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2.
与往常外出不同,这次我再也不会回来。
我躺在马车里假寐养腿,所到之处无不在议论翰林学士大婚。
连郊外的难民和乞丐,都被送了热粥和肉包。
“听说了吗?临拜堂谢大人竟然悔婚了。”
我有一些错愕。
他不是对宋婉瑜用情至深,为何悔婚?
“听我在府里当差的表弟说,管家回了几句话,大人立马掀了盖头冲了出去。”
“宋小姐阻拦不成,反被大人掌掴。原本风光无限的谢夫人,竟成了全城的笑柄。”
这些只怕是坊间凡夫卒子茶余饭后瞎编的桥段吧。
谢煜平常虽跋扈了些,但将天家脸面看的比命还重。
绝对不会如此鲁莽行事。
难道管家将我不见的消息递了上去?
我随即嗤笑自己,当真是睡糊涂了。
对谢煜来说,我只是一个收养的孤女,开心时随意逗弄两下,不开心时随时可以丢弃。
就算知晓我不见了,也只会吩咐仆从看紧门户,谨防我搅了他的婚礼。
我不再胡思乱想,继续躺下养神。
这次真的睡了过去。
从那夜之后,我已经好久没睡这么踏实了。
可能睡前听多了谢煜的名字,竟梦到了与谢煜的从前。
那时我仗着他的宠爱,常常肆无忌惮。
有一次与谢煜闹脾气,藏在破院不肯现身。
府卫找到我时,他紧紧抱住我,声音哽咽“往后都随你,为了你,我可以与整个上京城为敌。”
现在他不再护着我时,儿时藏身的破院,再次成了庇护所。
原来,一切早有定数。
不同的是,这次谢煜不会再找我了,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谢煜,他应该是欢喜的吧。
我这只捡回来的累赘,终是不会再连累他与所有人为敌了。
以后他只属于宋婉瑜,翰林学府的一切与我再无瓜葛。
路上走了月余,东虞国主亲自出城迎接。
老国主满脸心疼的拉着我,老泪纵横“我儿受苦了。”
我淡淡回到“都过去了。”
我既然离开了,再纠着过去不放,除了折磨自己,没有任何意义。
其实,在翰林学府生活的八年,我不苦的。
况且,谢煜于我有救命和养育的恩情。
至于情,我不欠他了。
那么恩,就用其它来弥补吧。
我知道谢煜什么都不缺,可我不想欠他。
报完当日之恩,我就可以彻底将他从我心底拔除了。
老国主亲自带我熟悉各类事宜。
现在东虞发展的很好,国力强盛,与周边众多国家都有联络。
翻阅礼单时,我看到了给西圣国翰林学士送的重礼。
时间是两个月前,那应该是贺他大婚之喜的吧。
于我而言,没有任何人能重过“谢煜”。
在过去八年里,这个人渗透我人生的每时每刻。
也曾经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
彼时,我只当是寻常生活,
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深入我骨髓。
我呆愣一瞬,立刻切断回忆,继续熟悉国务。
累了便直接歇在塌上。
“公主殿下,国主请你过去主殿。”
我睁开假寐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来人。
不到五秒,他便跪地请罪。
“皇太女恕罪,老奴一时情急,请您饶命。”
“没有下次,退下。”
我醒醒神再次投入,虽是回来了,可我得早日立住。
否则,像今日之事还会有很多。
我不想再做可被随意丢弃的累赘。
低头思忖间,我发现自己刚刚像极了谢煜。
我还是没忘记他,有些习惯也早已融入骨血。
我是他亲自教养、调理长大。
我的方方面面都透着他的习惯。
谢煜对我来说,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若想分割,只能强行剥离。
我盯着礼单上的“翰林学士”,想此时的谢煜在做什么,
和宋婉瑜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吧。
不知他会不会在某个熟悉的时刻,想到过去八年朝夕相处的林沁雪。
我呆愣片刻,嘴角扯起一抹苦笑。
不管我愿不愿意,有些事已经过去,不该想他的。
好在,我只是尚未忘记,并非还没放下。
回到东虞国都,老国君身体不济,我独自挑起国事。
每日被政务琐事缠身,除了上不完的朝会,还有议不完的国事。
每日想起谢煜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
这日,礼官请我去行宫接待邻国使臣。
我忙到晕头转向,并未细问便随其来到行宫。
推开门,我眼前是那张已经不会再入梦的脸。
虽是使臣打扮,可他是谢煜呀,任他千变万化,我还是一眼认出。
久未相见,他依旧俊美,只是满脸寒气。
“谢大人,这是我们的皇太女。”
“不久前才从贵国回来,说不定您之前见过。”
谢煜咬紧唇瓣,盯着我闭口不言。
僵持片刻“沁雪,好久不见。”
一声沁雪,将我拉回翰林学府。
他不仅千里迢迢找了过来,还主动开口。
我只沉醉片刻便再次清醒。
谢煜贵为翰林学士,之前也代皇上出使过友国,这次肯定也是巧合。
想到此,我以国礼回应。
“大人远道而来,孤定尽地主之谊。”
或许我笑的太过疏离,谢煜双眼更加阴霾。
随即不甘心的走到我跟前“沁雪,你,你叫我大人?”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将满腔情绪隐藏在“阿煜”里,可如今不合适了。
在谢煜弃了我时,我也用“大人”两字与他表明态度。
我对他的情与爱,都留在了那一晚。
现在的我们,仅仅是不同国家的代表而已。
要讨论的也不是儿女私情,只能是家国大事。
所以,大人这个称呼最合适。
礼官显然被镇住,但看到气氛不对还是出来打圆场。
“二位当真认识,那这次......”
礼官并未转移谢煜的视线,他还在直愣愣盯着我。
“之前那份超贵重的国礼和送去翰林学府的奇珍异宝,都是你的意思?”
我笑容很淡“是,权当我还了西圣国的不杀之恩,和大人的养育之情。”
没等我说完,谢煜恶狠狠的拉住我的衣襟“你现在想两清了?一回到这里就急着和我撇清关系。我的八年,我付出的真心和感情你拿什么还?”
他说的又急又快,如不是太熟悉,我肯定听不出他的哽咽。
我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谢煜。
他突然的发难,也惊呆了众人,纷纷紧张的向我求助。
我让所有人都退下,屋内只剩我和谢煜。
他仿佛卸了全身力气,颓然坐在地上任由眼泪糊了满脸。
尊贵如谢煜,何时有过如此狼狈。
他哭到抽噎,声音断断续续“沁雪,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后悔了!”
这次,我真切的感受到了他的悲伤。
我并未接话,只是静静的陪她坐着,一如他当年陪我那样。
过了很久,他嘶哑开口“我没和她拜堂。”
虽是已经证实的消息,可听他亲口说来我仍旧震惊不已。
他双眼含泪拉着我的手,喃喃到“沁雪,我真的后悔了。”
“那天临拜堂,我看着身上的喜袍,像极了你满脸的鲜血”
“我心慌意乱,不知道你好了没有。”
“你伤那么重,我还把你赶去破院。”
“管家说你没动门口的饭菜,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怕你有什么意外,更怕......”
他没说完,但我听懂了。
他怕我因为他大婚寻短见。
我低头不语,他缓了缓继续到“你怎么能离开呢?你怎么就能丢下我呢?”
我默默抽出她拉着的衣袖“想离开,就离开了。”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都要找疯了?知不知道这段没有你的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
“已经过去了。”
他近乎癫狂“不,没过去,也过不去。”
“我求陛下贴了皇榜,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你。”
“有商人揭榜说,画像之人是东虞刚找回的皇太女。可我捡的明明是个快死的孤女。”
他说尽管他不信,但还是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原来,你真的是少国君。那你当初招惹我做什么?”
谢煜这次丝毫没有隐瞒情绪,我能真切感到他的难过和不舍。
“大人,你已成婚,我也不再是小童。再待在翰林学士府不合适,宋婉瑜也会不开心。”
“我走时,和你到过别的,你的礼服很好看。”
“大人早些休整,明晚由礼官为你接风洗尘。避免宋婉瑜误会,我就不参与了。”
谢煜焦急的反驳“没有宋婉瑜,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说完再次跌坐在地上。
“我把你赶去破院,是怕自己不舍。”
“本想等你的院子修葺好再让你搬去,只是先发生了那晚的事。”
“我骂的其实是我自己,我恶心龌龊,怕你看穿心思,所以强硬的把你赶走。
大婚那日,我本想等礼成再亲自接你去新院的。”
“就在主院隔壁,尚不足一盏茶的距离。”
“可等我追过去,你已经没了踪影。”
“沁雪,只要你回去看看,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
我打断了她“大人,我已经不是之前的林沁雪了。回不去了。”
“如果翰林学士要叙旧,恕我不能奉陪,我们之间也没有旧可以叙了。”
我转身离开,谢煜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抱住我。
拉扯之间我们双双摔倒在地,我忍不住哀嚎出声。
当初我的腿伤未曾仔细医治,回来后尽心调养还是没能恢复如初。
不仅无法长时间站立,走路也有轻微跛足。
谢煜小心翼翼的想查看伤腿,我躲了过去。
但还是被他看到了额头的伤疤,双眼满是心疼。
其实用过千金难寻的去疤药了,之前更狰狞。
我爬起来快速离开。
我听到了身后谢煜的哭喊“沁雪,我发誓,一定让你再回到我身边。”
可我像当日的她一样,并没有停下离开的脚步。
谢煜开始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出现在我身边。
西圣国的使臣早就回朝,他却固执的留下来。
开始换他围着我转。
我议事时,他等着。我休息时,他陪着。
即使我下了禁令,他总有办法来到我身边。
我不理他,他第二日依旧如此。
“沁雪,我好像回到了翰林学府。那时候我们也是这样,日日黏在一起。只是那时候的你格外淘气,围着我叽叽喳喳的。”
“现在的我,像极了那时的你。而此时的你,处处都是我那时的影子。”
他说的很慢也很轻。
小时候好多记忆我都模糊了,越想抓越抓不住,干脆随它去了。
就像他故意弃了我,我也已经忘了不是吗。
我冷漠的回到“不记得了。天晚了,大人还是早些回去。”
谢煜失望的准备离开,只是手还未碰到门,先被外面打开。
宋婉瑜宋婉瑜目光清冷的站在门口,双目能杀人的话,我恐怕死了好几次了。
“当真是你。你居然还活着。”
“使臣说大人久留在此,我就该想到他定是找到你了。”
她字字泣血“我是圣上赐婚的翰林学士妃,岂是你个孤女能比的。”
“凭什么你能得到阿煜的偏宠,我却要小心翼翼的讨好。你不过是命好早遇到他几年罢了。一个寄人篱下的货色,还不是说弃就被弃了,我才是翰林学士妃。”
未等我有动作,谢煜先甩了她两个巴掌。
“我们没有拜堂,陛下也撤回了赐婚圣旨。我和你没有关系。翰林学士妃,你不是。”
宋婉瑜宋婉瑜犹不死心“谢煜,那我算什么?”
“我给了你补偿,陛下不是将最好的封地给了你?”
过去二人一起戏耍我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我只想快点离开。
宋婉瑜宋婉瑜拉住要离开我,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谢煜,你不怕被世人唾骂吗?你就这么喜欢她,喜欢到可以不顾伦理纲常?”
“我知道的。你天天看着我想着她。说是住在内院,可你从未让我近身,甚至她腹中小产的那个野种,也是你和她的。”
“这些我都不在意了呀,你怎么还是不要我了?”
除了宋婉瑜宋婉瑜,我们都愣住了。
孩子的事情,他知道了?
谢煜冷着脸甩了宋婉瑜宋婉瑜一巴掌。
“那是我和沁雪的孩子,若不是你,我们的孩子又怎么会......”
话未完,他含泪看向我。
“沁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你告诉我,我们的孩子也......”
“告诉你又如何?谢煜,够了,我说过,我再也不想跟你扯上任何关系!”
僵持许久,谢煜踱步坐下缓缓开口。“沁雪,是我无法面对自己,更无法面对你。”
“事后,我查到药物其实是她所下,我......”
“我怕你看不起我,将我当初骂你的话还给我,也怕世人唾沫淹死我......”
“沁雪,跟我回去吧。”
这张我曾经爱到窒息的脸,如今泪流满面满是悲伤。
“罢了,你依旧是你的翰林学士。而我,只能是东虞国的皇太女。”
“腹中之子,既然已经落胎,便不必再提。你我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当初我有多想和他一生一世,如今就有多想快点逃离。
“如此,不管是恩还是情,谢煜,我与你都两清了!”
谢煜扑过来死死抱着我,崩溃大哭“不是的,沁雪,你不能......”
我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平静的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已经过去了,我要往前看向前走了。”
我是谢煜亲自教养出来的,他了解我就像了解他自己。
要说前些日子我们的关系开始消融,那宋婉瑜宋婉瑜的出现像寒冬里加了一盆冰水。
总之,谢煜没在费劲心思的出现在我面前。
听行宫宫人说,那日他回去后便宣了御医,接着是端出的一盆盆血水。
第二日,住了两个月之久的邻国使臣匆匆启程。
随着时间推移,行宫中他曾居住过的痕迹被彻底抹去,
一如我们的过往。
东虞国与西圣国仍旧每年友好出使,只是他再没来过。
这一年,使臣出使后依旧带回不少消息。
那位风光霁月的宋婉瑜宋婉瑜,在未能成行的大婚之日,穿着昔日婚服自尽于翰林学府前。
往日清风霁月的翰林学士,一夜白头,自请到皇寺出家祈福。
弱冠之年,我治理下的东虞国富力强。
我又遇到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人,我们的感情坦坦荡荡。
我许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还我满满登登一颗心。
大婚之日,我恍惚在西圣国使臣队伍看到熟悉的身影,可距离太远,我不曾看清。
不过,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