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按在略有些发烫的额上,厌恶地挥了挥帕子。
略瞅了眼,我头皮猛地一紧。
我发现这些太监、宫娥说是在搬李昭的旧物和章奏,可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拔步床上的褥子掀起来了,还有人趴在地上,举着宫灯往床底下看。
而我的梳妆台,更是翻的一塌糊涂,连粉盒都打开了。
在找什么?
我的头一阵刺痛,忽然,我想起五月初晓春园宴会,在那天宴会过后,李昭得知我有孕,高兴之余,拿出早都准备好的皇后冕服给我看,当时我俩说了很久的话,后头我很困,窝在他怀里睡着了,依稀间听见他说了句什么来着?
越想就越记不起来,我急得直打自己的头。
睦儿瞧见我这样,赶忙跑过来,蹲在我腿边,担忧地连声问:“娘,您怎么了?啊?您脸色怎么这般差,别吓我啊。”
转而,睦儿恨得转身,次郎一声拔出刀,对准屋里搜查的太监们,厉声喝骂:“别搬了,都给本王滚!”
扳指!
我猛地记起来了,他说万一哪日他遭遇不测,让我把它找出来,还说藏到只有我俩知道的地方!
哪里?哪里?
我拼命回想,忽然灵光乍现,是了,应该是梳妆台下那个藏了我俩书信字画的暗格
!
我用余光看去,发现有个宫娥正站在梳妆台跟前的毯子上,怀里抱着我的首饰盒。
此时,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可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这个暗格。
人到急时,就会生出急智,我仍装作孱弱之样,扶着桌子站起,颤巍巍地走到睦儿跟前,扬手就甩了儿子一耳光,紧接着连推带打,将他逼到梳妆台附近,气得浑身发抖,斥道:
“把刀收回去!不许对爹爹有怨言,给我跪下!”
睦儿不可置信地瞪着我:“这些低贱狗杂种都欺负到您头上了,爹爹他喜新厌旧,您还替他说话!”
“跪下!”
我厉声斥。
睦儿气得脖子都涨红了,就是不肯跪,看见我快晕倒了,恨得一把扔掉刀,咬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抵因为梳妆台跟前跪了个以心黑手狠出名的小阎王,那些太监、宫娥也不敢在睦儿跟前搜查,相互打了个眼色,仿佛示意孙潇,什么都没找到。
孙潇抿唇,微微点了下头,上前虚扶住我,劝道:“王爷还小,娘娘您莫要生气。”
他左右看了遍,笑道:“都搬得差不多了,老奴这就回宫复命去。”
说罢这话,孙潇甩了下拂尘,带着太监和卫军们撤去。
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叹息,睦儿则恨得跪在地上咬牙切齿,等外头没动静了,火光消失了,只剩下潺潺雨声之时。
儿子忙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残泪,站起将门窗全都关好,疾步奔到我跟前,低声问:“娘,他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您刚才打我,是不是……”
“嗯。”
我爱怜地抚着儿子被打肿的侧脸,斜眼朝梳妆台那边望去
,轻声道:“那儿有个暗格,你去打开。”
谁知话音刚落,我就听见外头又出来阵脚步声。
这回倒不似方才孙潇那些狗杂种声势大,不多时,我听见外面传来阵指结叩门声,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秦嬷嬷和老陈率先进来,紧接着,又进来三个穿着蓑衣,头上戴斗笠的男人,离得老远,我都能感觉到从这三人身上散发出的冷煞之气。
为首的是个二十几的后生,瘦高挺拔,鹰钩鼻,眼睛狭长而锐利,模样仿佛有些像燕娇。而后面跟着的两个男人我认识,一个是武安公世子,如今的五军营中军都督何寄,另一个是龙虎营都督常煨。
我心里疑惑,他们俩不是在外督军,非诏不得回长安么?
这三人脸上带着风尘之色,显然是匆忙赶回来的,他们脱下蓑衣,赶忙上前来给我行礼。
“娘,这位就是赵童明先生。”
睦儿立在我身后,替我引荐:“赵先生本事可大了,这回儿子在北方积得些许薄名,皆是赵先生在后调度。”
紧接着,睦儿又给我介绍常煨:“这是常将军,这回儿子远赴洛阳,就是常将军在侧教导保护,他教了儿子好多排兵布阵之道,还传授了儿子一套枪法。”
“坐,赐座,快上热茶来。”
我含笑点头,吩咐秦嬷嬷赶紧端果子和茶水来。
何寄是礼哥儿丈人,乃我高氏亲族,素日里常见,所以比赵童明和何煨将军更自在些。他环视了圈狼藉的四周,足尖踢开地上的一个粉盒,皱眉道:“怎么,如今连皇后的居所都被搜查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快别提了。”
我摇头叹了口气,喝了几口热茶,顺了顺心口的憋闷。
转而,我望向何寄三人,忙问:“你们怎么回来了?是陛下宣召的么?”
何寄放下茶盏,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睦儿,皱眉道:“原本末将在外督军,非诏是不能回来的,今儿下午小王爷派人将威风营的将兵全都调走,末将心里已经有了疑惑,心猜长安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紧接着傍晚的时候,宫里的秉笔太监蔡居公公就拿着兵部虎符,还有陛下的谕旨来调兵,说陛下有旨,让五军营、龙虎营的将军和地方的将军对调,所有军务由兵部统辖调度。”
我吃了一惊,隐约知道李昭在月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紧张得眼前阵阵发黑,忙问:“你们接旨了?”
“并未!”
何寄大手一挥,皱眉道:“早在数日前,陛下就暗中命抚鸾司的黄大人给末将等人传旨,兵将不动,兵部、虎符还有玉玺皆无调兵权,此事绝密,不可外泄,末将等人遵陛下旨意,按兵不动!”
说到这儿,何寄和常煨互望一眼,二人登时忧上面庞。
何寄老拳紧紧攥住,忙道:“今日瑞王和宫里先后出现,末将等人察觉事有蹊跷,于是由我和常将军牵头,乔装连夜赶回京中,略在孙御史那里走了遭,得知这两日怪事连连,我俩并未进宫,第一时间来娘娘这儿问清缘由。”
我没说话,命睦儿去打开梳妆台下的暗格。
睦儿闻言,大步走过去,一把掀开地毯,直接用绣春刀砍断黄金锁头,弯腰,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都抱出来,全都堆在圆桌上。
我扫了眼,皆是旧日装了我和李昭私物的盒子,可在这些东西里,却多出只小小玉匣子。
我紧张得心咚咚直跳,让睦儿将宫灯端过来,添个亮。
随后,我手指轻触玉匣,一股凉意登时传来,我忙将盒子打开,赫然发现里面放着只扳指,是他戴了几十年的,还有一封火漆封住的密旨。
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泪如雨下,将扳指紧紧攥在手里,然后拆开那封密旨,上面是我熟悉的字迹,遒劲有力,潇洒自如,是李昭亲笔所写:
“皇五子李睦立太子前,兵部虎符、玉玺甚至朕的谕旨皆废不作数,以此扳指暂代虎符。内外奸邪横生,朕心感不安,若朕遭不测,皇后高氏可凭借扳指和此谕旨调兵,诸将皆听皇后号命,如有不从,以谋反罪论处。
文宣帝昭,开平十三年五月初五手书。”
第192章
投鼠忌器
釜底抽薪
“皇五子李睦立太子”
“兵部虎符、玉玺、朕的谕旨皆废不作数”
“若朕遭不测,
皇后高氏可凭此扳指和密旨调兵”
“文宣帝昭……”
……
我反反复复地看密旨上的字,泪逐渐模糊了视线,夫妻十余载,
除了恩爱,
我们亦给了彼此最大的信任,他,
他把兵权给了我!
其实他应该心里早都有了疑惑,可当时睦儿还未回来,
他投鼠忌器,
并未出手。
仔细品咂,
还是能察觉出点门道,
他将李璋一贬再贬,从张韵微的供状里得知张达齐本人就在长安后,
他“大发雷霆”,斥责了沈无汪的无能,让他满长安地去找,
其后顺理成章地提拔黄梅,将宫中换防,
并让大福子护卫在我和孩子们身边。
他一直在行动,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这么凶,
更没想到,
李璋这党直接弄出个一模一样的傀儡!
那又怎样!
他可是斗不败、打不倒的文宣帝啊,
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招后手!
我扭头朝睦儿看去,
儿子低着头落泪,
胳膊挡在眼睛上,竟哭出了声。
是啊,在儿子心里,
李昭从未变过,还是那个英明睿智、疼他爱他的爹爹。
睦儿抽泣着,一把将脸上的泪抹去,一手环住我的背,防止我精神支撑不住摔倒,另一手扶住我的胳膊,安慰我:
“娘,爹爹从没有背弃咱们哪。”
睦儿哽咽道:“您别担心,我觉得爹爹现在肯定还活着!逆贼调不动兵,便知道爹爹肯定留有后手,况且我太了解李璋那小子了,优柔寡断,多疑多虑,也就那点出息,至多造个反,真让他杀了亲爹,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儿子说的在理。
只是如今不知道李昭究竟伤得如何?可被下毒?亦或者被人藏在什么地方了?
就在这时,五军营中军都督何寄和龙虎营都督常煨看过密旨之后,二人互望一眼,一同跪下,双手抱拳,面色严肃非常,异口同声道:
“末将谨遵陛下谕旨,全听皇后娘娘调度。”
睦儿将我扶着坐到圈椅上,给我端了杯热水,问:“娘,你说咱们现在怎么做?”
“不知道。”
我心里有些乱,这事太大了,关系将来的朝纲社稷,我不能独断专行,一定得与众臣商议过后,再慎重决断,不论如何,李昭的生命安全要放在首位!
心烦间,我略往前瞅了眼。
陈砚松这只老狐狸也是不敢轻易出主意发声,默默地退到一边,低下头,摆弄着玉盘里的糕点。
而那个赵童明此时倒显得有些兴奋,眼珠左右转动,似在思考什么,他面上含着股跃跃欲试,身子前倾,嘴张了好几次,奈何他只是一隐姓埋名的白丁,这里根本没他说的份儿,最后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草民、草民……”
因为燕娇的缘故,我倒是对这个赵童明另眼相看些,忙问:“赵先生可有主意?”
赵童明小心翼翼地看了圈四周,腰恭得更低了。
睦儿见状,忙虚扶了把赵童明,道:“赵先生素有大智慧,如今事发突然,自是大家群智群力的时候,先生但说无妨。”
赵童明跪下,不急不缓道:“小人以为,不可助长逆贼嚣张之风,若再任由傀儡坐在龙椅上,一则后宫清白不保,二则齐王等人‘挟假天子以令群臣’,必定党同伐异,内阁中与瑞王亲近的臣子为其主要攻击清缴的对象,最后必定引起朝局动荡。陛下圣明,早都预料到今日之事,故留下密旨和扳指,就是让皇后娘娘此时站出来主持大局,除逆贼,定朝纲!”
看来睦儿说的没错,这个赵童明多年来卧薪尝胆,却是是个人才。
我让睦儿亲自扶起赵童明,忙问:“那依先生看,如今本宫该如何做?”
赵童明面颊微红,眼神锐利:“小人以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娘娘此时应携瑞王和部分朝中重臣连夜退出长安,为避免贼子将来以您亲族要挟,此时应暗中命人去各亲族府上传旨,一批一批撤退,其后,您拿着密旨虎符调兵,强攻入城,贼子并无兵权,只有个北镇抚司卫军而已,重压之下,逼迫其投降,释放陛下!”
这孩子的建议步骤分明,确实又准又狠,若实施,可在一日之内破城平乱,几乎所有的人事都考虑到了,唯一没考虑的就是李昭。
我并没有将心里的不满表现出来,略往前看去,老陈唇角含着抹意味难测的浅笑,而何寄和常煨两将军则皱眉,并未说话。
这时,睦儿连连点头:“这法子倒不错。”
儿子看向门外,道:“天色不早了,今儿那些阉狗闹了这么一出,娘娘身子不适,该喝药歇息了。赵先生舟车劳顿赶回长安,想来已经疲惫非常,先去府里厢房梳洗用饭,晚些时候,本王再找你说话。”
赵童明一怔,还想再说几句,大抵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太对,不敢再发言,忙躬身退下。
此人一走,老陈弯腰从地上拾起瓶润肤膏子,细细地涂在手背上,笑了声:“这小子挺狠,言语行事和当年的梅濂如出一辙。”
我没有言语,此时头痛欲裂,喝了数口茶来冷静。
随之起身,在屋里拧了数个来回,吩咐道:“小赵先生说的没错,别看逆贼此时嚣张,可咱们手握兵权,还是占着优势。为了避免他们狗急跳墙,伤及无辜,这么着吧……”
我皱眉道:“现在就往宫里报,说本宫烦郁之下旧疾复发,身下淌血不止,请陛下出宫探望,其次,宣高、何、孙亲族中近者过府上侍疾,让孙御史和武安公务必前来,拿着本宫的腰牌,暗中将首辅、刑部梅尚书、户部姚尚书、还有礼部的羊尚书都宣来,快!”
“我看首辅就不必了,他和李璋十几年的师生,情谊非比寻常。”
睦儿直接将袁文清剔了出去,转而,他对我笑道:“羊舅舅出城修葺祖坟去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再说了,老师乃礼仪之人,性子温和,素不善党争心计,待会儿我派人护在羊府跟前,保护师母等人,咱们倒不用叫他。”
我点了点头,让儿子赶紧去办这差事。
……
*
寒夜难眠,凉雨噼里啪啦地往地上砸,洗净了芭蕉叶,也打残了牡丹花。
为避免出现内贼坏事,由秦嬷嬷挑了十几个得力忠诚的大管家,将府中的宫婢、太监,各院各处的婆子、管事全都集中到一处,按过去登记在册的名录核对,每半个时辰点一次名,吃喝拉撒必须在院中,不许借故出走,若有异动,立杀;
威风营的将士披坚执锐,警惕地在府内外各处巡视,若发现可疑之人,立马捉拿扣押,如果抵抗,立杀。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焦急过,这两日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睡不着啊,一闭眼仿佛就看到李昭被人斩杀羞辱,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宫中?还是被藏到长安某处?
我知道,现在我不能急、不能乱,于是强迫着自己打起精神,梳洗、化妆、更衣、用饭。
……
宫里得知我重病的消息,那个假皇帝怎么可能自投罗网,打发了孙潇和太医过来。
我往床榻上安排了个病危的妇人,放下帘子,伸出胳膊让太医诊脉,应付了过去。
其实孙潇来,一则探虚实,二则拐弯抹角地说,陛下多年来一直戴着只扳指,娘娘见过没?
孙潇的试探被秦嬷嬷给斥了回去:“陛下的东西不是都搬回去了么,公公就差将墙皮给铲下来,什么扳指,老奴可不敢窥伺陛下,公公莫不如画下来,老奴打着灯笼去找找。”
孙潇讪讪一笑,回宫复命去了。
他们找不到李昭留下来的密诏,肯定还会来搜第三次、第四次,所以,我们这边行动得更快。
……
雨渐渐变大,夜也越来越深。
我坐在花厅的最上首,静静等着。
不到一个时辰,诸臣都冒雨匆匆赶来,花厅很快就坐满了人,政有梅、姚两位部阁尚书,军有何、常两位都督将军,还有四姐夫孙御史、武安公,南镇抚司的路福通,以及我侄儿高鲲,我老友陈砚松、杜朝义。
大家在路上皆听睦儿说起事情原委,惊异愤怒非常,这会儿正在相互商讨对策。
此时,睦儿站在我身后,儿子今晚前前后后地奔走,身上的锦袍早都湿透了,黑发粘在脖子里,鞋子里汪了水,一走一个湿脚印。
我让秦嬷嬷给众人上茶点,并吩咐她,一定要和各位管事加紧巡视,注意府周围有没有异常。
随后,我将李昭留下的密诏和扳指让睦儿捧着,拿给诸臣查看。
不多时传到姚瑞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