见半分光亮。
“先开方子。”陆镇下颌紧绷,哑声吩咐。
他此生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就绝无可能放开她的手,唯有在自由上做出让步。陆镇暗下决定,耐心等太医开了方子,命李媪付了诊费,送他出府,又叫姜川亲去抓药。
里间,沈沅槿独自静坐着,陆镇走到她跟前,单膝蹲下,两只宽大的手掌轻轻搁在她的膝盖处,“沅娘,从今日起,孤不会再拘着你,你喜欢作画、看话本,孤明日便叫姜川送了新的画笔、色料和话本来,你喜欢外出,以后每月的三日休沐,孤都陪你一起去,你若还想经营成衣铺,孤可再给你开几间可好?”
陆镇语调轻柔,似在征求沈沅槿的意见,然而却又不等她对此做出回应,立起身将她横抱在怀里。
沈沅槿可以装作听不见他说话,但却无法忽视被他抱起后身与心的双重排斥,当即伸手去推他的胸膛和肩膀,摇头以示拒绝。
怀中女郎挣扎的厉害,陆镇不得不加重些力道将她抱得更紧,垂下头看着她,温声细语地哄她:“三日后的休沐,孤带你出府去见一个人可好?她很和蔼,沅娘见了不会不喜的。”
不想同陆镇外出去见他认识的人,沈沅槿言辞向他表达拒绝,然,她才刚道出个“不”字,陆镇的吻便已覆了上来。
陆镇许久不曾与她亲近过,这会子甫一沾了她的唇,只觉她的唇香软极了,春日里最为鲜嫩的樱桃也及不上分毫。
陆镇轻轻吮咬她的唇瓣,探出舌尖,霸道地迫使她张开唇,接受他的侵占。
二人交吻多时,陆镇的吻法早从青涩蜕变为娴熟,没多大会儿便吻得沈沅槿双颊通红,手脚发软,再没有力气推拒于他。
“沅娘……”陆镇意乱情迷地离开沈沅槿的唇,稍稍仰首对上沈沅槿的清眸,与她对视。
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沈沅槿的脸,陆镇毫不掩饰此时此刻自己对她的依恋和情欲,真心诚意地与人道歉:“前些日子是孤不好,孤做的不对,孤不该对你说那样的重话,强迫你,关着你;孤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孤那时是气昏了头,往后再也不会了。”
除却那三回外,从前的五次约,又有哪一次不是他用强权迫使她答应的,他的所作所为分明是侵犯,又岂是轻飘飘的“强迫”二字可以囊括。
或许在陆镇看来,道歉是他鲜少会做的事,他肯放下一国储君的身段低声下气,仰视着她道出抱歉的话语,她便该识相地忘却一切同他和解,投入他的怀抱。
多么可笑,在上位者的世界里,他们对下位者所犯下的一切罪行竟是只需通过道歉来抹平;原来他们气昏了头,便可对旁人行伤害之举。
沈沅槿原以为自己修炼到了足以对他的言行举止无动于衷的境界,可今日看来,她着实还无法做到。
气到手都在发着抖,沈沅槿学着陆镇以往居高临下的样子俯视于他,冷言冷语:“陆镇,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对我做过的恶心事,桩桩件件,都叫我毕生难忘。”
“嗯。”陆镇似乎早料到这样的结果,即便心中难受,面上却是半分未显,仍旧好声好气,就连自称也一并改了,“我知道,向你道歉前,我没想过你会立时就接受,我带给你的伤害,绝非一朝一夕便可抹去的;我只盼沅娘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余生的时间好好地补偿你,珍重你。”
他说这番话时,眼里分明不见半分欺骗诱哄之意,相反的,他的眼里满是真诚和期盼,似在盼着她能给他一个正向的答案,他好似,真的对她动了情。
沈沅槿在推断出这个结论后,心脏都跟着快速跳动了几下,紧接着,一个救命稻草般的想法在她高速运转的大脑中涌现:倘若陆镇不再像这样关着她、拘着她,她或许还有机会从他的手里逃出生天。
原以为自己此生都要被陆镇困死在这座别院里,再无逃出去的可能,却不想,他竟也是有心的,且那颗心,不知在何时有了她的一席之地;只要确认了他的心里确确实实是对她有情的,她的手里便有了筹码,与其浑浑噩噩,不若放手一搏,即便失败,终归为此努力过,也可不留遗憾了。
陆镇非是那等会轻信于人的,又曾被她“骗”过两回,若是此时便一口应下,言明愿给彼此间一个机会、重新开始,他那厢少不得要疑心她是否在算计他、诓骗他,真个如此,倒不若沉默不语,给他一个不清不楚的答案。
她不知,即便陆镇素日里在朝堂上再如何头脑精明,城府深深,终究也会有被私情左右理智的时候,譬如眼下,他更愿意听到她说好,哪怕是别有目的。
“沅娘不说话,孤就当你答应了。”陆镇将沈沅槿的不作回应往他想要的答案上套,心情都在一瞬间变得好了起来。
或许是还不习惯不在人前用我自称,陆镇不觉间又将自称改了回来,一双凤目又睁大了些,郑重其事地道:“孤会待你好的。”
这会子还不是该对着他表演好脸色的时候,她要做的是维持现状。沈沅槿照他的脾性推测他的心思,对于他的这句话给出了这样的应对方法。
热气扑在耳上,有些痒痒的,沈沅槿忍不住缩脖子往后躲,陆镇见状,没再继续凑近,而是好整以暇地看她抬手碰了碰那只耳朵的耳垂,然后赶在她收回去前,握住了她的手,送到唇边亲吻。
沈沅槿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行事,想要抽回手,却又被他用了些力道制住。
从手背到手心,陆镇低下头颅细细地吻了数十息,就连长睫也是微压着的,活像一只乖顺的犬科动物用舔舐的方式表示亲近。
沈沅槿被他的亲的有些不耐烦,另只手去掐他的膀子,惹得他错愕抬眼,支起下巴迎上她投下来的嫌恶目光。
这份嫌恶不是装得,放在从前,陆镇少不得是要动怒的,可如今,他竟觉得,她能在他面前展现出真实的一面,而非虚以为蛇,是不是也代表着,她开始慢慢地接受他了呢?
陆镇暗戳戳地这样想着,愕然的眸光变得柔和起来,松开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随即嘴角上扬,轻笑一声,抱起她就往府外走。
第68章
沈沅槿被陆镇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
疑惑地抬眸看向他的脸,轻声发问:“殿下不是说休沐日去见人吗?”
两道目光交汇在一处,陆镇有一瞬间的愣神,
恍惚间仿若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下晌,他自燕云之地戍边归京,沈沅槿立在人群中不算显眼的位置随众人一齐迎接他,他那时淡淡扫视众人,
却在触及她的目光时不由自主地停顿。
他那时不知何谓心动意动,脑子里想的竟是她的出身卑微,叹她空有一副好相貌,
他那时,
究竟在高傲自大些什么。
倘若他能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
而非亲自帮陆昀搬出陈老夫人,甚至许以承诺提携沈氏,陆昀焉能迎娶她,
他亦不必与她蹉跎那好些年的时光;到如今,他成了强拆他二人姻缘的恶人,为她所厌弃,
再要赢得她的真心,难如登天。
陆镇心中有悔,却也只能自食苦果,
但见他的眼底蒙上一层遗恨之色,然而仅在一息后,他的面色便又恢复如初,“沅娘在别院里闷了多日,
现下天色尚早,我带你去夜市上散散心。”
他的眼神转变太快,
沈沅槿笃定自己方才必定是看错了,他那样桀骜不驯的一个人,岂会容许自己有遗憾悔恨之情。
沈沅槿未将刚才所见放在心上,在他怀里颔了颔首。
陆镇抱着她出了府,登上车。
华灯初上,夜市逐渐热闹起来,马车过了城门,缓缓驶入城中,沈沅槿掀起帘子向外看去,此间街道上仅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和灰墙民房内散出的点点灯光。
小半刻钟后,陆镇携沈沅槿下了车,温声道:“沅娘素日里爱看书作画,待会儿用过晚膳,我陪你去坟典肆买些书本画册。”
不是询问她,而是直接告诉她,因为知晓她喜欢,所以他将要这样做。
沈
沅槿联想到白日里他同自己说过的话,忽觉她或许还有机会赢得他的信任,令他疏于防范,待时机成熟,她还有机会逃出升天,只是这回,她需得想好完全的应对之策,最好能让他相信,她果真是身死了,而非逃离。
夜市上,陆镇陪沈沅槿吃了些民间小食,又陪她去脂粉铺里挑选几样膏脂香粉,命姜川付过钱,牵了她手并肩而行。
二人在一处巷口寻到了坟典肆。
肆内生意不瘟不火,寥寥几人或穿行在七尺有余的书架前,或立在书架前借着烛光翻看书籍。
沈沅槿仔细翻找良久,自书架上挑选出数本感兴趣的书籍,又在后排的角落里寻到一本有些年头的旧画册,因见其上所绘图案颇具沙洲壁画之风,美轮美奂,当即爱不释手,饶是陆镇主动要来帮她拿,亦被她婉言谢绝。
一时归至别院,上房各处的灯烛俱已点燃,整座院子皆被照得亮堂堂的,晚风拂过,檐角处的铜镜便随之叮铃作响,悠扬清脆。
那些风声和铃声,这两月里,沈沅槿不知在那间囚笼般的屋子里听到过多少回,早已麻木了,这会子在笼外听见,不免又是另一番心境。
身侧女郎似被檐下的铜铃吸引了目光,就连路也顾不得走了。那铜铃于陆镇而言无甚特别之处,驻足略看一眼后,转而去端详沈沅槿的神情。
她的眼中尽是怅然之色,眉心亦微微蹙起,像是被那道铜铃声勾起了心事,看上去魂不守舍的。
夜里的晚风怪刮人的,况她身子又弱,陆镇恐她受凉生病,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抱起她就往偏房里进。
沈沅槿兀自在小几旁坐下,信手翻开那画册来看,将陆镇晾在一边。
她被他关在此间多日,心里有气是应当的,合该冲他发泄出来。
陆镇低头去瞧她手里的画册,轻咳一声缓和沉闷的气氛后,没话找话:“矿石制成的画料暂时还不可归还给沅娘,沅娘若想作画,可用徽墨、花青和胭脂。”
沈沅槿的印象中,陆镇的字虽写得不错,然而于丹青上,似乎并不擅长,起码在她同他相处过的日子里,提笔作画是没有的。
倘若她的推测不假,陆镇能够知晓花青和胭脂可作为画料使用,要么是知识储备足够多,要么就是特意问过喜欢丹青的人。
他大抵,是怕极了她会再次服用朱砂损伤自身。沈沅槿得此消息,越发笃定陆镇对她是动了心的。
她现下要做的,便是佯装渐渐被他打动,假以时日,必能叫陆镇信以为真,放松警惕。
“殿下是怕我会继续服用矿物画料损伤自身?”沈沅槿说话时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
陆镇不假思索地点头,大方承认这世上也有他会感觉害怕的事物,“怕,怕沅娘会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更怕你会不惜命。”
“殿下多虑,若非殿下那段时日欲强迫我怀上孩子,我又怎会无端服用丹砂避孕?”沈沅槿如今毫无筹码,能够倚仗的唯有陆镇那点还未转移至她人身上的情意,既是做戏,自然要做得全一些,抬眸去他的眼,状似于心不忍不忍:“只要殿下不再对我行那起子囚禁、强迫的混账事,我亦是惜命之人,断不会再自寻短见。”
强迫她的那三次,他能明显感觉到她对他的抵触和抗拒,哪怕他自己亦毫无头先那几次的舒畅快意,却还是一意孤行地拿她发泄胸中的怒火和情.欲,那时的他同只会发禽遵从本能的野兽无异,当真混账。
她的身子本就瘦弱,必定受得艰难。陆镇追悔不已,再次向她保证:“不会了,从今往后,不会再关着你,也不会强迫你。”
沈沅槿听后一言不发,只那般默声看着他,似在用目光告诉他,相比起苍白虚无的语言,她更想看到他的实际行动。
陆镇很快便读懂她的意思,立时给她正面的回应,“沅娘只需耐心看着就好。夜深了,这画册明日再看不迟,我叫人来服侍你歇下。”
话毕,合上沈沅槿手中画册,命人送水进房,服侍她睡下。
当日夜里,两人分房而睡。
翌日天明,沈沅槿醒转之际,晨光熹微,陆镇早往宫中上朝去了。
至辰正一刻用过早膳,李媪雷打不动地进来伺候沈沅槿服用汤药。
又两刻钟,姜川领着一众婢女浩浩荡荡地往这处来,叩门传话,道是奉殿下之命送来笔墨纸砚、金银首饰、衣裳细软等物。
妆奁中的金钗步摇、玉簪钿头皆是由人精心挑选出来的,无一不是簪尾圆润,若无牛劲,断然刺不进皮肉里。
屋里的木制杯具都换成了金的,架上亦摆满了金银器物摆件,就连脂粉盒都是鎏金嵌珠的,置身房中,目之所及,最不缺的就是金光银光。
岚翠等人布置完毕,去屋外请来姜川复命,姜川打量一圈,叉手向沈沅槿讨话。
“再添置下去,屋里怕是都要成金屋了。”沈沅槿自行铺开宣纸,往砚台里添了水研墨,“你们都退下罢,无需在此伺候笔墨。”
姜川道声是,无声挥手示意屋里的婢女媪妇随他离开。
这日过后,沈沅槿有书画作伴,又可去园子里赏此二花,加之每日服用太医开得调理肝气的方子,心情畅快不少,夜里也能睡得安稳了。
这日,沈沅槿对着一本颇具异域风格的画册陷入沉思,浑然不觉陆镇的到来。
“沅娘在想什么?”陆镇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俯身凑近她手里的画册,看清其上所绘的飞天神女。
这人走路怎的半点声息也无。
沈沅槿无端叫他唬了一跳,回头照他胸口锤一拳,:“在想殿下往屋里放了真么多金银器具,若换成铜钱,不知要用多少箱子来装。”
她这话说得俏皮,虽不是实话,陆镇听了亦觉高兴,当下没再追问,大掌盖住画册上的图画,托起她的下颌吻她的唇,与她交吻。
吻了许久,两个人的脸皆是绯红的,陆镇抚上她的耳朵,呼吸尚有些乱,“明日去见的人,是我的外婆,安顺侯府的太夫人。”
嫁与陆昀的那三年里,沈沅槿因顶着临淄郡王妃的头衔,不可避免要参加各种宴会,曾在卢老夫人的花甲寿宴上得见过她一回,如今两年过去,再次见她,竟是要以陆镇“外室”的身份。
沈沅槿心中百感交集,沉默着不说话,陆镇见她如此,便陪她静坐,看书打发时间。
转瞬过了一更天,陆镇在她屋里洗漱宽衣,趁势留下过夜,极规矩地拥着她入睡。
卯正未至,月沉星落,天色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