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华烟有些心虚地试探着问:“静静,你……刚才一直在这儿?”
温静点了点头:“对啊。”
那就是全听到了。
柳华烟默了片刻,不死心地狡辩:“你不要误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妈妈解释,我们……”
温静双眸噙着泪花,似笑非笑看着柳华烟:“好啊。”
柳华烟怔了怔:“什么?”
“你不是说要解释么?”温静咧开嘴笑了笑:“好啊,解释吧。”
解释什么?明明只是随口说几句糊弄过去的,谁知道这死丫头真蹬鼻子上脸要起解释来了。
柳华烟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色:“温静!这就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你想要长辈给你什么解释?”
温静敛了笑意,直直迎上柳华烟的目光:“不是你自己要解释的吗?怎么?解释不出来,发现自己不占理,所以干脆也不讲理了,开始讲态度了,是吗?”
温振明想到温静这孩子向来吃软不吃硬,怕这时候万一真吵起来,移植手术的事就更难推进了,便豁然站起身,挡在柳华烟身前,给她使了个眼色。
“行了华烟,你先过去坐会儿,我来跟静静说吧。”
把柳华烟劝走后,温振明坐在病床边,像个慈爱的好父亲似的,轻拍了拍温静的肩。
“静静啊,你向来是个乖孩子。”
“既然刚刚的话你都已经听到了,我们也就不瞒你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你要知道,爸爸妈妈不是不爱你,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见温静一直不说话,温振明以为是自己的怀柔政策奏了效,斟酌着商量:“乖孩子,准备准备吧。”
“最好是这两天,我们就把移植手术给做了,不然越拖,你弟弟就越危险。”
“你是做姐姐的,总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锦程去死吧?”
温静的目光彻底凉了下来,一改平日的温顺,看着温振明,冷漠得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为什么不能见死不救?”
她之前已经给温锦程做过两次造血干细胞移植了,而且几乎每个月都给温锦程献血。
因为长期给弟弟温锦程供血,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最近经常有头晕耳鸣失眠等症状。
没有胃口,看到荤腥就想吐。
但为了补血以及不违逆婆婆岑诗英的“备孕”要求,不得不强迫自己吃肉。
她每天都不快乐,连日常吃饭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可是父母对她的身体毫不关心,只想着拿她的命去给温锦程续命。
她感觉自己现在活得简直就不像个人,更像个机器,哪天被透支干净了就会立刻被弃如敝履。
整间病房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下一秒,柳华烟拍案而起,满脸的震怒中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温静!这样的话你是怎么能问出口的?”
“锦程可是你亲弟弟!”
“你疯了吗?”
温静一把扯掉手背上沾着胶条的输液针,盛满失望的双眼带着分明的恨意:“对,我就是疯了,被你们逼疯了!”
“他是我亲弟弟,我还是你们亲女儿呢,有什么用?”
“我回到温家的这些年来,你们哪怕有过一分一秒拿我当亲生女儿的吗?”
“没有!”
“你们只有在需要我的血的时候,才能想起来,我是你们血脉相连的亲女儿。”
“医生再三警告再做供体我的身体会吃不消,你们就只看得到温锦程看不到我。”
“明明温锦程已经治不好了,你们一定要透支我的命去换他的命。”
“你们就是水蛭,是吸血鬼!”
“你们现在还来跟我讲亲情,讲血缘。”
“去他的狗屁血缘。”
“造血干细胞你们爱找谁去要就去找谁去要,反正不要再来找我。”
“我告诉你们,我不干了。”
温静觉得自己真的太难了,拼尽全力,讨不到一丁点好。
那干脆,就不要讨好了。
温静擦了擦脸上的泪,拎起包就朝着门口走去。
见温静要走,温柔张开双臂挡在温静面前:“等等!不许走!”
温柔瞪大的双目湿漉漉的,看着人畜无害,一边啜泣一边还在发抖,楚楚可怜的,仿佛怕温静打她似的。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妈妈心脏不好,你难道是要气死她你才甘心吗?”
“你现在就给爸爸妈妈道歉,然后答应做供体。”
“不然……不然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温静真的生气了:“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嚷嚷吗?让开!”
柳华烟见温静目无尊长自私自利,甚至还欺负她最宝贝的女儿柔儿,心头火“噌”的一下就窜了起来。
“你个白眼狼!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她上前高高扬起手,对着温静的脸再次扇了下去。
然而,想象中清脆的巴掌声却并没能响起。
温静一把抓住了柳华烟的手腕,随后用力甩开:“好,从今天起,我也只当没有你这个妈!”
柳华烟鞋跟太高,一个没站稳,整个人惊呼着倒在了地上。
“华烟——”
“妈妈!”
温振明和温柔赶紧扑过去搀扶柳华烟。
温静默默低头看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病房里,柳华烟在愤怒地大喊:“滚!滚!滚了就别回来!”
*
六年前,楚幸倒在隆冬的大雪里。
当时名字还叫江月明的温静,双手交叠,用尽全身力气按着楚幸的伤口,企图阻止他生命的流失。
但是没有用,鲜红的血液从楚幸腹部的伤口不断往外涌,染红了温静的手,然后顺着她冻得微微发紫的指缝蜿蜒而下,淅淅沥沥落在纯洁无瑕的雪地里,化作一片红得刺目的小水洼。
纷纷攘攘的雪花和着疾风刀片一样落在他们身上。
温静眼泪大颗大颗不断往下砸,砸在手背上,顺着指缝汇进血泊里。
“睁开眼,阿楚,不许死!听到没有啊不许死!”
“你要是敢死,我就跟你一起死。”
楚幸笑了起来,笑的动作牵扯到伤口,很快疼得他皱起了眉头:“咳咳,又说傻话了。”
温静泣不成声,声音都是一抽一抽的:“我才没说傻话,我说真的,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楚幸看着漫天的雪花,声音很轻很轻:“你还记得吗?你还欠我一件事没办。”
温静快急死了,哭得更凶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提这个。”
傻瓜小月亮,就是因为到了这种时候了,才一定要提啊。
“咳咳,我都这样了,你还要赖账啊?”他勉强笑了笑,血丝顺着他苍白的嘴角往下淌:“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很重要。”
“答应我,一定替我办好。”
“拉钩。”
汹涌的眼泪挂在温静长长的睫羽间,重得她感觉几乎睁不开眼,在模糊的水光中,温静看到楚幸颤巍巍竖起的小指,心里酸涩得更厉害了:“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了行了吧。你是幼稚鬼吗?还拉钩。”
可楚幸还是固执地坚持着要拉钩的动作。
温静拗不过他,只好也伸出尾指,轻轻勾住楚幸的。
他的手冰凉冰凉,仿佛没有一丝温度,根本不是往日温暖的模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在盖章后,楚幸轻轻抬手抱住了温静,微弱的热气轻轻喷洒在她的耳畔。
“你记着,那件事就是,我要你活着。”
“好好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活到一百岁,就当……”楚幸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了。
“就当是为了我,好吗?”
温静身躯一震,克制的低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我不听我不听,我要你陪着我,要是你不在了,我一个人活到一百岁做什么?”
“我再说一次,不许你死!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可惜,死神不会因为小姑娘的哭闹而心慈手软。
楚幸搭在温静背上的手终于还是垂了下去。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气若游丝般的。
“小月亮,我爱你。”
*
这一转眼,都六年了,无数次想死的时刻,温静都是靠着要完成楚幸最后遗愿的执念,硬生生撑下来的。
温静逃也似的从医院出来,坐上车,像犯了瘾一般哆嗦着手拨通了阮恂初的电话。
这些年来,与楚幸有七八分相似的阮恂初,在她生命里,就是像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她沉浮在沉痛的记忆中,唯有他,能让她得到片刻的喘息。
电话被接通的瞬间,温静所有的委屈与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般喷涌而出:“阿楚,你在哪,我好想你。”
是的,不是阿初,是阿楚。
他……是她的阿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