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5
尽管夜色渐深,医馆里仍排着长长的诊脉队伍。
不时能听到几声清晰的哀叹,在沉闷压抑的氛围中更显人间无常。
“离王殿下来了!”
队伍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下一刻,十几名府兵快步执械立在医馆门前。
那些排队等待看病的人群被驱散,看着离王抱着一名女子急闪进内室。
大夫无奈,只能先为柳如烟诊治。
“王爷宽心,夫人身子康健,并无大碍。”
“腹中胎儿亦无碍。”
可柳如烟并不满意大夫给出的结果。
“可是殿下,妾身肚子好痛。”
年过知命的老大夫擦擦额头的汗,颤颤巍巍。
“这......许是夫人受了些许惊吓,静养便好。”
宋慕白的脸色渐渐缓和下去。
“既无事,那便认真养着,回头本王让人将府里的御赐人参拿给你。”
“今日本王还有其他事,就不陪你了。”
宋慕白替她将几绺散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欲转身离开。
柳如烟扯住了宋慕白的袖子。
“不要殿下,妾身害怕,妾身怕一觉醒来您和孩子都离开妾身了。”
“妾身觉得心口好难受,殿下,你抱抱妾身好不好。”
“陪着妾身吧,殿下。”
柳如烟微仰着头看他,双眉颦蹙,眼尾缓缓落下一滴眼泪。
像是离线的珠子,滑过脸颊滚落,楚楚动人。
宋慕白有些动摇。
出门前他答应了我,要回来解释的。
他能从我的眼睛中看到难过、恨意,甚至还有几分淡漠与讥讽。
可是如烟......
柳如烟定定的望着他,双手紧紧绞着他的袖子。
她想从这个男人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答案。
良久,她双手一松。
“罢了殿下。”
柳如烟眼眸瞥向别处。
“妾身知道在殿下心中,王妃姐姐才是最重要的。”
“殿下快回去同姐姐解释吧,妾身......妾身没事的。”
“不过是被推了一下,别让妾身在王妃姐姐那里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说完,她便掩面痛哭了起来,像是忍着巨大的心痛做了决定。
宋慕白终于想起,若不是我推了柳如烟一下,他也不会陪柳如烟来医馆。
思及此,他也不再纠结,抱了抱柳如烟。
“既然你身子不适,那本王今日就陪着你吧。”宋慕白沉声道。
“可是王妃那边......”
“本王回头自会解释。”
柳如烟将头埋进宋慕白的脖颈,在他视线之外,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许是二人情深意重罢,我在观星楼等了一夜,却还是未见那熟悉的身影。
天边启明星暗去,我望向身边十六岁的他,悲哀又决绝。
他朝我哭:“不要原谅我。”
我对他笑:“当然。”
宋慕白,这是第三次机会,你也用完了。
如我所料,你没有回来。
现在,我要走了。
离开你,忘记你。
东风复东风,郎心已不复;
莫怜孤倩影,妾且由他去;
此去伤离别,惟愿不相见。
火起缘灭,勿思勿念。
06
宋慕白猛地心悸,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
“绾绾?”
他不确定地低喃着我的名字,越念越心慌。
“快一点!回府!”他大声呵斥着车夫。
府中黑烟弥漫,宋慕白止不住地心慌。
“府中发生了何事?”
他狠揪着小厮的衣领问,目眦尽裂。
“回王爷,是观星楼,观星楼走水了!”
“什么?王妃呢?”
他四下张望,却没有见到我,便更加心慌。
“王妃,王妃娘娘她......”
小厮吞吞吐吐,始终不敢开口。
“说!”
“王妃娘娘自昨夜起,便一直在观星楼,从未下来过,这会怕是......”
怕是已经薨逝了。
小厮后边的话没敢说出口,但宋慕白领悟到了他的意思。
他猛然推开了身边的小厮,朝观星楼跑去。
不,不可能!
他的绾绾,不会离开他的!
观星楼上,他曾与我执棋煮酒,言笑晏晏。
观星楼下,他望着浓烟滚滚,几欲崩溃。
宋慕白不顾周围的阻拦,挣扎着要上楼。
“放开我!绾绾还在里面,我要去救绾绾!”
“哪怕死,我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可观星楼大火,他贵为皇室,众人怎敢将真的让他上来。
偌大的观星楼便在宋慕白面前,化为废墟。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我,我眉眼弯弯,对他说:
“宋慕白,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可如果你背叛我,我会让你上天入地,都找不到我。”
那是我在成婚之夜对他说过的话。
“绾绾!”宋慕白嘶吼一声,口吐鲜血。
当日,天降大雨。
观星楼的火势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快便被扑灭。
宋慕白也终于摆脱了众人的钳制,箭步上前。
很可惜,我早已不想与宋慕白有半点纠葛,所以连尸骨也没给他留下。
宋慕白月白色的袍子被沾满湿泞的黑泥,再也复平日里矜贵的模样。
他直愣愣地站在废墟里,也不顾手里被烫出的水泡。
他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攥着已经变形的金钗,看起来有些无助。
那是我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这场大火的温度让钗子变形,却并不足以带走它。
“绾绾......”
宋慕白崩溃痛哭,最终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后世有记载:崇宁十六年春,离王府走水,观星楼损。
幸得垂怜,天降大雨。姜氏绾绾,离王之妻也,于观星楼薨逝。
离王大怮,几欲殉情。今念其才敏聪慧,贤德有方,特追封超一品诰命夫人,葬入皇陵。
“我恨你。”
睡梦中宋慕白望着眼前稚嫩的少年,少年双目圆睁,剑眉倒竖。
那是十六的他自己。
“我......”宋慕白想解释。
砰!
少年不由分说,给了宋慕白一拳。
“你明明知道,绾绾身子骨弱,碰不得酒,却还是为了那个女人伤害绾绾!”
“你知道吗?绾绾知道那女人怀孕后给了你三次机会,可你却从不珍惜!”
“你说什么?”宋慕白错愕。
“第一次,你不顾绾绾身体,逼她喝酒。”
“第二次,绾绾分明没有推那女人,可你却不相信,弃她而去。”
“第三次,你说你会回来解释,可你却彻夜不归!绾绾心死,才决心离去!”
“绾绾死前说:‘生同床,死,不愿同穴’。”
“是你!是你害死了绾绾!”少年越说越愤怒。
“你该死!”
一拳接一拳,少年用尽全身力气,砸在了宋慕白的身上。
宋慕白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耳边反反复复的萦绕着少年的话:是他害死了我,他该死。
“我该死。”
“我该死!”
床上的宋慕白猛然睁开了眼。
07
“绾绾!”宋慕白起身,踉踉跄跄地想要出门寻我。
“王爷,您醒了!”门口的侍卫面露惊喜。
“属下这就去告知太医,王爷可还有哪里不适?”
“不用。”宋慕白挥开侍卫。
“王妃呢?王妃在哪?带本王去见她!”他急切地问。
“回王爷,在您昏迷的这三天里,王妃已经,已经入皇陵下葬了。”
侍卫将头埋低,不敢直面宋慕白。
宋慕白面容一怔,血色尽褪。
他连我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王爷,还有一件事,如烟姑娘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宋慕白眉头一皱,她来干什么?
“殿下,殿下!”
“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妾身可担心死您了!”
只是远远看见宋慕白走来的身影,柳如烟便开始哭喊。
她边哭边朝他跑来,想要扑进宋慕白怀中。
往日宋慕白看见美人垂泪,必定心软,只是今日,他确实在烦的要命。
于是,他将身体微微一侧,躲开了柳如烟地投怀送抱。
柳如烟哭声一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你来干什么?”宋慕白冷声问道。
柳如烟抽抽噎噎,话不成文。
“妾身,妾身听闻,王妃姐姐身故,妾身想着,妾身,虽不得姐姐欢喜,却,却也应该来为姐姐上柱香。”
“二则,妾身担心殿下身体,心中焦躁,寝食难安,便想着,想着来探望殿下。”
“殿下,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殿下若实在忙不过来,也可以,让妾身帮忙。”
说完这话,柳如烟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色羞红。
打理内务,向来是当家主母之事,再不济,也可寻其他王府侯府之人应急操持。
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一个外室来插手的。
柳如烟这是,迫不及待了。
宋慕白双眸微眯,掐上了柳如烟的脖子。
“本王倒是另有件事想要问问你。”
“殿下,咳咳,您这是做什么?”
即使快要窒息,柳如烟却也不敢挣扎。
“那日,绾绾到底有没有推你!”
柳如烟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慌乱,却被宋慕白轻易捕捉到了。
“殿下,殿下您在说什么呀,妾身,咳咳,妾身有些听不懂......”
砰!
宋慕白将手中地柳如烟往后一推,她便撞上了身后的桌角。
“殿下!殿下,您不能这么对妾身,妾身还怀着您的孩子呢。”
柳如烟楚楚可怜。
“够了!”宋慕白大手一挥。
“若不是你故意陷害,绾绾根本就不会死!”
“殿下......”
宋慕白将目光投向柳如烟微隆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一个没什么用的孽种,既然是你害死了绾绾,那就让你的孩子为她陪葬吧!”
“至于你,打入水牢,本王要用你的下半生,来祭奠她!”
说完,宋慕白便转身离去。
也是我曾经治家之时规矩森严,王府的下人很有眼色。
没一会便给柳如烟送来了堕胎药。
黑色地汤药散发着浓浓的苦味,柳如烟看着碗中上飘地热气,心中绝望。
男人啊,多么无情。
说爱你时,花前月下,恨不得将全世界送到你面前。
不爱你时,郎心似铁,多看你一眼都觉脏了他眼睛。
可是她柳如烟又有什么错呢?
她受够了人人可欺的日子,那些数不尽的鄙夷,不怀好意的凝视,都让她无时无刻不感到恶心。
在这个社会中,她美,却无法自保。
她有几分姿色,不靠着这张脸蛋往上爬,又有什么出路呢?
老大嫁作商人妇吗?
不,她不要。
凭什么有人生来便是高山,而她却如蝼蚁一般,任人宰割?
她要向上走去!
小腹撕裂般的疼痛收回了她的思绪,身下汩汩鲜血流出,她哭喊,却无人应答。
意识模糊前,她好像看到了我的身影,她抬起手,想要抓住我:“姜绾绾......”
我好嫉妒你......
08
我回到娘亲身边时,她有些惊喜,却并不意外。
“绾绾,以后好好的。”身边的少年眼露哀伤。
“此情已断,切莫回头,惟愿卿今生欢喜,再遇良人。”
“我便陪你到这里了。”
“绾绾,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了。”
说完,少年的身影便一点点消散,直至透明。
我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娘亲轻抚上我的脸颊,眼中有着说不出的思念,她说:
“宝贝,你瘦了。”
我嚎啕大哭。
那些压在心底的哀怨、心碎、委屈,在听到这句话时,又统统翻涌了出来。
“娘......”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好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情绪找到了宣泄口,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
娘亲,我真的,好想你啊。
我真的,受了好多委屈。
半年后,我开了一家花店糊口。
半年的时间,我渐渐适应了现代的生活。
起初那些新奇的物件、高耸的大厦、自由的女性生活,让我无时无刻不感到惊讶。
我对它们投入了很大的精力,自然而然地,宋慕白便渐渐从我的脑海中褪去。
到如今,偶尔再想起他时,我已毫无波澜。
这日,花店的生意很不错,我早早收拾好了卫生,准备打烊。
“绾绾。”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想起,我身体一怔。
我以为是我听错了,掏了掏耳朵当作无事发生。
“绾绾。”身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终于认识到,那声音,确确实实的存在,它属于一个快被我遗忘的男人。
我回过头,转身看他。
“宋慕白。”
宋慕白一身素衣,面容消瘦,双眼凹陷下去。
已经快看不出以前他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模样。
我几乎快认不出他。
“绾绾,真的是你。”宋慕白眼底盛满了惊喜。
“三年了,我终于再见到你了绾绾。”
我皱皱眉,问他:“你怎么过来的?”
宋慕白眼神躲闪。
我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再想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
“花店要打烊了,没什么事,你便走吧。”
“绾绾。”他情急之下拽住了我的胳膊。
“是你的玉镯。”他声音缓慢。
“我在你的房间找到了玉镯碎片。”
“自你走后,我日日思你,便将你的物件都寻了出来,却唯独不见了你那玉镯。”
“我知道那镯子对你很重要,后来我记起你曾说过,若我负你,你定会打碎玉镯,来寻你的娘亲。”
“让我上天入地都寻不到你。”
宋慕白声音哽咽。
我记得那时,我们刚成婚不久,正式鹣鲽情深的时光,我开玩笑似的对他说了这话。
那时把他吓坏了,抱紧了我,对我说:
“此生定不负绾绾。”
“然后呢?”我的思绪拉回,问他。
“我将它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潜心礼佛,日夜跪拜,整整三年的时间,才换了再见你一次的机会。”
“绾绾,我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我点点头:“那你随便吧。”
“绾绾。”宋慕白几乎要哭出来。
“我对不起你,你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我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不愿意。”
“宋慕白,我遇见十六岁的你了,他哭着对我说,不要原谅你。”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便不要拘泥于过去了吧。”
我笑笑。
“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在这个社会,法律束缚下,一夫一妻,还不一定能保住一个完整的家,更何况是在三妻四妾的朝代。”
“我早已要忘记你了。”
宋慕白受伤地看着我。
他想过无数可能,我会打他、骂他、控诉他、甚至会恨他,却从未想过,我会忘记他。
遗忘远比恨意更可怕。
好遗憾啊。
他的妻子,已经毫不在意他了。
一个时辰很快,快到他三年的思念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要结束了。
宋慕白的身体渐渐透明,他近乎恳求的对我说:“绾绾,再抱我一次好不好,就一瞬。”
“不了。”
“你快回去吧。”
我闭上眼睛。
09
又是一年春。
我从睡梦中惊醒,失神的望向窗外。
我梦到他了。
梦里,宋慕白年过而立,已经蓄了须,他站在我面前,满身是血。
“绾绾,我这短暂的三十年中,最幸福的时光便是与你相爱的那段日子。”
“后来,我鬼迷心窍负了你,是此生最后悔的事。”
“绾绾,希望来世我们再......”
“算了,我对你不好,你不要再遇见我了。”
“绾绾,我要走了。”
此时此刻,我看见那个十六岁的少年走进了他的身体,合二为一。
宋慕白朝我展眉一笑,一如当年。
崇宁十九年,皇帝驾崩,举国哀痛。
同年,北疆来犯,离王自请前往边关,除蛮平乱。
昭平元年,双方战于平沙关,北疆战败,元气大伤。
此一役,离王死战,死前曾云:吾不配与绾绾合葬也。
新帝闻言,哀痛难掩,罢朝七日。
我望着玻璃上的倒影,心下释怀。
无论是不是噩梦,那些远去的故事,都将会随时间的冲洗埋进泥土,再与我无关。
此后山高水长,各有山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