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第二日,陆恂便入宫陛见。
在宫里足足呆了一日,回府后跟栖月说,后日带她入宫。
进宫要着诰命服饰,算上梳洗、穿衣,外加路上的时间,需卯时起身。怕睡过头,当晚栖月便吩咐刘妈妈,到时辰敲门。
可命令是三年后的栖月下的,对于十五岁刚穿过来的栖月,压根不知情。
别说栖月,就连陆恂,对于今日进宫都很意外。
但他素来不形于色,相比栖月的慌张无措,显得镇定得多。
“大人。”
栖月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紧张,“进宫去,要做什么?”
提问:要将一个人从无比尴尬的境地拯救出来,需要做什么?
答曰,只需要一件更大的,更要命的事。
从昨日苏醒到现在,闷雷一个接一个往身上砸,栖月的承受阈值也在不断提高。
今早发生的事,放在从前,栖月一定抓心挠肝,脚趾抠地,无言以对。
现在她已经能平静接受。
只是将陆大人看光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
陆恂同样对这一声“陆大人”接受良好。比起栖月僵硬尴尬的叫“夫君”,“陆大人”的称呼反而让彼此更舒服。
“无事。”
见她可怜巴巴瞧着他,陆恂难得大发慈悲,“跟着我便好。”
栖月等了半晌,希望对方给自己解惑。比如她为何要进宫,进宫都需要注意什么?礼仪方面有没有什么强调?她是不是还要拜见后宫娘娘?
可直到陆恂已经开始用早膳,她都没有再等来多一句话。栖月终于死心,看来陆大人的嘴里是吐不出什么象牙了。
大不了一起入宫丢人。
栖月天生乐观派,想得开。
……
宫门处,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有轻甲弓兵和重甲弩卒戒备两侧,肃杀威严。
栖月从马车上下来,就被这雄伟肃穆气势镇住,不免屏息凝神,跟在陆恂身侧,亦步亦趋。
陆恂侧头看了她一眼。
他身高腿长,一步顶得上栖月三两步,好在速度不快,栖月倒也能跟得上。
“世子,陛下在宣德殿。”
宣德殿是成帝召见亲近臣子的内殿。
金砖冰凉,栖月才跟着陆恂跪下,就被叫起,“说了多少次,没外人时不必拘礼,行简,快起来。”
皇帝陛下跟栖月想象中完全不同,坐在高处,一身紫衣常服,神态慈和。
陆恂倒是一如往常,“礼不可废。”
成帝无可无不可,行简素来是这个死脾气,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你新妇呢?上前来,让朕看看。”
栖月突然被点名,心里犯怵。强自镇定从陆恂身侧走出,往前行了一段,俯身行礼,“见过陛下。”
神色拘谨,眼神飘忽,仪态凑合,容色娇艳。成帝心中评价过后,问栖月:
“幽州苦寒,行简这三年旧疾可有复发?”
旧疾?
栖月哪里知道陆恂什么旧疾?
也没人告诉她进宫要被陛下考校啊?
想要回头求助,却被陛下盯得腿软,险些又要跪下,正打算硬着头皮答话,陆恂率先开口:
“劳陛下挂怀,早养好了。”
陛下不看他,继续问,“行简是国之栋梁,朕亦视他为亲儿,然他二十有六,膝下却只得一子,姜氏,你有何话说?”
栖月欲哭无泪。
明明陆大人抬手就能捏死她,却大费周章,特意把她叫进宫来吓死?
她不过一个小小女子,是能拦住陆大人纳妾?还是能拦住陆大人生孩子?
这么吓唬她,合理吗?
有必要吗?
“陛下,是臣无能。”陆恂又将话题接过去。
简短,有力。
若非碍于陛下,栖月真的想转头诚恳谢过身后的勇士。原来陆恂那句“跟着我便好”,是一句大实话。
成帝忍不住瞪了陆恂一眼,什么无能不无能的浑话,事关男人雄风,这也是能随便说的!
陆恂却似浑然不觉。
成帝只好又道,“姜氏去太后娘娘跟前请安。”
这是圣旨,栖月正要张嘴,陆恂又抢了先,“臣也数年未见太后娘娘,阖该往长乐宫请安。”
他上前两步弯腰行礼,站直身体时,已挡在栖月身前。仿佛一座高大挺拔的山岭,沉稳,可靠。
成帝眼中露出一抹无奈。
陆恂是他看着长大的。
自小便是个冷性子,随着年岁长大,愈发萧肃沉默。他主意正,显国公府没人做他的主,倒是成帝自己,时常耳提面命,叫他爱惜自己,早日成家。
陆恂却每每推三阻四,成帝给他说了多少名门淑女,从来不应。逼急了便自请去战场,成帝也拿他没办法。
直到三年前,陆恂突然前来请旨赐婚……
“罢了,”成帝抬手,示意大太监高晖,“宣旨。”
高晖捧旨上前,陆恂跪下,栖月也随他一起跪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之兴,在于贤良。今有姜氏,贤淑端庄,德厚流光,贞静自守……今特赐樊川一地食邑,以励风化。钦此。”
“谢陛下恩典。”
馅饼太大,栖月被砸晕了,好在陆恂沉稳,面色不变接过圣旨。
成帝见栖月懵懂,便知她还不知情,笑看陆恂,“如今可称心了?”
这道圣旨是陆恂亲自求得,尽管前日已经震惊过一回,成帝至今仍觉不可思议,“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面。”
宁愿自己不要赏赐,也要给夫人求一地食邑。
那时成帝问他,“你在幽州立下大功,阖该大加赏赐,但若是赐姜氏,便不宜厚赏。赏你不就是赏她?有什么区别。”
陆恂眉眼浓黑,与平时玉山不动的模样毫无二致,非要找出点不同,便是提起“她”时,多了一些温柔。
“不一样,”他对陛下道,“这样,她会更高兴。”
现在的陆恂自然不知道先前与陛下的对话,但他素来敏锐,也大约能猜到这道圣旨是“他”所求。
“谢陛下成全。”
陆恂十岁起得成帝教养,如君如父,三年时光,陛下鬓边又添了银丝,人倒更是从容儒雅。
“你父前两天递了折子,西陲苦寒,他已年高,想要儿孙承欢膝下。”
陆恂一怔。
西陲……
父亲想要远舟回京,却不是与他说,而是直接求了陛下。
他比远舟年长八岁,兄弟间的感情一直不错。远舟是幺儿,自幼得宠,性子里很有些天真散漫,那时他已在陛下身边随侍,可只要回家,远舟便来黏他。
哪怕是长大后,碰上拿不定主意的事远舟也要来寻他。
他们是亲兄弟。
如今陛下却拿这话问他。
远舟,真是因他而不回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