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顿时充斥着整个屋子。
盛愿倒吸一口气。
到底将惊叫和着狂跳的心一起压回到胸腔。
见谢云霆弯下腰,像似在帮地上的人检查伤势,盛愿也壮着胆子靠近。
虽然脸上蒙着布,可这高大的身形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这是,十五?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第127章
昏暗
十五满身的泥泞,身上还带着一股诡异的恶臭,像极了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
“他是被我伤的。”
从怀里拿出伤药替十五撒在伤口上,看到那伤口止了血,谢云霆脸色才好看一些。
盛愿疑惑地皱紧了眉头,突然想起什么,倒吸一口气:“今夜行刺的人,是你安排的。”
谢云霆没有瞒着她的意思,沉默着点头。
原以为幽州那边已经是囊中之物,只等最后收尾,没想到他在鸿鸢戏楼开业那晚进宫,前脚刚走,后脚幽州就出了变故。
那贪生怕死的白老突然破釜沉舟,竟然一把火将全家上下连同所有的账本一起烧了个干干净净,还虚情假意留下了一封罪己诏。
字字句句虽然是请求官家原谅,但明里暗里都点出谢云霆强迫他认莫须有的罪。
就连火,也一窝蜂的倒在了他的头上。
便是谢云霆满身的嘴,也说不清。没人会认为白老会为了逃脱罪名,不仅自己连最小不过刚满月的婴儿都狠心烧死。
谢云霆轻声将大致的缘由说了一遍。
盛愿早就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她不懂朝政,却懂得人心里的念头,不管对错,其他人眼里只看谁哭的大声,谁叫冤最响,纵使这个白老当初犯的错有多严重,此时大家眼里也只记得谢云霆逼死了他全家老小。
“我递了折子进宫,却不知为何被人拦了下来。连官家的面都没机会见,只能用这样破釜沉舟的法子。除了十五,死了四个死侍。”
盛愿愣了愣,垂下眼轻声道:“这些事,你不该讲给我听。”
若是从她嘴里说出来,谢云霆便是罪加一等的欺君。
所有的付出和牺牲都白费了。
“我不想瞒着你了,更不用瞒着你。在你面前,你见着我是什么模样,我就是什么模样。”
盛愿心猛地一跳,明明昏暗的室内看不清谢云霆的眉眼,可她就是莫名被这话烫了一下。
慌乱挪开视线,轻轻抿了嘴唇。
可谢云霆打定主意今夜不想这么放过她,攥着她的手,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碰着她的手心,似乎要将这触感伴随着话一点点敲进她的心,她的血脉,让她牢牢记得。
“你担心我才回来,我很欢喜。”
热流顺着牵着的手心直接涌上了脸颊,盛愿无比庆幸此时殿内的昏暗,更恼极了这人不分场合乱表情。
谢云霆好似一直都这么直接霸道,可这一次又和从前不一样。
更让她无法忽视。
“别胡说,别自作多情,我才不是为了你,只是碰巧回来的。”
见地上十五躺的难受,更是找到了理由一般,突然站起身转身就要走,可这模样倒像是要落荒而逃。
谢云霆的手准确的拉了上来,盛愿浑身僵住,哽了哽脖子:“我去给十五拿一个枕头。”
听到他的轻笑。
盛愿如同被踩了尾巴,抽出手小跑到床上,可将软枕头抱在怀里却磨磨唧唧的,将十几步路走出了十几里路的样子。
第128章
幽香
好不容易重新挪到十五躺着的地方,盛愿将枕头塞在他后颈安置好,犹豫了一会靠在谢云霆身旁坐下:“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不然怎么连十五进宫都想到了。
“我并不知道,只是原定的今夜若是计划顺利,我便会留在宫里,住在这儿。”
“这儿?”
盛愿有些奇怪的抬头观察了下这间偏殿。
来的时候只觉得偏僻寂静,打量着这房里的陈设,更是没瞧出一丝人气,更像是荒废多年的废殿宇。
这些日子她被宫里的嬷嬷教导,也了解一些宫里的礼仪教义。
宫里日常宫宴祭祀自古也有留大臣王侯在宫里小住的习惯,所以有些殿宇是特意留着备用的,以谢家在京中的地位,怎么也该住在景致雅致的前殿,不该是这儿。
“这儿,是我娘曾经住过的地方。”
谢云霆从怀里拿出火折子,点燃几盏蜡烛,幽幽烛火将殿内照亮。
除了基本的桌椅床铺,这殿内其他陈设都用纱幔盖住,让人看不真切,盛愿被宫人领着住进来时,已经注意了这一点,只是虽然好奇,但没允许自然也不能随意翻看这些物件。
还没等盛愿深思下去,谢云霆转身招手淡笑着喊她靠近。
然后抬手将几层纱幔揭开。
纱幔滑落,露出里头十几座人那么高的铜镜。
“你试试站在这。”
听着谢云霆的话,盛愿上前,左顾右盼也没看出什么不寻常。
谢云霆无奈,上前站在盛愿身后,从后拉住她的腰肢,将她的头摆正看向前方,又带着她的脖颈,向左向后看了一圈,这下盛愿终于发现了异样,这镜子看似没什么关系,但每个摆放都算好了方位和角度,不管人站在屋子哪个位置,都有一座镜子能将人照在里头。
“这是?”
“这是宫里当年为了我娘特意打造的,让她练曲的屋子。”
盛愿自然没忘,那日和谢云霆躲在库房,下人口中看不上眼的身份,就是戏子。
所以府里上下最忌讳提起戏曲的字眼,就连她进府时也是被叮嘱对于会唱戏的身份一个字都不能提起。
可是,若是一个卑贱的戏子,宫里怎么可能会花费这样的心思替她打造这样的练习身段的铜镜。
这些不算钱财,只是这心思都需要下足了功夫。
普通的戏子别说有这样的殊荣,就是想都不敢想能被这样对待。
盛愿脸上的疑惑全都一五一十被镜子里照印出来。
谢云霆拉着她坐下,看着满屋子铜镜,声音像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娘虽出身不好,但却是出了名的好嗓子,太后在世时就爱听各种曲,官家为表孝心便特意将我娘接进宫,养来给太后唱曲,平常人家想听,也只能从宫墙一角偶尔泄露一字半句窥得一丝曲音。那年进宫,她站在镜前练习,回眸撞见在门口站了许久的我父亲,自那日以后,每隔三日,便能看到我父亲的身影出现,他俩没有交谈,一个唱,一个听,互不干涉。”
盛愿顺着谢云霆的目光,好似也看到当年的场景。
一人在屋内清唱。
一人在屋外聆听。
那样的画面只觉得是世间最美好的场景。
“就这么过了三个月,突然有一日我父亲没再出现。我母亲着了急,偷偷派人去打听,这才知道我父亲带兵去了前线,生死未卜,顿时心神交瘁,曲断心乱,直接去了太后跟前告罪想要出宫。”
“他们二人没说过话,您母亲,何时知晓那是谢侯爷?”
盛愿刚问完,就惹的谢云霆连连笑出了声。
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微微一重,谢云霆的指腹便轻轻敲在额上,“傻,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傻。”
话突然止住,谢云霆眼底闪过一丝落寞的深意,见盛愿还是懵懂盯着他,无奈放下手解释:“能随意进宫,日日穿着一身红色的袍子,这样的特征不用多打听,便能猜出是我父亲。”
盛愿突然想起进府第二日见着谢云霆的背影,也是穿的一身俊逸脱尘的红缎锦袍,的确潇洒异常让人挪不开眼,虽然府里人嘴巴都严,但大少爷曾经提起过,比起他,谢云霆无论是武功还是骑马射箭,又或是容貌处处都和老侯爷更像。
这样的人日日不打扰只远远听着练曲,只怕谢云霆的母亲早就在心里期盼两人能面对面交谈的机会。
换成是她,也很难不动心。
第129章
往事
她曾经,也有一个日日来听曲的故人。
只是,人间苍茫,一个不知男女年龄样貌的故人,哪怕在街角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眼前人便是那人。
盛愿知道谢云霆的故事还未说完,便静静坐着等着他接着说。
谢云霆看了她一眼,眼里包含了很多东西,但只顿了顿,便继续说着这屋子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我娘一双手抚琴无数,别说在宫里日日鲜花汁水养着,便是在民间学艺也是娇养出来的。可听到我父亲在前线生死未卜,不知哪来的勇气不惜得罪太后也要出宫去寻。她不会骑马,其他人听着打仗要死人的都不去,她便用全部积攒的钱财换人驾马车带她去前线,最后几十里实在无人敢去,便将自己和马捆在一起,等到的时候,马累死了,她的手也勒的血肉模糊。”
盛愿忍不住泛酸。
即使没见过谢云霆的母亲,可只听着都能想象出一个鲜活的人,奋不顾身的模样。能有谢家两位公子,定然当年谢侯爷从前线平安回来,如此奋不顾身,两人心里又早就彼此欣赏,按戏文里该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佳话才对。
可这样的人,被谢家贬低到尘埃。
一定后面发生了许多意料不到的事。
盛愿心里翻涌了很多心思,悄悄去看谢云霆,好在他沉浸在回忆里,表情很淡,但一直握在手上的伤药瓶子却被捏出几道细碎的裂缝。
“前线的境况远比传进京中的要艰险,为保粮草,我爹只身涉险引走敌军,被团团围住,只斩断了他三根手指,将人生擒,万幸只是生擒,留了一命,但不幸的也是生擒,宫中和军中每日来往书信,用足了手段想要将我爹换回来,我娘就在军营里等着消息。第七日终于等不住了,悄悄换了最美的那套戏服,带着琵琶就这么自身到了敌营。”
盛愿的手紧紧握着,连呼吸都忘了。
谢云霆没有回头,却洞察一切,用手轻轻抚在她的手背上,用着轻柔的力道无声无息替她揉着紧绷的神经,防止抓伤自己。
“许是她样貌让人怜惜,又许是没人将一个戏子放在眼里。没人拦着就这么让她深入敌营,到了那敌军将领面前,说是要见我爹,可敌军问她和我爹的关系时,她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相识三月,他和我爹连面对面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说话,论起关系更是无处谈起,可偏偏就是这样,还真让她见着了人。”
盛愿眼睛瞪着圆圆,这些字不难理解,可拼凑在一起怎么都匪夷所思,谢云霆扶着额冲着她无声苦笑,对着这段过往有些哭笑不得。
他初次听到这段过往,也是这样的表情。
后来用了这些年,费尽心思找了当年一些旧人,拼凑出来的,并无出入,他才敢信这些字字字属实。
“她被带到关押我爹的营帐里,见着他满身是血,回头就跪在那蛮夷人面前,求他放了我爹。她去了七日,七日后才从帐子里走出来。
也是第三日,敌军答应了京中提出的条件,把我爹放了,我爹被送回谢府,重伤昏迷。
我娘从此消失在人间,恰逢太后没了,举国哀悼,没人记得宫里曾经有过一个戏子,更没人知晓有这么一个人冲进大营,换回我爹。也是那一年,上官府里出来一顶小轿将人送进谢府,低调的完了婚,只说是两人早就有了婚约如今不在乎婚礼风不风光,只为了冲喜。”
第130章
只有你了
“成亲半个月后,我爹醒了过来。还是放不下宫里那个对着镜子练习戏曲的女子,而且,他心里还有些不确定,想问问清楚。但等他进宫四处问,宫里只说是她离宫嫁人不知去向。那时人人都说我爹定熬不过去,主母这么一嫁将原本谢家摇摇欲坠的地位又重新拉了回去,我爹自然感激上官家,也便听从奶奶的嘱咐和主母恩爱了些时日,渐渐也就放下了我娘。”
盛愿却抓住了重点。
“谢侯爷当时,并不知晓二夫人找他救他的事?”
谢云霆并不回答,反而用手撑在膝盖上,歪着头看着她笑:“这时候你倒是变得聪明起来。”
这话说的,盛愿下意识抿唇,但很快有些不满的嘟囔:“奴婢一直也不笨啊。”
见谢云霆无奈冲着她笑,盛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情急,竟然拉住谢云霆的手不放,脸颊立刻绯红一片,就要放手。
但谢云霆只是将她的手攥的更紧。
明明还是漫不经心,但一分逃脱的机会都不留给盛愿,将她整个手完全包在自己掌心里,这才柔着嗓音继续说的当年的事:
“可偏偏就这么巧,一年后我爹路过扬州,正巧有一女子在河边浣衣,哼着的曲子正是我爹日日出现在梦里的曲调,两人当真是孽缘,偏这么又见着了彼此。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我爹自然不愿放过机会,没给我娘拒绝的机会便把人带回京中,当晚就纳了她,如同她在敌军营里一样,她在谢家就呆了七日,那七日过的恩爱婉转,也是我爹露出笑容最多的时刻。”
“也是那日,我爹前脚被调去幽州差事,她便被压在了祠堂。全府不知怎得都传她是蛮夷军营里的娼妓,奶奶也根本不信她口中的苦衷要活生生打死,后来不知为何改成了将她赶了出去,无人知晓那时她已经怀里身孕……后来我爹回来,什么都没说收拾了东西便找到我娘重新安顿,是母亲主动开口接回我府养在她名下,府里就像从没出现过她这么个人……更是视她为耻辱。”
后面的事谢云霆不说,盛愿也早从别人口中知晓了一二。
只是:“这些事,府里知晓的人应该没几个,您是怎么知道的。”
沉默了许久,谢云霆仰头看着大殿的梁柱,用手遮住眼睛:“是我娘亲口告诉我的,她希望我不要恨她更不要从其他人口中去了解她,只是我没想过,后面……”
“二夫人很爱你。”
盛愿猛地开口,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见谢云霆没有制止她开口,才放下心继续道:“你从前告诉过奴婢,不信二夫人会做伤害大少爷的事。听你说这么多,奴婢认为,敢自身闯敌营的女子,事后也没有拿这个让男子心软,她不会去做那么不堪疯狂的事,当年的事说不定有误会呢?”
“若是真的就好了,我查了多年,偏这件事没有出入,有时候我也弄不清楚,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我和她多相处些时日,若我能多了解她些日子……”
盛愿还是第一次见到谢云霆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前不管是他喜还是怒,风扬还是跋扈,但眼眸如星辰,耀眼夺目。
可此时,如同蒙上了乌云,连他自己都不敢拨弄开那云层,露出下面柔软脆弱的一面。
可偏这样的谢云霆,让盛愿第一次觉得亲近,不再是摸不透心思的那个人。
“小愿,我同你说这么说,不是要替我母亲狡辩,我同大哥,同谢家算不清的,我去算,我只同你说,想要你明白,我不想和你像我爹娘那样错过。”
第131章
物归原主
原本就空旷的宫殿突然又静了下来,谢云霆转头,只瞧见摇曳烛火中更显清丽绝尘的盛愿,此时静静坐在他身边。
唇瓣微张,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盛愿今日很美。
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盛装,原本她的唇不点就红,眉不描也浓,从他站在游街护卫的队伍里一眼瞧见她时,满脑子都只剩下这个念头,他藏在心里的珍宝就这么暴露于人前。
更是生出一些卑鄙的念头,想将她藏起来。
盛愿没察觉他千思百转的心思,她全部的心思都在谢云霆的话上。
也才明白为什么谢云霆同她说这么多。
“奴婢与您,和您的父母不同。”
三个月的相望,多年的相守,到死都放不下的执念。
怎么看,都和她与谢云霆没有关系。
“父亲不懂母亲,母亲不懂父亲。”
谢云霆黝黑的眼瞳流转,落在盛愿脸上:“我心悦你。不是从你进府那刻,是从你多年前救琼花树下的小乞丐那一刻。”
哐当一声。
屋角的窗突然被风吹开,带着凉意的风卷着外头的花香弥漫开。
盛愿毫无准备听着这话,还以为是听错的幻觉。
出神的望着屋子里被风卷着的纱幔。
她的确救过一个人。
也记得琼花树下被蛇咬的小乞丐。
可怎么看不可能是眼前人。
可除了那个乞丐,恐怕没人知晓当年的事。
“琼花树下,你找过那个乞丐。没寻到便唱了曲,舞了一曲踏歌回去的。”
谢云霆说着,突然低声哼起了一段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