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京市的初冬已经能称得上寒冷。
韩照穿上了军绿色的棉袄,脖子上还系着江妈妈亲手织的大红色围巾。
这是江妈妈特意织的。
红色艳丽,韩照刚收到的时候,还有点哭笑不得。
结果江妈妈说,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戴红的,喜庆。
韩照看到江妈妈眼里的后怕和庆幸,赶紧系了起来。
他的头发因为药物已经掉落得差不多,此时戴着一顶黑色的毛线帽。
看着倒也挺搭。
一旁的周耘则穿着白色棉服,同样系着大红围巾。
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红色的头绳绑成了蝴蝶结。
不少男青年都忍不住往她那边看,等到视线触及她身边的男青年,爱慕就变作了羡慕。
韩照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讲座时间表:
“周芸妹子,求实讲厅下一场是乐团展演,那玩意儿太高雅,我听不懂。”
周芸很自然地凑过去:“那就不去了吧?”
“你呢?你想不想听?”韩照对女孩子的了解其实不多,但如果是谢清清,肯定是不会错过这场展演的。
“我也不想,”周芸的眼睛都是亮的,“照哥,不瞒你说,我从小到大搁实验室长大,对这些艺术,那是真一点细胞都没有。”
韩照笑声爽朗:“我听说清大这回请了国外的顶级工程师来讲授,我能去看看吗?”
周芸毫不意外:
“好啊,我去跟魏校长打个招呼。”
周芸跟清大的校长关系很不错。
一听完她的诉求,魏校长就冲着韩照乐:
“同志,你这来得可真太是时候了,今天正好有一场现场演示,要不要去试试?”
韩照一惊:“不不不,我就是想去见识一下......”
“哎呀,没关系的嘞,这次学术交流会,重在交流嘛,我们欢迎一切人才。”
魏校长像个慈祥的长者,亲自带着韩照和周芸去大礼堂。
结果人还没进去,就在门口看到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器械。
一群穿着各异的男青年围在一起,专注地盯着那些器材。
另一边还站了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抱着胳膊一脸高傲的样子。
韩照一看到那些机器,就开启了情不自禁状态。
先前的腼腆内向那是立马消失,急急走上前去,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见到什么都想问问,那双睁圆的眼睛里,好似燃着火炬。
魏校长用手指点点周芸的肩:“你这从哪儿找来的俊俏同志?”
周耘羞涩地揉揉鼻尖:“他是江首长家的儿子。”
魏校长惊讶:“刚找回来的那个?”
“嗯,对。”
“那你可得抓紧点儿,江家的后生,多少人眼巴巴望着呢。”
“不过,他是不是身体不大好?走路下盘不太稳。”
周芸眼神暗了暗:“不着急,总能治好的。”
魏校长新奇地啧啧两声:“看不出来嘛,咱雪山小辣椒也会体贴人了。”
周芸没反驳,跟着轻笑了几下。
她没有告诉韩照,其实,早在几年前去南省公干的时候,她就已经看上了临时被叫去修机器的韩照。。
可是那时候韩照的身边有谢清清。
周芸不会夺人所爱,只能遗憾地放弃。
不久前老师拜托她前去照应韩照,周芸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此时,她站在人群的角落,凝望着蹲在一架古怪机器前的韩照。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描了一圈柔软又坚毅的轮廓。
在这一刻,被人私下称为天生感情缺失的周芸,心底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满心扑在机器上的韩照,完全没有意识到背后那深情的视线。
他正用同样灼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大宝贝们。
这些别人眼里的铁疙瘩,那可都是不得了的好东西。
教韩照技术的老师曾经给他描述过,他早就心生向往了。
如果能让他也上手修一修拆一拆,那该多好!
可是,想归想,韩照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就在他打算再看两眼就回去时,忽然听到金发老外用蹩脚的汉语说道:
“你们这群笨蛋,学一万次也都是废物!”
“华国人就是最蠢的,改革开放了也改变不了基因上的无能!”
他们没有压低声音,像是故意要说给周边听似的。
韩照心中气愤,想听听自己的同胞会怎么回怼他们。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明明四周都站满了人,明明愤怒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却没人反驳那两个嚣张的老外。
韩照试探着问旁边的青年:“同志,大家怎么都不说话?”
青年无奈地叹气:“还不是咱们技术上确实落后?要是咱们有人能修,也不至于被这样骂了。”
那边的老外还在阴阳怪气:
“今天要是有华国人能修理这台查理三代,我就脱光了绕学校跑三圈!”
周遭一片义愤填膺的嘘声,却仍旧没人敢上前接受挑战。
韩照看看那几台机器,忽然举起了手:“我来试试。”
......
谢清清听完演唱,心满意足地走下台阶。
有人从她身边跑过,留下了一串激动的对话:
“真的有人搞定了那台铁疙瘩?”
“哈哈,不止一台,是三台呢!那个鼻子长眼睛上的臭老外,这会儿正准备裸奔。”
“那可太有意思了,赶紧去看热闹!对了,你打听到修好机器的人叫啥不?”
“好像叫韩照。”
谢清清停下脚,倏地转过身来。
蔡洁梅扭头问她:“清清,咋啦?”
谢清清顺着说话那人望去:“他们说的……是韩照?”
“韩照?”蔡洁梅沉吟片刻,“好像是,不过他的手不是毁了么?”
“肯定是同名人啦,不可能是咱韩哥。”
谢清清想了想,点头道:“也是。”
蔡洁梅拉着她往反方向走:“行了行了,你这就是太想他了,等咱们这边学习一结束,赶紧回杨槐镇哈。”
“清清,我听说清大后头的小市场不错,咱看看去。”
谢清清曳了曳袖子:“也行,我给按照买点京城的东西,他应该会喜欢。”
她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挤挤挨挨的人群,没怎么留恋地,跟着蔡洁梅走向相背的路口。
叮铛,韩照放下手里的工具,抹了一把额前的汗:
“成了,还有啥要修的么?”
那几个金发老外一脸吃瘪,半晌憋不出一个屁。
围观的人群集体爆发出欢呼:
“好!”
“同志你太棒了!”
四周掌声雷动,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整个场院空地都被几乎被挤满了。
明明是乌泱泱的一大片,韩照却一眼就看到了周芸。
她没有像其他观众那样大声喝彩,只是沉默低调地鼓掌。
可却在韩照看下去的那一瞬间,稳稳地接住了他的视线。
随后便是腼腆又含蓄的微笑。
韩照忽然心头一软,大跨步走了过去。
他的胳膊虚虚抬着,似乎是要将周芸搂进怀抱,却又生生在一步之外停住了脚。
他的双眼亮晶晶的:“周芸妹子,哥刚才帅吗?”
周芸放下手臂:“帅。”
韩照笑容挺淡,眼角倒是带着些小骄傲:“我这很久没动过手了,有点生疏。”
周芸张开嘴,似乎有更多的夸奖正待出口。
一道高亢的声音打断了她:“同志,你简直就是我的救星啊!”
声音的主人蹿到韩照旁边:“靓仔同志,你想不想赚大钱?”
韩照看向长着一张大圆脸的来者:“啊?赚大钱?”
“对对对,万元户,想不想?”
韩照眼底掠过微光。
改革开放以来,已经有一批眼光独到的人成了万元户。
要说不心动,那绝对是假的。
“你、你没骗我吧?”
“嗨哟,老弟欸,我这都进清大来了,怎么敢骗人呢?你听我说——”
那人说得激动,还想往韩照的身前靠。
周芸一胳膊把他挡了开:“有事说事,别站那么近。”
那人往周芸身上上下一扫,当即明白地退开两步:
“这位女同志就是弟妹吧?我晓得我晓得。”
韩照还在想着赚大钱的事,一时没在意那人说了什么。
周芸原本还有点紧张,见他没有对“弟妹”两个字表现出什么抗拒,唇畔稍稍勾起一抹窃喜。
但她没忘了要盘问眼前这人:
“你是什么人?你说的赚钱是怎么个赚法?正规吗?要跟哪个部门报备?你上头是谁?有证吗?”
“……”
那人的宽脸盘子好像被车轮碾过一样,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
他换了口怪声怪调的港普:
“两位同志,我系刚从香港那边过来的同胞啦。”
“我准备在京郊开个高精机械厂,正好缺高端技术人才,这次到清大来,就是想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才啦。”
“这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啦,学校外面的小市场有几家我的店铺,不如一起去逛一逛,边走边”
眼下是改革开放的第二年,个体经营发展势头良好,确实有不少港城的同胞跑过来做生意。
胖脸盘子姓吴,爷爷奶奶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巧的是,两位老人家跟周芸还是旧识。
包括江爸江妈,每年过节都还要给他们送礼。
这下,周芸的疑虑便消除了。
韩照这手技术确实好,几下一商量,就决定试试看。
“但是我有个条件,”韩照语气还挺坚定,“我的首要目标是明年的高考,在不影响考试的前提下,我随时可以配合。”
吴老板满口答应:“那必须没问题,知识改变命运嘛,赞同!”
谈下了一笔大生意,他高兴得很,硬要拖着韩照和周芸去逛市场街。
“我小时候就在这巷子口长大的,嘿,瞧见那棵大槐树没,我可是这左右胡同最能爬树的。”
韩照顺着吴老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里确实有一棵挺粗的槐树,树下摆了个卖皮裤带的摊子。
有不少人都在那儿挑。
韩照随意扫过,只觉得最外面的那道背影有些眼熟。
他停下视线再一细看,心口就是一阵久违的闷痛。
是谢清清。
哪怕她比起记忆中的样子要憔悴干瘦许多,韩照还是认出了她。
她正半蹲在摊子前,认真地挑选着皮带。
离开杨槐镇以后,韩照决定彻底跟过去划清界限。
他再也没有问过谢清清和韩冬的情况。
周芸知道他的意思,所以也未曾提过一句。
此刻突兀地撞见了,韩照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的怔愣很快就引起了周芸的注意。
她敏锐地找到了那抹叫韩照不安定的背影,紧接着就蹙紧了眉。
“谢清清怎么来京城了?”
韩照回过神:“不用理她,我们换条路走。”
他的身影没入巷子墙后时,谢清清好似感应到了什么。
她站起来,茫茫然朝着一处望过去。
那里,是接连走过的陌生面孔。
年轻的年长的,都有。
但无一是谢清清心尖上的那模样。
她按下胸口的莫名悸动,自嘲般摇摇头。
怎么可能是阿照呢?
这人啊,思虑过重的时候,就爱胡思乱想。
谢清清接过摊主递过来的皮带,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自从她跟韩冬搞上以后,她就想弥补当初对他的伤害。
于是,50块的工资,她会分出30块给韩冬。
文工团待遇好,时不时还会发点肉票菜票,她也几乎都给了韩冬。
阿照从禁闭室出来那天,她带着韩冬去买香烟。
其实她不是没想到阿照,只是口袋里的钱只够买给韩冬的烟。
所以她才从口袋角落抠下那枚团长随手给的糖,代替了原本该给阿照的礼物。
谢清清眼前浮现起韩照盯着那块糖时的神情。
她明明看见了他眼底的光芒是如何黯淡成灰的,却只是自以为是地忽略而过。
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跟着韩冬去买那两包烟,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呢?
不过,幸好她醒悟得也不算晚。
这次回去,她一定会好好跟阿照道歉。
她会给他最好的生活以及最完整的爱。
谢清清满心飞回了杨槐镇。
她沉浸在即将见到韩照的喜悦中,却不知这一转身错过,便是整整三年。
三年的时间,于谢清清来说,是无比难熬的折磨。
但对于韩照而言,却好似轻轻一个弹指。
第一年,他以学业为重,一边复习,一边从头学了更详细的机械知识。
第二年,韩照顺利考上了大学,享受大学生活的同时,开始尝试着自己组装机器。
第三年,吴老板给他带来一支团队,经过一整年的打磨,研制出了第一台大容量的矿用挖掘机。
一时间,轰动全国。
吴老板撺掇着韩照接受记者采访,韩照却没那个想法。
一方面,江爸爸身份比较特殊,他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另一方面,他本人性格低调,对于吴老板口中的“大明星”待遇,韩照还是很无所谓的。
三年时间无波无澜,韩照几乎都忘了杨槐镇的那些人和事。
可是一次偶然之下,他在京城街头竟撞见了当初机械厂的同事。
对方显然不敢认他,尾随了一路,最后还是周芸要动手抓人,那边才畏畏缩缩地喊了他的名字。
韩照态度疏离地跟那人寒暄几句,却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一个噩耗。
当初教会他机器原理的启蒙老师,已经时日无多了。
韩照当年被冤枉那会儿,老师就已经白血病晚期。
哪怕身体不适,他也硬撑着要给韩照说情。
只是临到半路疼晕过去,被家人连夜送到省城急救了。
韩照自此就再没见过老师一面。
如果要说杨槐镇还有什么是他放不下的,那便只能是刘老师。
韩照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回去一趟,见刘老师最后一面。
他自己的胃癌奇迹般的痊愈了,他也想把这份幸运带给刘老师。
周芸干脆请了一个礼拜的假,陪韩照一起回杨槐镇。
为了省点麻烦,他们直接住进了镇招待所。
韩照自认已经够低调了。
他打算悄悄的来,见了老师之后,就悄悄的走。
所以,在看到像个石雕一样杵在招待所门口的谢清清时,
韩照还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他不想出去见她。
可谢清清却完全不要脸面,韩照不出来,她就在门口喊。
喊得招待所工作人员都用古怪的眼神看他。
周芸站在窗户边,脸上覆着一层冰霜:
“我下去把她赶走。”
韩照摇头:“用不着,直接报警吧。”
周芸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几个戴着大盖帽的同志就赶到了门口。
他们跟谢清清好说歹说了一通。
那人却跟石头疙瘩似的,油盐不进。
大盖帽没办法,只能采取强硬措施,把人架了走。
谢清清比起三年前越发瘦削,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
她仰面望着二楼的方向,扯着嗓子喊:
“阿照,我是清清啊!”
“我们有婚约的,我是你的未婚妻啊!”
那几个盖帽愣了一下,顿时就有些为难了。
韩照叹了口气,找出一张医院证明:
“你把这个拿下去给她吧。”
周芸郑重地接过,眉宇间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不用打开看,她也知道这是什么。
那是韩照的诊断单
是他曾经错爱的下场。
时隔三年再见到周芸,谢清清的眼里迸射出强烈的仇恨。
“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她冲上来,伸手要挠周芸。
周芸抬胳膊一挡,就制止了谢清清的撒泼:
“谢清清,三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她单手把医院证明丢给谢清清。
“在韩照最无助的时候,你却把他送上绝路,现在又有什么脸求他原谅?”
谢清清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折成一小块的薄纸张。
干涸的嘴唇难以抑制地开始了发颤。
她哆哆嗦嗦地捡起它,尝试了数次,终于打开了纸张。
“不!”谢清清一手揉着头发,一手死死攥着那薄薄的纸张,“怎么会这样……我没想到的……”
“我只是……我只是……”
她抬起头,在看见周芸眼神的那一刻,忽然失去了狡辩的力气。
谢清清哆嗦着把纸张撕碎:
“没关系,不管阿照还有几年可活,我都会陪着他。”
“阿照!”她又对着招待所的窗户喊,“我们重新开始,我发誓,到死我都只会爱你一个人!”
站在窗帘后的韩照,无奈地露出一抹苦笑。
如果是三年前,听到这句话的他大概会感动到热泪盈眶吧?
在他明明察觉到谢清清的变心,却又强装不知情的那段时间。
在他屡次遭遇伤害,却又忍不住想再给谢清清一次机会的那段时间。
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人心非常顽强。
哪怕被反复撕扯,它也还是苟延残喘了那么久。
同样是那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人心那般脆弱。
一旦破了,就再难修补。
就如他和谢清清。
多年的相爱抵不住一朝的变心。
山盟海誓的承诺,转眼就成了长在身上的倒刺。
韩照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
他依旧是难过的。
可是他再也不会为了谢清清而心动了。
楼下,谢清清仍在歇斯底里:“照哥,求你见我一面!”
“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对不起,阿照,你打我骂我都行,求你让我看看你吧。”
韩照没想到,即便拿出诊断单,也没能把谢清清弄走。
他有些不明白。
如果谢清清真像她表现得那么爱他,又为什么要肆无忌惮地伤害他呢?
他看破了,放手了,让她如愿去嫁喜欢的人。
她却像吃错药一样要死要活。
韩照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不管是谢清清这个人,还是她干出来的这些事。
都无聊透了。
他原本想着,如果谢清清能心平气和,那他或许还会见上对方一眼。
可她现如今这样子,不过是更坚定了韩照不想见她的决心罢了。
他接了一脸盆水,将窗户打开一条缝。
哗!
满满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将谢清清淋成了落汤鸡。
砰。
韩照关上了窗。
没有让谢清清看上一眼,也没跟她说上一句话。
韩照想起了自己离开杨槐镇那天的心境。
那时候,他看似走的干脆,实际上,他的心中一直隐隐藏着个期待。
他想,如果谢清清忽然回头,发现他不见了,然后找到车站来拦住自己。
那他,大概率会留下来的吧。
韩照甚至在桌子上留了张写着“京市”两个字的字条。
遗憾的是,谢清清始终没回头。
他也只好一路向前。
“谢清清啊。”
韩照隔着窗户,居高临下地望向那个他曾刻骨铭心爱过的女人。
“你的道歉,我不需要了呀。”
那一盆冷水湿透了谢清清的衣服,也让她狠狠打了个寒战。
不止因为身上的冷,更因为那从心底深处蔓延出来的寒意。
三年前,她捧着奖状回到杨槐镇,信心满满地以为可以找回韩照。
可是,她把杨槐镇及周边城镇都翻了个遍,依然没有韩照的半点消息。
谢清清沮丧极了,整个人都变得很暴躁。
后来,她又尝试贴寻人启事、登报,甚至还上过电台寻找。
可是韩照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死活没留半点音讯。
谢清清在日复一日的寻找中逐渐变得疲惫。
她就跟丢了魂似的,工作都没了上进心,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接连在台上闹了几次笑话后,先进青年的头衔就被摘走了。
要不是她有一把无可替代的好嗓子,早就被文工团赶出去了。
但谢清清的口碑依然不可制止地一落千丈。
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在一旁指指点点。
谢清清却浑然不觉。
她只是一味地陷在回忆与后悔里。
然后像个男人一样酗酒、抽烟。
好像只有在喝醉的那一刻才能暂时睡个好觉。
谢清清在听到机械厂的人说韩照要回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直到那人精准地描述出周芸的样子,她才想起三年前那一阵直觉般的怀疑。
原来,她曾无比靠近韩照。
她既懊悔又兴奋,文工团是彻底不去了,每天都蹲在镇子口的必经之路上候着。
她想,在看到阿照的第一时间,她一定要跪下来求他的原谅。
谢清清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会有的情况,却独独没想到韩照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不再赋予。
一盆冷水,是他的诀别,更是他的决心。
谢清清湿淋淋地站在原地,望着三楼的那扇窗户发呆。
周芸走上前,轻声给了她最后一记重击:
“看到了吗?”
递送到谢清清面前的,是一张结婚报告。
上头赫然贴着周芸和韩照的二寸照。
“我跟阿照的婚礼定在年底。”
“你别误会,我没有邀请你的意思,只是跟你说一声。”
谢清清此刻才知道,原来人绝望恐慌到极致,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她大张着嘴,除了无意义的急喘,竟完全说不出话来。
周芸珍重地收起了结婚报告,眼尾淡淡地扫过狼狈的谢清清: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
“要不是因为你有眼无珠,错把鱼目当珍珠,我可就嫁不到这么好的男人了。”
周芸回到房间时,韩照正好换上了一件白衬衣。
“芸芸,你看看,我穿这个是不是更有精神点?”
周芸轻轻一笑:“这么正式啊,那我也换条裙子。”
周芸常年在研究所上班,平时都是白大褂配黑裤子。
这还是韩照第一次瞧见她穿连衣裙。
周芸身材高挑,皮肤是难得的冷白。
穿上粉色的裙子,简直好看极了。
韩照从背后搂住她,嘴唇擦着她的耳垂:“老婆,你真好看。”
周芸推了推他:“别弄了,赶紧去找根裤带扎扎裤子。”
韩照无奈地笑了笑,又对着周芸的耳珠轻轻咬了一口:
“那我晚上来弄你。”
周芸只当没听见他的浑话,催促着让他套了件蓝色夹克。
她自己也穿上了同色系的针织外套,与韩照手挽手出现在了刘老师的病房中。
刘老师已经病入膏肓,几乎说不出来话。
在看到韩照的那一瞬,他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射出喜悦的光亮。
他敲了敲床沿的铁栏,颤抖地指指收音机。
刘老师的女儿道:“我爸上次听到电台说,我们国家有一支年轻的高工队伍,领头的人叫韩照,他就一直惦记着,上面说的是不是你。”
韩照的眼眶跟着湿润了。
他的启蒙老师,哪怕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也还惦记着他学生受伤的手。
杨槐镇,总归不是没有值得惦记的人了。
韩照点点头,握住周芸的手:
“老师,正式介绍一下,我是国家机械工程队的主力研发员韩照。”
“这位是我的妻子周芸,她主修生物医学,拿过全国进步青年。”
这声“我的妻子”定格了时间。
门外,谢清清的手停在门把上。
在这个时刻,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
她终究是不配了。
她不配推开这扇门,不配再看韩照一眼。
是的,她不配。
谢清清踉踉跄跄地跑开,口中满满都是苦涩。
她靠在墙角,思绪乱得像一团纠缠的线。
模糊中,一段对话从楼梯下传来:
“爸,韩照那小子肯定发达了,我看他回来,开的是红旗呢。”
“好个白眼狼,把我们家害那么惨,可得狠狠讹一笔!”
“他要是不给钱,我就跟到京市去,死劲闹!”
谢清清瞬间清醒,混沌的视线也终于变得清晰。
她一步跨出,挡住了正好到达最后一层台阶的姜家三人。
形容枯槁的韩冬又惊又恨地瞪着她:
“谢清清……你怎么在这里?!”
谢清清没有理会他的疑问,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们。
没错,她还能为芳菲做一件事。
她抬起腿,一脚将韩冬踹了下去。
她张开双臂,同时拽住姜父姜母,一起摔下楼梯。
手骨断裂的痛楚席卷全身,谢清清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阿照,对不起。】
……
韩照从病房出来,远远瞧了一眼闹哄哄的楼梯间:
“那里怎么了?”
一旁的护士急急走过,顺路回了一句:
“有人摔下去了,好像伤得不轻。”
韩照又望了几眼,当然,除了簇拥在一起的人群,啥也没看见。
周芸握住他的手:“要去看看吗?”
韩照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
“算了,我爸不是催咱回去么?我们走吧。”
随即,他又有点遗憾地挠了挠周芸手心:“欸,那今晚是弄不成了。”
周芸失笑,却是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
“你急啥,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嘛。”
韩照眼睛一亮:“那——洞房的时候,可以多试几个花样么?”
周芸被他的浑话闹了个大红脸,咬着嘴唇,赌气不说话了。
韩照赶忙使劲哄,也不知他又说了什么,惹得周芸举起拳头捶他胸口。
两人边走边闹,身影渐行渐远,终究将纷繁嘈杂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