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几天后,我顺利抵达了甘肃金川。
眼前壮阔的戈壁景象,让我大为震撼。
我第一次知道。
原来,天地可以这么广阔。
人生,还可以有这样的活法。
上辈子的我,被困在方寸之地,眼里只有那屋顶大的天,接触到的也就是三两个人。
我在公婆的病床前伺候,给二老端屎端尿,忍受各种刁难,一日日熬得形销骨立。
最后只换来江立钧的一句:
“你每日过着富太太生活,享受侍奉双亲的快乐,这样好的福分,有什么好抱怨的?”
儿子也是感慨:“妈你得了吧!这样好的夫妻,外面多少女人求都求不来呢!”
很好,这样的福气,我不要了!
上辈子的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还可以这样精彩壮阔。
下车时,指导员来接我。
对我介绍基地的时候,言语间透露些许不忍。
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对于一个女人,当矿工,确实是有些辛苦了。
但是我不害怕。
采矿再苦,能有伺候江立钧一家子被吸骨噬髓苦吗?
我甘之如饴。
我被安排在招待所休息几日。
等工作落实下来,我就能奔赴矿山了。
但没料到的是。
在工作等来之前,却等来了祖母的遗命。
我急急赶回城里。
看到那张苍老的面容,我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
年幼的时候。
记得她用皱纹斑斑的手,利索的给我扎起两个麻花辫。
可是如今瘫软病床的她,再也抬不起手。
“翡翠丫头……”
见到我,祖母抬起惺忪的眼皮,努力挣了挣。
她太苍老了。
眼里几乎失去神采。
“祖母!”
我热泪盈眶,紧紧地握住祖母冰凉的手。
祖母嗫嗦着唇,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她只是喃喃着:
“好啊……好……”
我哭的眼前一片模糊。
当年我非要跟江立钧私奔,父母彻底失望,与我了断关系。
只有祖母,她还惦念着我,心疼我。
最初那几年,每个月都给我打钱。
我在养猪场的日子,每个月定期都会厚厚的一张信封。
里面除了薄薄的一张手写纸。
叠满了伍元、拾元、貳拾元的钞票。
有的皱皱巴巴的,像是荷包里揣了很久,又像是攒了很久。
这些年,我都默默攒起来。
一分一毛都没花。
全部充作江立钧在外奋斗的起步资金。
这些年。
江立钧没有后顾之忧,在外建工建业,风光无限。
可曾想过。
这背后是两个女人多少年的辛勤劳动,凝聚了多少多少小心翼翼的希冀。
江立钧!
江立钧!
江立钧!!
他不配!!!
在城里留了几日,送走祖母最后一程。
吊唁祖母的灵堂。
我不被准许参加。
参加葬礼的宾客很多。
父母就在灵堂里面。
但他们没有看我一眼。
也不允许我踏入一步。
我跪在灵堂外面,早已泪湿满面。
我从早跪到了晚。
但是父母始终不肯见我。
我憾然离去。
我知道父母恨我。
如果当年不是那么任性跟了江立钧。
如果我在祖母身边承欢膝下。
也许祖母还有几年时光。
听亲戚们说。
祖母最后几年,时时念叨我,过得并不好。
是我大错特错!
凌晨,我扶着隆起的肚子,踉踉跄跄的离开。
当时走的太着急。
祖母留给我的一些东西,忘在了旧宅里。
我得赶回来拿。
可是当我推开门。
却发现我的卧室,到处都是陌生女人的东西。
在床头柜里,有一方檀木盒,本来保存着一根祖母留给我的红绳。
祖母喜欢用这根红绳给我扎辫子。
上面有一颗她从寺庙请来的念珠。
寓为“岁岁平安”。
但是这根红绳掉在地上,被踩烂了。
念珠不知所踪。
看到这一幕。
我浑身血液都涌到了大脑。
心里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
愤怒之下,将卧室里不属于我的脏东西全部砸地上。
房门被砰的一声踹开。
模样清秀的沈怜挺着大肚子走进来。
见到屋内情形,她惊叫一声,眼里霎时涌上水雾。
我儿子猛跳过来,身体的重量朝我压过来。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翻动沈怜阿姨的东西!我不许!!”
我猝不及防被撞到地上。
儿子扬起巴掌,拼命地往我脸上扇。
满地都是洒落的玩具。
他随手捡起几样,一股脑的往我脑门上砸。
玩具铁质的,他用劲大,我很快被砸的头破血流。
脑子像被铁锤重击一样疼。
我到底是个成年人,不至于挣脱不了一个小孩。
我用劲把压在身上的儿子推开。
“王翡姐,你没事吧?”
沈怜装模作样的要来扶我。
我气愤地甩开她。
只是随手一推,沈怜忽然惊叫着往后倒去,最后跌坐在地上。
她尖声叫了起来。
“啊!!!!!!!”
我儿子连忙扑到她身上。
“沈怜阿姨你没事吧!”
外面响起开门声。
儿子抬起头,对门口大吼大叫:
“爸爸快来!王翡是个疯女人,她要伤害沈怜阿姨!”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为什么?
明明是我的亲生儿子。
却不分青红皂白的袒护别的女人。
甚至为她痛打自己的母亲!
沈怜哭的不能自已:
“我知道你介意你的到来,介意我占据你的房间!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同样是女人,我能理解你!我这就走,这就走……”
“但是我希望我走后,你不要迁怒自己儿子!”
“也不要怪立钧哥!”
“大人和小孩都是无辜的……”
“如果他们因我受累,我会心疼!”
我儿子嚎叫的更厉害,甚至冲我扬起拳头。
“沈怜阿姨不用怕,我会帮你教训这个贱女人!”
外面蹬蹬脚步声,江立钧很快出现在房门口。
他眼神森然的扫向我。
6.
沈怜才一起身,就恰巧跌入了江立钧的怀里。
江立钧箍紧了她,就像是怀抱着唯一的臻宝。
他愤恨的瞪向我:
“贱妇,跪下!”
我愤懑的瞪向江立钧。
凭什么?
他却满脸怒气:
“跪下!看看你的作为,像什么话!”
“实话告诉你,把你的房间腾给小怜,是我的意思。”
“这套房子本来就是部队分给我的,就算我把你赶出去,也是我的权利!”
“听明白了吗?给我跪下!向沈怜磕头认错!!”
我无语了。
是不是他江立钧没把我赶出去,还吝啬给我一个小角落蜷缩。
我都得感恩戴德?
沈怜靠在我江立钧宽大的肩膀上,对我露出胜利的微笑。
我的心开始发凉。
我耿直了脖子:“我没有错,凭什么下跪!”
江立钧眼神如刀锋一样剐向我,语气更加森寒:
“你不用狡辩,是我亲眼看到你动的手!”
“甚至儿子都知道你错了!小孩子都明事理,而你却不懂!”
“你这样人品低劣的妇女,根本没资格养育我的儿子!”
我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好像在某个隐秘角落。
有什么东西,终于彻底死寂……
“我什么也没做,随你怎么想!”
江立钧轻呵一声,满眼都是厌恶和讥讽。
“呵呵,什么意思?难道你亲生儿子还会诬陷你不成?”
“要不是你做的太过分,儿子怎么会帮阿怜说话!”
“你不配当一个妻子!更不配当一个母亲!!”
那是因为你和儿子都爱这个女人!
我的眼睛红了。
猛地捂住胸口,心痛到难以呼吸。
对上江立钧森寒的眼睛,还有一旁儿子的嬉笑,只是苦笑:
“反正你们眼里只有这个女人,我怎么解释都是多余。”
江立钧面容冷肃,下巴绷紧。
“跪下!!”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敢不服从,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我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离。
小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扯着我往下坠。
好疼,真的好疼……
我早该明白啊。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我都不是父子俩最臻爱的女人。
我四肢僵硬,整个人蜷缩在角落,疼的已经快要失去感知。
“随便吧!我不会跟她道歉的!”
儿子哭闹的更大声了:
“妈妈坏!”
“她不配当我妈妈!”
“我要沈怜阿姨当我妈妈!”
江立钧气的脸发黑。
我不肯听话。
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衅。
劈头盖脸的怒斥过来:“很好,我已经给了你机会!是你给脸不要脸!”
他吩咐勤务兵:
“把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给我扔出去!”
我儿子也是嚷嚷:
“让她赶紧滚出去!我爸根本没跟她结婚!她不是我妈妈,不是这个家女主人!”
这一刻,我的心彻底死了。
我抱着阵阵抽搐的腹部,瘫软在地。
肚子传来阵阵坠疼。
让我头晕眼花,嚎都嚎不出来。
父子俩完全没察觉到我的异样。
儿子蹦跶着跑来,小脚不停地踢踹我:
“滚!贱女人滚出去!”
“这里不欢迎你!”
“我不要你当妈妈!沈怜阿姨才是我妈妈!”
儿子不停地嚷嚷着要我滚出去。
而沈怜居高临下,用轻蔑的眼神睥睨我。
她清弱的脸上是再也掩饰不了的得意。
很好,她赢了,彻底赢了。
无论是我老公江立钧,还是亲生儿子,都只爱她,心里只有她。
这一刻,我撑着床沿,艰难地爬起来。
我说:“很好,我走!”
腹部一直在流血。
甚至裤子都染红了一片。
勤务兵有点于心不忍,踟蹰着不敢过来。
江立钧低喝一声: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扔出去!”
7.
我流了一路的血。
最后是被路人送去医院急救。
醒来后,医生告诉我,孩子没了。
这一世,我失去了我的女儿。
我躺在手术台上。
双眼干枯的望着天花板。
这一晚。
我彻底心死。
……
在医院休息了几日。
我拖着尚未痊愈、还在流血的身体,又踏上了前往甘肃的火车。
组织很快给我安排了工作。
我在这里,跟随大家一起投入地质开采前妻工作。
每天进行地质勘探、测量、钻探、采样等工作,获取详细的矿藏数据,为后续开采提供基础。
在我们做工的时候,指导员会不厌其烦的在广播中宣告:
这里是世界第二大规模的复合型超级铜镍矿床,为国家建设提供了重要的铜、镍资源。
一个月后,江立钧来信。
他很愤怒的质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他,还不告诉他去向。
底下附有儿子歪歪扭扭的字迹。
“我命令你赶紧回来!”
他甚至……
都没有喊我一声妈妈。
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
我平静的撕碎了信件。
江立钧的信,一个月一次。
每次都附有儿子的“命令”。
起先都是对我的怨责。
指责我扔下他们父子,不履行照顾双亲义务,简直不是个女人!
甚至扬言要请妇代会把我抓回去,好好教育督导一番。
不出预料,三天后我就收到了妇代会的来电。
我不得不接。
电话里,妇代会主任再三表达了一个女人生来的义务,如何伺候自己的老公,如何孝敬公婆,如何经营好自己的小家。
最后,耳提命定,郑重转达了希望我立即回来的遗愿。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烙印。
每个时代的女性有每个时代的想法。
她们活在八十年代,思想还受到旧社会的影响。
我改变不了她们根深蒂固的理念。
所以,我没有跟妇代会的人据理力争。
我只是淡淡的回了句:
“我跟江立钧没有打结婚证,我不是他的妻子,不需要履行他凌家的任何义务和责任。”
电话那边陷入久久沉默。
江立钧的来信,还是保持着一个月一次的频率。
只是不再纯纯是指责。
而是心平气和的……跟我谈条件。
他在来信中以万分懊恼的语气说,如果我实在是小家子气,介意沈怜的存在,他愿意把沈怜送回去。
但是这样的退让,只有一次。
我看笑了,也亏得他有脸跟我谈条件啊!
后来,我没理他,他倒是来劲了。
每个月的来信中,事无巨细的跟我分享他的生活起居,他在军队里的大小事务。
而这些,是我跟他几十年的婚姻里,他从未对我提及过。
如今,倒是主动说起。
可真讽刺啊!
每次来信的最后,不忘老生重谈的强调:他跟沈怜只是正常男女关系,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呵呵,这我倒是信。
上一辈子,江立钧直到死,都没有真正触碰过他的爱人。
沈怜在他心里,是心中玉、天上月。
他怎么舍得触碰?
怎么舍得用男女之事玷污了心中的玉人?
两人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情,贯穿了他的一生,也害苦了我的一辈子。
我王翡,理应拥有自己壮阔无边、无限精彩的人生。
凭什么,成为两人伟大的爱情之中的看客呢?
他寄来的信,我一封都没有回过。
在矿区的日子看似艰苦,可我的心却是甜的。
每天跟随大部队,为国家建设贡献力量。
半年后,进入到了矿石开拓阶段。
新来的青年专家带领我们,进行岩石爆破、开挖、搬运等工作,之后就进入到了采矿阶段。
在这个年代,较为先进的是下向分层充填采矿法、垂直分条上向分层充填采矿法。
需要矿工使用手持式凿岩机凿岩,采用电耙等设备进行出矿。
专家为难的眼神看向我们。
对于年轻妇女来说,这样的工作量确实有些困难。
男工介意我们女工退出这项工作。
女工们议论纷纷,有点犹豫。
但我站了出来,迎上专家的目光,坦然说:
“我们女性确实天生力量不如男性。”
“但是组织需要我们,我们绝不会后退。”
“同样的工作量,他们一个小时能做成,我们花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也会做成。”
“相信我们,女本柔弱,但只要是干事的人,不会比男同胞做得差。”
现场沉默一阵,而后爆发出剧烈的鼓掌声。
当晚,青年专家找到我,语重心长的谈话:
“其实你大可不必倔强。”
“生为女子,大可……”
“大可什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
站了起来,正色道:
“国家需要我们!在这一点上,我们女性和男性一样,一往无前,义不容辞。”
青年清亮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是深深震撼。
8.
这一晚,我跟他谈话很久。
后来,我加入了他的科研团队。
这个决定,改变了我后半生的路。
三年后,我成了沈夫人。
我的先生,是国内知名的地质学专家,沈琢玉。
新婚那晚,我笑着打趣他,询问名字的由来。
他捏捏我的脸,清润的嗓音有些沙哑:
“玉不琢,不成器。”
在我愣神间,他又笑着打趣我:
“翡翠丫头,你说是吧?”
我的脸一下子羞红了。
以前我对自己的名字羞于启齿。
每次被别人问到,都不好意思。
就连村里出来的江立钧,都嫌我名字一股浓浓乡土味。
但是我与沈琢玉定情那天。
他却说:“我是璞玉,你是翡翠,正好登对。”
“我们,天生一对,就该是夫妻!”
他说话的嗓音好听极了。
婚后的生活,琴瑟和鸣。
我们是所有人羡慕的爱侣。
我们是夫妻,也是真正的灵魂伴侣。
入夏的夜晚,沈琢玉会抱着我在山上看星星。
古人说,人死后会化作星星。
最亮的那颗,会不会是祖母呢?
我倚靠在丈夫肩头,笑着流下幸福的眼泪。
祖母,你看到了吗,你的翡翠丫头过得很幸福!
……
又过了三年,我产下了女儿。
看到女儿圆嘟嘟的脸那一刻,我喜极而泣。
她回来了!
是她回来了!
婴儿发出嘹亮的哭声,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我哭的不能自已。
沈琢玉心疼我的泪水,他只是将我们母女紧紧搂在怀里。
在女儿降生的这一年。
江立钧和他白月光的女儿也出生了。
没错,他和沈怜一直没有结婚。
但因为一次意外,两人苟合,还东窗事发。
这件事闹的很大,组织对他很失望。
沈怜被革职,逐出部队。
而江立钧被降职,再无升迁可能。
不出意外。
他这一辈子,都只会是一个平凡普通的老兵。
而他从前的那些雄心壮志,那些广阔前途,与如今的他再无干系。
也不知江立钧回忆做出那些事的时候,心中是悔,还是恨。
但前夫哥的事。
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早就不在乎了。
还有当初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妇女主任。
后来给我写了一封忏悔信。
上面声泪俱下的陈述:
她是因为忌惮于江立钧的势力,所以才不得已说出那些“伺候男人”的话。
她有个儿子,需要江立钧帮忙找工作。
有求于人,她不得已为之。
后来通话记录被调出,她被组织带去谈话。
她深刻反省。
并深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觉得自己不能担当责任,自觉辞去了妇女主任的职务。
新的妇女主任上任。
非常郑重的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首先是表达对我的敬佩。
我一个柔弱妇女,愿意投身于祖国的开矿事业,多少男儿都愧之不及。
尤其是当她知道,我流产不久,就撑着虚弱的身体奔赴矿山,更是惊讶不已。
通话最后,她再三承诺,要对组织上报我的功绩。
不久后,我这个“铁娘子”就上了国营报刊,在各个城市广扩,在电视台播报。
这一世,我摆脱阴影,名利双收。
我活成了过去梦想中的女性的模样。
至于我那个好大儿。
听说刚进初中,就进了少管所。
原因是殴打亲妹。
儿子声泪俱下的给我打来电话。
他说他心里有我这个亲妈。
我走的这几年,他真的好想我。
他梦里都是小时候我怎么一点点带大他的。
他说只是对团长父亲太过儒慕了。
以至于对父亲喜欢的女人爱屋及乌。
长大一点,才意识到并不是真的想要那个女人当妈妈。
他心里的母亲,从来都只有我一个……
我只是叹息。
上一世,他是为了如何发泄恨意,以至于逼死我的残忍景象,至今还历历在目。
是呀,儿子儒慕父亲,儒慕了一辈子。
以至于对亲生母亲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
我绝不原谅!
丈夫从背后将我揽进怀里。
他柔声安抚:“都过去了……”
我笑了,“是啊,都过去了。”
如今,我和丈夫都成为了国内知名教授学者。
明天还有高校讲座要出席。
又是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