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明知故问,谢昭华不欲与他多纠缠,梁从原没有实权,哪怕应下,小葛木也不能轻易离开康安。
他正想再问革铎一事,抬头却见远处本来一个仆从。
谢昭华认出是谢氏的仆从,不,是悟一曾经与他传话的仆从,是高檀的人。
他心中忽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那人匆匆而来,在谢昭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谢昭华缓慢地眨了眨眼,只觉眉心一阵刺痛,他竭力遏制脸上细微的抽搐。
仆从说罢,退后半步,恭敬一揖,扬声道:“请大人先随某回丞相府吧。”
谢昭华耳畔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砰咚,砰咚,砰咚……
谢朗死了。
谢昭华怔立原地,不由地攥紧了袖间双拳,掌心顷刻被汗浸湿。
过了数息,他垂下眼帘,终于抬步,声音冷淡道:“走吧。”
他回首朝小葛木一揖:“今日家中有急事,某先行一步,改日再来拜会小王爷。”
“后会有期。”
小葛木正襟危坐,细致地察看谢昭华的神情。
谢氏肯定出了大事,他看似面无异色,可心中的波澜绝不止于此。
待到谢昭华走匆匆离去后,衣茹儿还立在花厅里。
小葛木挑眉道:“怎么?陛下的话你都带到了,还有话要与为兄说?”
衣茹儿左右而望,似乎是怕隔墙有耳。
小葛木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转而用北项语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衣茹儿顿了顿,同样以北项语答道:“求哥哥救我,谢贵妃想让我杀了皇帝,而皇帝也想让我杀了谢贵妃。”
小葛木听后哈哈大叫了两声:“妙得很妙得很,狗咬狗。”
“那我该如何做?”
小葛木抬起眼皮,睨了她一眼:“你是个聪明人,衣茹儿,你晓得该怎么做。”
衣茹儿摇头道:“我不晓得。”
小葛木笑问:“依你看,是谢氏厉害,还是皇帝厉害?”
衣茹儿想也不想,答道:“谢氏厉害。”
小葛木一摊手:“那你便晓得了。”
衣茹儿愣了一下,抿唇道:“谢氏是厉害,可若是我真站到了谢贵妃那边,皇帝要是知道了,我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小葛木低低笑了两声,半是揶揄,半是戏谑:“你倒也清醒得很,晓得谢氏再厉害,你也不过是颗棋子。”
“所以哥哥到底想让我怎么做?”衣茹儿急道。
小葛木一挑眉,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语气轻飘飘地道:“我管不了你要做什么,你自己保住你的命就好。”
衣茹儿眉头紧锁,却也没有再多说,只得愁眉不展地离开了将军府。
与此同时,谢昭华回到了丞相府。
谢朗死了。
谢昭华先是不信,后又细想,这是师兄传来的信息,杀人的人并非师兄。
整个康安,眼下除了他自己以外,谁都不能知道此事。
谢朗在,谢氏余威犹在。
先除丹毒,再安朝政。
而师兄……
高恭虽死,可高氏仍掌兵,倘若谢朗身死的消息传开,康安又乱。
师兄是不是……
谢昭华顿住了思考,不愿过多揣测高檀的意图。
只有先肃清丹毒,稳住谢氏,往后才不至于大乱。
入夜过后,白日的风雪停了。
衣茹儿被召进了寝殿。
她心中忐忑,小葛木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进宫以后,是死是活,他都不管她了。
皇帝的口头允诺,也只能讨得他的一时欢心。
康安的乱局,说不定,他早已派人传回了北项。如果老葛木有心再战,太平不会久了。
她不能指望北项。
衣茹儿垂头,手掌轻抚上了腹前的白纱裙。
殿内灯火通明,塌前的跪人烛台灯火摇曳。
梁从原醒了,他的病仿佛已经大好了。
他今日难得地穿戴整齐,黄袍加身,盘腿坐于榻上。
衣茹儿拜后,将白日里小葛木的喜形于色告诉了他。
梁从原却问:“谢大人说了什么?”
“谢大人……除了说丹毒,并未多问什么。”衣茹儿思索片刻,又道,“不过后来,丞相府来了个仆从,将谢大人匆匆叫走了。”
梁从原步下榻来,追问道:“那仆从同谢昭华说了什么?”
“他是附耳低语,我并未听清。”
梁从原面色愈沉,来回踱了数步。
衣茹儿咬了咬牙,开口道:“不过哥哥猜,是谢氏有了谋逆之心。”
“什么?”梁从原霍然顿住脚步,“他如何说?”
衣茹儿垂下眼帘,一颗心宛若跳到了唇边。
“哥哥说,谢朗在康安只手遮天,谢贵妃有孕,是天命所归,与其等待陛下面对流言蜚语,力挽狂澜,不如趁早釜底抽薪,逼帝王立储,谢朗便可顺理成章地摄政,名为一人之手,实则依旧只手遮天,还可保谢氏百年荣华。”
“混账!无耻!”
梁从原面色铁青,愈发急躁地原地踱步。
衣茹儿目光投向几上的汤药,缓声劝道:“陛下莫急,先将太医院送来的汤药饮了,陛下病已见好,莫要为了旁人又坏了身体。”说着,她手捧药碗,以汤匙喂梁从原服药。
她照料梁从原多日,晓得他的恶脾气,他不过饮了两口,便将药碗推远。
“此药太苦,明日嘱托太医院换药方。”
“是。”
衣茹儿放下药碗,梁从原胸中的恶气还未散。
他凝眉怒瞪衣茹儿道:“小葛木如何说,他肯帮你么?”
梁从原想要借刀杀人,借的是‘北项’的刀,要杀的是谢宝华。
“哥哥并未明言。”
“怎么朕许他一个燎城,他尤嫌不足?”
梁从原的口头允诺便是将燎城让与北项,不过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先压服谢氏,再与北项周旋。
望着沉默的衣茹儿,梁从原脸上露出及其失望的神色。
衣茹儿忽地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袍袖,低语道:“陛下莫急,我有办法,哥哥肯定会帮我,而谢贵妃腹中胎儿也不足为惧。”
梁从原回过头来,低眉定定地瞧了她一眼。
她的长睫在灯下发颤,双颊微红,哪怕竭力掩饰,他依旧看出了她眼中深藏的不甘。
“什么办法?”
衣茹儿抬眼,手掌抚上了肚子:“陛下的子嗣不只谢贵妃一人有。”
梁从原只觉耳中嗡鸣两声,脑中登时空白一片。
他旋即想起的是邺城围城,与北项人对峙的日日夜夜。
南越的江山,北项人……她的野心,比之谢宝华……
“胡说。放肆!”他抬手挥开了衣茹儿,“你是什么人,你也配染指南越的江山。”
衣茹儿一时不察,被他挥退半步,拖曳在地的纱裙令她脚下一滑,猛地朝旁侧栽去,撞倒了榻前的跪人烛展。
火苗点燃了榻前帷帘,赤色火焰,转瞬烧作成片。
“来人啊!”梁从原高声叫道,跨步便欲朝殿外奔去。
衣茹儿朝前一扑,捉住了他的脚踝。
“你骗我!原来你从来都不在乎我!”
梁从原本欲挣脱,可浑身却如棉絮一般地向下滑去。
他忽地清明起来:“你给我下的药!”
他的头脑昏昏,眼皮沉重,却抬手死死地拽住了衣茹儿:“你!你先前也是在骗朕!”
梁从原浑身愈发软绵无力,衣茹儿挣脱了他的束缚,站了起来:“自然是骗你,可你若是能有一二分怜惜,左不过就是今晚多睡一会儿,可是你根本就瞧不起我,从来都瞧不起我。”
衣茹儿回身,掀翻了榻前另一侧的跪人烛展。
炙热的火焰扑面而来,她提起裙摆朝外飞奔而去。
离去之前,她扭头又再看了一眼摔落在地的梁从原,浓烟滚滚,火势顺着布帘蔓延。
今夜,不会再有人救他了。
第139章
黄雀
衣茹儿匆匆奔出寝殿,
夜色中几个黑衣宫侍悄无声息地快步跟上了她。
转过一道月亮门,衣茹儿并没有跑向谢贵妃所在的宫殿,转而调转了方向,
一路跑向了西侧门。
夜色暗沉,西苑灯火疏淡,
借着树影,
衣茹儿发足狂奔,终于甩掉了跟在身后的工人。
西侧门是一道宅门。
门扉半开,门外唯有一辆青布牛车。
她果真没有骗她!
衣茹儿急忙撩开布帘,见到了里面端坐的妇人。
她身着素衣,
乌发半挽,
平静地凝视着她。
衣茹儿握紧拳道:“我要离开康安。今夜我就要离开这里!”
刘蝉抬眉细瞧了她一眼,
颔首道:”看来你做成了此事。”
衣茹儿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
一跃上车。
小葛木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在谢氏与梁从原之间周旋,她不过是个棋子。
唯有跳出此局,才能破局。
刘蝉便是她的破局。
高恭将军死后,
刘婵派人找到她,彼时高大公子将要进城,刘蝉找上了她。
衣茹儿先前从未见过她,
可是除了刘蝉,她也再无旁人了。
谢贵妃送药给她毒杀梁从原,
而梁从原让北项杀谢贵妃。无论最后谁生谁死,
余下的另一个只会杀了自己,
永绝后患。
可刘蝉许她的却是天高任鸟飞。
如今梁从原死了,她还活着。只要她活着,
便是刘婵手中的刀,一柄随时可以刺向谢贵妃的刀。
她要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
牛车驶出了城。
天色渐渐亮了。
康安皇城作业起火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城中,火光映照天际,自然瞒不过城中诸人的眼睛。
然而,皇宫整整三日未传出任何消息,仿佛熊熊烈火只是虚影,毫无干系。
皇帝称病罢朝,一直未曾现身。
谢昭华在这三日间动作频频,将潜藏的最后几个丹毒隐患一一处决,宫内外看似已恢复平静,但所有人都料到,这只是风暴前的片刻宁静。
三日过后,谢昭华收到了一封来自宫中的密信。
信中寥寥数语,却字字沉重——谢宝华亲自传话,命他即刻入宫面谈。
谢昭华捏着信纸,指节泛白。宫中沉默三日,如今突然召见,他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对随侍吩咐道:“备马,进宫。”
皇帝死了,皇帝驾崩了。
顾淼听到此消息时,已是七日过去了。
顾闯的毒发愈发严重。
她将顾闯藏在花州以西的一处村落。
此处是个废弃的村庄。从前顾氏有驿站分布于此,送信的马兵会在此短暂落脚,可进了康安过后,此地便被荒废了。
她一面照料顾闯的伤势,一面派人急急去寻罗文皂。
往东去寻罗文皂的人还未找到人,却提前传回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