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4
「改革官制女子做官」
绕是最年轻的丞相,也被我和李知弈的想法震了一震。
颁布一道为女子着想的律法尚且困难重重,更何况成就女子科考呢。
「从长计议。」
谢九安同样野心勃勃。
「搜集女子写的策论,女子写的诗集,」我敲了敲桌子,定下第一步,「我可以让我的书馆印刷出版。」
「你的书馆」
两个人同款惊讶。
「四年前离京时我买下了述文馆,聘用了一个女掌柜。」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让掌柜囤了好些笔墨,可算是发挥上用处了。」
「文人之笔墨,即他人之喉舌。」我在二人的目光下淡然一笑,「我们就先扼住他们的喉舌。」
七日后,几篇惊才绝艳的策论横空出世,在文人手里轮番传阅,大为赞叹。
正当波澜平静之时,曝出这是几位女郎所写,又掀起一阵风波。
事情仍然未完,一本诗集再次在文人手中传阅。
仍是数十位女子所作。
后来,掌柜告诉我,枫山学院德高望重的大儒士薛桓曾找到述文馆。
掌柜说出一番我早就交代好的话:
「女子,不应被世道所埋没,她们所出的策论,远比众多学子要精彩得多,她们也可写豪迈雄浑的诗词,她们一点也不比男子差,她们之眼光,被世人低估。」
年迈的学士看着那些策论诗集,久久不语。
后来,他挥笔写下《女子之价值》,在文人墨客中吹响了为女子反抗的第一声号角。
收到消息时,我并不开心,那时我正在刑场,和李知弈一起。
刑台上跪着杀夫案中的女人,被反绑住手,一袭白衣,披头散发。
长期严刑逼供,她双膝见骨,早就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经过李知弈多日的据理力争,这个女人的刑罚由凌迟变为了大辟。
「你到底是让她......少受了些苦。」
身边李知弈面色不虞,我开口安慰。
「看着她在堂上被凌虐,我......」他声音很轻,「我恨不得......」
「想想我们正在做的事。李知弈,我们要为改变这个世道而活着。」
「我没有罪!我没有罪!」
刑台上的女人蓦地开始尖叫。
「苍天无眼!你对我不公啊!你对女人不公!」
她还在尖叫,拼了命地尖叫。
若她是男子,为保护幼女错杀妻子,大抵会呈现出恰恰相反的局面。
声声质问,字字泣血。
刑台下一片死寂。
她向围观之众中男子最多的方向啐了一口,引起哗然。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女人救得了女人吗女人救得了女人吗」
[去舌。]
台后一道浑厚冷淡的声音。
我捂住了酸涩的眼,耳边响起女子的悲鸣。
「县主,莫要看了。」李知弈温声道。
「行刑。」
木牌落地。
血腥味扑鼻。
我始终不敢放下手。
「这尘世暴雨无眼。」我有些哽咽,她死前的那番话实在是诛心。
「三千繁华弹指而过,百年后不过黄沙一捧,」李知弈安慰我,也在宽慰自己,「我们一定要向前走。」
向前看。
为了冤死的亡魂,为了有志的女子。
为了不甘的我们。
案件了结后,女子的一番话又掀起波澜,我命述文馆暗自搜集为女子发声的文章,出版成册。
写文章的文人中,有女人,也有男人。
两日后,李知弈遣人喊我叙旧,我到的时候,谢九安已经早早入座了。
「官家昨个儿召见了我。」李知弈直奔主题。
我隐隐嗅到了些风吹草动,「因为杀夫案」
「还有近期文人中的舆论,」他负手而立,「官家知道我在其中周旋,又想起早年我编纂大明律一直想填注的律文,他问我怎么看。」
「我只说,在官家治理的天下里,为官为民者,众生也。」
他在告诉他,不应拘泥于性别。
「可官家到底年迈,新政无法完全依靠他,我们须得另谋。」李知弈这话说得毫不留情。
「他幼妹是太子妃。」我指了指谢九安。
「我已让小妹将策论,诗集,薛桓写的文章都放在了太子案侧。」谢九安颔首,「我会劝说太子引领科举改革。」
「太子即位在即,需要机会大刀阔斧展现自己。」李知弈点点头。
新政远没有这么顺利。
我的述文馆被官府查封了。
官府以扰乱民生的旨意搜刮了我所有拓印工具,还禁止我再收购。
我知道这是守旧派给的下马威。
来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嘉宜县主,」他语气尚且算温和,「如果在下没糊涂,您如今距及笄也已满四年,不仅仍未择婿,而且一再抛头露面,简直是......」
「不知廉耻。」
听见他的侮辱,我不恼,微微一笑,后退一步。
一挥手,躲在暗处的侍卫小厮一哄而上,连软弱的女掌柜都在混乱中抄起一块砚台砸在侮辱我的人身上。
官府的人当然比不过我将军府的侍卫。
领头的人被侍卫按倒在地上,我伸手掰起他的下巴。
「下次说话之前,先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有没有资格抬头跟我叫嚣,我心善,这次留你一命,别把事情闹大,你可吃不到什么好果子。」
我看着他下巴上的指印,嫣然一笑。
「我可是嘉宜县主。」
但我的拓印工具还是按规定被收走了。
没有这些,我无法再继续产出女子的文章。
我看着书案上摊开的新送来的文章草案。
「给我取纸笔来。」
无法拓印,我就自己抄。
抄十份,抄百份,抄千份。
他们永远不可能阻拦我。
掌柜搬了个小凳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吭地埋头,生疏地学写字。
深夜,有人敲响了述文馆的大门,掌柜跑去开门,却愣在原地。
我怕出事,便过去看。
门外,站了七八个妇人,提着灯盏冲我笑。
我认得她们。
她们是我阿娘的好姐妹。
出身青楼。
05
我阿娘未及笄就被家里卖进了青楼,十六岁和程家将军云雨一夜后意外有了我。
明知会有重重阻碍,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生下了我。
我能在青楼里平安长至六岁,全靠她的好姐妹们帮衬。
记忆里,无论她们在外如何妩媚多情,在我面前,总是正经又温柔。
我阿娘柔弱,她总是教育我,
「阿郁,我们是女子,只能靠夫君的庇佑,你一定要好好长大,将来相夫教子,才能过美满的生活。」
可她在男人身下讨生活,最后也死在了男人身下。
阿娘死后,青楼老板娘试图让我接客,我不从,她们也紧紧护着我。
老板娘便将她们绑起来,在她们面前硬生生打断了我的腿。
后来,我从后院狗洞里钻出,握着阿娘留下的玉佩,拖着两条断腿,一路爬到了将军府。
那时候我就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再后来,我有了优渥生活,给我阿娘的好姐妹们赎了身。
如今,记忆里温温柔柔的那群女子又站在了我面前。
「怎么,阿郁这是不认识我们了」
「看看,阿郁都成大姑娘了。」
一开口,还是婉转清脆的声音。
吵吵闹闹,像欢脱的百灵鸟群。
「下午呀,我看见了你这边好像出了些事情,便召集了姐妹们,看看能不能给我们阿郁帮忙。」
赎了身获得自由后,她们不负我望,活出了自己该有的样子。
其中有几个,阅览孔孟之道,也练了一手好字。
大大小小地纸张铺了一书案,她们席地而坐。
从夜深到天边破晓,谁也没抱怨一句。
实在困顿,就听三娘弹《凤求凰》。
她以前常常弹这首曲子哄我入睡。
第二日,李知弈派小厮向我传话。
太子眼界开阔,思想先进,识大局,和谢九安一同在上朝时提出改革建议。
果不其然,一经提出就遭到了大批官员的反对。
甚至有人放言,
「臣耻于与女子站在朝堂上。」
不过很快有言官反驳了他。
「你的衣裳是女子所绣,穿在身上耻不耻你和女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耻不耻你被女子抚养长大,你耻不耻你自女子孕育而出,你耻不耻」
巧的是,这名言官姓赵。
「陛下,依臣看,女子多一份悲悯之心,有很强的济世情怀,她们可以做到体恤关怀百姓,与民同乐。改革官制,改革科考,也可彰显我大林之开放国风,彰显君主之海纳百川,更能为社会尽可能多地选拔人才,不错过任何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定会让我大林越来越兴盛,实乃我大林之幸事啊。」
当年可没见赵公子如此能言善辩。
前路困难重重,还好我们足够坚定。
终于,在太子和丞相谢九安锲而不舍的上书后。
官家发布了政令。
一道是同意科举改革。
一道命李知弈修订《大林律》。
女子终于可以走上仕途。
李知弈也可以重新为女子立法。
虽然太子和谢九安背负了有违纲常,有失伦理的骂名,
李知弈的修订律文之路也会受到明枪暗箭,
而我的述文馆依旧在官府的监视之下。
来年科举,我所熟悉的几个小娘子都进入了贡院,我阿娘的好朋友们中也有几人赫然在列。
我混在人群里,无比自豪。
后来放榜,有一名叫于挽的女子位列一甲。
在我最初放出的几篇策论里,有她的作品。
没想到,守旧派仍然冥顽不灵,在翰林院里暗自操纵,剥夺了于挽骑马游街的权利。
一甲进士游街那日,于挽穿了身靓丽的红色衣裙站在人群里。
她本不该站在人群里。
「于挽!」我高呼她的姓名。
她愕然回首,步摇在风中摆动。
我策马而来,停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走,带我们的探花骑马游街。」
我的身后,
谢九安和李知弈骑马并排,两个人手里提着满满两篮金瓜子。
他们身后是四个小厮,每个人手里提着一篮银子。
于挽眼角微红,握着我的手上马,抚平鬓角碎发。
我摆摆手,衣着靓丽怀抱乐器的小娘子们如蝴蝶翩翩。
三娘一挥手,琵琶演奏出激昂的乐曲。
立刻吸引了本已跟随游街队伍走远的百姓。
我们的队伍开始前进,热闹非凡。
这是独属于于挽一人的游街。
「一日看尽长安花。」
姑娘在一片喧哗中盛放。
我们为盛世编织的残梦,也在这一刻启航。
后日,李知弈颁布了修订的第一条律法。
《大林律》第一条:仕途、军旅中不论男女一律均可参加,享受同等权利。
律法为新政的推行上了一条保护链。
颁布当日,李知弈请我入府,我原以为他要感谢我,没想到,他让小厮带我到院子里。
这人衣冠楚楚,戴着乌纱帽,从殿中走出来。
屏退所有人,徒留我和他。
接着,他解衣摘下乌纱帽。
一头秀发随即散在空里,风一吹,遮住脸颊,笑容若隐若现。
他只留一件单薄的里衣,将束缚在胸前的白布扔在地上。
他就站在那里,人在微风里,身在骄阳下。
立在风里,李知弈朝我伸出手。
「县主救了臣。」
李知弈是女子。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我捂住她的手,温热,柔软。
「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她反问我,
「县主会告发我吗」
「当然不会。」
我长叹一声,脱下披肩裹住她的身子。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06
我原名李知怡。
我娘是主母的贴身婢女,后来爬上了老爷的床。
一举生下我。
从记事至今,我在我娘口中听过最多话的就是,
「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子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子」
许是为了应对我娘的期盼。
我身材高挑,骨相较为突出,在同龄女子身边尤为出挑,总有说不出来的突兀。
我在她的棍棒下长大,看兵书看政论,钻研孔孟之道,尝试写诗词歌赋。
可她仍然不满意,仍然会说出那句让我甚是厌烦的话语。
「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子」
我不明白,
身为女子,我有何错处
多年来,我熟读四书五经,本领早就超过了一般的男儿,可我娘死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你是男儿,你爹就不会这么对待我们了。」
我呆坐在她的病榻前,仍不理解。
我想起从京城一路策马回来的威风凛凛的举人公子。
他身骑黑马,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百姓夹道欢呼。
我和几个同龄的姑娘在桥上看他路过。
几个姑娘羞红了脸,祈祷自己的夫君可以像他一样。
我却不想。
我想自己像他一样。
科举入仕,踏入朝堂,为君为民。
于是我在郊外荒无人烟之地安葬了我娘,从家中离开。
左右我和阿娘都不受重视,下人们视我们如尘土,少了我们也不会觉得是件大事。
所以我改了名字,叫李知弈。
弈叶信知流庆远,年年花里掇秋香。
束胸,藏起长发,装作男儿身,参加了科举。
放榜时,我在一甲之列看见了我的姓名。
人群在我身后来去匆匆,我却在榜前站了很长时间。
阿娘,你看见了吗
女儿不比他们差。
我赢了很多男子。
可我仍是以男儿身示人,
在这一点上,我又输给了这世道。
我踏入了官场,进入了刑部,任刑部侍郎。
这是一个很高的官职。
我一直小心翼翼,克制自己,低调为人。
直到尚书将编纂《大林律》的工作交到我手上。
我想,这是不是给我的一个机会
于是我想利用《大林律》为女子谋益处。
可事实又狠狠给了我一击。
尚书将我殚精竭虑编写的《大林律》草案扔在我的脚下狠心斥责我有违伦理。
我没写什么,我知晓分寸。
我只是试探性地写到。
「夫妻关系中,丈夫应对妻子施以爱意,敬意。」
「女子有权主动提出和离。」
偏偏就是这两条,尚书险些废掉我的整本律文。
我心灰意冷,狼狈删改律文。
正式出版的《大林律》,几乎耗费了我全部的心力。
我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拼尽全力保留了第七十二条。
约束男子行为以保护幼女。
我承认我留有私心。
我想用律法抚平我过去的伤痛。
可这一点,也很难达到。
后来我听说了一个人。
她叫程郁,骠骑大将军的小女儿,官家亲封的嘉宜县主。
据说她早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帮助进京赶考的学子申冤,恰巧这位学子,成了官家的近臣。
据说她性情随意,及笄后救随父去了西北边境,只为逃脱婚事。
我一直想见见她,可我知晓她姓名的时候她就远在西北,我们无缘。
官海沉浮里,我仍然想为女子做些事。
那一起女子杀夫案,险些成为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官家叫刑部直接审理此案,既幸运,又不幸。
我可以从中斡旋,叫女子少受些苦,甚至想为她减轻罪名。
可我的权力又无法落到实处,无法真正拯救她。
但我也因此案,结识了嘉宜县主。
我承认,我初次结交她,是想让她帮我引荐丞相谢九安。
可随着理清她带来的那桩悬案,我看见了这位女郎的智谋。
她问我,
「有没有想过,为女子谋一条出路。」
她不知,我从踏入刑部的第一天,就在想。
我无比想。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
我遇见了我的知音。
虽不能明确告知她,但能与嘉宜县主这等有勇有谋的女郎共事,乃我之幸事。
杀夫案的审讯仍在继续,严刑拷问,刑罚一日比一日严重。
我见她在堂下被凌辱,却毫无办法。
他们毫不顾及地将一盆辣椒水泼在她身上。
辣椒水勾勒她的身体曲线,染红她肮脏的白囚衣。
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她颤抖的模样。
那一刻,我恨不得......
恨不得解衣护住她。
暴露女儿身,葬送仕途,身受极刑。
我都不在乎了。
我想护住她。
我想留她一丝体面。
我又想起了,和嘉宜县主,和谢九安接下来要做的事业。
那是我穷极一生都在努力的事。
如果我在此时暴露女儿身,无疑是给科举改革增添困难。
我不能做,我要克制自己。
此后每每穿上这身官服,
我都如受凌迟。
嘉宜县主说,我们应为改变这个世道而活着。
她说的在理,所以我要努力向前看。
改革的道路永远困难,永远充满阻碍。
万般艰险在官家同意的那一刻都被我抛之脑后。
只觉,
轻舟已过万重山。
只是我很讶异,第一年女子可以参加的科考,嘉宜县主没有参加。
后来我向她坦白女儿身的那一日,我们聊了很久。
最后我问她为什么不参加。
她说,
「我志不在此。」
没等我细问,她就告诉我,
「我要走啦,科举改革的结果,你们要好好巩固。」
「你去哪儿」
她一指西北。
「多年前易政,中原失去了西北,多少英雄眺望中原方向,思念家乡而不得。」
她起身望月。
「最近北离战乱频发,我要去,帮英雄魂归故里。」
「你还会回来的,对吗」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
「当然,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聚。」
程郁离开的很快,她唾弃离别的场面,所以谁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走的。
这个姑娘啊,太过豪爽。
她一走,就是五年。
这五年里,我与谢九安、太子殿下一同巩固科举改革,一同操刀改革官制。
守旧派总算不再胡作非为、胡搅蛮缠。
新上任的女郎官们也大多不负众望。
大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只是后来有一天,城门大开。
有好些人举着写满了名字的白布入城。
字字泣血。
走在最后的人银袍白马,与我对视的那一眼,露出了我熟悉的笑容。
我恍然。
原来是英雄魂归故里。
原来是英雄回到了他一直眺望的东方。
程郁她,说到做到。
她并没有告诉我这五年里她有多辛苦。
我只能从她脖子上几道长长的疤痕窥见一二。
后来,我寿归正寝。
程郁被人扶着来到我榻前。
我终身未娶,她终身未嫁。
世人揣测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故事,编纂各种凄美的故事。
可秘密始终只有我们知道。
最后的最后,我告诉她。
「这么多年,我不辛苦。」
这是好多好多年前,她知晓我女儿身后感叹的一句话。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一生所追求的,都是我用尽全力为盛世编织的残梦。
所以——
字里行间,
我的生命,
已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