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出去。”
银瓶也懒得理他,放下碗掩门出去了。
回到厨下,她把泡好的药材倒进小铁吊子里熬上,自己坐在小破凳子上,开始吃篮子里的豆饼。
除了他们刚回来那几天有米有肉,桂娘家也几乎天天吃豆饼,又干又硬,嚼好半天才能咽下去。还不能喝水,怕胃里胀气。锅里倒还剩着一点冒着黄泡的肉粥,银瓶踌躇着看了一回,还是默默啃回了饼子。
一天忙着做饭煎药,忽然闲下来,还不等她想,悲哀就自己涌上来。他在京城还好么——显然是不好的,吐了血,就为了她。
银瓶在阴凉的夜里端坐着,自己红了眼圈。
门半掩着,过堂风吹进来,把小碟子里唯一的一只蜡烛吹灭了。她借黑盖脸,低着头哭出了声,拿手掩着,断断续续,远远听着倒像“青枫林下鬼吟哦”。哭了没一会儿,忽然听见脚步声近,她忙抬起头来,摒了气不敢出声,只听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有个人提灯走了进来。
银瓶汗毛倒竖,对着昏昏的光亮瞪眼看着,等看清了,却见灯下竟是祁王。
她还是吓了一跳,站起身来:“你——殿、殿——你能下床了?”
祁王看银瓶满脸眼泪,一手还拿着团灰不溜丢的东西,冷冷问,“那是什么。”
银瓶别过目光,忙抹了一把脸,极力压制抽噎,“豆饼。”
他对她伸了伸手,银瓶还没反应过来,饼子就被他抢了过去。捏了捏,又往墙上一砸,见那饼子竟只开裂了一点,皱了眉,“你就吃这个?”
银瓶不明所以,迟疑地点了点头。
祁王一向看不起她,即便曾和她有过一纸淡薄的婚约,却也因为她做了裴容廷的“爱妾”而变成了厌恶。可是生死攸关的当口,他到底是被她生拉硬拽回了鬼门关,又看着她熬出粥来给他,自己躲在厨房哭着啃铁饼,尽管知道她也心怀鬼胎,心里也不免有点异样。
他虽没说什么,回去却梗着脖子把粥吃了半碗。
当天晚上再吃药,他头一回觉得药汤子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第四十四章
自从祁王逐渐恢复,银瓶也不再需要隔一段时间就去查验他的死活。
她在神殿角落搭了一块薄而硬的木板做床,宁可和那狰狞的蓝脸瘟神朝夕相对,等闲也不肯踏进那狼窝。
可恨这破庙四处漏风,只有他那厢房屋顶完好。
下雨了。
银瓶不得不走去厢房躲雨,手里擎着一只小油灯。
屋里祁王不端不正坐在榻上看地图——还是她看过的那张。一只手抵着下颏,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把错刀。听见开门声,不自觉握紧刀柄插在炕桌上,惕厉地抬了头。
银瓶把灯放到桌上,拔下簪子剔了剔,方便他看得清楚点,又问,“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祁王悠悠吐出两个字:“不急。”
银瓶把唇一抿,正色道:“殿下说这话——昨儿不急,今儿不急,那什么时候急。那天桂娘来说他们上城买东西,城门盘查得多严,张贴你的画像,到处都在找你。连城外都有骑马说京话的番子,昨儿已经有两三个在临村搜过,早晚得搜到这村里,再不走,等着他们再抓一回么!”
祁王拖着声音漫不经心道,“既然城门盘查得紧,我又能逃到哪儿去?与其自投罗网,倒不如在这儿坐以待毙,至少还多活两天。”
“你——”
银瓶顿生一阵“竖子不相与谋”的愤恨,气得倒噎。
之前祁王被二姑捡回家来,请乡里唯一的赤脚医生看过一回,说虽只折了一条胳膊,真正要命的却是肝脾脱裂,气随血脱,所以吐血吐个没完。
银瓶为了给他补气,一咬牙请桂娘上城里从细软里当了两对祖母绿环,三只绞丝金钏,换了三百两银子。买了两整根老山参,三钱五等人参,半斤渣末,并当归、熟地、何首乌,许多补药,天天和药一起炖给他吃,没想到就救回来这么个玩意儿。
祁王面对她的横眉冷对,也不生气,散漫地把身子靠在墙上,眼底有睥睨的挑衅,“你要知道,可不是所有红拂女都能奔着李卫公。你随时都可以走,回去做那好大人的‘爱妾’,何必在这儿酸虀破毡。”
爱妾两个字不知怎么有点咬牙切齿,他冷笑起来,“我不是他,别指望我能许你什么,我也什么都许不了你。”
语气虽然恶劣,却也不失为一种好心的警告。
他疑心她根本不知道“举大计”是一件何等残酷的事。就算她变回高门的小姐,读过两本史书,那又怎么样?
没握过刀,没杀过人,沙场上的淋漓鲜血没溅到自己身上,看到的也不过书卷间寥寥数语,就像开在绣绷上的花,纸上谈兵,只饱了个眼福。
但他知道,如果她真的就此离开,他也并不会因此高兴。
因为她救了他的命么?祁王不喜欢这个理由。
他冷冷打量着银瓶,终于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留着她,没准可以作为一个要挟裴容廷的人质。
银瓶却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只是听他那轻佻的语气,像是亵渎了她和裴容廷的感情,心里很厌恶,于是别过了脸不去看他。
她的侧脸被烛光映在对面墙上,影影栋栋,不甚清晰,却也能分明看见柔和的下颏,细直的鼻梁骨。
祁王恍然岔开了神。他无端想起恢复意识后第一次睁开眼,也是一个晚上,她站在床边查验他手臂上的伤口,留给他一个侧脸,垂着头,眼睫低垂,一缕碎发拂在她脸颊。
寂寂的刹那,她脸上有担忧而小心的神气,穿在蓝夏布短衫里也一样有种端凝的气度。
除了幼年时的母亲,再没有女人对他显露出这样的神情。
又过了两天,祁王终于不成天窝在屋里看地图了,转而时不时在房顶上待着。
银瓶自从上次不欢而散,疑心他根本就是个酒囊饭袋,索性自己思索脱身的办法,不去管他,态度比平鸦雀无声,有个穿罩甲的男人跪在最前面。银瓶认出他是李延琮的近侍之一,李十二。
前些时他们趁乱赶回了苏州,在乡下一处毫不起眼的废宅里见到了祁王府仅存的几个侍卫和府官——整个苏州府都被洗劫过了,可大约没人会看出这房舍的地下别有洞天,藏匿着提前准备好的几百斤钱粮和八百付铠甲。
李老九,李十二,李十八三个人被分派去了徐州招募人马,这会子带着三千余人赶来,却装作不认得主子,伏地高呼他为“阎浮提主”。
“您——您就是大慈大悲南海观音菩萨罢。”
李延琮好整以暇地微笑,并不言语,垂着眼睛,微挑的眼梢让他更像敦煌壁画上飞天的神佛。
李十二嘴皮子最好,“弟子前日夜梦菩提言说:南海观音九世投胎,皆苦修苦行,前世降生为先帝中宗第六子,亦未得善终。当今乱世为王,观音再临世于云灵山四合寺,是为救苦救难,拯救苍生。菩提在梦中命弟子引人来寺庙寻,果然见观音在此……”
银瓶听着这一番漏洞百出的说辞,目瞪口呆,可树林中的听众显然没发现破绽,个个情绪高涨,甚至还有人五体投地,哭诉家中弹尽粮绝,奄奄一息时,有南海观音降世施粮,救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原来真身在这儿。
凄凄惨惨,感人至深。
众人哭成一片,纷纷下拜,即便有的离得远什么也没听见,也被这气氛催出了眼泪,稀里糊涂跪了下来,齐齐请求菩萨出山挽救乱世——
“保国祚,延太平。”
九月初,李延琮以“六王转生,观音降世”的名号起兵,起初并未大张旗鼓,而是游走于各乡县之间招募人马,因为之前他曾在山东各地分发济粮,虽并未真的发出多少粮食,名声却传出去了,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听说真身现世,许多流民亡命反正是活不下去了,都纷纷下南方投奔。而当年他被贬出京,南下就藩之后,朝中多少与他交好的官员勋贵受到牵连,即便未被诛杀,也都仕途无望,打包回卧龙岗做了散淡的人。今时听说祁王复兵,索性死马当活马医,暗地里散家财相助。
等到十月底,星火燎原的时候,旗下兵马已有数万。
军队壮大的速度让银瓶惊愕。
她置身于这场洪流之中,像是被滚滚而来的浪头迎面打了个跟头,裹挟着在浩渺的平原上狂奔,不知去向。她跟随队伍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多数时候和粮米一起挤在骡车里,有的时候要翻山越岭,也让她人生第一回尝到了骑马的滋味。
天气渐冷了,银瓶披着从县令家搜刮来的大红猩猩毡薄氅,高高的观音兜围着雪白的脸,丰红的唇,清凌凌的眼睛,画上工笔细琢的昭君也未必有她的好颜色。
昭君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尽量把自己隐在衣裳里不引人注目。可她饿瘦的身子颠在太大的氅衣里,反显出一股烟似的袅娜,低着头躲避旁人的眼光,拘敛的姿态更增添了孱弱的美,在那些饿乏的男人看来无异于又甜又粘的高粱饴,看一眼就粘住了眼珠子。
只有一个人看见,对她大发脾气。
“你是骑马还是遛鸟,牵只猴子来都比你快!”
李延琮虽然惯于颐指气使,却很少这样疾言厉色地斥责她,银瓶自知理亏,也不好说什么。可他随即逼停了她的马,把她扯到了自己的马上。
银瓶唬了一跳,奋力挣扎:“你干什么!放我下去!”
“你还好意思闹,行军的速度全被你耽搁了。”他两只手勒着缰绳,轻而易举将她困在了臂间,阻挡了旁人的视线。只有两人相对,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落拓,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可别惹我。等会儿日头一落,狼就要下来了,再闹,把你喂给它们。”
银瓶气极:“你——”
一语未了,李延琮忽然打马急奔了两步,高高跃过了一道窄窄的山涧,银瓶猝不及防,捧着脸短促尖叫了出来。等黑马落地,抖了抖鬃毛,她回过神,却发觉那山涧极浅,后面的马也都是直接淌水过来的。
银瓶咬牙切齿,又怕他再使出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不敢发作。想低低骂一句从乡下学来的村话,酝酿了半日,也还是没能说出口。她无计可施,只好尽量把身子往前靠在马颈上,尽管粗粝的鬃毛有一种强烈的动物的气味,也远比贴近李延琮让她自在。
等到江苏巡抚终于意识到事态压制不住,必须马上上报的时候,他们已经攻占了苏州和徐州。李延琮势如破竹,很快又东出奇袭了淮安,自此在淮安府的府衙住了下来,安营扎寨,由攻转为了守。
远在紫禁城中的皇帝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宫墙外的人不得而知。银瓶只知道那位巡抚很快被赐死,连带一大批江南官员也被革职。他派出梁军南下讨伐,在扬州府设江北大营,虽是迅雷之势,兵马数量却不足十万人。
双方僵持了十五日,大小交战六次,互有输赢。
只是,淮安是背海,又是运河途径的重要渡口,李延琮把持漕运枢纽,导致北上山东运输粮草的航船不能通过。
马上就要入冬,高句丽战场的前线等不了了。
十一月中,大内暗遣扬州按察使郑瑾致信李延琮门下,意欲就征讨高句丽之事与他讨价还价——毕竟这是中国对蛮夷的征战,不应成为内乱的筹码。
能走到这一步,对反贼讲起道德礼法来了,连银瓶都看出朝廷已是穷兵黩武。
李延琮对此未置可否,却受了郑按察使的信,使人备宴,在淮安府的府衙迎见他。
是晚,郑按察使只怕这是个鸿门宴,战战兢兢,酒一口没喝,倒是李延琮自己吃得酩酊。
正事还没说,开门见山先把郑按察使大骂了一通,骂他官位太低,不配来与自己谈和,让他滚回去叫皇兄至少派个三品以上的阁臣。
郑按察使一听不用自己以身殉国,简直要喜极而泣,抬起袖子拭汗,才松了一口气,却又随即被李延琮一把揪过了领子。
咣当碰翻了酒杯,淋漓的酒液泼脏了他官服上的鹤补。
李延琮浓桃艳李的面容近在咫尺,被热酒一催,更显得昳美,美而毒。
郑按察使被他拽着,俩大男人跟鸳鸯交颈似的,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听李延琮邪邪笑道:“使臣回去禀报、呃,禀报给我那好弟弟知道,从前我们那太子太傅徐相的女儿,现在就在我的手里。”
郑按察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禀报的,却也连声喏喏了,当夜如实写进了奏章,三百里加急递进京城。
送走了郑按察使,李延琮再回到宴客的堂屋,已经是满室的夜色。
他看见条案上一片狼藉,白瓷盘的菜肴并没怎么动过,在灯下都泛着寒凉的光,澄黄的酒淌在青漆软布上,沿着边缘滴着,一滴,两滴……一切寂寂无声。
很久不见了,这种热闹过后酒阑人散的戚戚。
他吹灭了灯盘上的蜡烛,看见圆月纸屏风后影影绰绰纤细的人影。
走上前往后一转,是银瓶还在那儿。穿着白绫小袄,银红褙子,乌鸦鸦的长发用红丝线斜挽在肩上,端柔的侧影,低头默默地站着。
“哟。”他弯了弯唇角,“看我抓着个偷听的贼。”
银瓶轻声道,“若想对皇帝使出激将的手段,大可拿遗诏来说……为什么要提起我。”
“遗诏,遗诏不着急。”他笑了,徐徐弯下腰,那声音低到了极点,反有一种诡异的温柔,带着股妖气,“趁早把你也供出来,我们就彻底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了。徐令婉,反正我们已经是择不开的了,从今往后,你坠着我,我坠着你,不好么。”
离得太近,他的唇恍惚碰到了她的耳垂,凉与热的结点。银瓶在怔忡间打了个寒战,慌忙几步后退看他,在昏暗灯火下看见他脸上奇异的餍足。
“什么?”她捏着耳垂不明所以,惶骇低叫,“你……你疯了么!”
“也许,只是吃醉了酒罢了。”李延琮纠正她,红润的唇被他抿着,一片晶莹,笑得纯良,“和吃醉了的人较真,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他杳杳地走了。
银瓶留在原地,抓紧了身旁青帐的飘带,仍觉得毛骨悚然。
不对,不对。
虽然李延琮吓唬她也是家常便饭,却很少让她感到跗骨之俎般的寒冷,之前没有过的,就是近些时……究竟是什么时候?
纱帐被穿堂风吹得鼓胀,窣窣拂着她的脸颊。
奏章在被呈到御案之前,先送进了文渊阁的官舍。
内阁里的人谁不是三头六臂,裴容廷便是人不在官舍,对重要的奏章也一样知之甚详。
十一月二十三日,郑指挥使的奏疏递进内阁;
当夜,静安是在书房内间外守的夜,昏暗的灯烛伏在裴容廷的案头,彻夜没有熄灭。
如今皇帝正为了高句丽的战情焦头烂额,入了冬,中原梁军不惯于寒天作战,关外的奏疏雪片似的飞到案前,几乎就没有好消息。内阁也跟着连轴转,皇帝正愁择不出人选,又要会应变,又要懂战事,又要御前的亲信。
二十五日,裴容廷自请回文渊阁当值,次日递进一沓拟满了应对之策与谏言的黄笺;
三十日,圣上任裴次辅为江南巡察使,以督军为由遣下扬州府。
淮安府衙得到这张线报的时候,是在十二月初的一个清早。银瓶在稀薄的日光里吃了酱豆和粥作为早饭,在梢间的罗汉榻上落座,叫人取来账目核对。
李延琮名下将近二十万兵马,家大业大,几乎算个小朝廷,兵法策略她不在行,计算钱粮出入——诸如攻占官府掠来的储备,富户送来的敬献,对战事破坏掉的房屋亩禾的赔偿,却是世家女必修的功课。
银瓶更是受她那一品夫人阿娘的言传身教,当年太后赐婚之后,她被关在房里足足打了小半年的算盘。
外头师爷一笔笔记在账上,汇到她手中监察入库。
差事是李延琮指派给他的,甚至在考察了她了一段时间之后,连同府库的钥匙一起都交给了她。他竟会让她掌管军需粮秣这种生计大事,连银瓶自己都格外惊异。
但无论如何,有事做,有用处,总归是好的。
榻上的炕桌堆着小山似的卷宗账簿,两只令牌被用来当做镇纸,银瓶低头翻看账目,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淡淡的“徐令婉”。
熟悉的声音,让她起了一身的细栗。她忙回头,果然见李延琮站在月洞花罩下,虽然已经恢复了“上等人”的衣着,瘦高的身子撑在半旧青缎圆领袍里,没有一点纹饰,清素得不像他的审美。
她吓了一跳,迅速起身,正色道:“将军有事?怎的直闯进我的内室来。”
自从军队壮大之后,李延琮很快便对那观音转世的荒唐身份弃之不提,上下将吏皆以将军称他,银瓶也不例外。
“唔,徐小姐好规矩,就是记性不大好。”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这才过了几天,就忘了和我朝夕相对同食同卧的日子了?”
“我什么时候和将军——”银瓶心底一阵抵触,却很快被惊恐淹没,“你到底来干什么。”
李延琮走进来,银瓶不自觉扶住了炕几,屏着一口气紧盯着他。他走向她,却从袖中拈出了一支白玉钗。
“朝廷遣来了新的使臣,下次的宴请,你好好打扮起来,也随我去。”
“我?”她不明所以,“可是——”
“毕竟。”他抬眼看她,笑得意味深长,“你可远比我熟悉他。”
熟悉,他。
银瓶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的一刹那,整个人如堕冰糊,冻得站不住,一个摇晃跌回了罗汉榻上。
“你是说,是、是——”
“把头发挽上去罢。”李延琮跟没事人似的,把钗子递到她面前。他好整以暇打量着她,目光一寸寸从那退了色的粉唇,轻巧的下颏,纤细的颈子,再流转到胸前红丝线束起的乌发,破天荒说了一句,“还是白玉衬你。”
听上去竟不像是嘲讽。
银瓶听不懂他的意思,却也根本没有力气思考。她怔怔坐在榻上,一张脸冻得木木的,只有眼睛睁得尤其圆,渐渐像蒙了层粼粼的水壳子。
她如梦初醒般恍惚:“怪不得,怪不得那天你和按察使说那样的话……原来,是为了把他诓来。”
他仰唇微笑:“不,和我无关,是裴中堂自己要来的——”
她豁然站起来,仰头厉声质问:“你想怎么着!拿我威胁他,拉拢他?李延琮,你当他是什么人,你痴心妄想!——”
尾音一转,已经缀了哭声。
已经沦落到今日难堪的地步,她欠他的这样多,但还是不够,连最后一点念想和情分也要被人碾成齑粉。再见面会是什么光景?她兜头盖脸像被针扎着似的,水壳子戳破了,扑落落滚下眼泪来,她很快抹掉了,“他来了,你让我同他见面,然后呢,你打算逼他做什么?”
他不答。
她偏过脸去自言自语般哽咽,“我不能去……我不能见他——”
“随你。”
李延琮挑了挑眉,把钗子放在了她的手心。
指尖碰到手心,他轻轻划了一划,引诱似的低声道:“不过,徐姑娘就这么狠心,让裴大人千里迢迢赶来,就落了个空么。”
“这次不见,也许,就没有下次了。”
第四十九章
腊八这天,淮安府下了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
“今年也冷,我在江南四年,也就去年和今年见着下雪。”
府衙偏院有间小茶室。下午天阴,茶室里没有点灯,大敞着格子门,正对院中灰白的薄雪。
李延琮坐在一张黄漆藤椅里,身边摆着只黄铜象足火炉,炉上温了一盘栗子。
他佝着身子剥栗子吃,神情闲散,相比之下,对面的男子冷肃得简直像是一幅画像。青补子上的织金仙鹤泛着俨然的光,代表着高堂明镜之下的威严。可是整个人太冷,太消瘦了,白璧似的脸晦暗萧条,就像这个灰阴的江南雪天。
“吃栗子,裴中堂。”李延琮闲闲用下颏点了一点,“本来打算好好设宴款待中堂,又怕我们这粗茶淡饭,让中堂见笑。何况中堂这么个雅客,看着就不食人间烟火,倒不如就一杯清茶相奉,倒衬中堂。”
“将军不必客气。”裴容廷冷冷看着他,吐字清晰坚定,但喉咙生得发硬,“今日裴某只身赴会,所意何图,将军不会不明白。”
李延琮顿了下,勾唇哂笑了一声,拍掉手里的栗子壳,“罢了,既如此,我就叫他们点茶来,你我慢慢聊罢。”
裴容廷蹙眉正要开口,却见另一侧的窗外渐渐掠过一道身影,恍惚中是一个熟悉的剪影。