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为筹备婚礼,经常会有人送些东西来请哪吒过目。敖丙以为这次也一样,只是没想到送东西来的人那般粗心,直接放在地上。他弯腰拾起,放到桌上,等哪吒醒来再处理,就要出门去,然而跨出门槛之时,突然想到哪吒昨夜喝醉了,还不知何时才能醒来,若是要紧的东西耽误了可不好。
他指尖轻轻触了触木盒,盒盖只稍稍扬起一条细缝,熟悉的气息从木盒溢出,敖丙没来由得一阵心慌,未细想为何,手指一抖,盒盖被彻底揭开。
木盒里躺着一根三尺长的鞭子。敖丙怔怔望着那根龙筋鞭,都不需要仔细辨别,只从气息就能知道那是什么。
木盒里被关着的东西感应到主人,化身成一条透明质小青龙,发出一声清透的龙啸,昂头摆尾地从盒子里探出脑袋,似是在寻找目标,发现主人后,便如一道青色利刃般射向敖丙。敖丙下意识抬袖阻挡,可那本就是他的东西,他又如何挡得掉,小青龙终没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
他的身体不自然地一僵。而后挺直了背脊,像被什么钉在原地,久久地不动。
两千年的求不得与剜心之痛就这样措手不及地在他眼前铺陈开来。他在无望的苦海里浮沉,无人救得了他,直至在斩仙台心如死灰。
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下去,直至毫无血色,如同死人一般了,也依然一动不动。
眼眶突然酸胀,接着清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哭过,甚至在受尽磨难的岁月里,他也从未流过泪。
木然地抬起手在脸上蹭了一下,他看见手上一片红色。
他还是怔怔的,魂魄离体一般反应慢了半截,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是血泪。
也不知道咽下了多少东西,双眼才会涌出血泪。
他在桌边坐下,眼睛便看见床上的人,那个昨夜与他缠绵的,一千年前将他抽筋杀死的人。
各种情绪纷至沓来,他闭上眼。仿佛再也不愿多看哪吒一眼。是该恨的,也确实恨得不得了,可情根里仍有一丝眷恋。
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自己,敖丙站起身,捏出一道诀。
他极少私自下凡,其实只要他想走,满天宫无一人拦得住他。他不知道该去哪里,自从封星君以来,东海再也回不去了。
心乱如麻,他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雏鸟,找不到归家的方向,在外胡乱游荡。当意识到自己落在陈塘关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几日,他望着这个他曾生活过近百年的镇子,如今已有诸多变化,可每一处在他看来还是那样熟悉,熟悉到又在心口上添一道利落的伤。于是他落荒而逃。
他又落在灌江口的神主庙前。这个残害他的地方,竟也是他其次熟悉的地方。
杨戬正准备上天宫拒绝当哪吒的主婚,迎面撞上失魂落魄的敖丙,不由顿住了脚步,上前关切道,“星君怎么了?”
突然的声音惊得敖丙瑟缩了一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杨戬出现在自己前方。他茫然地看向杨戬,认出这个人当初也是帮凶。他冲上去,想揍他,可是拳头捏紧了又松开,只是不解地问,“真君,小仙当初究竟犯了什么错,你二人要置我于死地?”
他是真的不理解。难道就因为他痴缠了两千年?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连痴缠都算不上,他只是单方面地等在天帅府外面的梨树下,等了两千年。
杨戬惊愕道,“你都想起来了?”
敖丙又不想知道答案了,他一语不发地在神主庙前的落拓台阶上坐下。
杨戬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陪着他坐着。
日转星移,竟然就这样坐了三日。有个人肯陪着自己坐着,敖丙终于觉得神智回来一些。
可他还是不想回天宫,不想看见那个人,想在这里赖一日是一日。杨戬沉默地坐在他一丈远的地方梳理着黑子的毛。
敖丙忍不住问,“真君选的是哪一杯酒?不记前尘还是忘记当下,为何真君没有忘记黑子?”
杨戬奇怪地转过头,迷茫道,“星君是什么意思?”
敖丙道,“封神台前的两杯酒,真君选的哪一杯?”
“没有啊,”杨戬彻底迷茫了,甚至以为敖丙是不是记忆又糊涂了,“没有酒。”
敖丙倏然站起身,疾步走到杨戬身边,盯着他的眼睛,“真君的意思是没有选酒?”
“没有。”杨戬确信。
一阵头晕目眩,敖丙又问,“三圣母呢?”
“婵儿那时还小呢,与我一道,也未曾饮过什么酒。”杨戬笃定。
敖丙只觉得天旋地转,头脑中一片浆糊,原来竟只有他与哪吒被逼选了酒么?
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心中连日来的郁结伴着疑惑,挤压得他猛吐出一口血。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凡间八月十五,桂香飘扬,是凡人们祭月、赏月的节日,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神主庙前摆下了桌案,杨戬朝桌面吹了口气,灰尘四起,给他自己呛了一下。已记不清这是几年来,有人在团圆的节日和自己一起吃月饼。以前这种节日,都是他、黑子、杨婵三个一起过的。
好几年前,杨婵被一个凡人勾跑了,再没回来过。起初他没发现,还是极东的仙岛上,一只石头化的臭猴子告诉他的,等他后知后觉提着三刃刀赶到华山时,杨婵已经连孩子都生出来了。天规里仙凡有别,若是被上头知道,不知要怎么惩罚妹妹,他又气又无奈,心一横,把妹妹关进了华山底下。
可站在华山脚下,他的外甥吮着大拇指,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他,软糯糯怯生生喊一声舅舅时,思绪穿过光阴的河流,想起那个拿着劈山斧,要劈开桃山,救出自己母亲,倔强的三眼少年。
多年过去,命运轮回,他终于也成了同上头那位一样,冷心冷情的天神。
只是仍心有不甘的,所以离去时,劈山斧丢在了外甥的面前。傻乎乎的外甥没见过这么大的斧头,寒光闪烁,还被吓了一跳。
在这个团圆的节日,敖丙寂寥地坐在自己身侧,紧抿着薄唇,不发一言。杨戬甚至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他用袖子在桌面上胡乱擦了一把,摆出一碟集市上随手买的月饼,拿出两个工艺拙劣的酒盅,又掏出一坛酒。
黑色的酒坛子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是他从戏班唱灌口神的那个小花旦那偷来的。如今不能叫小花旦了,该叫老花旦。老花旦终究未能大红大紫,仍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梨园弟子。这么多年过去,戏唱的就那样,酿酒的手艺倒大涨,其中桂花酿尤其好,口感醇厚,酒液滑入腹腔许久仍能体会口齿余香。
老花旦没有家人,八月十五是别人的团圆,与他无关,他在这一天只择桂花酿酒,也算忙碌。酿完不喝,埋在后院的槐树根下。
便宜了杨戬。杨戬每年偷酒,偷出了心得:埋了五年的酒口味最地道,年数少了不够甘醇,年数久了颇浪费。
揭开酒坛子上的封盖,他凑上去一闻,酒香桂花香一齐冲入鼻腔,口中津液立即勾了出来,咽一口唾液,招呼敖丙道,“星君,来来,尝一尝本君的珍藏。”
他挺好意思,嘴皮子一碰,就把老花旦辛苦酿的酒当做自己的。
旁边就是当初敖丙亲手砸出的野湖,月光下晶莹剔透宛若宝石,粼粼波光与清冷月辉一同洒在敖丙身上,皎洁清辉里,敖丙孤清身影显得更孤清。他看着湖面,头也未回,淡然应一句,“小仙酒量浅,还是不尝了。”
杨戬斟了两杯酒,踱到他身边,递出去一杯,“酒量浅才好呢,一杯就能晕晕乎乎,壮起胆子,面对不愿面对的事。”
酒盅里的酒轻晃出一丝涟漪,敖丙伸手接过,却没有饮下,脸背着光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静默了片刻,敖丙道:“真君曾说有愧于小仙,愿为小仙办一切事情,此话可还作数?”
“自然,”当初帮着哪吒做出那等糊涂事,一直是心中的一根刺,若是能拔出去,自然求之不得,杨戬凝色道,“难道要本君帮你把哪吒也丢一次斩仙台?本君也做得。”
敖丙笑了一下,仰头饮下酒。两人碰着盏,月色渐浓,一坛酒见了底。
“果然好酒,”酒盅置回桌上,敖丙站起身,喝的有些多,眼神发飘,但头脑还算清明,“是时候回去了,凡间虽好,到底不是小仙该待的地方。答应小仙的事,真君可莫要忘了。”
杨戬静静地站着,许久后嗯了一声。
回到天宫,天亮得明晃晃的。善财候在华盖府外,见他归来,疾步迎上前。
关切神色写满脸上,善财问,“星君从哪里来?累不累?要不要我备浴汤除除乏?”
他只字不提乌木盒子的事,也不提清晨太师在望见木盒时,是如何魂不守舍地离开的。
装过龙筋鞭的木盒还放在桌上,同敖丙离开前的位置一样,无人动过。房间空无一人。
必然是无人的。事情突然发展成这样,想来哪吒也无颜面对自己了。别说哪吒,连他自己都不知如何面对。知道他是因酒而认不得自己又怎样呢?锥心刺骨的伤不会消失。意识到是一场阴谋又如何呢?已被残害至斯,斩仙台的罡风利刃让他到现在依然无法重塑仙体。若不是灵珠转世,魂魄融在灵珠里,躲过一劫,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善财备好了浴汤,敖丙把自己完整得沉在水里。装作自己还是东海的幼龙,在水底下吐泡泡。气泡咕嘟咕嘟争先恐后的往水面涌,他睁开眼,用手指在气泡消失之前一个一个戳破。浴汤彻底凉下去,才发觉玩了一个时辰,天都快要暗了。
沐浴完,他换了一袭束腰白袍,墨蓝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脸色苍白着,浴后的清爽香气一缕一缕送到风里,素净得比寻常更像一位六根清净的谪仙。
他到院中石亭坐下,一盘棋刚摆下,门就被敲响了。
善财小跑着去开了门,片刻后,领着太白走进来。
太白一身道袍仙风道骨,抚着长须笑得如三月的暖风,老远就贺道,“恭喜星君,与太子爷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敖丙站起身迎接,望着这个并不熟悉的老神仙一步步靠近,暖风也化成利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就在不久前才得知,自己与哪吒选了莫名的两杯酒,这位老星君就踏流星赶来。
定然不是好事。
他抬袖行礼,将太白让到石桌前坐下,才问道,“不知老星君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太白挥了下拂尘,脸皮颤了一颤,敛去笑容,神色凝重三分,说道:“大喜之日将近,自然是随份子来的。”
敖丙很狐疑。他现在已经分不清天宫之人所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太白从袖中掏出一个红艳艳的锦盒放在桌上,向敖丙道:“还望星君笑纳。”
一本正经得真像来随份子礼的。可已经知道曾发生过那么多事,怎么可能还会有婚礼呢?
“恐怕婚礼……”敖丙低声道,“婚礼,不会如期举行了。这份礼小仙不能收。”
太白道,“先别急着推辞,打开看一眼也无妨。”
敖丙并不想打开。可心里明白,他是躲不掉的。早在封神那日他与哪吒就掉进了一个精心安排的天网。如今算来,这张网大概是要收拢了。
揭开盒盖,一道寒光闪过他的眼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望见盒子里静静放着一柄一尺长的匕首。
他怔了一瞬,茫然不解,“这是何意?”
太白道,“兵刃既已出鞘,当然要见血。”
敖丙压住心中的涟漪,问:“谁的血?”
太白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他不信星君真的不知道。天宫肤浅之辈只知道华盖星君长了张举世无双的脸,却不晓得华盖星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心思敏锐,又深藏不露,若不是这些年自己一直关注着他,倒也真被他那副与世无争的皮囊骗了去。话又说回来,也幸好这些年,各种规矩束缚得华盖星待人疏离客套,不然但凡与谁深交一些,这些事又如何瞒的下去。
尽管答得很含蓄,太白还是答了:“你所念所恨的。”
敖丙斟茶的手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看上去依然不解地问,“为何?”
许多事他已经在神主庙仔细推敲过,想通了一些,可还有许多细节百思不得其解。例如是谁在哪吒耳边一口咬定自己一千年前烧了私宅,又是谁在善财身上下了禁言咒,那两杯酒究竟是谁放的……
所有这些,分明是奔着他夫夫二人去的。他心中五味陈杂,却想不明白为何。总不至于是哪吒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罢?仇家便伺机报复到他二人身上。
太白抚着胡须道,“因为太子爷的名字写上封神榜的那日,天宫二十八星宿排了一卦,算出了太子爷的天劫。”
神仙不知要历大大小小多少劫,不值得大惊小怪,哪吒的天劫就在几天后,敖丙早就知道。至多不过量劫,哪吒道行深,地位高,根本不惧天劫,何必此时拿来说事。
除非……不是量劫?
敖丙的手指倏然抓住石桌的沿边,坚硬和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间,仿佛带起一道霹雳,混沌的头脑瞬间被劈得明白了。
在凡间总也想不明白的疑团,忽然就解开了,他盯着太白,“是无量量劫?”
华盖星君就是聪慧,一点就透。跟聪慧的人说话是一种享受,话只说三分他就能凭着慧心补齐剩下七分。
许多难堪就不必亲自出口。
譬如通天太师为魔丸转世,本不该也不能封神。其实通天太师也不该是魔丸的。天地至宝混元珠因仙气魔气缭绕,正邪不分,被元始天尊一分为二,一半灵珠一半魔丸。本要在合适时机引九天雷劫毁去魔丸,只留灵珠。这灵珠就是太师的转世。可龙族一念之差窃取了灵珠转世成幼龙,又将魔丸推入了彼时还是凡人的太师体内。太师就这么硬生生被逼成为魔丸转世。
原本,灵珠转世成幼龙,后应召成为华盖星君,魔丸就随他在凡间当个有异能的凡人,与随后正常的雷劫劈为劫灰也就罢了,事还算尚有转机。偏生魔丸历劫时,灵珠不顾生死跑去替魔丸挡了一遭。魔丸灵珠合体原本就是吸天地灵气,九天雷劫被他二人吸去了大半。雷劫不仅没能毁掉魔丸,反倒助他二人功力大增。
灵珠还好说,魔丸的功力这一增,六界就谁都奈何不了他。
到这里都还不算绝境。即便未来魔丸某天压抑不住魔性,为祸六界,至少有灵珠能挡一挡,再合天界众仙之力,倒不必过于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