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类别:穿越架空 作者:崔净空冯玉贞 本章:第51章

    一只大手陡然自侧前方迅疾伸出,掐住她的细胳膊,力道极大极稳,往上轻巧地一提溜,冯玉贞旋而借助他的帮助,立刻于人潮中站稳了脚跟。

    “这位大哥,多谢你出手相助……”冯玉贞露出一个真诚的笑意,她抬起头,顺着这人的胸膛向上,忽而望见一张浮着清浅笑意的俊美面容。

    崔净空长身玉立在她身前,一个多月未曾再见,这人如同从天而降似的忽而出现,幽深的眸底甫一见她,流转着点点碎光,他启唇道:“不谢。”

    瞥见女人鼻尖上的汗珠和愣怔的面色,崔净空展臂将其喜安从她身后抱了起来:“我来罢。”

    女孩睡得很熟,虽然崔净空有这么大一个女儿,抱孩子却实打实的经验匮乏,姿势十分别扭,得亏喜安皮实,只咂了咂嘴,又沉沉睡过去了。

    背上一空,冯玉贞直起腰,她想起李畴的话,秀气的眉微微蹙着,担忧道:“不是于岭南负伤了吗?可好全了?不若还是给我罢,别尚未好全,又劳累到了。”

    她不加掩饰的关心令崔净空唇角越翘越高,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去,偏头轻咳了两声,彰显出一点羸弱来。

    继而面色如常道:“你知晓了?我怕你忧心,本不欲叫李畴说这些。战场上刀枪无眼,受伤再所难免。本来好得差不多了,我总想着回来见你,不免着急了些。”

    这可真是……

    冯玉贞垂下头,敞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她眼睫颤颤,很是唾弃他这种明晃晃的逗引。可瞥见崔净空仍有些僵硬的左肩,还是不由自主地心口一软,随他去了。

    见他抱得不对,她伸出手,教崔净空调整,语气温和道:“往下一点,搂住腿就行,叫安安坐在你手臂上。”

    崔净空一点就透,很快掌握诀窍,稳稳抱着孩子,抬脚往前道:“我送你们回去。”

    两个人的身影渐渐同其他携带孩童出游的夫妻混淆在一起,肩头被挤得紧挨着,看不出任何差别。

    走出城门后,光线继而昏暗下来,踩着洒满月光清辉的小道,冯玉贞推开家门,崔净空走进,将喜安轻手轻脚放到床榻上。

    冯玉贞在一旁打眼瞧着,见崔净空不忘扯过被褥,给喜安展开盖上,侧脸隐隐透着柔和的神态,心中忽而颤动了一下。

    合上门,冯玉贞欲图送他出去,崔净空行至院中,扭身问她:“晚上吃过饭了?”

    只当是闲谈,冯玉贞如实道:“并无,一会儿煮碗粥喝。”

    崔净空顿住脚,将手递到她身前,含笑道:“既然如此,不知夫人可愿赏光,赴我的邀约?”

    那只手掌心朝上,只待她放上去,紧紧握住她。

    冯玉贞掠过他的脸,推拒道:“安安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我派人看着。”

    他打了个响指,门外随即探出一辆马车,车沿之上坐着两个人,李畴和田泰向她一拱手,之后还跟着数个人高马大的侍卫。

    这下彻底没借口了。

    冯玉贞懊悔地想,早知道方才便说吃饱了。可她实则很清楚,如果仅仅是一味的拒绝,今日不成,崔净空便明日再来,早晚要磨得她没法子。

    冯玉贞只得点头答应,两手却巍然不动搁在身侧,不叫他得意忘形。

    崔净空哪儿能被这点障碍困住,本着“山不就我,我来就山”的原则,左手主动牵过她,一径往门外走去。

    外面全是仆从,冯玉贞被牵着往前走了两步,左右晃动着胳膊,羞臊得厉害,压低声音道:“放开我!我不愿意,你又耍浑是不是?”

    可方才还步履矫健的男人突然身形一滞,驻足不前,他捂上左肩,无力道:“疼。”

    这下冯玉贞不敢轻举妄动了,顺从他坐上了门口的马车。进了车厢里,崔净空还是若无其事地握着,甚至因着没有了旁人,愈发变本加厉,挤进细细的指缝,严丝合缝地扣住了她。

    这不是得寸进尺了,这是得寸进丈!冯玉贞斟酌力道,往外抽手,压根抽不出来,扣着她的手纹丝不动。

    这时候才察觉他的伤痛大抵掺了水分,想起这人从前油盐不进的恶劣模样,冯玉贞不免升起火气来,斥道:“放手!”

    见她动怒,崔净空松开手,随即向她低头道歉,语气低落:“我太久未见你,不免贪心不足,你莫要生气,我下次不敢了。忘了问你,岭南的荔枝,你们吃着如何?”

    这下冯玉贞升到半截的火也只能熄灭了,她望着对面这人昏暗暗的脸庞,出言道:“我之前从未吃过,安安也很欢喜。只是……你为何去了岭南?”

    崔净空并不避讳她,回复道:“我同圣上请出京外调,圣上初时并不应允,岭南历来民风彪悍,盗贼峰起,后患无穷,朝廷皆束手无策,遂向圣上自请剿匪。”

    其实还另有隐情——小皇帝朝中尚有拥趸,一旦下至地方,委实无人可用。崔净空在外,密函几乎接二连三不间断地发来,大事小事都离不了他的手。

    果不其然。

    无论前世今生,崔净空从不置自己于危险之中,他的趋利避害和自私自利全数刻在骨子里,也是靠着这些才一步步谨小慎微走来。

    本来他该像话本中那样,安坐京城之中,当他权势遮天、穷奢极侈的天子近臣才对。而不是跑到江南道,屈身于一个小小的县令之位,抑或是领兵平乱,这都不该是他的路子。

    话又说回来了,其实冯玉贞果真不知道崔净空为何抛了高枕无忧的京官不当,自请剿匪,落得频频负伤的后果吗?

    她嘴唇发颤,自觉承担不起,半晌后低声道:“你不必为了我而如此涉险。”

    崔净空语气平淡,却不容冯玉贞逃避:“不,是我甘愿如此。”

    车内无言。

    南门水泄不通,马车只得绕远从东门进,人声由远及近,各式各色的灯箱映照地街上亮如白昼,马车在一家酒楼之前停下。

    崔净空已预先定好,门口自有一位掌柜上前,领着二人上楼,进了挂着“云水间”的雅间。

    这会儿站定,崔净空抬手招她走近,冯玉贞这才看清,他今日并未如从前一般身着华美锦衣,身上只是一件形制普通的水碧长衫。

    崔净空生得宽肩窄腰,什么衣衫套上去都撑得起来。冯玉贞跟着他的时候,一手理料他的四季常服。因年岁轻,颜色也好,不愿意叫他显得太过老成沉闷,所以多为其添置浅色衣物。

    后来冯玉贞跑了,崔净空对这些更不上心,有什么就套什么,自重逢后,冯玉贞总见他穿玄衣,衬得神情肃冷,叫人畏怯。

    如今陡然换一换,令她眼前一亮,水碧的衣料折在他的面容上,眉宇间擦上一抹清亮,隐约可以看到十七岁时尚且青涩的轮廓。

    她被这人极盛的容貌一晃,崔净空引她坐到对面。冯玉贞右手边便是围栏,眼睛往下一瞧,正巧对着戏台,真是顶好的位置。

    戏台上正咿咿呀呀演着,丫鬟打扮的旦角唱道:“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

    她支着下颌,听得入了迷,连菜上全了也不知晓。直到崔净空唤了一声,她方才扭过头,桌上飘来饭菜香味,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全是对两人口的家常菜。

    崔净空起手,将那盘浮着红油的剁椒鱼头换到她面前,他记得冯玉贞喜辣,却不太能吃,抬眼温声道:“少吃些,小心辣得口舌发麻,别的也吃不下了。”

    第105章

    微醺

    酒楼的一层热闹极了,尤其是挨着戏台那块,喝彩鼓掌之声不绝于耳,虽说他们所在的二楼雅间清净,然而也不免沾了一点喜庆的氛围。

    这顿饭吃得很顺心,唯一不甚令崔净空满意的,便是冯玉贞的一颗心全然被菜肴与戏曲吸引了,半点没落到他身上。

    他掀起眼皮,见对面的女子已经放下筷子,两手支着桌沿,面色微红。她不爱涂抹脂粉,皮肤清透而莹润,杏眼望向戏台,两片软唇略微张着,唇角略略泛起一点细微的笑纹来。

    趁冯玉贞聚精会神之际,崔净空细细端详了她许久,愈看愈觉得这人怎么生得处处都秀致极了,十足熨帖他的心口。

    小二打起帘子,照客人吩咐,将一坛竹叶青轻手轻脚捧到桌上,崔净空才从冯玉贞脸上收回黏连的视线,他颔首示意,小二端起几个空盘子,又悄无声息下去了。

    酒坛已提早开了封,崔净空之前从未见冯玉贞饮酒,不清楚她的酒量究竟如何,以防万一,先只用浅腹的小酒盅打头阵。

    他将一盏白瓷酒盅搁到冯玉贞手旁,狡猾的个性又兀自使坏,并不出言。

    概因酒盅同茶盏相仿,冯玉贞又看戏起意,眼睛都没瞟过来看一眼,只以为是寻常茶水,就手端起,倾杯往口中送去,却不料,灌入的是微苦醇厚,又带有辛辣之味的酒水。

    冯玉贞丝毫不设防,又碍于酒盅太浅,一下喝进去大半杯,立刻被陌生的酒液呛得咳嗽连连,登时间从脸红到了耳根,这回真像是抹了一层殷红胭脂似的。

    低头一看,哪儿是什么茶,杯里分明是金黄翠绿的酒!

    冯玉贞是真的滴酒不能沾,前世今生也只在婚宴上抿过两口米酒,只觉得酒气冲头,怕当众出丑,随即不敢喝了,之后全赖于崔泽替她挡着。

    这时候,一只大手很及时地过来抚她的脊背,手掌贴在她颤动的肩胛骨上,自上往下顺了两遍,冯玉贞扶住他递过来的胳膊,勉强止住咳嗽,眼睛也被呛红了,湿漉漉的闪着水光,眼尾滚着未垂落的泪珠。

    冯玉贞拿袖子胡乱擦了擦口唇,红眼睛里冒着火,回头质问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崔净空立在她身后,俯身将她手里的酒盅不动声色地夺过来,脸上带着歉意,不安道:“你喝不了酒?怪我看你今日与我出来,难得这样欢愉,想着饮酒助兴,竟弄巧成拙了。”

    既然是好心办坏事,也自然不好多加指责,像她这样酒量小的也不寻常,冯玉贞压下疑心,委实没心力去细想,方才喝得太猛,脸颊发烫,脑子也不免晕乎乎的。

    她撑着头,拿指腹揉了揉额侧,阖住眼,嘴里飘出来一句有气无力的话:“你别动了,我自个儿缓缓。”

    冯玉贞因而错过了崔净空意味深长的笑容。男人从容不迫地直起身,复尔坐到女人对面。

    崔净空捏起那个酒盅,贴上嘴唇,仰头将杯里残余的酒液一口饮尽,眼睛自始至终没有放开她,逡巡于她潮红的脸和不自觉咬住的下唇。

    缓一缓是醒不了酒的。

    崔净空舔去唇上的酒液,将正对着戏台那面的帷幕放下,他想,这不能怨他,实在是凑巧,谁也不成想冯玉贞居然是一杯倒,两三口下去就醉了。

    “贞贞?”冯玉贞低着脑袋没动静,崔净空又轻声唤了一声:“贞贞?可还听得清吗?”

    冯玉贞一阵缄默,连揉头的手也渐渐停滞不动了。崔净空继而伸出手,盖住她另一只搁在桌上的左手,慢慢地十指相扣。

    他不由得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方才还不让他牵,现在却管不了他了。

    崔净空占了便宜,正得意窃喜,却看到本该熟睡过去的女人从手臂上支起脑袋,迟缓地盯着他们两人相覆的手,拧眉慢吞吞道:“你是谁?”

    还以为冯玉贞清醒过来了,崔净空放下心,他哄骗道:“我自然是你夫君。倘若不是你夫君,又怎么敢牵你?”

    冯玉贞倒也不反抗,她很认真地瞧了这张清隽的玉面半晌,坚定地摇摇头,出言道:“你不是他,我夫君不长你这样。”

    要么说她对付崔净空已然磨练出了一套本事,神志不清的时候也不叫崔净空舒坦。

    这么短短一句话,崔净空的镇定自如霎时间烟消云散,面容之上不受控地横生出戾气,嗤笑道:“你我二人名字都登在一起,你还想找谁?”

    崔净空还有更多未尽之语憋在喉咙里,跟卡了个枣核似的不上不下,嫉恨如同燎原的火,他无数次地设想过,倘若先来者是他,当初娶了冯玉贞的是自己,她也会这样执着的经年不忘吗?

    崔泽早死了八百年,为何你偏生对他如此长情,念念不忘,对我却刻薄至此?

    “骗子,”她嘴里嘟囔了一句,面色红润,摇摇晃晃试图站起来:“我要回家……”

    崔净空怒气未消,可一看到冯玉贞脚下趔趄,又顾不上那点怨气,起身环住她的腰肢。

    冯玉贞这下不折腾了,顺从地依偎着他,侧脸压在他胸口,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睫毛上悬着泪珠,乖得出奇。

    一颗心跟泡在春水里似的,百转千折也不为过,崔净空束手无策,他暗叹了一声,搂紧了她,用唇贴了一下她的额头,领人下楼坐车。

    走出酒楼,凉风骤起,吹拂至脸上,夹杂着几点湿意。原是不知何时斜起稀稀疏疏的雨,江南道总是阴雨霏霏,立夏后尤甚,行人纷纷撑起伞,街上的灯箱也在雨中飘摇不定。

    田泰瞥见他们从酒楼出来,主子将夫人搂在怀里,严严实实护着。他赶忙走上前,撑开车里放着的油纸伞举在两人头顶,低声问道:“主子,还去放灯吗?”

    崔净空怕冯玉贞待会儿睡过去,呆在外面着凉了,得不偿失。于是搁置了先前的计划,压低声音道:“罢了,送她回去。”

    刚要踏上马车,臂弯里忽地传来轻微的挣扎,许是方才迎面一吹,冯玉贞略略醒了酒,恢复了一些神智。

    温热的大掌紧扣着后颈,呼吸间全是男人身上清冽的气味,冯玉贞喘不上气,本能提肘推了推他。

    崔净空松开手,见人自己能站稳,知晓这是清楚了点,手仍在她身后虚扶着:“去河边走走吗?”

    脑门一跳一跳地胀痛,冯玉贞抬手扶额,又不经意间嗅到袖口飘来的酒气,颇有些反胃。她面色发白,身体不适,更不想在车厢里闷着,片刻后点头答应:“好。”

    接过田泰手中的伞,崔净空稳稳举着,伞面朝冯玉贞倾斜,只是对于一男一女而言,一把伞所能庇佑的地方还是极为有限,连着串儿的雨珠自伞沿滑落,打湿了男人的肩膀,晕出湿痕。

    人们多是向南而行,出城回家,两人逆着方向,默契地避开人潮,行在一侧的青砖小路上。

    青砖湿滑,冯玉贞仍是微醺,不免脚下打滑,崔净空留神在她身上,敏捷出手搀了两三回,最后一次干脆不再放手,牢牢握住了她的肩头。

    夜色深沉,总归身旁无人,又或许是雨夜湿冷,冯玉贞默许了这点亲近。两具躯体互相取暖,两个人一路静谧地走到河堤。

    冯玉贞驻足,微风撩起裙摆,她将碎发勾至耳后,不适感消减许多,脑中的迷雾也被吹散了七七八八,方才酒楼里的事也记起来了。

    河堤不复白日的喧闹,夜色笼罩下的江河宽广而沉默,它驮起无数河灯,点点荧光随着水流蜿蜒曲折。

    她低下头,恰好一只船灯飘至脚下,俯身下去,见船中的烛火忽明忽暗,颤动摇曳,眼见便要彻底熄灭了。

    “既然来了,不若也来试试放河灯罢?”

    冯玉贞支起伞,闻声望去,方才去而复返的崔净空手头提着一盏花灯,刚刚从一旁的花灯架上买的,是并蒂莲的样式。

    崔净空将唯一的伞留给了她,如今下颌垂着水珠,雨水打湿了浅色的衣襟,颇为狼狈,却还不忘一手盖在花灯之上。

    冯玉贞的视线落在灯上,她忽而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某一个夜晚。也是身前的人,同样手持着一盏祈福的灯。

    远处传来轻雷,雨下急了,冯玉贞踮起脚,将伞移在他头顶,摸出帕子,为他轻柔擦干脸上交错的水痕。

    崔净空尚在等她回复,今夜冯玉贞的温柔令他生出许多希冀,她将半湿不干的帕子握在掌心,平静道:“空哥儿,我们放不了。”

    她垂下眸,盯着这朵并蒂莲,神色不明:“就算放上去,不久也会被风吹灭,反倒不吉利了。”

    她说得不无道理,只是谁知晓今晚忽然刮风下雨呢?平白耽误了好时机,崔净空朝河里瞄去,见漂浮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仍不肯轻易放弃,又劝道:“我看有许多都是亮着的。”

    他走上前,将灯捧到她面前,想用上面精美的花纹讨她喜欢。冯玉贞并不伸手去接,脸颊融在暖黄的灯光中,眼眉更为温婉,嘴上却再度出言拒绝:“算了。”

    看来今日是不成了,崔净空不再强求,退而求其次道:“好,那我们便过几日,天气晴朗时再放。”

    可冯玉贞又一次拒绝了。

    崔净空身形一顿,随着一次又一次不变的拒绝,他提着并蒂莲灯的手僵僵垂落下去。

    男人盯着她的脸,他语气沉沉道:“究竟是不愿意放,还是……不愿意同我一起放?”

    冯玉贞抬起眼,伞下两人四目相对,她不躲闪,启唇道:“空哥儿,我不愿意同你放。”

    第106章

    秘密

    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两道拉长的暗影于水波中震荡扭曲,只余一豆微弱的光晕,也同样飘渺无依。

    崔净空冷眼瞧着她,两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冯玉贞似无所察,甚至体贴地将伞又举高了些,一双杏眼宁静地回望,面上看不出悲喜。

    于这个风雨如晦的夜晚,崔净空忽而想起他们初搬到黔山县,他央人从京城重金代买的银钗,送至冯玉贞手上,妄图取代崔泽那几根简陋的发钗,最后自己却被冯玉贞弃如敝履,毫不留恋地扔下一句:“还你。”

    此时恰如彼时,原来冯玉贞并非是不喜欢发钗,不愿意放灯,归根结底是不欢喜陪在她身边的他。

    其实那时便做错了,不应该送发钗,他漠然地思忖道,应当打一对繁复的金脚镣才对。套牢两只瘦伶伶的脚腕子,拖着细长的链子,走动间发出悦耳的颤声,她甚至不用下地,由他锦衣玉食养着便好。

    冯玉贞什么也不必做,刺绣这样坏眼的活计他更不可能应许,只要呆在府邸里,如此一来,她便会用白软的胳膊、殷红的唇瓣迎他回来,而非吐露这些带着刀子的话。

    崔净空被她一句话激地心神不定,愈想愈觉得行差一步,分明次次都谋划的极好,偏偏只要看到她便不自觉心软下来,如此反复妥协,却又不得她欢喜。

    他攥得太紧,灯笼杆的棱角戳进掌心。崔净空语气淡淡道:“为何不愿?恕我愚笨,可是何处惹你不快了?”

    “并非如此。”冯玉贞望见他绷紧的下颌,只道:“倘若放了这盏并蒂莲,无异于松口答应同你合好。可是……”

    话音顿了顿,心腔里涌入一股凉渗渗的东西,或许是今夜吃了酒,冯玉贞鼓起些微勇气,她匆匆扭过头,旋而道:“可我这些日子思虑再三,实在觉得你我不甚相配。”

    不甚相配?

    哪怕是无理取闹都比这个借口来的强。崔净空笑了笑,并不作声,他蓦地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侧脸。

    冯玉贞的脸被风吹得湿黏发凉,大抵是他的手也不暖和,在指尖触及的刹那,她微微发抖,他的掌心里便好似藏了一只受惊的小鸟。

    崔净空脸上展露出讥讽的神色,口中宛若诉说爱语一般,轻慢道:“那依贞贞的意思,究竟谁才与你为良配?兄长、木匠还是那个孙嘉良?还是只要换作是我,便总也不成?”

    折戟沉沙数次,又被拿这样的话搪塞,在她这儿受的闷气好似无穷无尽一般。

    心头潮起被戏弄般的怒火,崔净空的声音彻底冷下来:“冯玉贞,你无非是得意我现在心全系在你身上,不敢委屈你分毫,倘若我此刻失去顾虑,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

    他们在风雨中站立许久,女子的衣裙下摆蹭湿一截,连同梅染的绣花鞋也洇湿了鞋尖儿,脚趾冰凉,寒意侵入,那条医好的左腿骨头缝间泛起些微刺痛。

    又或许是他说的话太重,冯玉贞的身形不禁瑟缩了一下,她忍着不适,解释道:“跟他们无关,只是我与你之间的事。”

    女人的声音几乎被雨声覆盖,崔净空目光往下,扫过她的左腿,急雨如箭,伞柄摇晃,她撑伞的手臂于无助抖颤。

    有那么一瞬,崔净空的确想过要扭头就走,扔下她于疾风骤雨间寸步难行。不必去管,叫她吃一吃苦头……

    只听到若有若无的叹声,那盏并蒂莲灯“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冯玉贞被一条结实的手臂箍住腰身,只有脚尖略略着地,崔净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还因为窝火闷着气音:“藏好了,别探头。”

    他长腿三四步跑到方才河堤对面的那家花灯铺前,门店刚打烊,冯玉贞手里的伞东倒西歪,不起效用,崔净空几乎一路冒着雨。

    他却不管自己,只顾把怀里人后脑压进胸前,伸手敲门:“打扰了,可否容我们在此地避雨片刻?”

    冯玉贞本能地揪着他的衣襟,崔净空出声时,他的嗓音连同跑动后砰砰的心跳声一并清晰地送至耳中,将她的心也带得快了些。

    店主从门缝向外,窥见原是最后一位前来买灯的客人,复观崔净空容貌举止出众,不似奸恶之徒,遂开门收留了他们。

    冯玉贞勉强还算体面,崔净空的水碧长衫却委实湿了大半。概因不知雨水何时才歇,他递出一两银子,烦请店主升起火盆,烧柴取暖,另从后屋扯出一方薄被。

    店主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崔净空没了别的要求后,他跟生怕对方反悔似的钻进后屋。独剩两个人于挂满各式各样花灯的门店内,坐在柜台后唯一的那张长凳上。

    将薄被盖在冯玉贞膝头,接着又把火盆踢到她左腿边,做完这些,崔净空盯着女人湿透的绣鞋蹙眉,可到底碍于出门在外,不好更替,只得移开视线。

    安顿下来,静定了半晌,屋里的阴冷被驱散大半,崔净空切中要害,单刀直入道:“可想好了说辞来应付我——何为所谓的‘不甚相配’了吗?”

    冯玉贞低着眼眉,好似看着脚旁的柴火出神,一手来回折弄的衣角:“空哥儿,若是我答应了你,之后呢?我便随你回京成亲吗?”

    崔净空的确是这般设想的,从前他不屑一顾,如今仔细勾勒出具体的场景:到时冯玉贞定要凤冠霞帔,思及银烛高烧,她朱唇晕酒的动人情态,崔净空忽而便懂了“洞房花烛夜”这个原先模糊的词。

    抛开乱乱纷纷的思绪,既然冯玉贞如此发问,那么心中必对此有所疑虑,言多必失,崔净空遂只简单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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