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
若是放在以前,我刚来霍家时面对这样的质问,我或许会泪流满面,满心委屈。
若是自杀未遂前的我,或许会陷入自我伤害的冲动,情绪崩溃。
然而,经历了一场生死边缘的挣扎后,现在的我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连争辩的力气都似乎被抽空了。
我一言不发。
他显然失去了耐心,语气中满是不耐与讽刺:就因为斯年不舒服我们带他来看病,你也要跟着装病吗
他的话语如针般刺痛着我,但我依旧保持着沉默,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
我的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如纸,或许这让他更加确信我是在作秀。
霍川紧皱着眉头,嘲讽的话语接踵而至:这次又打算用什么病来博取同情这出戏演得倒是挺逼真的么。
霍斯年见状,连忙上前拉住霍川,用他虚弱的声音为我辩解:阿朝,你别往心里去,哥他就是说话直,没有恶意。我们都很担心你,快回家吧,爸妈还在家里等着呢。
我好累,真的好累。
我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没有闹脾气。
是的,他没有闹脾气。胡心怡从旁插话,打断了这尴尬而冷漠的氛围,虽然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具体关系,但我想,作为家人,首要的应该是关心而非质疑。未知全貌,不予置评,这是基本的尊重。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让霍川和霍斯年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检查室的叫号声打破了这份沉重的沉默。
我像是找到了逃避的出口,迅速起身走进了检查室。门牌上清晰地写着心理测试室。
霍川楞楞站在门外,没有离开。
胡心怡站在他身旁,语气极度冰冷:如果你真的在乎他,至少应该关心一下他的检查结果。
8
完成所有检查后,我被胡小姐搀扶回病房。
她性格内向,只简单介绍了自己名叫胡心怡。
我刚在床上安顿好,准备接受补血治疗,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
是哥哥。
我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内心充满了不愿再面对质问的疲惫。
看闪避的动作似乎被他误解为了心虚,他径直走向我,从我床边抽走了诊断书。
我试图夺回,但稍一动作,输液的针头便传来刺痛感。
重度抑郁,脑内兴奋抑制功能紊乱
霍朝,你这次演得倒是挺逼真。
他依然不肯相信我,哪怕亲眼看到我虚弱的快要倒下了,哪怕亲眼看着我进了诊室,亲眼看着我的病历。
依然一如既往地怀疑我。
一股怒意在我心中翻腾,几欲喷薄而出。
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总是猜疑我为什么同为家人,我却要遭受这样的厌弃
明明,我才是爸妈的孩子,我才是哥哥姐姐的亲弟弟啊......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可我的嘴唇只是微微颤抖,像极了一个逐渐泄气的皮球,无力争辩。
我厌恶自己的软弱,却也懒得再像过去那样徒劳地解释。
霍斯年的表情充满了戏谑与嘲讽,我闭上眼睛,不愿再看。
我伸出未挂吊瓶的手臂,想要夺回诊断书,却因动作过大,病号服的袖子滑落,露出了手臂上斑驳的伤痕。
我急忙想要遮掩,却被霍斯年一把抓住手腕。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有任何遮掩的动作,他的眼神如同利刃,一寸寸剖析着我的内心。
霍朝,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冷冽得令人心悸。
我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质问,用力挣脱他的手,将手臂藏回衣下。
算我求你,出去行吗
8
霍川自然不会因我的请求就轻易罢休。
但胡心怡确实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女士。
她在我情绪即将崩溃的边缘,及时拦住了步步紧逼的霍川。
如果你还自认为是他的亲人,就不该在这里继续逼问他。
你没看到他已经很痛苦了吗
她说的没错,我暴涨的情绪,身体的不适感愈发明显。
汗水浸湿了衣衫,我颤抖着,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痛难忍。
我本能地想要伤害自己保持清醒,但周围空无一物,我只能咬紧牙关,压抑着想要尖叫的冲动。
霍朝霍朝你怎么了霍川的询问如同重锤,一次次敲击着我的神经,我紧紧捂住耳朵,试图隔绝一切。
好了,好了,没事了。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是胡心怡站在了我面前,她就像曾经霍川保护霍斯年那样,守护着我。
现在,请你离开。
我是霍朝的亲哥哥!你有什么资格赶我走
哥哥是吗我可没看出来。胡心怡的语气坚定而冷静。
房间内终于恢复了宁静,虽然听不见声音,但过了许久,我才逐渐从混乱中找回自己。
平静下来后,我发现手上布满了自己掐出的淤青。
胡心怡递给我一杯水,先喝口水吧。
我小心翼翼地喝着水,心情渐渐平复。
刚才的争执让床铺变得凌乱不堪,胡心怡默默地帮我整理,还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份简陋的遗书。
上面赫然写着——霍朝死后自愿将心脏捐赠给霍斯年。
我尴尬地将遗书放回枕头旁,胡心怡却直接问出了我心中的痛处:还是想死吗
我惊讶于她的直接,点了点头。
她直视着我,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把我过去遭受的不堪全部显露,让我有些不敢对视。
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想死
我该如何解释自己这可笑的人生因为缺乏关爱因为家庭的排斥这些理由都显得那么无力。
我低声说:因为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声音虽小,但她还是听见了。
她没有继续追问,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那为什么要捐心脏给霍斯年
是他吧你们看起来关系并不亲密。
我沉默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的,我不喜欢霍斯年,他同样厌恶我。
将器官捐献给他,这个决定让我感到羞耻,却又无法启齿。
但胡心怡没有给我逃避的机会,是因为你还想让他们爱你吗用这种方式讨好他们,是希望他们能在最后时刻给予你一丝爱意吗
我被戳中了痛点,无言以对,只能任由泪水滑落。
自从抑郁症恶化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了。
这场痛哭,仿佛卸下了我肩上的重担,让我得到了片刻的解脱。
胡心怡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递给我一包纸巾,让我尽情地宣泄情绪。
9
我脸上布满了被泪水浸红的痕迹,但内心却意外地感到了一丝轻松。
胡心怡见我情绪渐渐稳定,便半蹲在我的床头。
霍朝,在期待他人给予爱之前,首先要学会自己爱自己。
他们的爱,虽重要却非必需,唯有自爱,才是最最重要的。
她似乎有股冲动想要摸摸我的头,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我不解,为何一个与我无亲无故的人,能对我展现出如此耐心与关怀。
她似乎也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来解释,表情略显为难地说:
你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弟弟。
望着她眼中难掩的落寞,我隐约察觉到,这背后的故事或许并不美好。
他因为躁郁症自杀而亡之后,我常常想,如果我能早点察觉他的绝望就好了。
她的眼眸中满是对过往的沉痛追忆。
突然,她似乎接到了紧急的工作电话,不得不提前离开。
临别之际,她递给我一张摄影展的门票。
这是他生前一直想去却未能成行的展览,或许,你能代替他去看看。
我紧紧握着那张门票,心中五味杂陈。
10
医生给我开了许多药。
我第一次认真的严格按照要求吃。
渐渐地,我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
出院前夕,父母几次想来探望,都被胡心怡特意叮嘱的护士姐姐拦下了。
那位护士姐姐对我格外关照,如同对待亲弟弟一般,监督我按时服药,还时常鼓励我到户外走走。
得知我即将出院,她既感慨又欣慰地说:小朝啊,你现在真的比刚进来时好多了。出院后也要继续照顾好自己,看你现在气色好多了,可别又瘦回去了。
我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自己,尝试着不那么僵硬地微笑。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
出院那天,医院外停着一辆我熟悉的豪华轿车。
周
围人低声议论纷纷。
哇,这车得多少钱啊
少说也得上千万吧!
谁啊,这么豪
黑色的车窗缓缓降下,是妈妈。
她伸出手,似乎想拉住我,但见我似乎有些闪躲,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朝,别闹了,跟妈妈回家吧。
驾驶座上的爸爸冷哼一声:你就是太宠着他了,这算什么病,住院都不跟家里说一声。
妈妈也附和道:是啊,小朝,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呢
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回答:我跟哥哥说过,也跟妈妈提到过。
哎呀,你那就是随口一提,我们以为你又在闹情绪呢。
爸爸看着我,说:那也是因为你平时跟家里不亲近,我们才不敢轻易相信。
我亲近过的,我为了融入这个本就属于我的家,日复一日的讨好所有人。
但那些嫌弃的眼神,那些被忽略的瞬间,让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可我看到他们为霍斯年心痛欲绝,甚至后悔做亲子鉴定;
可我在高烧中无人问津,全家人却围着偶尔头疼的霍斯年团团转;
可是霍川见我靠近霍斯年,便让我走开,别打扰他的场景......我一次次尝试融入,却一次次被推开。
我打断他们的责备,微笑着说:妈妈,我要回家了,但不是回霍家。
我后退一步,没有上车,也没有理会父母脸上错愕且难看的表情。
我想回我自己的家,哥哥说得对,我本就不属于你们霍家。
11
我是被外婆拉扯大的。
最终,我也固执地回到了那个被名义上的母亲戏称为收破烂的家。
在这里,我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每个夜晚都远离了失眠与孤独的泪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厌烦与排斥。
我像婴儿般,每晚都能沉入甜美的梦乡。
梦中,外婆牵着我的手漫步在春日里,教我涂鸦,梦里我还是那个全院公认的画画小能手,外公将我高高举起,满脸骄傲地向人介绍:这是我的外孙!
邻居奶奶慈爱地给我做着小酥饼,周围的小伙伴围着我,看我挥动画笔。
我依然需要服药,但经过数次复查,医生已逐渐减少了药量。
胡心怡偶尔会像个大姐姐一样关心我,得知我的爱好后,还特地寄来了画具。
至于霍家的人,他们时常前来,却总认为我是在赌气。
但我并非赌气,只是他们始终不愿相信我。
霍川虽未露面,却偷偷往我的银行卡里转钱,我一次次退回,他却一次次加倍发来。
我的生活,仿佛成了我曾经幻想中最美好的模样。
直到那个我从未预料到的不速之客——霍斯年的到来。
那天,我刚回到家,便看见了他,一身高奢与这朴素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审视的目光扫过我,落在我手中的鞋上,如同以往在家时挑剔我的一切。
但我不再躲闪,从容地穿好鞋。
有什么事吗我问。
我希望你回家。他答道。
我诧异: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吗
他高傲地俯视我,皮鞋敲击地面发出不耐烦的声响。
我确实讨厌你,但听说你想死前把心脏捐给我,那我至少可以大发慈悲让你不必在这贫民窟里受苦。
我淡然回应:可是,我已经不想死了。
他怒了:为什么没人爱你,没人希望你活着!你怎么不去死!
你错了,我为自己而活。我平静地说。
他愤怒地抓住我,我们的争执引来了门外的动静。
松手。是霍川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放开了手,霍川的目光严厉地转向霍斯年。松手。
霍斯年面对霍川少有的严肃,显得有些慌乱。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讽刺地笑着,霍川避开我的视线,直视霍斯年。
你怎么能这么想霍朝你怎么能盼着他死
你是我弟弟,我当然会为你找合适的捐赠者。但霍朝也是我的弟弟。霍川的话语刺痛了霍斯年。
他算什么弟弟,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行,爸妈还有我们不都嫌弃他吗霍斯年激动地反驳。
霍川无力地解释,而霍斯年突然像过去与我争执后那样,晕倒在霍川怀里。
霍川犹豫片刻,还是抱起他往外跑,回头望了我一眼,我默不作声的关上了门。
12
大概是霍川回去后有所触动,我那几个名义上的家人开始轮番来访,母亲甚至在我的住处泣不成声。
她问我是否愿意跟她回家,我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
在我心中,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胡心怡之前赠予我的那场摄影展门票,我欣然前往。
展览上展示的是私人藏品的独特视角,天空、草地、飞鸟、溪流,每一幅都如同放大的油画,色彩斑斓且充满新奇的仰拍构图。
当我见到摄影展的作者姓名时,恍然大悟,这样纯真无邪的记录,定是出自胡心怡那位童心未泯的弟弟之手。
回家后,我重拾童年的画笔,色彩在我笔下跳跃,既灵动又充满力量,每一笔都倾注了我疯狂的热爱与细腻的谨慎。
我意识到,我已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新篇章。
13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在绘画领域逐渐小有名气,不仅是一名个人画手,还兼职教授孩子们画画。
我喜欢看着孩子们围在我身边,用他们那天马行空、多彩奇幻的想象力在画布上自由挥洒。
他们的纯真与热情,如同上帝的馈赠,让我深深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当我的作品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我萌生了举办个人画展的念头。
在胡心怡的帮助下,我的第一个画展顺利开幕。
在画展前夕,我将最重要的一幅作品——《新日》赠予了她,这幅画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相信她能深刻理解其中的意境——这轮新日,既代表了她,也象征着我。
画展当天,观众络绎不绝。我坐在前台,微笑着迎接每一位来宾,直到我看见了哥哥和姐姐。
我微笑着向他们打招呼,霍川显得有些局促,只僵硬地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姐姐走过来与我聊了几句,但话题很快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她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还是不想回家吗
我摇头,没有多做解释。
离开时,她拉着霍川,高价购买了几幅我的画作。
画展现场充满了孩子们的身影,我化身导游,为他们讲解每一幅作品背后的故事。
他们的惊叹声此起彼伏,让我忍不住嘴角上扬。
画展结束后,走出展厅,微风拂面,胡心怡抱着《新日》站在门口。
我轻快地跳下台阶。
她摸了摸我的头,那动作仿佛穿越了时空,温柔地触碰着那个曾经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