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隔着衣料,齐绍也能感觉到靳奕掌心的温度和力道,那样炙热的紧握让人心惊,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抬眼望向对方。
二人视线刚一相触,未及交缠,就又飞快分开,齐绍重新垂下眼帘,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
靳奕喜形于色,还沉浸在故人重逢的喜悦中,不容拒绝地牵着齐绍拾阶而上,赐他上座。
而后招来宫人传膳,目光灼灼地对齐绍道:“爱卿劳苦功高,今日就只当是家宴,不必再拘礼。”
齐绍颔首应是,却仍礼节周到,不曾逾矩分毫。
少顷,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奉来一道道珍馐美味,摆满了整张宽大的桌案。
天家规矩森严,食不言寝不语,同一道菜食不过三,两人心思显然也都不在用膳上,不多时,便同时放下了玉箸。
靳奕见状,含笑开口道:“天色已晚,夜路难行,爱卿不如就在宫中歇下。”
齐绍走之前还答应了家里的小徒弟要早些回去,拱手道:“陛下,这恐怕不合规矩。”
他语气恭谨,神色认真,没有一丝作伪地推拒,靳奕面上的笑意渐渐僵在嘴角。
都到了这时,靳奕怎会还察觉不出齐绍对自己的疏离?他其实也早有预感,只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局面罢了。
靳奕对齐绍的脾性再熟悉不过,自然不必分说就明白对方的所有顾虑——可齐绍顾虑中那些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他怎么会伤害齐绍呢?
齐绍一生的苦难皆因他而起,是他害了齐绍,而若不是为救齐绍还朝,他也绝不会争这个帝位。
靳奕六岁上国子监,齐绍便是他的伴读,他们自幼一同长大。
那时齐老将军还未战死,齐绍只是个身无官职的世家子弟,靳奕也还是一心只想做逍遥王爷的闲散皇子,所有的纷争都尚与他们无关。
他们约好了等靳奕十八岁出宫建府,便要做邻居、要做一生一世的好兄弟。
其实靳奕才不想和齐绍做什么好兄弟,他喜欢齐绍,想要和齐绍在一起,只是怕说得太直白,吓着了这一根筋的小将军,便想着来日方长,等齐绍自己开了窍,再捅破这层窗户纸。
那是靳奕此生中最快活的时光,那时他们都还那样年少,还不知这世间的阴差阳错竟能残忍如斯。
后来朝中风云变幻,齐老将军死在北疆,齐绍作为他的独子,于败军之际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皇子非分封不可离京,靳奕在父皇寝殿外跪了一整夜才求来一个恩典,他孤身送齐绍出征,一路送到玉门关前。
齐绍那时答应他,待到夏军荡平狄虏、北封祁山时便会归来,再与他同游上京,轻裘白马,并辔同行。
谁知一去便是十余年,齐绍再回京时,等来的已是要去北狄和亲的圣旨。
靳奕四处为齐绍奔走,想争取一线转机,可当初他为了明哲保身已脱离朝堂太久,他没有党羽、没有实权,便根本没有话语权。
那道圣旨下来时,靳奕失态到在朝会上与父皇高声争执,当庭对一力主张和亲的丞相沈琢大打出手,而后被大怒的皇帝勒令回府禁闭自省。
齐绍离京那日,禁军将三皇子府包围得水泄不通,靳奕被困在偌大的宅院中,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就在隔壁,就那样被捆着送出京城,送到狄人的狼窝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靳奕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沈琢就是在那时候登门造访的。
靳奕与这位沈相的孽缘还要追溯至许多年前,那时他们尚未势同水火,甚至交情不错——只因沈琢表字成玉,恰与齐绍的承煜同音,靳奕觉得他们有缘。
靳奕承认是自己有错在先,是他醉酒误事,错把此成玉当成了彼承煜,欠下了一夜风流债,都是他的不对。
沈琢想要他如何赔罪,他都愿意接受,但为什么要迁怒到齐绍头上?
齐绍是大夏的镇北将军,保家卫国、尽忠职守,从未有过一点错处,究竟为何要被折辱至此?
儿女私情与家国大义,孰轻孰重,沈琢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就分不清楚吗?只是一时的意气之争,何至于此!
靳奕愤怒过,质问过,而后发现沈琢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就是喜欢把所有人都玩弄在手心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
沈琢告诉靳奕,他可以帮他夺嫡,靳奕本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可事到如今,却只有坐上那个位置,他才有权力调兵出征,去救他的心上人回家。
靳奕别无选择,所以就连沈琢提出那样龌龊的条件,他都答应了下来。
可他还是恨,尤其是他每每辗转从沈琢那里知道齐绍的境况时,那恨意便愈发膨胀。
他骂沈琢恶毒阴损,骂他不要脸、对他无比粗暴,沈琢却一点也不介意,还说什么喜欢——在靳奕看来,那根本不能叫做喜欢,只是沈琢想要满足自己恶心的欲望罢了。
那琼林夜宴上,御花园初遇时,清风霁月的探花郎,终究是在污浊的官场中,被浸染得面目全非。
但沈琢既喜欢这样,靳奕就满足他。
从前不问政事乃为自保,如今有了夺位之心,又有了一个权倾朝野的助力,靳奕一路顺风顺水,培植势力,扮猪吃虎,任大皇子与二皇子鹬蚌相争,他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
父皇丹药中夺命的朱砂,朝乾门城楼上穿心的箭雨,本不是靳奕放的。
沈琢出身沈国公府,本与父兄一样是二皇子党,为二皇子出谋划策算计大皇子,反手又把旧主出卖给靳奕,暗中为他铺好了所有的路。
所以他不杀伯仁,伯仁亦因他而死,他弑父杀兄、不仁不义的罪名已经坐实。
不过那都无所谓了,靳奕登基称帝,第一件事便是派兵攻打北狄,若不是那时京中局势不稳,他甚至想过要御驾亲征。
如今齐绍终于平安归来,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偿所愿,却忽然在那高高的御座上,发现了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番外、宴琼林
【作家想说的话:】
沈琢番外
沈琢自幼便知道,自己同正房的大哥与三弟是不一样的。
他虽也是沈国公的儿子,却是个侍妾生的。
说是侍妾其实都已经是抬举,他的母亲不过是个扬州瘦马,不知被谁送到国公府上讨好,哪怕侥幸生了他,也没能母凭子贵享几日清福,产后体弱没几日便去了。
沈氏这辈从玉,他的大哥与三弟分别叫沈珩、沈珣,都是美玉,他却得了个“琢”字。
沈珩七岁便做了二皇子的伴读,沈珣到了年纪也入了国子监,唯有沈琢从无人管教过问,连开蒙的夫子都没给他请,全当从无他这个人一般。
若是他生来驽钝也就罢了,大抵并不会懂得自己受到了何等苛待,偏偏他天资聪颖,扒着窗根偷听便跟着大哥的启蒙夫子识了字。
父亲每每考校大哥的功课,沈琢都会在心里悄悄地跟着答,他躲在角落里,看着父亲慈蔼地夸奖大哥,不免生出一丝羡慕来。
其实若父亲问他,他定能答得比大哥更好,但为什么父亲总不肯多看他一眼呢?
他似乎明白,也似乎不明白。
他亦想得到父亲的青眼,没忍住在大哥答完后出声也答了一遍。
沈琢不仅背得那书中原文,还能解其中之意,沈国公唤他出来,终于第一次正眼看了他,仿佛头一回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后来沈琢便也有书可读了,不过不是国子监,而是京郊的书院。
但饶是如此,他也已万分知足,暗自立誓要发奋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出仕朝中,为父亲分忧,为沈氏效力。
景康二十三年春,沈琢年方及冠,便已一路过关斩将进了殿试。
一殿的贡士中,就属他生得最为出挑,瘦削挺拔的身形如松如竹,一张肖似母亲的脸孔宛若好女,令那丹陛上方昏昏欲睡的帝王精神稍振,龙颜大悦,随手一指便将他点为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
翰林院乃是储相之地,虽也有一储到老的,但总归是前途无量。
于是琼林宴上,沈琢亦成了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众人推杯换盏、恭维应酬,他忽而有些透不过气来,借醉躲到御花园中散心。
同榜的进士里也有几个和他一样的,一同暂时离了席,到僻静处偷个闲。
春日御花园中风景如画,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正高谈阔论,沈琢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成玉?是你么?”
沈琢心下微讶,一回头,便见那一树艳若明霞的海棠花下,立着一个形貌昳丽的少年郎。
那少年身形挺拔修长,绛色蟒袍加身,玉带金冠束发,年纪约莫十六七岁,修眉朗目,望着他的眼眸中盈满了快要溢出来的欢喜。
月色溶溶,海棠如醉,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沈琢怔了怔,想起刚才似乎在宴席上见过这少年,乃是当朝三皇子靳奕。
只是那时隔得远,他没有看得很分明,直到此时才看清了。
靳奕挑了挑眉,笑意盈盈地问他:“你便是‘成玉’?”
他躬身朝靳奕一拱手:“回禀殿下,下官姓沈,名琢,表字成玉,取自‘玉不琢不成器’,让殿下见笑了。”
少年面上笑意更深,真心实意地抚掌夸道:“好名字!沈大人君子如玉,倒是人如其名。”
兄长与幼弟皆有长辈赐字,只有沈琢的字,是他自己取的。
成玉,成玉,还暗含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野望。
听靳奕这样夸奖,他面上微红,颔首一揖,谢过贵人谬赞。
那少年皇子却摆摆手,让他不必过谦,又同他说了几句话,才转身走了。走之前,还又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那一眼,便教人一见误终身。
本朝三皇子靳奕,是出了名的逍遥皇子,从来无心政事,不喜争权夺势,除了吃喝玩乐、斗鸡走马,也爱看些闲书古籍。
翰林院中藏书浩如烟海,他无事时便常借故往那处去,而沈琢恰巧被打发去纂修前朝史书,两人一来二去,倒渐渐熟识起来。
靳奕与传闻中并不一样,他其实也有经世之才,比之两个皇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选择了明哲保身,才隐而不发。
沈琢为他暗自可惜,靳奕却从不以为意,他本就无心于储位,将来做个逍遥王爷也乐得自在,还一心惦念着将来出宫开府,要如何如何快活。
后来靳奕当真出宫建了府,就建在镇北将军府隔壁,离沈琢置办的宅子也相隔不远。
沈琢仍旧与他平淡如水地交往着,偶尔能见上一面,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个礼,便觉得无比满足。
直到那一日,沈琢新得了一本古诗集,总想着靳奕或许会喜欢,鼓足了勇气方才递了帖子上门拜会。
靳奕收了那诗集,不仅留他用晚膳,还同他喝了半宿的酒,沈琢受宠若惊,拘谨得都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醉得双眼朦胧时,靳奕忽然抱住了他,一叠声地唤他的表字。
“成玉,成玉……”当初的少年皇子已是青年人的模样,含着酒气的低语灼热醉人:“你可知……我钟情与你?”
沈琢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稀里糊涂便红着脸应了他:“殿下,臣亦钟情于殿下。”
而后便是一夜荒唐。沈琢知道靳奕醉了,他原本也是可以推开对方的,可是他没有。
靳奕说喜欢他——还从未有人说过喜欢他。
沈琢只感觉下半身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疼得咬破了嘴唇,但只要靳奕俯身吻一吻他、唤一声他的名字,他的心里便如同灌了蜜一样甜。
翌日清晨,靳奕宿醉醒来,发现沈琢在自己怀中,第一句话却是问:“怎么是你?”
沈琢那时还晕乎乎的,满心只有欢喜,并未多想。靳奕沉默地披衣下榻,唤人备上热水与干净的衣衫,待沈琢起身打理好,又特意派了一顶软轿送他回府。
他一回去就发起了高热,连着告了几日病假。
一连数日,三皇子府上遣人送来许多珍贵的药材与古玩玉器,几乎堆满了小小的宅院,沈琢不大好意思收下,却也舍不得拒绝。
靳奕亲自来看他,他更是高兴得忘了还没好全的伤处,下床到门外迎接。
然而靳奕却是来向他道歉谢罪的,说是那夜酒醉情迷,错把他认成了别人,才做出了那等冒犯之事。
原来……竟是如此么?沈琢一颗滚烫的心霎时如坠冰窖。
那日他最后是如何送靳奕离开的,他已经不记得。
他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地回到翰林院,方才从同僚口中得知,靳奕醉酒那日,北疆八百里加急战报送抵京城,镇北将军齐绍力挫北狄,身受重伤,命在旦夕。
所有的迷雾就此揭破,真相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会错了意。
靳奕一直钟情的,乃是镇北将军的独子,齐绍,齐承煜,而非他沈琢,沈成玉。
那齐小将军的名字,沈琢也是听过的。
他是靳奕的伴读,与靳奕是总角之交,打小就在一起长大,在京中时就已是出了名的金鞭美少年,到了北疆更是声名鹊起,被边关百姓当做守护神一般的人物。
靳奕中意齐绍,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他只不过是个拙劣的后来者,没有任何优势与齐绍相较。
道理沈琢都懂,但他不服气,不甘心。
为什么上天总是如此不公,难道只因他生母卑贱,便命该如此,什么也不配拥有么?
他偏不相信,前程也好、情爱也罢,不属于他的,他亦偏要得到。
一念之差,就此入了魔障。
沈国公府早投效了二皇子党,父兄要他去讨好皇帝,为二皇子铺路,他本不愿去,才白白在史书典籍上蹉跎了这些年。
不过如今悔悟也为时未晚,老皇帝近些年在床事上愈发力不从心,转而喜欢起玩弄男子,最中意的便是如沈琢这般清雅的人物,在床笫间折磨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沈琢无比恶心,也让他再一次明白,父亲与兄长从未真正将他当做一家人。
他不过是一颗棋子,无用时便丢在一边,有用时便赏个好脸色,若将来二皇子当真登位,恐怕第一个就要将他这奸人铲除。
他自有自的谋算,看破却不说破,一路忍辱负重,凭风借力,青云直上。
沈琢终于发现,做一个佞臣、权臣,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肆意搅弄风云,原来是如此快活的事。
他不仅能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也能恶意地摆布他人的命运——送齐绍去北狄和亲,便是沈琢一力促成。
他早早布下了棋局,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那愚忠的镇北将军果真甘愿领旨,许久没有上过朝的靳奕,破天荒地在朝会上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同他争执不休,甚至失态地扼住他的脖颈、双眼赤红地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沈琢只是笑。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或许一切只怪那一年琼林夜宴,御花园中,海棠树下,靳奕错唤了他的名字、多看了他一眼。
从此,便是他们一生万劫不复的开端。
44、求不得
然而即便到了这地步,靳奕仍不肯死心,他怀抱着最后一点期望,放低放软了声线道:“承煜,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生分了?”
齐绍垂下眼睫,躬身拱手,靳奕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坚持重复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靳奕沉默地盯着他的发顶半晌,忽的生出一股恼意,气极反笑,冷声道:“若朕说这是皇命呢?齐将军遵还是不遵?”
说罢,不等齐绍反应,便扬声挥退了所有宫人:“都给朕退下!关上殿门,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进殿打扰。”
宫人皆应喏鱼贯而出,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合上,偌大宫殿中,只余下齐绍与靳奕二人。
良久,齐绍终是抬起头来,深深望向面前的君王。
没有任何旁人在侧,他第一次重新直视靳奕的面容。
那是一张足够俊美的脸孔,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后,更将靳氏皇族一代代用绝色美人改良的血统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张脸齐绍曾无比熟悉,即使过了这这多年,他也几乎记得对方的每一个神情,少年时的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皆历历在目。
可此时靳奕这样冷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却只觉得陌生。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们终究要与过去告别,或许就在今夜。
齐绍胸中涌起莫大的悲凉之感,面上仍不动声色,唯有眸光闪烁,沉声道:“陛下圣谕,臣不敢不遵。”
靳奕愠色更浓,眉梢挑起,虚做了一个让的姿势,口中不无讽刺道:“齐将军,请吧。”
齐绍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当真跟着他进了内殿。
内殿里竟还摆有另一桌酒席,不似方才大殿上的丰盛豪奢,只是几碟糕点小菜、两壶清酒,一张矮桌不大不小,刚够两人把酒对酌。
靳奕在那桌案旁席地坐下,抬了抬下巴示意齐绍道:“坐。”
齐绍遂亦矮身屈膝,正襟危坐。
他垂眼便瞥见桌上的物事,芸豆糕、芙蓉酥、青梅酒……皆是从前靳奕的母妃良妃宫中的吃食,是他喜欢的样式。靳奕竟都还记得,齐绍的眼眶忽而有些酸涩。
对面的靳奕已自顾自倒上了两杯酒,而后将其中一只酒盏推至齐绍面前,望着他话中带刺道:“朕赐将军饮酒,将军饮否?”
这一次齐绍终于没有再推拒,执起酒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