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活出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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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砸在牛棚顶的油毡布上,惊醒了睡梦中的我。
我攥着手电筒冲进雨幕时,梁志远正用脊梁顶住摇摇欲坠的横梁。
木茬子扎进他的肩胛,血混着雨水在他衣裳上晕开了大片暗红。
“带朝阳先走!”
他的吼声混着雷声炸响。
小牛犊在我怀里挣扎,湿漉漉的尾巴抽得我脸颊生疼。
“梁志远!”
我把牛犊塞进草垛,抄起铁锨冲回去抵住横梁,“要死一起死!”
他沾着泥浆的睫毛颤了颤,突然笑了:“媳妇,这话得留着金婚时说。”
房梁轰然坍塌的瞬间,他整个身子罩住我滚进了饲料堆。
霉变的豆饼渣灌进领口,我却听见他胸腔震出闷笑:“当年在猫耳洞挨炮弹,都没今儿凶险。”
赤脚医生包扎时,我才看清他后背的伤。
木刺像倒钩似的扎在肉里,棉签刚碰上去就洇出血珠。
“疼就喊。”
我蘸着酒精的手直抖。
梁志远趴在炕沿,喉结动了动:“你上回盯着供销社的奶糖......”
棉被突然被掀开,何寡妇扭着腰挤进来:“志远哥,我给你炖了猪脚汤!”
她描眉画眼的模样活像年画里的妖精,搪瓷碗沿还蹭着口红印。
梁志远拽过被子蒙住头,瓮声瓮气道:“劳驾,我媳妇忌荤腥。”
何寡妇摔门而去后,我捏着镊子冷笑:“挺招人疼啊?”
梁志远突然翻身坐起,伤口崩裂都顾不上:“去年秋收她往我水壶塞纸条,我交给妇女主任了!”
他急吼吼从枕套里摸出个信封,泛黄的举报信上按着红手印,日期是我们成亲前三天。
雨丝从窗缝钻进来,打湿了信纸上的“作风正派”四个字。
我故意板着脸挑他下巴:“梁同志,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突然攥住我手腕按在胸口:“报告媳妇,心跳每分钟一百二,我说的全是真的!”
半夜我被灶台的响动惊醒。
梁志远佝偻着腰往陶罐里藏东西,月光漏进来,照见他胳膊上新鲜的针眼。
“卖血换的?”
我掀开罐子,麦乳精的甜香混着血腥气冲进鼻腔。
他僵住了,半晌才挤出句:“公社......公社奖励的。”
我扯过他胳膊数针眼,四个,像烧红的钉子往我的心口扎。
“明天开始,你喝两碗我喝一碗。”
我舀出勺麦乳精怼到他嘴边,“不然全喂朝阳。”
他慌得直摆手,撞翻的陶罐里突然滚出个红绸包。
褪色的绸布散开,露出一支雕木簪子,这是成亲那晚我嫌土气扔进灶膛的。
“烧糊了......”
他捡起簪子上的焦痕蹭了又蹭,“我重新刻了莲花,你那天在供销社多看了两眼。”
雷我忽然看清簪尾刻着的小字,“远”和“玲”字勾缠成牡丹花。
暴雨下了七天才停。
梁志远背着我趟过村口的泥塘时,何寡妇正蹲在河边捶被单。
她故意把棒槌摔得震天响:“破鞋穿再好的料子,也掩不住骚味!”
梁志远突然把我往上颠了颠:“媳妇,抱紧。”
我搂住他脖颈的瞬间,他飞起一脚把青石板踹进河里。
炸起的水花浇了何寡妇满头,她尖叫着扑腾的模样,惹得洗衣妇们笑岔了气。
“梁志远!”
我拧他耳朵,“破坏集体财产要写检查!”
他侧头蹭我的手心,笑得胸腔直震:“报告媳妇,那块石板去年就被洪水冲松了,我这是排除安全隐患。”
晒谷场的喇叭播报暴雨损失时,梁志远正教我修牛棚顶。
他手心裹着纱布不好使力,却非要扶着我后腰教钉钉子:“斜着敲,对,手腕别抖......”
“梁志远!”
王会计举着账本冲过来,“公社要征用你家牛棚囤救济粮!”
我钉歪的锤子砸中脚背,疼得眼泪直打转。
梁志远突然把我打横抱起,转身时军靴碾过账本:“牛棚塌了,要征用就先赔我媳妇的医药费。”
王会计盯着我红肿的脚踝,骂骂咧咧地走了。
梁志远把我搁在草垛上,突然俯身脱了我的布鞋。
“你......”
“别动。”
他捧着我的脚哈热气,“《赤脚医生手册》第158页,扭伤要活血。”
我数着他头顶的草屑问:“要是牛棚真被征用......”
“搭个更大的。”
他往我脚心抹烧酒,搓得我浑身冒热气,“东边山坡给朝阳,再给你盖间玻璃花房,养你喜欢的月季。”
我望着他这双深邃的眼睛出神,忽然想起上一世殡仪馆里,这双眼睛是如何为我哭得像颗核桃。
“梁志远。”
“嗯?”
“麦乳精太甜,明天开始你陪我喝。”
他揉搓的手顿了顿,“好。”
话音刚落,他忽然攥住我手腕,“曼玲。”
“嗯?”
“等奶牛产崽了,咱们也要个娃吧?”
“要俩。”
我反手扣住他的指缝,“一个学兽医,一个学法律。”
他愣怔片刻,突然把我举过头顶。
惊飞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水面,荡开了水里的粼粼波光。
6
牛棚飘出第一缕奶香时,县奶粉厂的采购科长正捏着鼻子绕牛粪堆转圈。
“这奶脂含量能到3.2%?”
他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指尖在化验单上敲出焦躁的节奏,“国营厂最新引进的荷兰奶牛才3.0%!”
梁志远把搪瓷缸往化验台一墩,乳白色奶皮颤巍巍晃出涟漪:“要不您尝尝?”
“甜!”科长咂着嘴摘下眼镜,“怎么做到的?”
梁志远的军靴碾着地上的草屑,状似不经意道:“每天放肖邦钢琴曲,牛心情好。”
我差点被口水呛住。
什么肖邦钢琴曲,分明是这傻子每天举着破口琴对着牛棚吹《东方红》,吹得朝阳都学会用蹄子打拍子了。
合同签完那日,梁志远蹲在灶台边数钞票,纸币上的油墨沾了满手。
“二百张炼乳券,三百张奶粉票。”
他蘸着唾沫又数一遍,突然把整摞票证塞进我枕套,“明天进城扯牌子货,要鹅黄色的。”
我摩挲着票据上凸起的印花,“得先买挤奶器,手工挤十头牛要累断腰。”
挤奶器到货那天下着冻雨。
梁志远拆木箱时划破了手心,血珠顺着镀锌钢管往下淌。
我举着纱布追到牛棚,却见他正对着说明书愁眉苦脸。
俄文图纸在他眼里怕是天书。
“这是真空泵,这是脉动器。”
我指尖划过冰凉的不锈钢部件,“先把橡胶管接在......”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草屑混着血渍蹭上袖口:“你怎么懂这些?”
窗外的冰凌啪嗒折断。
我望着玻璃上结霜的喜字,想起上一世蜷缩在图书馆啃兽医书的日夜。那时周大勇的拳头比翻书声还勤,唯有这些知识是打不走的。
“书上看的。”
我抽回手往真空泵抹黄油。
梁志远的眸子在晨雾里闪了闪,忽然把俄文说明书撕成两半,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拼音注释。
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第一车奶粉终于灌装完毕。
梁志远踩着缝纫机给玻璃瓶勾棉布套,针脚歪得能绊死牛。
“印个商标吧。”
我蘸着蓝墨水在瓶身描样,“志远牌,怎么样?”
他手一抖扎中指尖,血珠沁进白布:“用你名字,玲牌。”
“俗气。”
“那叫朝阳牌。”
“更俗。”
我们笑闹着滚进棉布堆时,供销社主任突然闯了进来。
他脑门挂着汗珠,公文包拍得玻璃瓶叮当响:“赶紧停工!有人举报你们用嗖奶糊弄群众!”
化验单甩在桌面的瞬间,我嗅到一股熟悉的腐臭味。
奶瓶边缘的霉斑,分明是被人后抹的。
梁志远愤怒地说:“昨晚十点灌装,今早八点就长毛?”
主任的金鱼眼鼓了鼓,突然压低声音:“年轻人别较真,赔五千块这事就过了。”
我盯着他公文包缝隙露出的半截中华烟,忽然笑出声:“您这包真皮的吧?供销社工资够买三头牛了。”
梁志远突然拽着我往外冲。
北风卷着雪花往领口钻,他军大衣裹住我时,我听见他后槽牙摩擦的响动:“化验科老刘退伍前是我部下。”
试管在离心机里旋转时,老刘的秃脑门沁出汗珠:“菌落超标二十倍,但霉菌是青贮饲料里没有的灰黄曲霉。”
梁志远的枪茧摩挲着培养皿:“能查出来源吗?”
“像是......”
老刘的镜片闪过冷光,“像是从医院废弃物里提取的。”
我们踹开主任家门时,五箱未拆封的志远牌奶粉堆在墙角,何花翘着腿嗑瓜子:“呦,上门讨饭了?”
梁志远的铡刀劈开了电视柜,主任跪着掏出个账本:“是她!是何花从县医院搞的霉菌!”
何花镶金牙的嘴还没合拢,梁志远已经用麻绳把她捆成粽子:“去年你往我家扔死老鼠的账还没算呢。”
押送何花去公社时,她恶狠狠地瞪着我:“丁曼玲!你生儿子没屁眼!”
梁志远突然回头,笑得灿烂:“借你吉言,我媳妇怀的龙凤胎。”
我脚下一滑差点栽进雪堆。
他稳稳托住我的腰,手心隔着棉袄烫人:“昨晚你说梦话,想要闺女眼睛像我。”
我掐他胳膊的手突然发软。
上一世小产那晚,我确实哭着说想要个眼睛像他的孩子。
晒谷场庆功宴那晚,梁志远醉得抱着电线杆唱军歌。
我扶着他在油菜花田踉跄,他突然从军装内袋摸出个丝绒盒。
“在县里看见的。”
他抖着手打开盒盖,银镯子上的小铃铛叮咚作响,“售货员说......说孕妇戴这个,孩子聪明。”
夜风掠过花田,吹散他带着酒气的呢喃:“媳妇,咱们的奶粉要卖到全国去......”
远处传来新生牛犊的呜咽,我把他滚烫的额头按在肩窝:“嗯,还要卖到能听钢琴曲的地方。”
7
牛场飘着青贮饲料的酸香时,周大勇从劳改队逃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被热浪呛醒时,火光已经舔上了牛棚的茅草顶。
梁志远抄起铁锨往火堆扬土,“带朝阳先走!去河边!”
热浪卷着火星子往脸上扑,我拽着缰绳的手被烫出了水泡。
小牛犊惊惶的嘶鸣中,忽然传来熟悉的狞笑:“丁曼玲!老子来给你暖炕了!”
周大勇眼里映着火光,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挥舞的汽油瓶擦着我耳际飞过,在草垛上炸开冲天烈焰。
“往东边山坡跑!”
梁志远用湿棉被裹住我,转身冲进火海。
我望着他消失在浓烟里的背影,突然想起上一世殡仪馆里,这具身躯是如何为我挡下所有流言蜚语。
汽油浇在配电箱上的瞬间,我抡起劈柴斧砍断围栏。
受惊的牛群撞开周大勇,蹄子踏碎了他手中的打火机。
“贱人!”
他瘸着腿扑来,“要不是你举报,老子能在劳改队被戳瞎眼?”
这时,我摸到腰间的斧柄。
“这斧头。”
我反手劈向他脚踝,“是剁牛骨头的!”
惨叫声撕破了夜空。
周大勇瘫在血泊里抽搐时,梁志远牵着种牛从火场逃了出来。
他后背的棉衣烧成炭壳,身后的母牛却连毛都没焦一根。
“媳妇,你伤着没......”
话音刚落,他突然整栽进我怀里。
我撕开衬衫给他包扎,布条刚碰到伤口就被血浸透。
第二天早上,梁志远在卫生所的病床上睁了眼。
他刚坐起来,老支书就抱着捐款箱走了进来:“乡亲们凑了二百斤粮票......”
梁志远突然从枕下摸出存折:“盖新牛棚的钱,早备下了。”
我翻开存折愣住了。
每月20号定期存入五块钱,备注栏清一色写着“给曼玲买糖”。
从结婚那日到爆炸前夜,整整七十八笔,一分不少。
“原本想攒到金婚......”
他耳尖泛红地别过头,“给你打金镯子。”
我摩挲着存折上的蓝墨水字迹,忽然把怀孕的诊断书拍在他胸口:“这笔钱,留着给闺女打长命锁吧。”
梁志远瞪大眼睛,突然扯掉输液管蹦下床:“我去把西头那间房收拾出来!”
护士举着针头追到门口:“伤员不能乱动!”
我望着他瘸腿蹦跶的背影,忽然笑出了眼泪。
8
朝阳舔着奶瓶上的商标时,梁志远正踩着梯子挂“志远乳业”的招牌。
铁皮招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我摸着隆起的小腹仰头喊:“往左挪半寸!”
他军装袖口挽到肘间,后背的烧伤疤被晒成深褐色,却不妨碍手臂肌肉绷出流畅的弧线:“媳妇,这字够不够大?”
“再大点。”
我笑着往嘴里塞酸梅,“省得何花装瞎看不见。”
最后一枚铆钉砸进墙体的瞬间,卡车轰鸣碾过村口的土路。
十头黑白花奶牛隔着栅栏张望,湿漉漉的鼻尖抵着铁栏喷白气。
“荷兰种牛!”
老兽医的烟斗惊掉在地,“这得多少外汇券?”
梁志远跳下梯子接我手里的饲料桶,指腹蹭过我虎口的茧:“托战友换的,说是胎教音乐用得上。”
我望着奶牛耳朵上崭新的电子耳标,突然想起上一世在电视里见过的机械化牧场。
这一世,我们竟真走到了这一步。
挤奶站试运行那日,何花蓬头垢面地蹲在河沿。
她镶金牙的嘴缺了两颗,见到我就啐:“克夫相!带着野种逞威风!”
梁志远的扳手砸在了输奶管上:“再吠一句,老子把你镶的牙一颗颗撬下来喂狗。”
何花连滚带爬逃走时,我盯着她跛脚的背影发怔。
上一世她偷了周大勇的私房钱私奔,最后被卖进山沟里,这辈子倒是殊途同归。
“想什么呢?”
梁志远用沾着机油的手背碰我脸颊,“脉冲器装好了,试试?”
我按下红色按钮的瞬间,不锈钢挤奶器发出悦耳的嗡鸣。
朝阳兴奋地顶开栅栏,湿漉漉的舌头卷走我手心的奶片。
第一罐奶粉下线那晚,梁志远蹲在化验室门口啃冷馒头。
我掀开恒温箱的瞬间,他喉结动了动:“成了?”
乳白色粉末在玻璃罐里泛着珍珠光泽,我蘸了点抹在他唇上:“尝尝,比麦乳精甜。”
他突然攥住我手腕,舌尖卷走我指尖的奶粉:“是闺女的口粮味。”
我踹他小腿的力道还没收住,化验室的门就被撞开。技术员举着报告单直哆嗦:“菌落指数超了......是灰黄曲霉!”
梁志远的军靴碾碎报告单,眼底腾起血丝:“查流水线!”
消毒间的排气扇停转,我正摸着滚烫的烘干机外壳。
何花镶水钻的指甲卡在传送带缝隙,半包霉变的饲料撒得到处都是。
“报复社会啊!”
技术员扯着何花的乱发往外拖,“要不是梁哥说要装监控......”
梁志远用麻绳捆人的手法比捆牛还利落:“送公安局,这回至少判十年。”
我冷冷地瞥了何花一眼。
天道轮回,不过如此。
奶粉上市那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
梁志远裹着军大衣挤在供销社柜台,非要亲手贴上第一张价签。
“同志,这奶粉真能治小孩夜啼?”
老太太攥着粮票犹豫。
梁志远突然笑了起来:“大娘,我媳妇怀闺女的时候就喝着这个,在火场里的时候,都没在肚里闹腾。”
话音刚落,人群就哄笑着开始抢购。
年终表彰会定在小年夜。
我挺着八个月的肚子往台上挪时,梁志远突然打横抱起我。
“梁志远!”
我掐他胳膊,“全公社看着呢!”
他军靴踩得主席台咚咚响:“我媳妇挣的脸面,就得风风光光地露!”
散场时,又下起了雪。
梁志远用军大衣裹着我往家走。
路过村口草垛时,一团黑影突然抽搐着滚出来。
周大勇的独眼蒙着冰碴,露在外面的脚趾冻成了青紫色。
梁志远的军靴碾住他的手腕:“脏。”
我摸出兜里焐热的馒头扔过去,雪地上立刻绽开污浊的冰花:“黄泉路上,别再说我欠你的。”
梁志远忽然蹲下,用铡刀柄挑起周大勇的下巴:“知道为啥留你到今日吗?”
他独眼里的怨毒渐渐涣散,听见梁志远在雪地里砸下一句话:“得让你看着,我们怎么把苦日子过好。”
到家时炕头还煨着红枣粥,玻璃花房的月季在雪夜里绽出嫩芽。
梁志远把获奖证书垫在磁带机上,肖邦的夜曲混着牛铃叮咚,酿成1979年最甜的梦。
后半夜我被胎动惊醒,梁志远正趴在我的肚皮上哼军歌。
月光漏进来,照见他睫毛上凝着的水珠:“闺女踹我了。”
我把他长满茧子的手往右腹挪:“是儿子。”
他忽然把滚烫的额头贴上来:“儿子女儿都好,只要像你就好。”
我数着他后颈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爆炸那晚他说的话。
这人间烟火,终究把我们炼成了彼此的蜜糖。
9
朝阳把奶瓶顶在脑门上转圈时,周大勇冻死的消息传到了村口。
我攥着蒸笼布的手顿了顿,韭菜鸡蛋馅的香味漫过窗棂。
梁志远正教女儿骑在牛背上,小丫头揪着牛角咯咯笑,儿子蹲在草垛旁数蚂蚁。
死了三天才被发现。
邮递员把报纸塞进门缝,说是喝醉了栽进冰窟窿。
梁志远拍掉裤脚的草屑,把奶瓶塞进女儿嘴里:今儿天好,带孩子们去县城照相。
供销社的橱窗映出了我们的影子。
女儿非要搂着朝阳的脖子,儿子噘嘴抱着奶瓶不撒手。
摄影师掀开黑布喊茄子的瞬间,街角突然传来破碗敲地的脆响。
何花蓬头垢面地蜷在垃圾堆旁,缺了指头的手攥着半块发霉的窝头。她浑浊的独眼扫过我身上的呢子大衣,突然嘶声尖叫:破鞋!你该死!
女儿吓得往梁志远怀里钻。
我摸出准备喂朝阳的鸡蛋糕,轻轻放在她豁口的碗里:下辈子,记得走正道。
何花镶金牙的嘴张了又合,最终把脸埋进了馊水桶。
梁志远捂住孩子们的眼睛,军靴踩过积雪的声响,仿佛碾碎了上一世所有噩梦。
返程的牛车上,女儿突然指着晚霞喊:妈妈看!凤凰!
火烧云在天际舒展羽翼,梁志远把我冻红的手揣进他的军大衣兜里。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能裹住整个牧场。
梁志远蹲在河边给朝阳刷蹄子,小牛犊的舌头卷走了他后颈的汗珠。
女儿和儿子在草垛上打滚,沾了满身金黄色的夕阳。
媳妇。
他忽然从裤兜掏出个铁盒,打开看看。
褪色的立功证书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是我们的婚书。
他傻呵呵地笑着,原本想等金婚时裱起来......
我笑了笑,把整张脸埋进他沾着牛膻味的胸膛。
晚风送来挤奶站的嗡鸣声,玻璃花房的月季也绽出了第999朵花苞。
远处传来女儿清亮的童谣。
爸爸的牛儿壮,妈妈的奶粉香......
这人间终究没负我,以爱为名,许我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