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眸色微变,裴涿邂紧跟着解释:“家妹与蒋小公爷的婚事已定,可小公爷却移情至妻姐,要纳妻姐为妾,想来当初此事瞒不过陛下的眼,臣担心若将她驱赶,恐伤亡妻之心,只想将她嫁与旁人,但臣为其挑选了些好儿郎,妻姐皆不满意,当时此事搁置了一段时日,还是亡妻寻了一处她也满意的人家,臣无心去管内宅事,便没有再多过问。”
“你倒是将自己摘的干净。”
裴涿邂苦笑:“不瞒陛下,若是可以,臣更希望能让亡妻亲自来与陛下言说,即便是说出来的话于臣无益,臣也心甘情愿,只可惜……故人已逝,再不得见,如此回想,在她病故前几日将妻姐留下的孩子送走,说不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皇帝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起来罢。”
裴涿邂颔首,控制了一下面上情绪,这才站起身来再次面对皇帝。
“朕知晓裴卿有苦衷,否则今日也不会将这封奏书直接给你看,裴卿,这满朝野,朕最能信任的便只有你。”
他下的某些政令,只有裴涿邂知道,他会在今日将此事直白问出也是在提醒他,他与旁人不同,做不得那谋逆犯上的乱臣贼子。
当初杨州的事,最后还是他去收的尾。
他在提醒裴涿邂,即便是去见了镇南王世子,也要知晓他们不是一路人,说不准人家此刻正带着仇怨。
裴涿邂颔首应是:“臣感念陛下抬举。”
“好了裴卿,且说一说,你究竟是作何打算?”
裴涿邂眸子闪烁一瞬:“回陛下,如今民心要紧,陛下不妨将世子劝说会杨州,恢复镇南王世子的位置,但不必恢复原本的权利,如此既可彰显陛下仁义,又可将当初镇南王有错一事落于实处。”
皇帝没做回答,只是让他继续。
“若劝说能成,臣愿亲自看送世子回杨州,为解陛下之忧心。”
皇帝双眸微微眯起:“你亲自去?”
裴涿邂面不改色:“不止,臣不止要亲自送世子归杨州,更要将此事做在明面上,还要将世子遇刺,陛下重视之时宣扬出去。”
此乃阳谋,皇帝确觉可行,只是略一想想,当真要将他外派出京都?
“你先回去罢,让朕好好想一想。”
第四百一十二章
在他面前许了什么
常城中,苏容妘暂住的府邸仍旧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谭策依照沈岭垣所言将要离开的消息传出,不过两日,暗地里的人便坐不住了。
就如同他知晓赵氏一族的事,赵氏的人自然也多少知道些他的底细。
他想逼着沈岭垣与皇帝对上,又如何能容忍他在此刻准备退回杨州过安生日子?
皇帝能稳坐帝位,不止是靠着当初打天下的余威,更是因他手中仍有可用之人,即便是遭遇太子薨逝、皇后遇袭,也不会头脑昏聩。
同行之人,便是盟友,还没到拉下皇帝的时候,如何能让最大的助力回杨州去?
很快谭策便得到消息,赵氏放出了手里的人与证据,逐渐有人提起当年镇南王府的事,并将如今镇南王世子尚在人世又遇袭的事传出,逐渐有人议论起来。
第五日,裴涿邂领命出京,亲自拜会镇南王世子。
他带着皇帝分发下的赏赐,一路上招摇而行,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奉皇命前来。
到暂住的府邸时,沈岭垣并没有亲自出来相迎,只派了谭策出来。
互相都是见过面的人,但互相之间还是得守着那些礼节,摆出一副从来没见过面、甚至还有些针锋相对的样子。
在府门前简单说过几句话,言语之中针锋相对,守在府衙门前的衙兵尽数听了个全,想来一定会全部转告给宋府台,很快就能传到皇帝的耳中。
最后谭策不情不愿地将人请了进去。
裴涿邂刚迈入府中,原本面上的有礼和善全然消失不见,换上一副冷肃担忧的神情。
他步调很快,急匆匆地去寻苏容妘在何处。
谭策要给他带路,就要比他走的再快一些,步调与小跑着无异。
他不耐烦开口:“裴大人也不必这般心急,你既是奉了皇命前来,想来没有人会催着你赶紧回去。”
裴涿邂不语,视线一点点扫过面前场景,搜寻着府中各处,最后在一个处院中看到了妘娘的身影。
许是因为刚下过雪的缘故,苏容妘披着一件外氅,是她很少会穿的藕粉色。
因为少见,所以稀奇,她踩在雪堆上,秀鞋的鞋尖被融化的雪浸湿,但她仍旧小步调的走来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了属于她的足印。
她低垂着头,看着脚下的印记,似是在静听着踩雪的声音。
裴涿邂所有的视线尽数被她吸引,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变得缓慢,面前的她好似雪中凝出的仙子,周遭的景色都沾染她独有的韵味,显得更加夺目精致。
他步调在这时放慢了些,想要加入其中,成为她所在场景的一部分,好似加入一场他期待的美梦之中。
他也想感受这一份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妘娘身上的活力。
只是刚上前几步,他还未曾听到妘娘踩雪的沙沙声,便有男声先一步传了过来:“妘娘,外面冷不冷,还是先进来罢。”
裴涿邂脚步顿住,看着那原本因没有光照照进去而显得有些空洞的屋中,缓缓走出一男子。
颀长的身子倚在门框旁,外氅将他略显消瘦的事情遮住,墨发半散在肩侧,走到门口时,随着外面略带些寒意的风吹起,更趁得他面若冠玉,气质卓然。
紧跟着宣穆也从屋中跑了出去,几步扑到了苏容妘的怀中,双臂环上她的腰身。
“娘亲,咱们赶紧进屋罢。”
苏容妘展颜一笑,半蹲下来揉了揉他的头,然后牵起他的手缓步向屋中走去:“听着你们读书我有些犯困,出来醒醒神都不成了。”
这一幕灼烧着裴涿邂的双眸,面前几人可当真是像一家三口,般配的让他嫉妒、让他怨憎,更让他想取而代之。
阳光洒在他的背后,他仍旧像是在暗处看着三人的亲近,再热烈的阳光也暖不得他,好似他在这世间格格不入。
谭策一直跟在他身后,自然也看得见他因何而有这副反应。
他挑了挑眉,阴阳怪气道:“裴大儿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急的跟要投胎似的,怎么这会儿见到了人还不赶紧上前去。”
裴涿邂未曾将他嘲讽的言语放在心中,更是连头都没回,袖中的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起,催动着他重新迈开长腿几步便向屋中走去。
屋中苏容妘正坐着喝茶,免不得被突然出现的裴涿邂给吓一跳。
她猛然站起身来,茶杯中的热水飞溅出来烫在手上,下意识将手背在身后。
“你怎么来了?”
裴涿邂眼尖的看到她背在身后的那只手,语气并不算多好:“看你这样子,好像并不希望见到我。”
他缓步上前,不容苏容妘后退,强硬地将她背在身后的手拉出来。
沈岭垣与宣穆都还在屋中,沈岭垣看不见面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宣穆则是习惯了他们在裴府之中有时的接触,但谭策可不是什么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他代替沈岭垣上前来,抬手就要去拉裴涿邂:“裴大人自重!”
裴涿邂丝毫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不顾妘娘的抗拒,将她的手拉出来后用,怀中的帕子压在她被烫到的手背上。
苏容妘微微蹙眉,那微烫的茶水溅在手臂上只是疼了一瞬,手上连红痕都没有,实在不至于这般重视,尤其是当着沈岭垣的面,竟还这么拉拉扯扯,实在不合适。
但当她再一次用些力道要把手抽出时,裴涿邂主动松开了她,侧身躲过谭策的触碰。
“镇南王世子?看来你的冒充他的身份,这几日过得不错。”
这话是对着沈岭垣说的,也是在这时他才后知后觉辨别出了裴涿邂的位置。
沈岭垣手上环抱着宣穆,将耳朵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偏了偏:“无奈之举罢了。”
而后,他开口唤:“妘娘,冷不冷?过来我给你暖暖手。”
裴涿邂双眸微微眯起,眼里的敌意不容忽视,而苏容妘什么都没说,这是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向着沈岭垣的方向靠近。
而裴涿邂呢,阻挠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如此场景。
直到苏容妘走到沈岭垣的身边,听他自然开口:“不知裴大人前来,是在皇帝面前许了什么?”
第四百一十三章
他们的一切都应该相融在一处
裴涿邂仍旧盯着面前的三个人来看,对于沈岭垣猜到自己来的因由而有些不悦。
他希望沈岭垣是一个蠢笨糟污的人,其实这样才有理由让他将心中的不甘释放,可以有理由让他质问,为什么妘娘会选择一个这样的人。
但是他又不希望沈岭垣太过糟烂,否则对付出真心的妘娘有些不公平。
可他的确因为沈岭垣的聪明与敏锐,而感到有一瞬的危机,他的意图被人猜透,有一个人能与他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可这个人偏偏是他最嫉妒厌恶的人。
“世子是个聪明人,我还以为不需要我与世子解释什么。”
沈岭垣略略颔首,拉着苏容妘的手换了个姿势,似是想给她的手暖的更全面些。
“想来是派裴大人亲自送我们去杨州,不知可会太过麻烦你。”
裴涿邂上前一步,视线盯在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上,阴恻恻道:“不麻烦,我今日要在贵府上暂住一日,还望世子尽快收拾行囊,明日随我一同回杨州。”
“明日就走,会不会太急了些。”
裴涿邂不悦蹙眉:“你还想多待几日,在这续窝不成?”
沈岭垣轻轻摇头,手上不在乎他的过分灼热的视线,仍旧紧紧拉着苏容妘不放:“在皇帝看来,裴大人与我应当是没有什么交情才对,咱可能今日刚才劝说,我便会答应的这么痛快,明日就随之一同离开。”
他耐心解答着:“今日还请大人先行回去,再与我的人在门口给皇帝演一场戏,就当做大人是被我身侧的人给撵了出来。明日后日继续上门,第五日我再带着人一起回杨州。”
裴涿邂冷笑一声:“你莫不是觉得这些事情我想不到?你可知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等着你,又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你若是还想将事情做的尽善尽美,那便要做好。事情还未开始就死在这里的准备,你如何想我懒得管你,但是妘娘不能跟你死在一起。”
苏容妘有意不去看他,但也从这话之中听出来了他的意思。
若是按照阿垣的方法去做,可能还未能离开就死在此处。但是如此有一个好处,能保住裴涿邂不暴露身份,回了京都之后若小心行事、用心维持,还能做皇帝面前一等官员。
可若是按照裴涿邂的方法去做,便能保住她与阿垣的安危,但是必定会让皇帝起疑心。
思及此处,她忍不住抬眼看过去,而本就注意着她的裴涿邂,毫不意外地与她视线相对。
苏容妘心中有一种不安,似是在当着阿垣的面干一种荒唐的事,当然也分不清是不是因为他主动的牺牲,而生出的一种难以言语弥补的愧疚。
总之,她最后只能慌乱地将视线移开,而后静静的感受着心口那种不受控制的乱跳,即便深吸一口气也不能让他它归于平常。
裴涿邂不知她心中所想的,但也的确因为她这一瞬的反应心情好一些,故而再开口时语气也变得平和了些许。
“照我说的去做就是,回了杨州你还有用,死在这里是最亏的买卖。”
转而他面向苏容妘:“那日的刺杀可有伤了你?”
苏容妘轻轻摇头。
裴涿邂心中放下了大半:“如此便好。”
沈岭垣神色略显凝重,到底是不希望他做这种牺牲,只是如今思来想去,却寻不出一个什么更好的法子来。
只能等赵氏中人乱了阵脚,想办法让局面乱起来,才能让他们在其中寻找出路。
可是……谁又能掐算的准对方会如何做?
裴涿邂不管他心中如何想,开口对谭策吩咐道:“给我备间房。”
谭策原本倚在门口,一边看戏,一边准备着随时起身护住沈郎君安危,不然被开口命令,当即有些不悦。
他双手环抱在胸前,扭过头去,懒得理会。
裴涿邂转身坐在身侧的圆凳上:“不安排也无妨,依我看这屋子倒是宽敞,想来下三个人也是可以的。”
谭策恨不得一口啐在他脸上:“睡在人家夫妻房中,你要不要脸!”
裴涿邂淡淡撇他一眼:“夫妻?算是什么夫妻。”
他们除了拜过天地有那么一纸婚书,还有哪点像是一对夫妻?
他慢条斯理的拿过放在被苏容妘握在手中的杯盏,毫不介意这杯水被她饮过,直接对口喝了下去。
谭策脸色难看,觉得他就是在欺负沈郎君瞧不见。
“好,裴大人好样的,我这次去为大人寻出一间干净房屋来。”
裴涿邂懒得回答他的话,仍旧是盯着苏容妘,又抿了一口杯中水。
苏容妘咬着唇,想说话又不是说些什么好,想要斥他两句,又觉得在此事上本就欠了他的,又哪里好意思再说什么。
裴涿邂却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你是不是觉得亏待了我,便出来同我说两句话罢。”
言罢,他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宣穆,对着他招了招手:“怎得不知道叫人,不认识我了?”
宣穆犹豫一瞬,对着他拱了拱手:“问裴姨夫安。”
“日后莫要再唤我姨夫,我与她已撤了婚书,与从未娶过她无异。”
宣穆不知道撤了婚书意味着什么,便又重新唤了他一句裴叔叔。
但苏容妘知道他话中深意。
撤了婚书,那他便是从未娶妻。
她还记得他的许诺,他要娶她为正妻,十六抬大轿迎她进门。
那些过往的记忆清晰袭来,苏容妘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往阿垣怀中缩了缩。
裴涿邂没说什么,站起身来,走向屋外。
外面仍旧是一地的白雪,看着面前被她踩出的脚印,顿了顿,幼稚地走上前,比对着她踩过的印记,踏在她的脚印上。
他的脚印自然比她的要大,将他的印记全然概括包裹,固执地想象着这便是与她融为一体,他们的一切都应该是这样相融在一处。
屋中的苏容妘终于在他转身出去时才看他的背影,确实,她心中有些觉得亏待了他。
她仰起头,犹豫着怎么开口,可沈岭垣依旧是最了解她、纵容她的那个人。
他不在乎她要去做什么,但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支持。
就像此时,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脑后:“想去就去罢。”
第四百一十四章
没有他的打搅
裴涿邂在外踏雪,听着原本软绵的雪被踏得紧实的贴在地上,最后再听不出一点声响。
“你想说什么。”
妘娘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一瞬间的欢喜大过心中所有情绪,但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能尽可能维持面上平和地回身。
苏容妘立在门口,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映出他的模样。
只是此刻的她,没有方才的活力与灵动,反倒是多了些许防备。
裴涿邂垂下眼眸,淡到已经让他有些习惯的失望叫他沉默一瞬,这才开口:“当真没有受伤?”
受伤?
苏容妘眉心微动,反应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将身上的外氅裹紧了些。
“确实被吓到了,但并没伤到。”
苏容妘抿了抿唇,想了想还是道一句:“多谢惦念。”
疏离又客气,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仅存于此。
愈演愈烈的胸闷让裴涿邂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寻常的语气:“不带我在此处逛逛?”
“明日便走了,应该不需要——”
“现下连陪我走走都不愿?”
裴涿邂将她的话打断:“我想看看这几日你究竟住在怎样的地方罢了,是你不愿,还是……他不愿?”
这个他,说的自然便是沈岭垣。
“不是。”
苏容妘有些无奈:“那,你想去哪逛?”
裴涿邂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半点没有去关切这附近景色究竟如何:“听你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