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云昭犹如被天雷劈中，哑了声。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像是一寸一寸地破碎。
最后跪在我的身前，癫狂似的嘶吼道：不可能，她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剥我的骨，断我的魂，怎么会是她…
绛珠…
他喃喃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披风下，我早已泪流满面。
可我抓紧了衣袖，嘲讽道：你信了吗那好啊，那你便用你的神魂为我重塑肉身，你堂堂魔尊的修为，应当能让我再多活几年吧
若是你愿意救我，那我也不介意认下这救命之恩。
不顾帝君的目眦欲裂，我上前一步，当着他的面扯下衣领，露出上头交叠的红痕。
我本就是人尽可夫，为了活命，什么事做不出来，什么话捏造不出
8.
云昭的眼睛渐渐清明。
他呛出一口血，猛地拔刀破开我的衣服。
我抬手挡住了胸口处的疤痕。
反手刺进他的心口。
被我推出去的那一刻，云昭自嘲地笑了。
绛珠，我就不该还对你心存幻想。
天马腾云而起，他的身影渐渐离我而去。
我筋疲力尽，昏了过去。
那一刀我没有用力，只是想断了他的念想罢了。
回到灵山，帝君为我用了最好的药草。
可清灵石已碎，再也没有能救得了我的命的灵丹妙药了。
我倚靠在清潭边的石头上。
流光镜里，是云昭和霓裳恩爱的画面。
他温柔地为她画眉，为她戴上亲手磨成的木簪。
霓裳含笑倚在他的怀抱里，眼睛却像是透过镜子看向我。
阿昭，我听说天宫的那位绛珠仙子就要死了呢。你和她毕竟师徒一场，会不会心疼
云昭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放下。
死就死了，没死在我手上是她的幸运。如若不然，只会被我挫骨扬灰。
我淡淡笑着，仰头饮尽了一壶烈酒。
这面流光镜，是霓裳亲自送到我手上的。
明明我没想过要与她争抢什么，她却始终对我恨之入骨。
我松了力气，任由自己的身体慢慢沉入水底。
将要被淹没时，一双手把我用力提起。
我神智不清，以为自己是醉了。
要不然，怎么会看见一身白衣的云昭呢
他如同三万年前一般，捧起我的脸。
眼中的愤怒和不解交织，最后是一片深沉的哀伤。
绛珠，你到底…
话音未落，我趁着醉意吻上了他的唇。
唇舌交织，呼吸被掠夺干净。
骨头又痛了起来，我吐出一口血，倒在了他的怀里。
哽咽又委屈道：云昭，明明是你抢了我的骨头，明明是我救了你，是我用骨血温养了你的魂魄。可你却要跟别人成婚，生子…
眼泪从眼角滑落。
我胸口剧烈起伏，哭得手脚痉挛。
没有察觉到抱着我的人一点点僵硬。
他摇着我的肩膀，颤抖着问：绛珠，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还爱我对不对，你从来都没有抛弃过我…是吗
我长出了一口气，指着自己心口的刀疤。
还有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疤痕。
云昭，我不能告诉你。如果你知道了，你要怎么活下去
我抓着他的衣襟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身边空空荡荡，没有云昭的身影。
还好，只是一场梦而已。
9.
最后一日，我穿上了初见云昭时的衣裳。
喝下一碗吊着命的汤药后，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几分血色。
帝君闭关不出，不肯与我诀别。
这些日子里，为了找到救我的方子，他一夕之间生满了华发。
可生死皆是命数，哪怕他散尽万年修为，也救不回我的命。
我静静地在他门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不孝徒儿，拜别师尊。
愿师尊喜乐安宁，一生无忧。
房里传来隐忍的哽咽声。
他终是忍不住开了门，双眼猩红。
绛珠…非要如此吗
我向他深深一礼，转身离开。
清潭边，我举起刀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云昭，我喃喃道，若是有来生，我们…
脑海中闪过三万年来的恩怨。
初见时他固执又脆弱的眼睛。
他拼死受下了雷刑，浑身是血地跪在我面前。
师尊，碧落黄泉，我也至死不渝。
灵山上百年的痴缠，云昭拉着我的衣袖不肯撒手，为我画眉点唇，宛如凡间恩爱夫妻。
再是我亲手抽去他的骨头，不顾他的哀嚎和恳求，把他丢下灵山。
云昭，我从来都没爱过你。曾经和你假意恩爱，也不过是为了抽你的魔骨，为正道扫清障碍罢了。
我恨你！
回忆在心头交织成久久不散的苦涩。
我的手越发地无力，连一把匕首都拿不稳了。
手一歪，刀尖就偏了方向。
才刚捡起来，一道寒光闪过。
我手里的刀被人打下，身体一轻，云昭将我打横抱起。
他温热的泪落在我的心口。
连同急促的心跳声。
绛珠，我不会让你死。
10.
再睁开眼睛，在我床边守了一夜的云昭急切地凑了上来。
他眼下是一片青黑，脸色苍白如纸。
我心下一惊，错愕地看着窗外的天光。
云昭，你做了什么！
我本该死在昨夜。
他用什么救下了我的命
我抓上他的手，却触碰到了一片狰狞的血肉。
他笑着替我掖上了被角。
顺手端来了药碗，血腥味扑面而来，我皱着眉躲过。
他也不恼，昂首喝了一口。
捏起我的下巴，嘴对嘴渡进了我的口中。
药的苦味、血的咸腥，在他的吻中带了一丝丝甘甜。
我冷着脸推开他。
云昭不顾我的挣扎，把我揽入怀里。
像是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绛珠，我都知道了。三万年前，你为我做的一切。这一回，就算是你杀了我，也不能把我推开了。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让我救你，还你的命，好不好
看着我身上留下的一道道伤疤，他哭着扇自己巴掌，把匕首塞进我的手里。
你怎么能让我蒙在鼓里，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
刺我，杀我，怎么样都好…你不能不要自己的命啊！
我虚弱地笑，心里有一丝软意。
可更多的是释然。
云昭，你救不了我的。唯一能救我的清灵石，被你亲手毁了，为了给霓裳出气。你忘了吗
我对他的情意，早在暗牢中被霓裳一点点击得粉碎。
从前为了他去死，是我心甘情愿。
可是如今，我只想一身清白地离开。
执念散尽，面对着云昭，我更多的是惶惑和迷茫。
他眼中的星光黯淡了下去。
就在这时，有人匆匆打开了房门。
看见我，霓裳脚步一顿，露出几分阴狠。
她抱着肚子，拉起云昭的手撒娇道：阿昭，你怎么把这贱人带回来了难道你忘记了吗，就是她害得我们的孩子差点儿就…
她的话被寒冰刺堵在了喉咙里。
11.
云昭满眼猩红，一巴掌扇在了她脸上。
锋利的寒冰刺刺破她的肩膀，被钉在了墙上。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阿昭，我是霓裳啊！
云昭不为所动，安静地替我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霓裳厉声道：绛珠，是不是你，是你捣的鬼！
却被一道灵力压下脊背，不得不跪在我的床前。
云昭寒声道：三万年前，用血肉温养我魂魄的人，根本就不是你。霓裳，你竟敢骗我
霓裳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知道事情败露，她泪流满面地爬向我，不停地向我磕头。
绛珠仙子饶命啊！我当初，当初是鬼迷心窍，我对阿昭一往情深，不是有意欺瞒你的…
她咬牙道：况且我如今怀了阿昭的孩子，就算是为了照顾孩子，他也不能杀我！
下一刻，寒冰刺贯穿了她的肚子。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化作了腥臭的血水。
霓裳倒在了血泊中，抽搐了几下，没有了声息。
我心头一跳，不可置信地看向云昭。
再怎么样，霓裳也怀了他的孩子，他竟真的能这样不留情。
云昭再也没有看她一眼，专注地看着我，温柔道：师尊，她为你偿命了。下一个，应该是我了。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对劲。
还没反应过来，一众妖侍鱼贯而入。
我被人簇拥着穿上了华贵的妖后服饰。
云昭牵着我的手走遍了魔宫。
他日日逼着我喝下他的血，用满身修为吊着我的命。
我不肯喝，他就按着我的头，用嘴将血渡了进来。
他替我绾发，手上的力气日复一日地虚弱。
看着镜子中我的脸庞，云昭笑道：师尊，你穿上嫁衣的样子，原来这样美。
只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
为了防止我自戕，他在我身上施了木偶咒。
他与我就像是回到了在灵山的日子。
每一夜，都要把头埋在我的肩头入睡。
只要我微有动作，他就会从梦中惊醒。
绛珠，怎么了
看着我呕出黑血，云昭的脸色白了下去。
我摇摇头：没用的，你的血总有用尽的那一日，你救不了我的。
可他只是颤抖着把我按进怀里。
语气不容置喙：有用的。
12.
他的血只能维持五日。
第五日，哪怕神仙再现，我也活不下去了。
他牵着我的手，固执地在三生石上，一遍一遍刻下我的名字。
可我是将死之人，三生石上已不会再显现我的名字。
我叹了口气，云昭，何必呢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就算你割尽了这一身血肉，我也不过是多活几日。天命如此，你违逆不了的。
自从三万年前我下定决心，将我的仙骨换入他的体内，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他却不听我的，一遍一遍被三生石反噬也不肯停下手。
直到手腕上都血肉模糊。
我抓住他的手，皱眉道：云昭！
他却反手将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身体里。
我猝然睁大了眼睛。
他割开皮肉，将手伸进血淋淋的胸口中，硬生生掰开自己的骨头。
我颤着手阻止他，云昭，不要…
他温柔笑着，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肺腑中，抽出了那根骨头。
仙骨离体的那一刻，他浑身发抖，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我僵在了原地，惊觉他又给我下了木偶咒。
云昭浑身是血，一步步向我爬来。
一道霸道的灵力冲开了我的肺腑。
那根属于我的仙骨被他珍重地放回了我的身体里。
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
我的眼皮越发地沉重，昏沉地睡了过去。
他倒在了我的怀里。
语气缱绻：绛珠，我还给你了。你的骨头，你的爱，你的命，我都还给你了。
我从来没恨过你…
对不起…
他的血滴在我的心头，凝成了一颗朱砂痣。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在灵山醒来。
琼华帝君说，我在一场大战中受了伤，失去了一段记忆。
我摸着身上的伤疤，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可是绛珠仙子，谁能把我伤成这样
师尊眼里翻涌着我看不清的复杂情绪。
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轻轻拍着我的头顶，忘记了也好，如果记得，你要怎么活
我摸着心头那颗多出来的朱砂痣，疑惑不解。
夜半，我坐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个捧着扶桑花对我笑的少年，他的眉眼让我觉得熟悉。
可是一要走近，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烟雾。
他在梦里眷恋地看着我。
绛珠，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你忘记这一切，清清白白，无牵无挂地活下去。
不要记得我，但是要记得，我爱你。
我挣扎着醒来，却再也想不起来他的脸。
两行清泪无声地落下。
心头一阵松快。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
扶桑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