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戚隐 本章:第59章

    这家伙,成日把一大堆无聊的事儿揽在肩上,也不怕被压死。戚隐暗暗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能护我一时,岂能护我一世?我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小师叔,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戚隐想起扶岚罹难那一天,他磕破了头,血流了满脸,匍匐在尘埃里像一只蝼蚁,只换来那些所谓的仙山掌门冰冷的眼神。没有人听他的哀告,没有人怜悯他的悲泣。泼天大祸从天而降的时候,谁也帮不了他。只有握住自己的刀,才能握住自己的命,才能保护他心爱的人。

    他继续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戚隐了,你不用为我操心,还是想想你自己的麻烦事儿吧。”他腾出手拍了拍戚灵枢的肩膀,“虽然我说不管,但我还是想说两句。我以前总是很懦弱,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总是在拒绝、退缩、害怕,伤我哥的心。到后来他死在无方杀阵我才明白,命运和时间都是不等人的,如果你不说出口,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戚灵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一样,戚隐。你没有发现么,我们之中,你修巫罗秘法,我修心魔剑,扶岚本自巴山出身,不必论及。唯有云知,专一凤还剑道,未曾废离。当年仙山汲汲论道,遍数诸家后辈,谓我为师尊弟子,无方首徒,首屈一指。非也,真正的剑道天才,是你的大师兄。”

    “小师叔,你太抬举他了,”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戚隐一点儿也不相信,“他成日吊儿郎当的,你不知道,当初在凤还的时候,要他练剑比撵牛还费劲儿,天天被师父罚跪。”

    戚灵枢摇头道:“这便是了,我日日鸡鸣练剑,日落而息,所御剑影,尚且稍逊一筹。若不动用魔气,我之剑技,至今仍在云知之下。不论剑技,且论心道。这些日子,你我皆几经丧乱,你暂且不提,我心念不稳,自甘入魔。彼时才知,何谓人间大悲欢。然则云知七岁断臂,亲眼目睹父母惨死。若他不提,何人能看出他幼年凶衅至此?”

    戚隐噎住了,小师叔说得不错,云知那小子成日嘻嘻哈哈,满嘴跑马,就算知道他小时候那些非人惨事,也总疑心是他自己编出来,故意讨姑娘可怜。

    “无惧于灾厄,无惧于困苦,若人间有道,当如是。”黑暗中,戚灵枢想起那个青年人,一身破烂素衣,一把有悔长剑,拈花带笑,扶摇万里,比风还要逍遥。他岂能用俗情织幂篱罗网,将那大雁一样的人儿困住?那个家伙,又岂是男女之情能绊住脚跟的?戚灵枢一字一句,字字铿锵,“云知守道如一,心境澄明。并非落花不言,而是流水无意。既如此,我将以挚友的身份长伴左右,不提风月,不越雷池。戚隐,答应我,出得此处,此事休要再提。”

    他说完,继续下降。黑暗里人影一闪,戚隐再看清时已在数尺之外。戚隐有些怔愣,这世上当真有人能看透死生大事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冰冷的心尖唯一的热血,只为一个呆呆笨笨的家伙而涌流。他毕竟是个俗人,学不来道法,看不穿红尘。他畏惧的不是生死,而是没有止境的孤独。就算粉身碎骨,他破碎的手也要攥住扶岚的衣襟。

    不再多想,戚隐略松了绳儿,重新下落。下降了整整有一炷香的时间,皮肤和眼睛渐渐变得灼辣生疼,点燃灯符才发现,四周竟飘满了灰沉沉的毒雾。戚灵枢说这是熔岩雾,吸多了会死人。两个人捂住口鼻,支起结界,继续下降。又过了半炷香,才略略看得清底下的地面。戚灵枢正想落地,戚隐熄了灯符,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保持安静。”

    戚灵枢眉头一动,有眼神问他有何异样。

    “心跳,”戚隐对他做口型,“四面八方,心跳声数不胜数。”

    他说得没错,方圆三里地布满了心跳声。弱而轻,节奏均匀,像许多轻轻的小鼓联合在一起拍打。听起来像许多东西在下面睡觉,动物安眠的时候,心跳便会放缓。两个人在黑暗里对视一眼,小心翼翼踏上地面,脚底泥泞坑洼,满鞋子都是粘腻的污泥。四周热得吓人,两个人站在地裂下面,仿佛是热锅上的包子,头顶蒸得冒烟。

    静默着四处张望,四下里空落落一片,远处有一线红光,大约是岩浆河。周围有许多颓圮的石头女墙,掩在一堆滚烫黏腥的泥巴里。女墙上有伏羲的雕塑,模样与上方神殿前甬道里的不同。看样子这些女墙的刻画时间要早许多,伏羲的脸颊被刻意雕得模糊不清,周围有残存的色彩。戚隐猜测这些色彩刻画的是伏羲神光,根据巫郁离的天殛之战幻境,以及白鹿的描述,伏羲的脸庞常年笼在一层金光里,令人看不清模样。

    看来刻这些石画的人很可能真的亲眼见过伏羲。

    略寻了一会儿,依旧没有看见人。光有心跳,却没有人,连个妖虺也没有,更没有慕容雪和虞师师的踪迹。可那些心跳就在他们周围,旁若无人、静静悄悄地搏动。戚隐感觉很不对劲儿,燃起一张灯符,霎时间,他和戚灵枢两个人都惊住了。

    白苍苍的花儿开满了幽暗的地底,那静默的白色,仿佛是死寂的雪,一路延展到符光照不见的尽头。细弱的白色花瓣儿,明明生自肮脏的黑泥,却不染尘埃,不沾污秽。每一朵花底下都有一颗心跳,它们悄无声息地在黑暗里绽放,绵延向深不可测的地心。

    “神花扶岚。”戚隐低声道,“我们找到了。”

    他们拽了拽绳子,示意顶上的人下来。戚隐顺着墙根儿走,仰头看那些壁画。壁画线条简明,甚至称得上粗陋,看来得是年纪十分大的老古董了。上面不止画了伏羲,还有女娲。说的是伏羲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只见两个人身蛇尾大神托着一个小小的泥人儿,对着吹了一口仙气。下一幅画中,泥人已经活了,在扶岚花丛中打滚。只不过所有壁画只有半截儿,下面的一半被淤泥土层埋住了,看不分明。

    看得正入迷,也没注意戚灵枢有没有跟上来。周围的心跳声不知什么时候变了节奏,越跳越快,戚隐眸子一凛,警惕地握住背后的归昧剑。心跳越发嘈杂,仿佛无数不知名的东西在黑暗里苏醒。可神花没有丝毫异样,依旧是静静悄悄的一小朵。女墙背后忽然现出无数心跳,急速朝戚隐逼近。戚隐后退一步,无数苍白的手臂破墙而出,张牙舞爪地抓向戚隐。

    正想拔剑,一柄刀比他更快一步。凄冷的刀光一闪而过,所有手臂齐齐斩断。扶岚拉着戚隐的衣领后退,道:“这里有很多心跳,小隐。”

    戚隐说,“那不是花的心跳么?”

    “花没有心跳,下面埋的是人。”扶岚歪头看了他半晌,伸出手摸摸他的发顶,“弟弟,你好笨哦。”

    又被他哥说笨,戚隐有些气馁,他本想保护扶岚,可每次都是扶岚救他。戚隐蹙着眉心道:“这些是神花,我以为神花和咱们凡世的花儿不一样,有心跳也不稀奇……好吧,我就是笨。”他拉了拉扶岚的衣袖,“哥,你嫌弃我笨么?”

    扶岚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不嫌弃,笨笨的可爱。”

    被这样软和的词儿形容,戚隐心里不大痛快。到底什么时候他哥才会觉得他威武高强,小鸟依人似的偎在他怀里,等他的保护?

    正想着,背后又是一阵嘈杂的心跳,无数鬼手再次破壁而出,将戚隐牢牢抓住。前面那方女墙也伸出鬼手,死死掐住了扶岚。戚隐整个人贴在了墙上,有鬼手夺了归昧和黄金刀,蛇一样蹿了回去,一下没了踪影儿。戚隐用力掐诀,归昧竟然没有反应。

    转眼看扶岚,也是一样的情况,这些鬼手太他娘的贼了,竟然知道缴械。戚隐和扶岚不约而同发动凛冬术,璀璨的冰花爬上鬼手,可那些苍白的手臂竟依旧狂抖不停,凛冬术对它们没用!

    “我没剑了,谁他娘的还有剑!”戚隐大吼。

    “大师哥来也!”云知和戚灵枢御剑而来。

    云知一个翻身落地,白绢发带在空中飞扬。本是极潇洒的动作,落地的瞬间突然膝头子一软,趔趄了一下,差点儿跪地。

    “失误失误。”云知汗颜,忙右手掐诀,有悔呼啸着冲入戚隐身边的石壁,轰轰烈烈炸了个口袋大的口子出来,飞溅出来的碎石打了戚隐满脸。这样的冲劲儿,石壁里无论藏了什么怪物都得卸掉个零件不可。然而,下一刻,更多苍白的手臂从那裂口冲出来,密密匝匝,麻花儿似的扭成一堆,看得人头皮发麻。

    戚隐离它们最近,那些手臂长了眼似的,一下朝戚隐这边摸过来。这时戚隐看清了这些手,没有掌纹,冰冷粘腻,苍白如蜡。这些难道都是尸手?戚隐暗自心惊。所有鬼手发了狂似的摁住他的脸,戚隐的脸被捏得几乎变形,他艰难地怒吼:“你个狗贼,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话儿还没说完,鬼手抓着他的头撞击石壁,石壁轰然破裂,戚隐撞得满头是血,头晕目眩。他奶奶的,这帮孙子,把他的脑袋当锤子使唤!紧接着更多鬼手扯住他的肩膀,将他拽进石壁。一股令人作呕的脓腥味扑鼻而来,戚隐半个身子没入了石壁。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身侧有无数手臂波涛似的疯狂涌动。眼看戚隐就要被拉进去,有悔掉了个弯儿,斩断拉住扶岚的手臂。扶岚立刻跃到戚隐那,拽住戚隐的双腿。他力气极大,明明有无数双鬼手在拉戚隐,可仅凭他一人的力气,竟一点一点地将戚隐拽了出来。黑猫和戚灵枢也来帮忙,各自拽一边,戚隐的裤腿裂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一大半光溜溜的腿。

    “各位,我臂上有伤,就不帮忙了。我给大家唱个曲儿助助兴!”云知弹着剑,唱起了十八摸。

    这个混蛋!戚隐咬紧牙关,在里头奋力睁开眼,忽见前方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地发亮。是归昧么!戚隐伸出手,竭力去够他的剑。身后那帮人不停拉着他,他不住地往后,离那东西越来越远。戚隐心里一急,使劲儿往前一挣,好不容易将那东西握在了手心,摸起来圆圆的,不是归昧,不知道是什么。外面扶岚蓦然发力,将他整个人拖了出去。

    闷在里面许久,差点儿没有窒息。戚隐坐在地上喘了口大气,打开手掌,看见一个黄金环。

    “耳环?”云知说道,“虞师师的?他们一定是被拽进去了。”

    “不是她的,”戚隐捏起那金环,环子在迟重的符光下光芒璀璨,瞳子般眨眨,“你忘记了么,我们在神墓里见过它。黄金罪徒人形棺,它的耳朵下面就挂着这个东西。我在老怪的记忆里也见过这个耳环,”他的脸色很难看,“这不是虞师师的耳环,是老怪的耳环。”

    “他来过这里?”戚灵枢沉声道。

    “也有可能他就在这儿。”黑猫悠悠地说,“我们最好祈祷别遇见他,五百年前的他,一定不会比五百年后好对付。”

    戚隐想起那老神巫瞧见扶岚的模样,原来他并非熟悉扶岚,而是熟悉扶岚身上那部分酷似巫郁离的气息。

    他爹的剑被那帮鬼东西夺走了,戚隐正心烦意乱,忽然发现他哥没了人影儿。

    “我哥呢?”

    “在前面,白痴。”白鹿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耳侧。

    “你下次说话前能不能给我提个醒?”戚隐道,“成日跟个鬼魂似的。”

    白鹿翻了个白眼,“小爷踹你一脚,行不行?”

    戚隐站起来,走到前方。这里离岩浆河近了,四周都朦朦亮了起来。扶岚站在一块儿巉岩上,极目望向远处猩红色岩浆上方一颗巨大的圆石。那魁伟的石头座落在岩浆河的中心,奔腾的岩浆仿佛是围绕着它旋转流动。石头上满是坑坑洼洼的孔洞,大大小小,像一块块深可见骨的伤疤。一柄黑鞘玄银刀深深插入其中,露出的一截玄银刃冷冽似雪。

    它还残留着一抹狂暴的杀戮气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一线锋刃般的杀气。阴寒的杀气乌云一般镇压着这一块区域,连神花的心跳都萎靡不振。

    扶岚朝那把玄银刀伸出了手,刀身震动,石块簌簌落下灰尘。

    铮然一声清啸,玄银刀飞到了扶岚的手中。扶岚低头看那把刀,纯黑色的剑鞘,凝结着月色的刀刃。他轻声问:“小隐,这是你给我的斩骨刀么?”

    戚隐有些发怔,这把刀和扶岚的斩骨刀一模一样,可刚刚斩骨刀已经被鬼手卷走了。片刻后,戚隐忽然明白过来,这的的确确是扶岚的斩骨刀,却是五百年前的那把。扶岚来到地心深处,从这块坑坑洼洼的大石头里拔出了斩骨刀,将它带出了神殿废墟,又遗落在冰海天渊。

    “唉,斩骨刀啊……”白鹿对揣着袖子,道,“忘了告诉你了,这是小爷用鹿角为薪柴,亲手打的刀,是巴山神殿供奉的绝世巫刀。”

    “谁将它遗落在这里?”戚隐在心里问,手摸到方才捡到的黄金耳环,“难道是老怪?”

    白鹿幽幽叹了口气,“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这里没有神明的气息。”

    “没错。”

    “你再看这条幽厉地渊,像什么?”

    戚隐仰头看,地渊呈南北走向,颇有些曲折,中间被岩浆河阻断。灰暗的穹隆上有数道平行的石柱,参差不齐,足有两个男人合抱那么粗,就像是……排排苍白的肋骨。

    戚隐倒吸了一口凉气,“像一条死掉的大蟒蛇。”

    “没错,臭小子,所谓的幽厉地渊,其实是伏羲的尸骸。你们这帮小子,现在就站在伏羲的肚子里。”白鹿透过戚隐的双眼,望向那残破的巨大圆石,“而那块大石头,就是伏羲的心脏。我的大神巫来过这里,那个时候伏羲或许在沉眠,也或许已经衰竭。总而言之,我的大神巫用斩骨刀,刺穿了这颗天地间最古老的心脏。他们的战斗一定很激烈,起码是天摇地动,星河倒悬的水平,让被埋在地层深处,更早的神殿遗迹都塌进了地渊。这么看来,我那大神巫在离开神墓的这几百年里,当真是一刻都没闲着。创造你的傻哥哥,牵引凡间灵气,还有……”

    戚隐接过他的话儿,一字一句,字字心惊。

    “猎杀神祇。”

    原来那些衰落的神祇藏身幽冥之中,只敢用天目窥探世间,是因为伏羲绝地通天的禁令,更因为一个他们羞于启齿的缘由——躲避巫郁离的猎杀。这是真正的绝望,昔日行走大地的神祇面临无可挽回的衰败,如同黯淡的星辰,失去原本璀璨的光辉。神祇留存白鹿心脏,等待数千年后的戚隐,是因为伏羲在三千年前白鹿战死之时便窥见他们灭族的命运。

    他们救不了世,更救不了自己。

    “从今往后,伏羲只活在你们说给小孩儿听的神话里,这天上天下,再也没有大神伏羲。就像……”白鹿眺望迢迢心海,雪白的浪花涨了又落,“再也没有白鹿姜央。”

    第134章

    余哀(五)

    虞师师和慕容雪蜷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

    他们背靠着一块凹凸不平的岩石壁画,头上是斜躺的墙体。大概是高墙坍塌的时候,正好靠住了这里的岩壁,空出了一个三角形的狭窄空间。慕容雪在边上插了剑,立了一个透明的结界。这结界屏蔽他们的气息和身形,让外面那些怪物发现不了他们。慕容雪受了伤,被抓进来的时候右小腹撞上了石块儿,疼得厉害。他咬了咬牙,一声不响地撩起衣襟,往里头摸了摸,满手粘腻的血。他默默将裤腰带扎紧,没吭声。

    “你说戚师弟他们能找到我们么?”虞师师小声道。

    慕容雪很想说能,可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是痴人说梦。他们被鬼手拉进来,离地面太远了。外面全是层层堆叠在一起的‘鬼怪’,面孔苍白,没有掌纹。他们躺在石头裂隙里,有的半边身子没进石壁,几乎和石头融在了一起。他们紧闭着眼,像是在冬眠,可一旦有响动,他们就从地底伸出手,将外面的人拉进来,充作他们的养料。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也弄不清楚。慕容雪翻遍脑子里的经籍典故,从未听说过这样古怪的东西。虞师师忽然小小惊呼了一声,慕容雪以为那些‘鬼怪’醒了,忙挺起身来。

    “你看,”虞师师掰他的脸,“看他们的心口。”

    “什么?”

    “有东西在他们心口发光。”虞师师低声道。

    地底没有光线,什么也看不见。慕容雪燃起一张灯符,隔着一层薄薄的结界,慕容雪和虞师师能看见数张挤在一起的苍白脸颊,有大人也有小孩,五官模糊,几乎看不出眼睛鼻子的轮廓,像水里朦胧的倒影。

    两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儿,忍着恐惧寻觅他们的胸口。他们的心口生长着扭曲虬结的根系,散发着游丝一般微弱的光辉,密密匝匝绵延向远处。慕容雪和虞师师对看一眼,彼此都满目疑惑,这些“人”像是植物,心脏竟然生着根。

    “他们是不是花妖什么的?”虞师师问。

    “花妖长成这样么?”慕容雪道。

    “……好像不是。”

    慕容雪强忍着腹间剧痛调整姿势,低下头靠近结界,挨近一个沉眠的鬼怪。他细细琢磨那鬼怪胸口的根系,竭力想要看清根系延伸的方向。根系那边似乎有一道霜色寒光一闪一闪,方才似乎没有,什么时候出现的?慕容雪觉得眼熟,瞪大眼看得眼睛酸涩,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这些怪物一层叠一层,挡住了他的视线。

    虞师师在一边心惊胆战地看着,慕容雪离那个鬼怪实在太近了,那张面目模糊的脸离他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仿佛随时都能睁开眼。就在这时,虞师师看见那张脸的轮廓有了变化。他那张没有形状的脸泥团似的,有双无形的手在上面捏捏点点,鬼怪的轮廓逐渐加深,先有了眼窝,然后有了鼻梁,最后连嘴巴也清晰可见。虞师师按住了慕容雪的肩头,怕惊醒那些鬼怪,她不敢吭声,只敢竭力把他往回拉。

    慕容雪感觉到了不对,慢吞吞地抬头,一张苍白的脸正冷冰冰瞧着他。不知何时,结界外那张模糊的脸已经完全成型,还睁开了一双湿黏黏的眼睛。慕容雪小心翼翼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他没有反应,慕容雪松了一口气,鬼怪瞧不见他。他慢慢支起身子,悚然发现,周围所有鬼怪都有了脸,并且一个接一个地睁开眼。

    鬼怪们苏醒了。

    盘绕在他们胸口的根系一条条断裂,如果慕容雪有足够的耳力,会听见所有寂弱的心脏都开始了有力的搏动。地底骚动起来,像一个集市开了锣,所有鬼怪都在腾挪,蚯蚓一般扭动蜡白的身躯,从参差的岩壁中钻出来。虞师师忍不住贴紧了慕容雪,两个人靠在一起瑟瑟发抖。越看越害怕,索性熄灭灯符。空空落落的黑暗里,只听得彼此急促的呼吸,和无数窸窸窣窣的响声。

    脑子正一团糟的时候,慕容雪的手心被虞师师戳了戳。

    虞师师在他手里写字:脸、见过。

    什么意思?慕容雪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虞师师说那些脸她见过。她怎么会见过?慕容雪没反应过来。

    虞师师又在他手里写道:“蛇巫。”

    仿佛有一道焦雷响在头顶,慕容雪记起来了,他们的确见过这些面孔。在伏羲黑石巨像,岩浆河急流,这些面孔的主人被戚隐的凛冬术杀死,冻成了无数僵硬的冰雕。可现在他们活过来了,像厉鬼一样在地底睁开了眼。他们在骚动,不住地四处乱嗅。慕容雪意识到一定是戚隐下来找他们了,他杀了这些蛇巫,他是蛇巫的仇人。他的气息唤醒了这些重生的蛇巫,它们在寻觅他的踪迹、他的气味。

    它们要复仇。

    “连伏羲老爷都没了,咱们的咒诅没人解了。”云知长长叹了口气,“老怪连神都能杀,要不咱还是临阵倒戈,跟着他混得了。说不定看在我曾经是他师侄的份上,他能让我当个大总管。”

    他们这一干人远离了那些诡异的神花,站在一块光秃秃的岩石上。虾子红的大石头,火烧出来的颜色似的,也的的确确是火烧的,因这石头实在烧脚,大家不过立了一会儿,脚底似乎已经要脱层皮了。

    “你要当大总管,起码先想想怎么回到五百年后。”黑猫跟着叹了一口气。

    戚隐下意识看了扶岚一眼,他没什么反应,只是默默望着那些没有尽头的神花。回到五百年后,扶岚却还要留在这里,他又将是一个人,伶伶仃仃,没有着落。这个问题戚隐不是没想过,可总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他能留在这儿么,那将来岂不是有两个戚隐?

    “别做梦了,”白鹿懒洋洋地插进嘴来,“天行有常,这样的悖论不可能发生。你们要是没法儿回到原本的时间,很可能会被抹掉。”

    “抹掉?”

    “就是消失,白痴。”白鹿说,“不会有戚隐这个人,也不会有人记得你,你会从所有的时间消失。孟芙娘没生过你,扶岚也没你这个弟弟。趁早找出路吧,别在这儿做白日梦。白雩那三个婆娘五百年后死了,五百年前还活得好好的。你收拾收拾,赶紧去云梦大泽找她们。虽然长一副傻相,起码是神女,你们身上的咒诅说不定她们有法子,顺便让她们送你们回去。”

    可他若是回去了,扶岚又会如何?戚隐心口像压了块石头,闷闷的喘不过气儿。慢慢靠近扶岚,轻轻唤了声“哥”。

    扶岚扭过脸来看他,眸子安安静静。

    戚隐张了张口,却不自觉避开了那个话题,随口问了句别的,“哥,你为什么想跟着虞临仙挣钱?”

    “……”扶岚低着眼睫,慢慢道,“我听别人说,有很多钱的话会比较讨人喜欢。我想多挣一点银子,这样或许大家就不讨厌我了。”

    这个笨蛋,戚隐心里发酸。他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喊云知他们,“狗贼,借我点儿银子。”

    “干嘛?”云知问。

    “我哥缺钱,借我点儿,等……”戚隐顿了顿,复道,“等回去了,我再还你。”

    “行。”云知低头松开裤腰带,从裤头里取出一沓银钞,“这是你师哥我攒给桑芽的嫁妆,凤还封岛,海上茫茫,我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就给你当嫁妆了。收着,不用还。”

    “……嫁妆就嫁妆,你为什么要缝在裤头里?”戚隐捏着那些银钞,神色中难掩嫌弃。

    “年轻人,世道险恶,你没见路上抢劫专门扒鞋,往地上一倒,金银珠宝一大堆。但不会有人扒裤裆,所以这里最安全。”云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戚隐望向戚灵枢,那家伙一脸震惊,不知道是没想到还能这么藏钱,还是惊讶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白痴玩意儿。戚灵枢取出乾坤囊,卸下腰间的羊脂白玉和青玉剑穗,除了手腕上的琉璃珠,其他值钱的物事都放进了戚隐的外裳,“琉璃珠是师尊的遗物,其余的都给你们。一样,不必还。”

    黑猫用爪子挖喉咙,呕出几块霉绿斑斓的铜板,“这是老夫存起来买红烧肉的,也给呆瓜吧。”

    戚隐擦干净铜板上的口水,把银钞玉石都卷起来,递给扶岚,道:“哥,你收着。”

    扶岚愣愣地接过布包,沉甸甸一大堆,一晃就叮当响。

    “哥,我们大家都喜欢你。你不是没人喜欢,只是你要等得久一点。”戚隐眼睛发酸,笑着道,“你愿意等我们么?”

    扶岚低垂的眉目笼在岩浆迷蒙的红光里,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方灰蒙蒙的熔岩雾气里,影影绰绰站起了许多拗折扭曲的人影儿。他们都人首蛇身,上身苍白,蛇尾漆黑。他们停滞了一瞬,仿佛远远瞧见了戚隐,立刻扭着身体朝他们飞奔而来。那畸异的模样像是没有骨头,却跑得飞快,眨眼间冲破了重重雾锁,戚隐听见他们嘶哑的喊叫。

    “蛇巫!?”戚隐一惊。

    这底下埋得竟然是蛇巫,与其说是幽厉地渊,不如说是这些怪物的乱葬岗。它们都活过来了,一个接一个从湿黏泥泞的土里钻出来,尖着嗓子咆哮。

    云知和戚灵枢紧急御剑,两把剑光一同闪烁,在灰蒙蒙的雾里青荧荧地亮起来。云知上剑的时候又差点儿没站稳,戚灵枢扶住他,皱眉道:“怎么了?”

    “约莫是之前流了太多血,有点虚,不碍事。”云知扭过脸,催促戚隐他们快上来。

    戚隐却站着没动,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老神巫说找到神花扶岚,便能找到长生秘术,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花儿,这些畸异的怪物,又和他的哥哥有着怎样的联系?

    “小隐,他们也是小花仙么?”扶岚忽然问。

    “怎么可能?”戚隐想也没想,下意识脱口而出。

    很快戚隐知道扶岚为什么这么说,灰蒙蒙的毒雾里,那些蛇巫的脸庞越来越清晰。戚隐终于看清了他们,认出了他们。他们是那些被他杀死的蛇巫,面容狰狞,身体扭曲,对着他凶戾地嘶喊。

    那些蛇巫重生了,他们和扶岚一样,杀不死,毁不掉。当杀死一只蛇巫,新的蛇巫会从地底爬回来,犹如一只从阴曹地府归来的厉鬼。

    扶岚纵身一跃,跳入奔涌的人群。所有蛇巫嘶吼着扑向他,斩骨刀一划,凄冷的刀光划出圆满的月弧,将一圈鬼怪拦腰斩断。所有蛇巫上下身分离,跌在地上抽搐。扶岚一脚踩碎一个蛇巫的头颅,冲进人头攒动的鬼潮。戚隐一惊,紧跟着跃入人群,跟在扶岚身后奔跑。他们逆着人流往前,像一道黑色的利刃切入污浊的潮水。扶岚面无表情,狂暴的寒气在他四周蒸腾,所有靠近他的鬼怪都在瞬间冰冻,然后被他一刀击碎。

    鲜血兜了满头,血肉糊在黑衣上,扶岚几乎成了个血人。他脱了一塌糊涂的上衣,卷着一个蛇巫的头颅丢出去,犹如一记重锤,一圈扑上来的蛇巫被瞬时冰冻然后粉碎。扶岚赤裸的上身毫无血色,苍白如同寒冰,此刻他是杀戮的神,没有谁能够抵挡他的冲锋。可那些蛇巫无惧于死亡,模糊的脸庞甚至没有表情。

    “哥!”戚隐大吼。

    他不知道扶岚要做什么,扶岚暴烈的杀戮突如其来,没有理由。扶岚一定猜到了什么,可这个家伙一声不吭,独自前行。

    “哥!”戚隐再次大吼。

    扶岚充耳不闻,头也不回,继续冲锋。云知跳上戚灵枢的问雪,把有悔扔给戚隐。戚隐紧紧跟在扶岚身后,斩碎扶岚掌下的漏网之鱼。鬼怪的嘶吼声、衣带当风声、骨骼的断裂声还有血肉分离那种粘腻又冰冷的响声充斥戚隐的双耳。他不再呼唤扶岚,只默默跟在扶岚的身后。扶岚要杀,他就陪。就算没有理由,就算杀到地老天荒。

    终于冲到了神花的花海,扶岚蹲下身,用力握住一朵神花,将它连根拔起。顺着缠绕绵延的根系,一个面目模糊的蛇巫破土而出,张牙舞爪地扑向扶岚。扶岚掐住他的颈子,手指用力,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响起,蛇巫怪叫一声,头颅软软垂了下去。

    戚隐也到了,他惊异地发现,那鬼怪的心脏生长着细弱的根,与神花相连。同样缠缠绕绕的根系从那蛇巫的后心伸出,伸向肮脏的淤泥。扶岚将花根掐断,原来长着神花的地方,又发了芽,生出灯笼似的花骨朵,绒毛似的花瓣儿一圈一圈打开,开出了一朵与原先一模一样的花儿。

    白苍苍的绒花儿,水蛇一般的花梗,开得那样安静,旁若无人,仿佛从未被毁灭过。

    “小隐,你还不明白么?”扶岚将那尸体扔在地上,反手握刀送进一个蛇巫的心脏,“这就是小花仙,当你杀死他们,当你毁掉神花,新的神花会重新生出新的心脏,塑造出新的肉身。在这世上某个地方,也有一块长满扶岚花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由来。所以我没有父母,所以我找不到同族。小隐,我不是小花仙,我是怪物,和他们一样的怪物。”

    “原来如此……”白鹿恍然,“神花扶岚,遇风则逝。然而风过即生,枯而复荣,不死不灭。地底没有风,它们连暂时消逝的机会都没有。巫即明将它们种进神巫的心脏,让他们与神花同根而生,继而成不死之身,想必我那聪明绝顶的大神巫也是这么做的吧。”

    扶岚终于停下手,酷烈的寒气在他身上沉淀,凝结成化不开的悲哀。

    他站在那里,逆着光,逆着鬼潮。他的身后,神花在毒雾中妖异地绽放,密密麻麻狂乱的人影奔涌如浪。

    他说:“这样的我,你还喜欢么?你还要我……等你么?”

    第135章

    死生(一)

    怪物、怪物。

    所有人都这么说,连扶岚自己也这么认为。没有同族,就是怪物么?与旁人不同,就是怪物么?戚隐想起他还是个野草似的废物的时候,蹲在屋檐底下抱着老太太施舍给他的十两银子,以为自己抱着世间最美好的憧憬。就在那个时候他遇见了扶岚,隔着湿漉漉的空气,隔着淡淡的草腥,他遇见了那双黑黝黝的双眸。可没人告诉他,这个世上三头六臂是怪物,人首蛇身是怪物,死不掉是怪物,扛着黑猫执着地找弟弟的呆小孩,也是个怪物。

    “没关系,哥。”戚隐勒住一个蛇巫的脖颈子,单手将它拧断。蛇巫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朝他涌过来,他面无表情,一只一只杀掉,头颅滚在脚底下,慢慢堆积成山。他一步步朝扶岚走过去,道:“没关系啊,哥。我也是个怪物了,我身体里的血没有温度,我的心脏不会发烫。如果和别人不一样就是怪物,那么我也是。如果这个世道不喜欢你,那我也不要喜欢这个世道。”

    扶岚怔怔地望着他,蓦然记起来,那个叫云知的男人说过,小隐本来是个凡人,可未来的他死了,于是凡人戚隐亲手把自己杀死,把怪物戚隐送入人间。

    他悲伤地看着戚隐一步步走来,有悔在戚隐的手中划出冷月般的弧光,黑稠粘腻的血纷飞犹如扑剌剌的乌鸦。戚隐抹了把沾了血的脸,脏极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不再擦了,一遍遍斩断鬼怪的脖颈,一遍遍挥舞凄冷的利刃,大声吼道:“哥,你听好了。你是怪物,我也是。怪物,就应该和怪物在一起!”

    “小隐,”扶岚的眸子里盛满哀伤,“你不要当怪物,当怪物很孤单。”

    “不,我要当。”戚隐停下剑,深深凝望住他,“我们两个在一起,就不会孤单。”

    蛇巫将他们两个人紧紧包围在中心,他们像翻涌黑潮中两块寂寞的礁石。斩杀、撕裂、破碎,心脏停息又跳动,神花落了又开。戚隐支起一个冰霜结界,小而圆,将将好把他们两个人笼住。嘶吼声不绝于耳,模糊又狰狞的脸庞挤在结界上。戚隐就在这无止境的恐怖中,静静拥住了扶岚。

    那些高高站在云端的仙师,那些市井里汲汲营营的小民……那些有家的人,怎么会知道路边一条快要冻死的野狗的期盼。在他们的眼里扶岚是个异乡人,是个来历不明的傻瓜,可在戚隐的眼里,他就是他的全世界。他们怎么会明白,在那个戚隐刚刚得知戚慎微被水鬼杀死的白天,那个姚家想要迷晕他拿走他身份的夜晚,当所有人都抛弃他,不要他,是这个傻蛋向他伸出了双手,对他说:

    你是我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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