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医生,我等你半天了,你六点下班,对吗?”冷小兵打招呼。
“你……”她想问他来这儿的目的,但又怕说错话,骤然停住了。
“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聊,这是你的车,对吗?”
沈雨点了点头,揣测着他的意图。冷小兵朝她的车走去。而她只是紧张地抓着皮包。皮包里放着何伟光的打印照和视频,她原本打算去找好朋友电脑黑客胡刀刀,让他帮忙把视频重新剪辑,转录成一段“认罪”的录音,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冷小兵过去。她拿出车钥匙,按了两下,打开了车门。冷小兵一言不发,沉着脸,坐到了副驾驶位置,并且摇下车窗,催促她快点,别耽误时间。
上车之后,他们没怎么说话,各自想着接下来要开始的谈话,只有在需要转向的时候,冷小兵才会提前指指方向,示意她打转向灯,变道。
“你要带我去哪儿?”沈雨先打破了沉默。
“到了你就知道了,”冷小兵扭头看了看沈雨,天色刚刚暗下来,两旁的路灯渐次点亮,光斑一闪一闪照在沈雨脸上,她的皮肤很白,几乎能看到血管,这使得她看起来更加脆弱,如同罩在玻璃器皿下的洋娃娃:“你平时,不太加班?”
“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只有今天,是个例外……”
“本来想提前给你打个电话的,但是,我没有你的电话。”
“笔录里不是有吗?”沈雨熟悉做笔录的流程,清楚地记得她留下了电话。
“我不想从笔录里找出一个人的电话,然后打电话给她,那种感觉总是会让我想到查案子,在找嫌疑人的时候我才会这么做……”
“嫌疑人?”沈雨晃了一下神,差点闯红灯。
“你误会了,正是因为我不想把你当成嫌疑人,所以才会像个冒失鬼一样,直接来医院找你,”冷小兵笑着,补充道:“我应该带份伴手礼给你的。”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但她知道好警察都有这种能力,在无形之中让你放松警惕,不知不觉中吐露出真相。冷小兵正是那种有魔力的好警察,说话语调不高不低,很温和,她甚至能想象他在审讯的时候,从来不会大吼大叫,只是平静地叙述,偶尔开个玩笑,让你放松警惕,然后耐心等待猎物上钩。
“真羡慕你们,每天在办公室里上班,冷了有暖气,热了有空调,不像我们,每天都要在外面跑,环境恶劣就不说了,光是那些尸体……”
沈雨咽了一口唾沫,轻轻扭头撇了一眼冷小兵。他说到了尸体,是否在暗示她,他已经掌握了她曾经在刑警队实习,并且偷拍了白川案卷宗的事儿。她判断不出来,只能含含糊糊地回应:“我也经常见,医院停尸房里有很多遗体。”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大学学的是法医,”冷小兵轻声道:“后来怎么改行了?”
沈雨心中咯噔一下,浑身冒汗,几乎想立刻把车停到一旁,跳车逃走。
“我……”
冷小兵侧头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答案。
“女人当法医不好找对象,所以……”
“所以你现在还是单身?”冷小兵的口吻不是调侃,而是更大的疑惑。
“你对我这么感兴趣,还偷偷调查了我的情感状况?”沈雨反问。
“只是直觉,没有调查,我说过了,你不是我要找的嫌疑人。”
嫌疑人三个字异常刺耳,沈雨默默地看着冷小兵,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到了……”
“什么?”
“就那儿,”冷小兵指了指路边的停车位,不远处是商场底商的星巴克,由于是晚上,咖啡馆里人不是很多,看起来很冷清:“离得不远,我们走过去。”
沈雨终于明白冷小兵要带她去哪儿,对于这里她自然很熟悉,如同她熟悉白川案的每个案发现场一样,在尚未拆迁之前,她来这儿拍过很多照片,包括老街区的巷道,路牌,路灯,街边买菜的小摊,垃圾桶,公共卫生间等等,她把这些照片按照原本的位置关系位置铺在地上,构成了一张模拟实景的地图。站在照片所构成的地图中间,模拟父亲的行踪,穿过街巷,隐秘如猫,尾随杀人。星巴克所在的位置,正是白川案第二案的现场。
“我晚上睡眠不太好,大半夜喝咖啡……”沈雨想要找个借口拒绝。
“里面应该有面包三明治之类的东西,也有饮料吧,不含咖啡因,”冷小兵挠了挠头,有些局促:“我只来过一次,你应该经常来,对这儿很熟悉吧?”沈雨也没来过,在他父亲曾经杀人的地方喝咖啡,对她来说并不轻松。看出沈雨有些犹豫,冷小兵试探道:“怎么?你不想去?”
她想拒绝,但那样一来就会令她显得很可疑,如果冷小兵要试探她,她就只能接受,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怯懦,或是想逃走,游戏才刚刚开始,以后还会有很多同样的时刻需要她去面对。如果现在拒绝,等于宣告她的计划提前失败了。她不能失败。她把咖啡馆想象成审讯室,想象着他坐在对面审讯她。
她笑道:“不,我在想你肯定很少请女人吃饭,所以才会大半夜在咖啡馆见面。”
冷小兵笑了笑,沈雨的腔调有点调皮,让他觉得接下来的话没那么难开口。
半个小时后,冷小兵端着一杯热牛奶巧克力和一杯黑咖啡过来,服务员为她们拿来蓝莓芝土蛋糕和加热的蔬菜鸡蛋三明治。沈雨坐在靠窗的位置,风从看不见的窗户缝隙中渗透进来,让她感到一丝冰冷。她接过热牛奶巧克力紧握在双手中,像捧着一只热水袋,或是一只安静的猫,温暖自已。
“今年可真冷,春天来得太晚了,”沈雨喝了一口热牛奶。
“过了五一,就不会这么冷了,”冷小兵望着沈雨,暗色调的氛围里,她显得更加透明发白,也许是顶光照射的作用。沈雨嘴唇上挂了一条牛奶胡须,他提醒了她一下,递给她一张纸,然后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我查到了一些事情,”冷小兵小心翼翼地选择用词,并且尽量让语气显得舒缓平静:“这件事跟你有关,所以才想跟你谈谈,我曾经犹豫过,因为这件事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儿,有可能让你受到伤害,但,我想还是应该让你知道这些……”沈雨不安地向后靠了靠身子,让棕色的沙发将她托住,以免身体失去控制。冷小兵看出了她的不安,想要安慰她,随即他立刻警告自已,不要同情心泛滥。他把手伸到了口袋里,用力握着警徽,冰冷的金属遏制住了他的同情心:“我在排查一起旧案件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你的名字,那是个十六年前的失踪案,你父亲沈海洋跟一个女人私奔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
沈雨愣住,她以为冷小兵要问她关于白川案卷宗的事儿,没想到他却是为了调查父亲的失踪,这令她更加不安。
“你怎么会查我爸的案子?很多年都没人提过了,”她声音略微颤抖。
“被另一个案子牵扯出来的,这是常有的事儿,一个案子牵扯出另外一个案子,再牵扯出第三个,第四个案子,拔出萝卜带出泥,有时候甚至是无穷无尽的,就像在密布着分叉小径的地图上寻找出路。”
“难道你已经找到了他?”沈雨紧张地问道。
“没有,”冷小兵摇了摇头,“我只是偶然看到了当年的受案登记表。”
沈雨松了一口气,努力保持着平静:“所以,你连一点线索都没有,你只是看到了报案登记表?想找我核实一下失踪案的情况?”xl
“可以这么说,他的失踪有一些奇怪,用我们警察的话说,就是疑点颇多,不过,”冷小兵盯着沈雨:“在继续接下来的谈话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爸爸的右手,有没有被烧烫伤过?”
这是她最害怕的问题。十六年前看到悬赏公告的时候,她就在担心。幸好,没有人问她。父亲是个体面的人,又是个医生,平日里总是带着白手套遮掩右手,他不希望别人注意到他的伤疤,以免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有当着她的面,他才不做掩饰,有时候还会故意说,这是他的荣誉,为了保护女儿而得到的功勋,他很骄傲。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就在她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人关心此事的时候,这个问题从一个警察的嘴里提了出来。
“没有烧烫伤。”沈雨答道。x00
“没有吗?”冷小兵很诧异:“可医院的人说,他手上有伤疤。”
“是有伤疤,但不是你说的那种烧烫伤,”这是沈雨十六年前就精心准备好的答案,在私底下练过无数次,就算被刑讯逼供,她也能脸部红心不跳,一字不差说出以下这段话:“他的手的确被划伤过,留下了好几道伤口,他是疤痕体质,伤疤不容易消退,不光右手有,左手和胳膊上也有,但不是烧烫伤。”
冷小兵紧锁着眉头,看着她:“你确定?”
“他在安定医院上班,要照顾很多精神不太正常的人,那些人发起疯来,可不管你是医生还是警察,我爸很爱他的工作,为了患者他可以做任何事,他手上的伤疤都是在救护患者的时候,被弄伤的,”沈雨缓缓地说道:“一定是医院的人记错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有点模糊也属正常,但我是绝对不会弄错的,我就亲眼见过,我爸的手被患者咬伤,流了很多血,还有很多类似的情况,层出不穷。他的右手的确有伤疤,但不是烧烫伤,而是一道道的抓痕,划痕,还有齿痕,我不会弄错。”
抓痕,划痕,齿痕,绝不会让人的指纹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浆糊。
“你说的这些伤,是在手背还是手掌上?”冷小兵追问道。
没想到冷小兵会问这么细,沈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支支吾吾想糊弄过去。
“手背上吧……”
“那手掌呢?他的手掌有没有被烫伤过吗?掌纹和指纹看得清吗?”
“嗯……”沈雨本来想说父亲的手掌没有被烫伤过,指纹和掌纹都清清楚楚,但就在脱口而出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警方的卷宗里清楚地写着嫌疑人的指纹模糊,很可能是由于烧烫伤形成的,如果冷小兵已经确定父亲就是嫌疑人,也就意味着他知道父亲的手被烧烫伤过。如果冷小兵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就不能继续说谎。她跟父亲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十五年,不可能连他的手掌有没有受过烧烫伤都不知道。她若说谎,不仅不会隐瞒父亲是凶手这一事实,反而会令她自已也暴露。一旦冷小兵看出她在隐瞒,立刻就会想到她跟父亲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所以她才要故意隐瞒。他甚至可以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父亲根本没有失踪,就躲在她身边。如果她暴露了,冷小兵就会死死盯着他,那她替罪羊的计划就会陷入僵局,无法继续下去。她决定承认父亲的右手有烫伤的事实。
“怎么?不记得了吗?”冷小兵微张着嘴,有些焦急不安。
“他的手掌的确被烫伤过,大概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用电炉煮方便面,不小心烧着了茶几上的塑料桌布,他为了救我,用手去抓被融化的塑料,那团东西粘在了他手上,怎么甩也甩不干净,就像黏稠的岩浆,他的整个手掌都被烫伤了,不过,手背并没有受伤,只是手掌,”沈雨小心翼翼用发生过的事实圆了之前的谎言。她不记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句话,说谎的秘诀在于说真话。纯粹的谎话很难骗过他人,但夹杂在真话中的谎话,则具有了高于真实和虚构的双重力量,虚构借助于真实产生了让人深信不疑的力量,这也许正是演义和故事往往比正史流传更广,甚至完全取代真实历史的原因。沈雨见冷小兵脸上的焦虑消失了,知道他相信了自已的说辞,接着说道:“他很骄傲,因为他保护了我,我也很骄傲,他是我的英雄。”
“你十一二岁?也就是97、98年。”
“98年的圣诞节,下着大雪,那天他加班到很晚,我本来想煮方便面给他吃,没想到却差引起一场大火灾,”沈雨眯起眼睛,回忆往事。
“圣诞节,1998年12月25日。”冷小兵暗自盘算着,1998年11月13、14日,连续发生两起命案之后,专案组成立,并将1991年和1994的两起杀人案并入白川案。接下来的一年,白川市大部分警察都被卷入了这起连环杀人案,节假日取消,没日没夜的加班,而凶手此时正在家中享受着天伦之乐。他仿佛看到,在一个下雪的圣诞节,沈海洋带着沈雨穿过广场,穿过街道,穿过人群,走向张灯结彩的商店,他们从警察身边经过,说笑着,感受着大雪的纯洁,而红蓝相间的警灯不过是他们节日快乐的点缀。
“冷队,你问我这些问题,到底是想干什么?”沈雨看着冷小兵。
冷小兵松开警徽,把手从口袋里伸了出来,打开随身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递给了沈雨。他的动作迟缓而慎重,就仿佛他拿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毁灭世界的核武器。沈雨接过去,手一触碰到粗粝陈旧的纸,她就明白了冷小兵来找她的原因。正如他说的,他没有把她当成嫌疑人,而是来告诉她一个坏消息。
他是心情沉重的送信人,她却是早已不再悲伤的签收人。他不知道她从时间之河中走来,岁月为她穿上了厚厚的盔甲,而她为了不被他看穿想法,藏好自已的秘密,必须重新回到悲伤的角色中去。他是她的观众,她要用最精湛的演技让他感受到她的痛苦。她打开了纸,看到了悬赏公告的四个字,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像第一次看到一样震惊。她抬头看他,惊讶之中带着不解。他开始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她继续表演着,铺垫细节,满目都是问号。纸上的每一个字她都烂熟于胸,包括因打印机缺墨而形成的不连贯的字迹,她不需要就能理解文字的全部意义,她需要的是调动情绪,展现最初看到悬赏公告时的恍惚,最初知道父亲是凶手的悲恸。她看到了过去的自已,被少女的痛苦所打动,忍不住缩了缩身子,看起来十分无助。他看着她,宣布父亲是连环杀人犯,然后等待着她爆发。她眼中的困惑瞬间转化为了愤怒和质问,她怪罪眼前这带来坏消息的人,睁大眼睛瞪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迟迟不掉下来。他进入了她的情绪世界,理解了她所有的不解,震惊,愤怒,绝望,理解了她的一切。她的悲伤层次丰富,从表到里,从里到魂,她为痛苦添加了孤独的成分,多年寻找父亲未果的孤独铺垫在悲伤之下,让她具有了古希腊悲剧般永恒的美感。
“不可能,你弄错了,他不是,这不是真的,你错了,”悬赏公告从她指缝中滑落。
“对不起,我,我不应该让你看这些东西,”他接住了那张纸,愧疚道。
她摇着头,不断喃喃自语,眼泪顺着玻璃一样光滑的脸颊滑落下来。
“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可这是事实,你爸的右手有烧烫伤,而且……”
“不,这只是巧合,你弄错了”,没等冷小兵说完,她便打断了他的话,抹着眼泪,站起身来,茫然地张望着周遭,很快就看到了卫生间。她在想,冲向卫生间的时候,最好不要拿包和手机,人在失心疯的时候是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她下定了主意,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面前的桌子,撞倒了一把椅子,推开了迎面而来的店员,跌跌撞撞冲了出去。店员手中的咖啡被撞翻,桌上的热牛奶、蓝莓蛋糕掉落一地,椅子翻倒在地,叮咣作响。冷小兵被他吓了一跳,一边跟店员说对不起,一边抓过她的包和手机,跟着跑向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冷小兵拍了拍门:“你没事吧……”
她没有回应,只是用力把食指伸到喉咙中,干呕着。假装呕吐的同事,她抬头打量着挂在门后的值日排班表,上面陌生人的名字让她感到亲切。她渴望活在陌生人中间,跟排班表上的人成为朋友,她和他们互相不了解,开着庸俗的玩笑,笑的很大声,但从来不提及心事。拍门声没有再响起,但她知道,他还在外面等着她,为自已的鲁莽行为而内疚,为她受到的伤害而悲痛。她成功激发了他的同情心,这使得她由被动变成了占尽上风的主动位置。表面上她依旧是受害人,实际上她却是操控局面的人。悲伤的高潮部分已经过去,剩下的是绵延不绝的余烬。她洗了一把脸,抓了抓头发,并用力揉了揉脸,让自已看起来更加苍白。她带着悲伤过后的沉默和平静,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他看到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但她不能笑,因为接下来,她要成为他的观众,欣赏他的表演,不,是完全真实的情感流露,不是表演。
“你没事吧?”冷小兵低声问道。
沈雨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问:“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我爸就是杀人犯,光凭他右手上的伤疤?就算他跟通缉令上的嫌疑人特征有点相似,也不能证明他就是,右手被烫伤的人还有很多,你手里一定还有别的证据……”
“我不能跟你说太多,我们有纪律……”
“你跑来告诉我,我爸是连环杀手,现在又说,你不能告诉我原因?”沈雨情绪激动,声音高亢尖锐。服务员在吧台里张望着,做好随时过来主持正义的准备,他们大概把冷小兵看成了渣男,眼神里全都是不屑和鄙夷。沈雨浑身颤抖,继续嚷嚷:“冷队,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真相,从一开始就不该来找我。你把我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不能一走了之,你必须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我不管什么纪律不纪律,我得知道原因,要不然我会发疯的。”
“你得保证,这件事只限于你我之间,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我保证,你快说,”她迫不及待地举手,发誓。
“换个不打烊的地方,今天晚上会很漫长……”
冷小兵转身朝外走去,沈雨放下了手,看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
5
通话清单上的数据密密麻麻,如同一束束数字垒起来的围墙。夏木已经在墙内打转了好几天,四处碰壁毫无进展。每当听筒里传来号码已注销,或是嘟嘟嘟无人应答的回音,他都感到一阵茫然,就仿佛在旷野里听到风的声音。现在还有人用固定电话吗?除了一些机关单位还保留着传统的习惯,家庭用的固定电话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了。移动互联时代,一切都改变了。人们像蜘蛛一样,爬行在数据线结成的网里,觅食,爬行,寻找配偶,旧时代的生活轨迹淹没在数据的丛林里,布满了青苔和爬山虎,不见其本来面貌。
夏木划掉了最后一行数字,叹了口气,把清单和纸扔到了一旁。
“看见冷队了吗?”陈涵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手里拿着一个u盘。
“冷队?”夏木扭头,只见冷小兵办公室里空空荡荡的。已经连续好几天,冷小兵在办公室匆匆忙忙露一面,听完各组汇报工作,安排完任务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夏木甚至不能确定,他今天是否出现过:“我不知道,他是领导,我只是个实习生,他的行踪不用跟我汇报的,你找她有事儿?”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陈涵把u盘递给夏木:“这是肖华军自杀前打的报警电话的录音,他让我帮他分析一下。我把所有音轨都分离了出来,放在不同的文件夹里,你要是见着他,帮我转交给他。”
夏木接过u盘,点了点头。陈涵准备离开,夏木突然喊了她一声。
“陈涵,我听说你以前是学电脑的……”
“计算机硬件,来警队之后才转做痕检的,不过,两者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通过技术手段发现案发现场的问题,另一个是通过技术手段解决计算机的问题。”
“希望你没有忘了以前学的,”夏木打开抽屉,拎出一个塑料袋。陈涵接过去,打开,看到里面是一部破电话,液晶屏都碎了。正是夏木从徐英平家里找到的那台公用电话,他打算做最后一次努力:“能修好吗?”
“我可以试试,不过,你得请我吃顿火锅……”
“那还用说,捡最贵的,你要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或者更久,我会打电话给你,能不能修好到时候就知道了。”
陈涵拎着破电话,离开重案队办公室。夏木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下午四点,刑警队的人都在外面为了案件奔波,寻找线索,出勘现场,去看守所提审,见目击证人,或是排查走访嫌疑人等等。有案子的时候,办公室里白天通常见不到人,一直到深夜时分,才会逐渐地热闹起来,探员们满身疲惫回来,一边吃着泡面喝着茶水,一边交流着各自负责的案子。由于冷小兵点名让夏木跟着他实习,所以别组的案件他一般都不参与,只是在一旁旁听,偶尔发发言。今天晨会的时候,一共汇报了两起案件,一起诈骗导致的自杀案,流水线上班的小青年在网上学所谓的“把妹课”,PuA女大学生,导致女学生割腕自杀;另一起是某外企高管被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杀害,案发之后,妻子拿着凶器走到距离小区一百米的警务站投案自首。这两起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警方很容易就弄清楚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但从另一个层面讲,这又是两起复杂的案件,因为这两个案子都被媒体热切关注,上了热搜,有人称之为“当代社会痛点”,家庭主妇的自我牺牲问题,女权意识觉醒问题,男女平等问题再次被人们热议,同时也给警方的调查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从警方角度,第一起案件中所谓的“诈骗”和“自杀”都是在“自由恋爱”的前提下发生的,嫌疑人并无任何非法拘禁,强迫,勒索的行为,一切都是女方被PuA之后自愿付出。虽然从道德层面实施PuA的渣男应当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男方从一开始就可能心怀恶意,甚至是被纯粹的邪恶本性所驱动,但从法律层面而言,他却没有实施任何犯罪行为,不构成犯罪。舆论风向和警方所掌握的事实之间有一条巨大的无法弥合的鸿沟。案件好查,人心难服,未来等待着警方的将是一次舆论的巨浪。第二个妻子杀夫案恰恰相反,嫌疑人杀人之后自首的举动,被小区摄像头和路边行人全都拍了下来,并被好事者传到了网上。嫌疑人对自已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物证,凶器,口供,凶手以及案发现场,构成了一条牢不可破的证据链。问题的核心在于,嫌疑人的犯罪动机。警方在进一步深入调查案件的时候发现嫌疑人在长达二十年的婚姻之中一直遭到丈夫的虐待。这种虐待,不是通常意义上暴力殴打,而是精神侮辱,丈夫通过不断的贬低妻子的价值,摧毁她的精神世界,让她感觉自已一文不值,最终导致妻子精神崩溃,失控,用剪刀刺杀了丈夫。好事者根据视频上的内容,将嫌疑人描述为杀人不眨眼的“恶女”,呼吁判其死刑,而警队内部却对嫌疑人心生同情,并且试图帮嫌疑人做精神鉴定,以减轻其刑罚,避免她被判处死刑。
事实冰冷如铁,动机却苦涩幽暗。人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现场,当人们怀着同情心一步步走入一个人内心世界的时候,所有真相都会脱离事实的本来面目,呈现出另外一种意味,好的可能是坏的,坏的也可能是好的。沾满鲜血的犯罪者可能纯良无暇,而无辜正直的人却卑劣无耻。阳光刺眼,乌云压顶,两者皆不可赏。但乌云遮住阳光,变成一朵镶金边的云,便具有了田园牧歌般的美好。
同情心正是镶了金边的云和诗歌,将人们带回到牧歌悠长的时代。
此时,冷小兵正沉浸在这样的田园牧歌里。这是他和沈雨谈话的第五天。
自从那天晚上,他把自已掌握的线索一一讲给沈雨听,并劝说她帮忙回忆往事之后,他就掉入了一个他未曾意识到的陷阱里。
他们在白川市第一中学的校园里散步,学生们正在上晚自习,因此校园并里没什么人,教学楼里灯火通明,学生们正在闷头做题,无数个笔尖滑过纸张的声音汇集成一种低沉的嗡鸣,仿佛一片被风拂动的麦田,麦穗碰着麦穗,沙沙作响。他们正在谈论1998年11月13日、14日两天发生的事儿,为了能够帮沈雨更准确的回忆起将近二十年前的旧事,冷小兵提议还原现场——并非只有案件需要还原,记忆中的每一件事都需要还原。他运用审讯时常用的手段,一点点诱导着沈雨描述出案发那两天的细节。
“那两天天气都很好,白天十二度左右,晚上有点冷,五六度。”
“你从天气预报上查到的?”沈雨觉得很惊讶。
冷小兵点头:“刚刚入冬,穿的应该和现在差不多,从衣服着手,你能想起点什么吗?”
“那天是周几?”
“13号是周五,14号是周六。”
“周六,我和我爸通常都会在家里,我写作业,他会做给我做鱼吃,我喜欢吃鱼,他通常会提前一天跟菜市场卖鱼摊的老板打好招呼,让他留下最肥的鲫鱼,他最拿手的就是豆腐烧鲫鱼……”
“1998年11月14号呢,你们吃鱼了吗?”
沈雨挠了挠头,一脸的茫然:“案发时间是……”
“下午三点,案发地点是邮电局家属院,”冷小兵打开手机上的地图,给沈雨看:“距离你们家和菜市场都很近,只有不到一公里。”
“你是说,他有可能利用去菜市场买鱼的机会,偷偷溜出去杀了个人,然后再回到家,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炖豆腐鲫鱼汤给我吃?”
“有这个可能,那是他第四次杀人,手法熟练,半小时内就能完成全过程。”
沈雨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冷小兵,眼睛里全都是痛苦:“一开始,我就不应该答应你的,你把我生活里仅有的美好的回忆全都给毁掉了。”
冷小兵想要给她一个拥抱,这样就能更清楚地感受到她的颤抖。
“五天前,我仅仅只是失去了一个父亲,可现在我连关于他的回忆也都失去了,清晨出门前的问候,夜晚的陪读,他带我去学手风琴,我去单位给他送饭,还有周末豆腐炖鲫鱼,现在全都变成了杀人案的一部分。再也没有单纯的生活了,它们全都变成了犯罪行为的掩护,我也成了帮凶。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喘不上气来,”沈雨的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令冷小兵想起十六年前在夏木家看到那条快要窒息的鱼,他想抱起鱼,放它回大海里,但他最终一动没动。沈雨双臂交叉,紧紧抱着身体,像是在抵御寒冷,又像是抵御痛苦的回忆:“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想起有一次他带我去游乐场玩,在玩旋转木马的时候,他突然消失了大约十几分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冰激凌,上面点缀着樱桃酱。我想,他是不是利用消失的那点时间去杀了个人,然后买了个冰激凌来欺骗我,冰激凌上的红色根本不是樱桃酱,而是鲜血。我是她的掩护,他带着我在街上游荡,寻找目标,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带孩子的中年男人,他们总是被人想象成充满柔情的人,他利用我去犯罪,利用我来逃脱,我曾经无数次拉着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却一无所知,我是他的帮凶,我的手上也沾满了血。”
沈雨神经质一样,用力在衣服上擦拭双手,仿佛真的沾满了鲜血。
冷小兵无法继续置身事外,无法再以警察的身份追问下去,他想带她离开这一切,这个城市和回忆。他们也许可以躲到海边,每天在大海的拍打声中醒来,心中不再默念白川是大海,欢迎你再来的魔咒,而是守着一片真实的大海。他已经连续几天都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他并没有从她的回忆中找到任何关于沈海洋是凶手的线索,也没有证据,但他却因此了解了她的生活。她对父亲的深爱,她们相依为命的过去,他失踪之后她的悲伤,等待以及孤独。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已,渴望从无尽的等待中解脱的欲望。如果说夏木拆除了他心中的圣殿,让他不再单独承担秘密,那么沈雨就是跟他的西西弗斯同伴,他们一次又一次把石头推上山顶,又一次次看着石头滚落。
“我们离开这儿吧,”他突然对她说道。
“去哪儿?”
海边,他想说,开口却变成了:“我送你回家。”
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夏木接到了陈涵的电话,来到了技术队。
“这东西彻底报废了,”陈涵坐在一堆碎零件前,无精打采地说。
“没关系,早知道会是这样,”夏木看了看手机:“这个点儿,你还有心情吃火锅吗?吃东西也许能让你心情好起来。”
“当然,吃火锅永远能让我心情变好,”陈涵一边收拾东西,拿起外套穿上,顺便揉了揉早已经咕噜噜作响的肚子;“你修这破电话干什么?”
“不知道,白川案的凶手用这部电话报的案,还给我家打过,我在想,也许我能从里面找到点什么线索。”夏木挠了挠头:“我已经把通话清单都扫了一遍,大多数号码都消失了,剩下能打通的号码都是些机关单位的值班电话。”
“你一无所获,所以,想拆开电话机看看?”陈涵眼睛一亮:“就像拆盲盒一样,也许里面除了一堆不会说话零部件,还有什么意外收获?”3731
“可惜,这不是盲盒,只是一部机器,我承认我走投无路了。”
“要是我能帮你找到一条小路,你愿意请我多吃几顿火锅吗?”
夏木一愣,搞不清陈涵在开玩笑还是真有想法。
陈涵放下了包,重新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充电宝大小的铝盒。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陈涵笑着,打开了铝盒,里面有24枚精密批头和一支银灰色的铝合金握柄,她像挑选戒指一样,小心翼翼拿起了一枚最小号的一字型批头,插入握柄前端卡槽,然后在零件堆里找到块巴掌大小的电路板,指着镶嵌在上面的黑色片状物说:“看见没有,这就是你要的盲盒里的宝贝……”
“宝贝?”
“没错,缓存卡,这部电话有自动存储拨号和来电的功能,一共可以存二十个呼出号码和二十个来电号码,全都在缓存里,”陈涵用一字型批头撬动缓存片,小心翼翼取下来,并将它插入连接在电脑机箱上的读取设备:“也许这里面能找到一些号码,不过,这些号码是否有用,我就不知道了。”
陈涵打开一个黑色界面,手动输入一行读取指令的代码,不一会儿,屏幕上跳出了一连串电话号码,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电话号码后面显示有具体的日期和通话时间。
“这不是重案队的值班电话吗?”陈涵指着其中一条后缀为“2001年9月2日,11:27”的记录,惊讶道。
“没错,这是白川案最后一案发生当天留下的号码,电话亭老板说,警方提取完指纹之后,电话就坏掉了,所以电话机缓存里保留下了当天呼入和呼出的所有电话,”顺着陈涵的视线,夏木很快就找到了自已的家的电话,呼入时间为2001年9月2日10:00,报警之前的一个半小时左右:“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我妈当时正要出门买菜,电话就响了。”
“凶手还给你家打了一个电话?”陈涵好奇地问。
“嗯,冷队说凶手之所以打这通电话,大概是想确认家里有没有别的人,如果接电话的是个成年男人,也许他就不会动手了,”黑色屏幕上的白色数字让夏木联想到了刻在母亲墓碑上的生卒年月,他伤感道:“我是个私生子,你知道吗?我妈为了我付出了很多,她曾经想过组建家庭,但我坚决不同意,还说她要是敢抛弃我,我就离家出走,我真是自私,要不是因为我,她身边就会有一个男人保护她,她也许就不会遇到……”
“别难过了,现在不是有你在保护她吗?”陈涵轻声安慰道。
夏木点了点头,打开了随身包,从里面拿出一叠通话清单,对照着屏幕上的三十个号码逐一对比,大部分号码都在通话清单上,都被划了删除线,这表明夏木已经排查过这些号码,并确定为断头线索。另有几个号码,则没有出现在通话清单上,显得孤零零的。
“这是怎么回事?”夏木数了数,一共四个号码,全都是呼出的固定电话号码:“这四个号码都不在通话清单上,是电信局工作人员疏忽,漏打了这几个号码吗?”
“应该不是,你看这个号码缺了一位,应该是拨错了,另外三个呼出号码,应该是像这样,”陈涵拿起手机,拨出了夏木的号码,没等夏木手机铃声响起,陈涵迅速挂断,陈涵的手机上则保留了拨出去的痕迹:“拨一下,立刻挂断,这样呼出一方的机器里就会缓存下拨出去的号码,但被呼叫一方和通话清单里却不会有显示该号码。”
“原来如此,”剔除了缺一位的错误号码,只剩下三个。前两个号码后缀日期显示为2001年9月1日,案发前一天;最后一个固定电话号码呼出时间是2001年9月2日12:05。夏木愣了一下,他清楚地记得卷宗里冷小兵的笔录上提到,凶手是十二点左右打晕了他,从现场逃走的,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个没有拨出去号码“正好跟凶手从现场离开的时间相吻合。是巧合?还是条重要线索?夏木凝视这三个首次被发现的陌生号码,沉思着。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陈涵的肚子大声抗议声,连忙抱歉道:“害你加班到现在,你帮我把这些号码打印一份,然后我们就去吃火锅。”
“改天吧,我看你心思早都飞到这些号码上了,我还是点外卖吧,”陈涵把号码列表打印出来,递给了夏木:“记着你欠我一顿,不,是好几顿火锅就行。”
“也许又是死路一条,不过,我不会忘了欠你的大餐,谢谢你。”
九点多,夏木回到了家,并没有急于拨打那三个号码,或许是他觉得希望不大,并且号码数量有限,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成,所以无需急于走到最后。他一边吃着泡面,一边打开纸箱子,重新看了一遍白川案的卷宗。这已经是他的日常习惯之一,入睡之前,醒来之后,他总是会看一遍卷宗,这让他有一种“事情正在向前推进”的感觉,尽管他很清楚,这只是个错觉,就像人们总是会说,只要你努力就一定有回报,但实际情况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都以无用功而告终,努力绝大多数时候只会让人头破血流,没有任何回报。看完一遍卷宗,已经是十点半,一个半小时的“努力”让他有些疲惫,他瘫在沙发上,拿出手机,换上秃头大叔卖给他的虚拟电话卡,然后慢慢悠悠地掏出一张纸,开始拨打上面的号码。
第一个号码说,它已经被注销了,让他别再来烦他。夏木拿起笔,划掉了号码。第二个号码说,你弄错了,我是个错误的号码。夏木拿起笔,又划掉了一条。然后是最后一个12:05,在报警电话拨出去38分钟之后响了一下就挂断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夏木一阵激动,但最终嘟嘟嘟变成了无人应答,夏木失望地把手机扔到一边,苦笑着,面对又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预料中的失败。
夏木起身关掉大灯,脸朝下趴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已回到了林场,每年四月到五月,林场都会迎来生机勃勃的一面,从大雪覆盖的寒冬中苏醒,抖落抖落枯枝旧叶,用力散发出清香的气息。他从树下穿过,脚上沾着一些松动的泥土,嫩芽拱开了腐殖质,向上生长着,他小心避开嫩芽,走到了密林深处。那里没有阳光,只有黑压压树干。他停在树干前,抬头张望,却看到黑暗之中漂浮着一块墓碑,碑上刻着一行白字:夏金兰,卒于2001年9月2日。
他猛然惊醒,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手机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