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回是在京城外的山里,他从山匪手上救下我。
他让侍卫拎着我,同我谈条件。
「知道你易家怎么死的吗」
我说:「叫蛮子砍死的。」
「叫自家人坑死的。」他并不在意我一家:「你我合作,事成之后匪首任你处置。」
我应了,他就叫人趁着沈酌游街将我扔进人群。
嫁给沈酌他没少出力,总之狡猾。
「官话一套套。」他替我斟一杯茶:「我听闻神医有一法,让你能重新站立,说不准还能同从前一般骑马,你要是不要」
我想了想,婉拒:「多谢殿下好意,便算了吧,我想家。」
想早点归家。
在看不尽的山里雪里酣睡。
04
秋云的脸肿得厉害,柳郎中厉害,上了药没什么大碍。
我问她疼不疼。
她将脸凑过来说不疼。
「骗人。」我笑她:「嘴角都打裂了,如何不疼。」
她又问我:「您疼不疼」
我说:「不疼的。」
秋云不满道:「您还说我骗人呢,您都摔成这样了,怎么不疼」
说着又要哭。
我在心底叹一口气,怎么就从一堆侍女里选了这么个水做的。
我哄她:「真的不疼,我跟你说,我在漠北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那才是真疼呢!」
她不说话了,低着头,半晌:「从我服侍您第一日开始,您就将这两个字挂在嘴边。」
我看她,不说话。
这两个字刻在我的灵魂里,长在我的骨头上。
分不开,分开就要死了。
易家有三个孩子。
易寒是大哥,易秋是二哥,我是小妹。
大哥二哥混不吝,爱拽着毛都没长齐的我在校场策马扬鞭,我被抱在胸前,大雪兜头罩我一脸,我大叫,他们就用氅子围住我。
「娇气!」父亲在旁边骂我,被母亲一掌劈在脑袋上,于是乖乖给我系上围巾,盖住头脸,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到了家,易寒就搓搓我的脸蛋:「哎呦,这么软。」
然后给我上脸油,他手指粗糙,刮的我脸生疼。
我骂他。
易寒弹我一个脑瓜嘣,我跳起来打他,他就乱窜着喊救命,躲在娘亲身后,又被娘亲捉住任我拳头落在他腿上。
易秋就又将我们分开,我说:「易秋!你干嘛!」
他将我推得一个仰倒:「没大没小,过来。」
于是我又乖乖过去,把头搁在他膝盖上,任由他用京城来的桂花油柔顺我的长发。
外面寒风凛冽得像要吃人,雪白的大嘴张着,却吃不下我们几个。屋里火烧得旺,暖融融的,我就趴在易秋腿上睡着了。
易家又不只有三个孩子。
军队的将士下了校场就没规矩。
本是不允许吃零嘴的,我藏了一大兜羊奶糖,趁着他们休息一个一个分过去,我说:「易寒给我的,偷偷吃啊!被发现了他准要打我的!」
将士们嘴上应得好听,吃了翻脸不认人,转头就告了我哥:「易寒将军!小春儿偷你糖了,你快看看吧,一个都不剩了!」
我拔腿就跑:「大人欺负小孩啦!要不要脸呀!」
最后被易寒一把抓住,屁股挨了两下。
他们也没落着好,加练十组。
我冲他们做鬼脸,他们就愤愤看我,后来又都笑了。
一团团的雾气飘出来,笑声也荡在雪里。
我以为那会是永远。
她跪在我面前,脸靠上我的膝盖,什么也没说。
连着十几日厨房的婆子来来去去好几轮,问我是否吃得惯。
我说:「吃得惯的。」
他们才拍着胸脯道幸好:「您吃得太少了,以为饭食不合您的口味。」
沈酌正巧踏进来,他憔悴了许多,如玉的脸颊凹陷下去,许是被圣上训了一通,又许是叫江小姐要新定的消息打击得没了魂,总之他问:「闹绝食不想吃便别吃了,省得浪费粮食。」
等了十几日,终于撞见沈酌来一回,婆子哪里会放过:「您有所不知,皇子妃挑嘴,什么都不爱吃,我们可犯了难。听说皇子妃脾气大,不好相与,这才来赔罪。」
赔罪是假,告状才是真。
阖府上下,谁不知皇子妃不得宠。狗仗人势的家伙恨不得将我踩在脚底,左说如今府上没有料子裁不得新衣,右说府中人手不够拨不出人来。
于是现在诺大的院子,前前后后只有一个秋云。
餐食是日日晚送,送上来也是臊眉搭眼的样子:「府上节俭惯了,您多担待。」
我不说话,像是被欺负狠了,倒叫沈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又不想叫我这样的坏脾气好过,允了婆子的状告,叫她们别惯着我性子,若是不吃就别送了。
他瞧我几眼,甩下帖子:「赏花宴,你也去吧。守点规矩,别又闹了笑话,叫人难堪。」
咬紧唇畔,我说:「恶奴欺主,他们不给我裁衣,餐食也是日日晚送,给我吃些剩饭剩菜,并非我气性大。」
他愣住了,倒是没想到如此,瞧了一眼在旁抖若筛糠的恶婆子,却还是说:「若你连奴才也管不住,也忒没用了些。易家出你一个这般懦弱的也是倒楣。」
这话说的半点不客气。
他说:「活该!」
又问:「你没有骨头吗你兄长雷霆手段,怎么就有你这样的妹妹」
漠北的惨状他是知晓的,可他却还是用这样的话来刺我心窝;明明是我受了委屈,却又像是我错了一般。
他打定主意要让我在他府上过得苦不堪言,以示他情感的清白。
我只是讷讷应了:「是我不好。」
他气结,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许是他也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
但他没法怪皇上,没法怪旁人,只能怪我。
我过得越苦,他对江小姐的愧疚就越浅,似乎想说:「瞧,上歌,破坏我们姻缘的坏人并不好过。」
怪没出息的。
我冲着他背影轻啐一声。
废物。
婆子得了默许更变本加厉的折腾起我来,我也尽职尽责扮演一个软骨头,受气包。
半月里被饿晕两回,倒叫沈酌转了性子,来我房中瞧了又瞧,最后憋出一句:「奴才都能骑在你头上,蠢死你算了。」
04
赏花宴办得很大,虞侯夫妇将我接进了府中,摸摸我的脸,又揉揉我的头发。
她噙着泪:「小春儿长大了,怎么这样瘦。」
看着我的腿,又伏在虞侯怀里啜泣:「是不是吃了许多苦疼不疼,怕不怕漠北离京城这样远,你是怎么来的啊......」
我说:「不疼的姨母。」
其实是疼的。
半路上就被追兵砍折了腿,藏在树林里吃着濡湿的泥巴,躲在山洞里被狼嚎和搜寻的火光吓得一动不敢动的时候。
其实是疼的。
也好怕好怕。
闭上眼就是父亲未闭上的眼,他眼角有一道疤,风一吹头就撞在城门上。
咚、咚的响。
我的心也咚咚的响。
我被藏起来,在角落里,死死盯着那个头颅。
不知几日,易秋的头也被挂上去了。
于是风一吹,总是一前一后两声响。
城里的人死光了,没人说话,于是响声很大。
蛮子笑眯眯的在底下搭起了篝火,烤了两只羊,边吃边用蹩脚的汉化骂:「让弟兄们看看,易家死绝了,城破了。什么易家,不过如此嘛。」
他们又大声说了什么,我听不懂,但我不会忘。
我躲在这里,不知道多久了,被易寒从藏身的地方拉了出来。
他抱着我,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他抱的很紧,很疼,眼泪滴在我脸上。
我问他:「母亲呢」
易寒只是亲亲我的眼角,趁着夜色护着我逃跑。
追兵追上来,他被一把大斧斜着从肩膀劈开。
温热的血溅在我脸上,最后爆发出一声:「小春儿!跑!」
最后一眼,是易寒始终望向我方向闭不上的双眼。
我身量小,左逃右窜没了踪影。
后来易寒的头也被挂上了城墙。
鹰啄掉了他们的眼,又啄烂了他们的面颊,露出白骨。
蛮子养的鹰,同他们主子一样坏。
雪山绵延,远远的远远的,大雪落不完,他们留在了那场雪里。
春天永远不会来了。
我被安排在沈酌身侧,他身体倾斜,不愿挨着我。眼神一错不错的看向江小姐。
他不喜我的,我是知道的。
递给他一杯酒。
他没喝,厌烦的打翻,泼我一身。
周遭都看过来,闹了好大个没脸。
身侧是抑制不住的笑,一声声的,耳朵分辨出恶意。
隐约间听见夫人小姐笑我是没腿的蛤蟆。
吃了天鹅肉。
倒是江小姐,拔高了声音教训婢女:「春枝,刚不是同你说了狗不准放进来,我怕狗你不知晓吗,做事就这样马虎!」
周遭尴尬的静了一瞬,纷纷转开脸。
如今国公府与太子定了亲,势头正盛,谁敢惹她不快
只能纷纷嫉恨她好命,前是五皇子,现下又是太子了。一枝高过一枝,真真是金凤凰。
原来小姐也会骂人。
我垂下眼睛,避开江小姐的目光,叫秋云推着我出去了。
她追出来:「易如春!跑什么!」
被她逼停,我视线左躲右闪,又被她掰直,她直视着我:「怎么瘦了这样多。」
「沈酌待你不好,是不是。」
「受委屈了,是不是。」
没有,我撇过头不瞧她:「都是我咎由自取,我这么坏,你管我做什么呢。」
沈酌追着江小姐出来,看见我二人,慌乱掩饰不住。
他嗫嚅半天,只说:「不是你看见那样。」
她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大骂沈酌:「你我无缘并非她过错,七尺男儿将气撒在女子身上算什么呢,如今你苛待她倒叫我瞧不起你。」
沈酌被下了面子,一时间口不择言起来:「你攀上了太子,便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江小姐眼睛都瞪大了,像是没认识过他一般。一片死寂过后,她失望的摇摇头:「原是我从未真正认识你。」
「并非那个意思」沈酌终于慌张起来:「上......江小姐......」
沈酌没捞到江小姐的衣角,烦闷间看见我的脸,又是烦闷。
他最后还是怪我:「总是你,又是你。」
太子从假山后转出来,瞧了好大一场热闹。
我叫秋云将我扶起。
他用扇子扇啊扇,疑惑:「我一直很好奇,他这样蠢笨没有城府的人,怎么就能想到伙同蛮子坑害忠良呢」
我垂眸看着无波的湖:「蠢笨才心狠。」
太子笑了:「是啊,他不愧是我父皇嫡亲的孩子,一样的鼠目寸光。」
05
赏花宴被看了好大的热闹。
听说皇后气得在宫里砸了东西,什么贵砸什么。
茶楼里,太子同我说时几乎笑得要背过气去。
我吃了他带来的肉干,嚼着嚼着,又不舍得了,小口小口。
漠北来的,现下子我买不着了。
他说:「瞧你那出息。」
扔来一袋:「全拿走,这零嘴就你爱吃。」
我从未这样真心的感谢他:「你是好人,就该你当皇帝。」
扇子在我头上敲了一记:「嘴上没个把门,要让人听去了还得了。」
他又问:「江上歌闹一顿脾气,你在府上好过些了」
好些了吧,我低头瞧瞧合身的衣服。
我嚼巴嚼巴,想起这月余按时送到的饭菜,来得越来越频繁的沈酌。
他回回来都带着些不情愿似的,鼻子翘的比天高,却总是从集市上搜罗些北边来的稀罕玩意。总也不好好说话,将东西一扔:「赏你的。」
于是我适时作出感动的表情,他又扭过脸,吞吞吐吐出一句抱歉,说恶婆子叫他收拾了。
又骂我软弱。
总之变扭。
太子说:「许是父皇叫他罚跪。但你怎么又瘦了,眼睛这样大。」
秋云日日拿铜镜照我的脸,漠北的风没将我的眉眼雕琢得同父兄一般锋利,我更像母亲,一双溜圆杏眼。
一瘦眼睛更大,坠在脸上,像骷髅。
曾经他们总爱捧着我的脸喊心肝,所以面颊肉肉圆圆。
现下没人捧了,脸颊就凹陷下去。
我没说话,喝了两口茶,犹豫片刻问:「为什么他们不会失眠呢」
这个问题困扰我无数日夜,每每夜里我辗转反侧都在想,为什么刽子手不会失眠呢我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深雪上滴答的红梅。
一派平静的夜里,好像只有我被困在那场噩梦里。我后来摸进城里找过的,一摞一摞的人,一摊一摊的血。
挖不到底,一挖就是还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后来在雪里,我被冻得僵直,找啊找找啊找,找到了易寒,坚实的胸膛大开,一看,青紫的脏器和碎裂的白骨。找不到其他人,我就拉拽着他的身体走到城门。
抬头是父亲,易秋和易寒。
我就顺着那层厚雪挖啊挖,瞧见了血染红的坚冰,挖一块,揣在心口。我的心口还是热的,没关系。
后来又找到了母亲和阿盈,母亲额间有一把剑,阿盈没了半边脑袋。
眼泪流不出来,就全流进了心底。
太子说:「我也不会失眠,听闻漠北城破的时候,我也没有失眠。」
「但是我母妃走的那日,和后面的千百日,我都睡不着;父皇和沈酌不会失眠,刀子不捅在自己身上,哪里晓得痛呢。」
于是我知道了,要往他们身上捅刀子,他们才会晓得痛;我又晓得了,要往他们至亲身上捅刀子,才会痛彻心扉。
太子将造反的日子定在第二年冬。
他说:「你喜欢雪,让雪送你走吧。」
06
入了秋,我从酷寒走进深秋,整整大半年。
京城雨多,连绵下个不停,一场又一场,叫人烦闷。
潮气胶在身上,透不上来气。
于是我趴在酒楼的栏杆,问沈酌:「京城的秋也总是这般难熬吗」
他替我扇风,一下又一下,抱怨:「秋日多好,天高气爽,去去你身上的霉气。天天在屋里待着,倒是不怕闷坏了。」
「你在漠北也这般无趣吗。」
我垂下眼,说:「父兄在世的话大约会带我骑马吧。」
他这才惊觉说错了话,很是慌乱,手底下动作也多起来。酒杯斟满,扇子扇的风更大了。
我点点他的鼻子:「无事,不用紧张。」
酷夏间,皇后娘娘殁了,在避暑的行宫,连带着贴身的宫女,发现时已经硬了。
嘴角黑血溢出来,死不瞑目。
沈酌当时都要哭晕过去,整夜整夜睡不着,于是我抱了枕头去他房中陪他,他埋在我肩颈:「我没有娘了......我没有娘了。」
我抱着他,轻轻拍着:「没事的,你还有我。」
我咬着唇,好劝歹劝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我想,再忍忍。
后来沈酌搬进了我屋内,他开始学着靠近我,学着爱上我。
在繁星遍布的夜里我们也曾交颈而眠,蝉鸣声阵阵,和着风,他说:「我想母后。」
我就抱紧他,反复告诉他,他还有我。
他会满眼心疼的看我腿上的断口,摸一摸亲一亲,最后化作一滴又一滴的泪。
圣上为着皇后的事情发了好大一通火,但查来查去也没查到太子身上。
为此太子同我评价:「蠢笨如猪。」
太子多智近妖,我撇撇嘴:「事以密成。」
沈酌在我眉间亲了一下:「抱歉。」
他常说抱歉,可是我不要他的道歉,道歉有什么用呢
我掏出一方小小的肚兜,我问他来年我们会有一个儿子还是一个女儿。
他很惊喜的看向我,又反复摸我的肚子,反复问真的吗真的吗
我没好气:「假的。」
他从头到脚抖成一片,愣怔片刻,向底下撒了一袋子钱。
底下的人都欢呼菩萨心肠。
于是我有孕的消息又传遍了圈子。
江小姐来了三回,我没见她,左右不与她牵扯她就不会伤心难过。
虞夫人担心的团团转:「你身子骨不好,只怕要不好生。」
去参加各种宴席,曾笑了我的夫人小姐也不得不凑上来问我是否安好。
太子捏着鼻子,叫人给我送了堕胎药,赞我一声:「够狠。」
沈酌小心翼翼护着我,将我护过了寒冬。
那日他推着我赏花,远处有一林腊梅,遍地落花,埋在雪里。
缩在氅子里的手霎时寒凉如冰,血液倒流,那些糟血烂肉又在我眼前。他们好像就躺在那里,定定的,用眼睛看着我。
我尖叫一声,不住发抖。
沈酌抱着我,几乎要将我融进骨血。我头发散乱,哭号不止,我说:「我瞧见我爹了。」
他看着那一地的红,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手抖起来,我定定看着他,不负所望,我终于找到了后悔。
他贴进我的肚子,很紧很紧,片刻又松。他突然觉出了害怕和后悔莫及,那种深刻的担忧和心虚终于入侵他的心脏。
那一林的腊梅都叫人砍了。
我们的孩子没撑过那个冬,开春就没保住。
我躺了小半月,安慰沈酌:「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沈酌又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总是半夜惊醒,摸摸我的脸,又亲一亲,问我:「我们真的还会有孩子吗」
我说:「会的。」
他的问话没头没脑:「阿春,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爱我吗无论做了什么你都会爱我吗」
沈酌真蠢。
但我还是说:「会的。」
我问他:「你做了什么会让我不爱你的事情吗,为什么担心呢」
沈酌说:「我梦到你不要我了。」
捏捏他的鼻子,骂他笨:「我只有你了,我在漠北没有家了。离了你我还能去哪里呢」
他像找到了主心骨。
07
第二个孩子是在第二年的夏天来的。
半年里沈酌努力了很多回都没让我怀上,我说:「许是心不诚,或者有罪孽罢。」
他于是有时间便跑去庙里,供了一盏又一盏灯,在佛前磕了一次又一次头。不让我去,只说阶梯太高,他一人去便好。
诊出有孕那日,他又笑开了怀,连叫几个「赏」。府里像过了年,人人面上都欢喜。
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呕吐不止,他就四处寻医,甚至于惊动了圣上。
圣上骂他不务正业,他反正死性不改,每日围着我转。
夜里,我问他,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沈酌想了想,问我能不能生两个。
我说,不能的。
他说:「那就女儿吧,我会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不会叫她受一点点委屈。」
有经验的婆子瞧我肚子,也说像个女孩。
这时已经立了冬,雪还没飘下来,肚子里的孩子却已经会踢人了。
为此沈酌翻烂了书,也没找着一个满意的名字。
我叹一声:「平安喜乐就好。」
又见他在捣鼓布娃娃,弄出一个四不像,旁边一柄小小的布做的红缨枪。
他想得很好:「抓周礼你瞧着放这个如何,叫她以后做女将军。」
又说:「不行不行,战场凶险,还是毛笔,饱读诗书一代才女。」
「孙尚书家的孙子今年才三岁,已有神童之称,叫他做上门女婿你看可行否。或者蒋太傅家的太孙,定是周正帅气的。」
我笑了笑:「都好。」
08
其实孩子不会来到世上的,就像沈酌注定活不过这个冬。
雪落了两场,太子蛰伏多年羽翼早已丰满了。
我在大殿见到沈酌的时候,他不敢置信,叫嚷着太子歹毒,杀他一个便好,别碰他妻儿。
我瞧着外头的大雪,如鹅毛,洋洋洒洒叫世间白了一片。
两年前也是这样大的雪,只是漠北的雪啊还要大,还要大。狂风如利刃,叫人睁不开眼。
那日父亲在帐中,忧愁粮草。粮草断了供给,满城的将士已饿得眼冒金星,一队人马里总要死几个,直挺挺的倒在雪里。
不过几息,尸身就叫白雪吞没了。
后来蛮子临城,不知怎么的,城门从里边打开了。兵戈交击,我当时拿着一把红缨枪将蛮子的头串了串,那是我第一回杀敌,温热的血溅在脸上。
守卫不住,城破了。易秋将我藏起来:「你听好,不准动。我会回来寻你。」
我想问其他人在哪里。
却被易秋往里一塞,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我说:「我也要杀敌。」
易秋说:「你必须替我们好好活着。」
那时候他就知道他们回不来了。
我只能向易秋说抱歉,总归是想家了,诺大的京城太孤单了,我呆不惯。我本就任性,就让我再任性这一回吧。
我将轮椅慢慢摇过去,在沈酌近前,抓着他的手摸摸我的肚子,我轻声说:「孩子在踢你。」
他连忙点点头。
旁边太子将皇帝拎过来。
高高在上了一辈子的人此时目眦欲裂,他大喊着:「来人!」
哪里有什么人,现在前前后后都叫太子的人围遍了。
我目光沉沉的盯着皇帝,其实没什么想不明白的,不过是怕我爹功高震主,一座小小的城在天子眼里不过就是蝼蚁,再或者是弄权的砝码。
圣上想不明白,他质问:「我最爱的儿子就是你,我将太子之位也给了你,为什么」
问为什么的人总是很蠢。
太子也想不明白:「我母妃在你床榻上喊着救命时,你为何不松手呢」
也许是厌烦,没等到圣上回答就将人拖下去了。
没了权势,也不过是凡人之躯。
沈酌还在求太子放过我,我轻声告诉他:「不用的。」
太子将匕首递给我,我在沈酌惊恐的目光里一刀扎穿他的腿,血流如注。
他甚至于忘了叫,问:「为什么」
你瞧,问为什么的人总是很蠢,譬如沈酌。
我说:「在你拦截粮草,安插内应的时候就应该问为什么的,沈酌。」
他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你......从来都......知道么」
我笑了一下:「从来都知道的,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就这样巧在街上捡到我了呢」
「所以......」他一句话要断成几节才堪堪说得清楚:「都是、假的。」
我说:「都是假的,我快恨死你了。你抱着我睡觉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天天盼着你死了,又怕你死了。」
他的眸中亮起光:「你对我......还是有感情的对么,不然、怎么、怎么怕我死了」
像是要拉住救命稻草。
「我怕你怀着希望死了。」我将匕首抵在他腹部:「你知道你母后死的那段时日,我每天都要告诉自己,不要笑,再忍忍。」
扎下去,他痛的大叫。钝刀子磨肉,我一点一点的将匕首抵进去。
我又问:「你知不知道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流掉的」
他惶恐躲避我的视线,不想再听,也不敢再听,但我偏要说:「我吃了堕胎药,我只要一想到这个孩子有你的血脉,我就恶心。」
那一瞬间,他停止了挣扎,只怔怔看我:「......什么」
他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让我爽快。
我说:「肚子里这个,是个女孩。我会让你看着她在你眼前,一点点没了命。」
他不顾疼痛,跪着来求我,很卑微,涕泗横流:「不要......不要,我、我错了......我错了。」
巴掌扇在他脸上,又脆又响,一声接一声。
「我错了......我错了,别杀了我的孩子,我、我爱她......小春儿......我爱她,求你,求你,别杀她,求你......」
「你不是想让我死吗......我,我死,我去死。」说着他夺过我的匕首,却叫身旁的侍卫劈手夺下。
他求我:「别杀了我的孩子,我求你,我求你。」
沈酌向我磕头。
我笑着看他,当着他的面一点一点将堕胎药喝下。
他呆愣愣的,失了魂魄。他又开始向佛祖祷告,头碰在地上久久不愿起来。
直到猩红的血濡湿我的衣裙,嗅到血腥味,沈酌抬眼看,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坐不住。他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哭:「我给她取好名字了......」
「我会对她......很好、很好、很好的......把她还我,易如春,把她还我......」
「我取好名字了的,我给她取好名字了的,为什么,为什么。」
他用力捶地,状若疯癫。
我说:「抱着易寒的时候,我也在想,有没有谁能将他,将他们还给我呢」
「我求遍了逃亡路上的每一座庙,我说,若能让他们回来,我愿意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可是不行的,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大量的失血让我坐不稳,栽下轮椅,昏迷前我听见他说:「她若能出生,本打算叫春缨的。」
沈春缨。
09
其实我的身子早就败了。
再睁眼又是江小姐红红的眼睛,她骂我:「锯嘴的葫芦,什么也不说。」
想来是太子同她摊了牌。
我转开眼:「我哄不好你,本就是要死的,你又何必替我伤怀。」
她扑过来:「怎么就是要死了,太医来瞧过了,没事!呸呸呸,不吉利!」
江小姐同太子的婚事本就是我央的,只是后来因着江小姐人见人爱竟也叫太子动了情。
想来也是好的。
我没办法,叫秋云拿了脏兮兮的娃娃过来:「给你留个念想,我要回漠北了。」
江小姐盯着我一滩死水的眼睛,良久良久:「怎么回漠北呢」
我听着外边的风,笑了:「总有法子。」
太子后来来了,支开了江小姐,叫人提了圣上的头。
又说沈酌疯了,在狱里哭着找孩子。
左右已与我无关了,我嗯了一声,用刀在手腕划破一道口子,血流出来疼痛才让我清醒。
我说:「我梦见他们了,他们在等我。」
太子似是想挽留我,触及我的脸时又将话咽了回去。
我问他有没有听见风雪声。
他说听见了。
我走出门,在大雪里走了许久。
久到他以为我被冻傻了。
将匕首插入心口。跌进柔软的雪里,那一刻像母亲将我抱了满怀。
血红的雪揉一团放我心口。
我笑着对太子说。
是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