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萧泉今日翻出了年前新做的粉霞流纹大袖衫,搭一袭秋香色襦裙,乌发高簪挽成俏皮可爱的百合髻,宛如月下翩翩的灵动仙子。
“阿姊,我们要去看花灯,你去哪啊——”
萧淞扶在门边看她阿姊提着裙摆往外跑,身后一个人都没有,身姿矫健地跨过门槛,生怕旁人看不出她心急如焚似的。
“阿姊有事,你与爹娘去吧——”
“啊?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呀……”萧淞挠了挠脑袋,没看到她阿姊烧红的脸颊。
萧泉提前跟爹娘知会过了,她娘听着她口中的朋友哼笑一声,没说什么,她爹让她多穿些,别仗着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
这还是她头一回没与家人一道去赏花灯,小女儿家的娇羞莫名就臊了起来,在房中梳头又耽搁了不少时间,回过神来天就快黑尽了。
她呼哧带喘地跑到离府门不远的巷角,少年的侧脸被他手中的花灯映得暖融融的,循声抬眼望来,那俊逸的眉眼便漾开笑意。
他蹲靠在墙边,手里提着两盏卖相不佳的花灯,自下而上地看着她,和平时的视角都不一样。
萧泉的喘气声渐渐小了,盯着他的银色云纹抹额发怔,刚要说些什么,李楼风便朝她伸出手来:“仙女姐姐,把我捡走吧。”
她唇角扬起,上前牵起那只手:“哪里来的小郎君,如此俊俏得我心。”
“那还不快快收下我!”李楼风一把将她搂住,吻了吻她眉间的花钿:“你如此动人,我都不想带你去那人山人海的地方了。”
这条路是萧家出门的必经之路,萧泉搡着他往外走,从脸颊一路红到了脖子根:“快走快走,别在这儿。”
李楼风和她匆匆赶往重华街,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原来这厢是与我私会啊。”
萧泉从善如流,与他窃窃私语:“我私自下凡,天庭本就不许我动情。”
李楼风把手里的花灯递了一盏给她,花灯纸糊的外壳勉强能看出是花瓣的形状,灯芯倒是烧得明亮,把前路照得熠熠生辉。
“这劳什子天庭也忒老古板了,你等我大闹天宫,救你出了那方苦海。”
萧泉握着手里的花灯笑得乐不可支,伸手碰了碰那勉强屹立的“花瓣”,好歹争气没倒了下去,给它的便宜主人挽了尊。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萧泉裙裾飞扬,眉飞色舞地晃了晃手中花灯,“到时你就带着这法宝前去,威慑四方!”
李楼风刚要叫冤,不知谁放的地老鼠蹿到了萧泉前面,“嘣”地一声,他抱着人旋身出了巷陌,身后就是蔚为壮观的灯海。
五颜六色的彩棚沿着街道蜿蜒而上,盘旋出一条夺目缤纷的焰龙,人群熙熙攘攘,既有携老扶幼的全家上下,也有双双对对的鸳鸯眷侣。
萧泉拍了拍他的肩,他弯腰把人放下来,随即被牵着手裹进人流。
这一路上各种灯具琳琅满目,有自福州而来的大手笔,用纯白玉制作的玉壶灯,新安所进的琉璃骨灯也是精妙无比,看起来像是晶莹剔透的玻璃球。
更别提五色珠网下垂流苏的珠子灯,妆染皮影般的羊皮灯,百花细眼为饰、红白之色为奇的罗帛灯,还有目不暇接的绢灯用来藏头隐语,周边围了一圈人猜谜,时不时爆发出欢呼声。
临街的花楼中飘出悠扬的丝竹之音,不知是哪位佳人在素手抚琴,为这热气腾腾的人间增声添色。
灯棚的老者看到他们手中的花灯,笑吟吟道:“上元佳节,两位来看看我这儿的花灯吧,不是老头我刻薄,只是你们这花灯不知是谁家的,在重华街上未免也太寒酸!”
李楼风摸了摸鼻子不敢吱声,萧泉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这灯棚的花灯,末了沉吟片刻,笑道:“我还是要手里这盏吧,阅尽浮华,还是更喜欢自己的。”
老头看着旁边大小伙脸上越发生动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呵呵道:“好好好,姑娘蕙质兰心,看来是我这儿的花灯不自量力了。”
萧泉又与他寒暄了两句,拉着傻笑的李楼风走了。
十字街口的对面便有卖小吃的杂食摊,李楼风见她两眼放光地望着那小摊,牵着人上前打量了一番。
摊上都是些甜嘴的小玩意,有乳糖圆子、科斗粉、水晶脍、皂儿糕,还有许多南北果团以及蜜煎蜜藕之类的甜食,五花八门装在花盘里,顶上的花灯洒下朦胧灯光,更添了些诱人食色。
萧泉看一眼就腻了不少,牙帮子都开始发黏,要了两碗科斗粉和一个小花盘里的玉消膏,问他:“你想吃什么?”
李楼风只看着她,闻言摇了摇头:“我抢你的吃便好。”
小贩牙帮子也开始发黏,收了他们六个铜板继续叫卖去了。
两人找了个人流不那么夸张的角落,笑笑闹闹地分了六个铜板,眼前是活色生香绮罗盈满巷,身边是只此一人明月常相伴。
嘴边的粉末被舔掉,萧泉抿了抿唇撇开眼,嚅喏道:“这里还有人呢。”
李楼风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突然发作举起手里的空碗大喊道:“科斗粉真好吃啊——”
“你你你你给我闭嘴!!”萧泉臊得简直没脸做人,打着磕绊头也抬不起来,只觉得好多双眼睛正朝他们看来,窃窃的笑语来往穿行。
“走,前面有舞狮,我们看看去!”
少年拉着她奔入人流,潋滟的桃花眼里拢着傻傻的自己。
她学着他大声喊道:“好!”
舞狮的场地被空出来,周遭都是不断闪烁喷涌而出的火焰花,锣鼓喧天震得人心砰砰乱跳。
他们十指紧扣,站在观众席中跟着人群忽前忽后,被舞狮逗得尖叫大笑。
“快,现在差不多了,我们去王母桥上找个位置,”李楼风牵着她往外走,神神秘秘道:“一会儿有宫中有人在摘星台放烟火,我们先到先得。”
萧泉忍俊不禁:“这不是每年都有吗?你怎么还当个秘密呀。”
“那不一样!”人太多了,他们说话都费劲,李楼风索性把萧泉护在自己身前,邀功道:“我可是特意去问了司礼监,每年放的时辰都不一样,我们在最开始的时候抢占先机,王母娘娘一定会先看到我们这对痴男怨女。”
萧泉噗嗤笑道:“谁跟你痴男怨女,我可不干那么心酸的事。”
“哎呀,我痴,我怨,都是俺一腔深情盼君归咿呀~”他说着说着还唱起来了,萧泉走在前面,两眼笑得月牙弯弯,鬓边的碎发被桥上的轻风卷起,挠在她脸颊上。
她拨了拨碎发,“那是什么时候啊,我看现在人也挺多,莫不是你走漏了消息?”
身后迟迟没有回音,她回过头去,哪里还有李楼风的身影。
“李……李公子?”
“李公子?”
她唤了几声,身边全是陌生的面容,没有人突然窜出来应声。
手中的余温散尽,她刚才明明还抓着那人,怎么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了?
“李公子——”
她边唤边往外挤去,不远处便有银色抹额绑在脑后,她奋力挤过去,那人转过脸来,和李楼风哪有半分相似?
“李楼风你在哪……”
目光在人群中不断逡巡,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哪个都不是……
是我把他弄丢了吗?
她神色茫然,被人群推来搡去,手里空空如也。
周遭的笑闹声离她远去,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花灯也不见了。
怎么会……
难道这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吗?
她用什么证明他的存在?
仿佛有人泼了一盆凉水,她从头到脚都淋成了落汤鸡,可是那天的倾盆大雨里,她都抱住他了……对,她真真切切地抱住过他,那并非她的臆想。
“砰!”
“砰!”
“砰砰砰——”
远处的皇宫内簇簇烟火腾空,在云霄上炸出一片火树银花,将一方天地映得明明灭灭。
有人从身后抓住她的手,那人的五官被烟火映出几分虚幻。
烟火炸响,周遭一片沸腾。
萧泉怔怔地看着他,听不到他在声嘶力竭地说什么,他抹掉她的泪,神色慌张,甫一弯腰凑近,便被她伸手紧紧抱住。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一声不响地离开……李楼风,我害怕。”
她哽咽的泣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在她鬓边吻了吻,从怀中取出刚买回来的月老红线,将两人的小指缠绕住。
他抵着萧泉的额头,看着她发红的眼眶许诺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弃你而去。”
萧泉用缠绕红线的小指勾住他:“那说好了。”
李楼风将她扣在掌中,与她靠在一起看漫天星辰散落。
王母桥上早已没有他们的位置,灯火阑珊处,指尖的红线垂下,揽住所有没来得及成全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